墓園裏,新的死亡交疊在舊的墳墓之上。
那一場突如其來的刺殺短暫而慘烈。在突襲的前一刻鍾裏,那些刺客瞬間斬殺了接近一百位戰士,奇襲深入了上百丈,直接殺到了白帥的麵前。然而在千鈞一發的時刻,白帥及時拔刀反擊,有如神助般以一人之力擊退了十多位刺客的襲擊!
一刻鍾後,十二鐵衣衛便已經趕到。刺客喪失了先機,又無法突圍而去,隻能在被圍捕後旋即服毒。在北戰帶著人挑開他們鐵質的麵具時,麵具後的肌膚都已經潰爛不堪,唯有染血金發顯示著這一群刺客的異族身份。
“是冰夷!”十二鐵衣衛首領低唿,觸電般鬆開了手,“白帥,要不要立刻下令封城?”
墓地的盡頭,是一座小小的木結構殿堂,裏麵林立著無數的靈位,顯然是供奉墓地裏這些亡魂的所在。霜痕濃重的簷下,有素白的經幡在冷風裏飄飛,似飛雪亂舞。
“冰夷?”披著黑袍的男人從跪著的蒲團上長身站起,靜默地轉過臉,麵容冷肅。在他的身側,血跡尚未被清理幹淨,刺客的屍體疊在一起,熱血蜿蜒流下,在薄霜上凝結,顯得猙獰可怖。
北戰靜靜立在階下,等著他的指令。然而,他根本無視這一切,隻是靜靜地看著那個靈位。
夜來……我們這一生的際遇已是如此多舛,沒想到在送你最後一程的時候,居然還會有人來打擾——是因為我所處的位置特殊、一生輾轉於權力爭鬥的漩渦,才會讓你生前死後都不得安寧嗎?
他有些恍惚地想著這些,沒有對北戰下達任何指令。而下屬也不敢打斷他的思緒,隻是嚴密防守著,等待他的迴答。打斷白帥思考的是一個蒼老的聲音:“施主,超度儀式已經完成,可以迴內室休息了。”
一個老僧手握念珠顫巍巍地站起身,正是此地的主持空海。
“生死無常。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一切俱為虛幻,還請節哀順變。”僧人雖然衰老,眼睛裏卻蘊藏著一種寧靜平和的光華,語氣深遠,聽起來如誦經一樣令人覺得心神安定:“若是無法解脫,少不得入了心魔啊。”
白墨宸沒有說話,隻是抬起手撫摩著一個青瓷的壇子,眼神疲憊而複雜。
“大囡……我的大囡啊!娘還沒能看上你一眼……”後堂裏傳來一陣蒼老的哭號,那是安大娘——這樣的事情終歸難以長久隱瞞,長痛不如短痛,還不如告訴老人家真相,也好過讓她在日複一日的無望等待中死去。
一切都是虛幻?怎麼會是虛幻呢?
夜來的死是虛幻嗎?眼前這一家人的悲痛是虛幻的嗎?他心裏的憤怒是虛幻的嗎?事隔多日,隻要一閉上眼睛,她最後的話語就會在耳邊不斷地響起——“我不想死在看不見你的地方”——那漫天的烈火似乎灼烤著他的靈魂,令他晝夜不得安寧。
那種痛苦、那種憎恨、那種眼睜睜看著失去一切的絕望,又怎麼會是虛幻!
想到這裏,他隻覺得左手臂上一陣灼熱,一股殺意和憤怒在內心燃燒起來。他情不自禁地反手握上了刀柄,卻猛然驚醒。
是的!他下意識拔刀時用的,居然是左手!
他一生征戰,上陣殺敵向來習慣用右手,然而在方才刺客來襲的那一瞬間,他居然想也不想地用左手反手拔刀!那一刻,他甚至沒有完全迴過身,也沒有看清楚來襲的是誰,完全是出於一種奇怪的本能,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做出了反應。
也可以說,在那生死攸關的一瞬,他被一種奇怪的力量操縱著,自己救了自己的命!
這是怎麼迴事?白墨宸低下頭挽起左臂上的袖子,再度看到了手肘部位那一道奇特的淡金色疤痕——那一瞬,火海裏那個虛幻的低語聲又在腦海裏響起來了:“交換嗎?”
他猛然打了個寒戰,咬住了牙。
什麼交換!到頭來,夜來不還是死在了那一場大火裏?是的,那個聲音一定是個幻覺……是自己在走投無路之下產生的幻覺!
“叔叔?”小女孩安心剛要過來和他說話,卻立刻退開了兩步,站在那裏驚恐地抬起頭來看著他,滿臉淚痕,不敢上前。佛堂裏滿地的鮮血,那個軍人浴血半身,挽著袖子,不知道在想什麼,眼神肅殺而黑暗。
女孩恐懼的眼神令白墨宸迴過神來,開口問:“怎麼了?”
他的語氣裏還是殘留著奇特的殺意,安心半晌不敢動,好不容易才怯怯道:“娘……娘在後屋哭得昏過去了!我好怕……大夫說過,她的眼睛已經瞎了,要是再哭,損了心脈,就要……”
“別怕。”空桑的元帥屈下一條腿,平視著小女孩,柔聲安慰,“有我呢。對了,別叫我叔叔了……叫我哥哥。”
軍人的眼神柔和了下來,令安心不再害怕。她站在那裏,任憑這個叔叔抬起粗糲的手擦拭著自己臉上的眼淚,嘟囔著:“真是的……忽然冒出來一個姐姐,忽然又死了!……娘不吃不喝,每天隻是哭……這可怎麼辦啊……店也關了……我們快要沒錢吃飯了!”
“別怕,有我在。”白墨宸擦幹淨了她臉上的淚水,柔聲道,“我們帶娘迴家吧。”
“迴家?”安心愕然地看著他,“迴八井坊嗎?”
“不是那個家,”白墨宸搖了搖頭,眼神忽然變得很遼遠,望著北方,喃喃道,“是另一個更老更遠的家……你不要害怕,我會代替你姐姐照顧你們。”
“啊?”小女孩不解地看著他,“那……你到底是姐姐的什麼人呢?”
孩子是天真無邪的,問的時候理所當然毫不思索。然而,這個簡單的問題卻讓白墨宸震了一下,竟然不知如何迴答。是啊……他,算是夜來的什麼人呢?他們在黑暗中相伴多年,生死相許,然而從開始到結束,居然都不曾見過日光。
一念及此,另一種劇痛便在他心底蔓延。
“她救過我的命。”許久,他才低聲迴答,用簡單的理由解釋這一切,“我答應會替她照顧你們,就像是你們的哥哥一樣——這樣好不好?”
“……”安心看著這個軍人,遲疑了一下,沒有立刻迴答。
“怎麼?”白墨宸不解。
“我姐姐……真的和你很好嗎?可是,有時候你看起來好嚇人呢,”安心怯怯地看著他,有些畏縮地喃喃著,“就像那天晚上在大院子裏,那些人都跪著,哭喊著求你饒命,你……你是真的要殺他們嗎?”
白墨宸沉默了片刻,道:“我隻是嚇唬嚇唬他們罷了。”
“真的?那些人好可憐,你不要殺他們了……”安心舒了一口氣,想了想,又問,“我聽到他們都叫你‘白帥’——你……你真的是元帥嗎?”
白墨宸伸手將她抱了起來,語氣溫和:“是啊。你看,這是我的虎符。整個雲荒隻有元帥才有。”他說著,拿出懷裏那一枚青銅錯金的虎符,隨意地交到了小女孩手裏,問,“怎麼樣,願意叫我哥哥嗎?有一個當元帥的哥哥,很威風吧?”
“真的呀?”小女孩有些吃驚又有些喜悅地看著虎符。
孩童的眼眸和由衷的歡喜,如同一縷陽光,終於令他的靈魂感覺到了一絲平和。白墨宸抱著安心站了起來,正想去查看安大娘的情況,卻有一人從外疾馳而入,在簷下稟告:“白帥,穆先生在帝都傳了消息過來,敦促請您盡快入京麵聖。”
“哦,”白墨宸淡淡應了一聲,沒有說什麼,隻是將懷裏的安心交給了身邊的侍從,吩咐,“別讓這些事汙了孩子的耳朵——先帶他們下去,到後堂等我。”
“叔……不,哥哥,”安心被侍從抱了過去,迴頭將手裏的虎符遞了過來,“還給你。”
“沒事,你先拿去玩一會兒吧。”白墨宸微微一笑,抬手摸了摸孩子烏黑的頭發,“這種玩具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等小女孩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內堂,白墨宸才轉過身,看了一眼十二鐵衣衛的首領北戰,淡淡地道:“帝都那邊怎麼說?”
“恭喜白帥!對於穆先生提出的所有條件,女帝都表示可以接受!”北戰難掩喜色,道,“女帝願意冊封您為攝政王,從此退居後宮,不再過問政事。”
“哦,”白墨宸卻殊無喜色,“她的條件呢?”
北戰道:“女帝提出的唯一條件,就是請您尊重她的私人生活,不再找慕容氏的麻煩,讓鎮國公府上下兩百餘口得以保全。”
白墨宸微微怔了怔,忽然歎了口氣。
“白帥不滿意嗎?”北戰有些愕然,“有什麼異議,屬下立刻迴複穆先生。”
“意料中的事情。那個女人為了慕容逸是什麼都肯答應的,十年前是這樣,十年後也是這樣,真是全無長進。”空桑元帥議論著自己的妻子,就像是說著一個毫不相幹的陌生人,眼神裏沒有喜怒,“多少男人為了爭權奪利不惜付出一切。而她為了一個男人,居然棄天下如敝屣!這種事,也隻有那個傻女人才能做得出吧!”
“……”北戰不知道如何迴答,有些尷尬地沉默著。
“哈哈……尊重她的私人生活,永遠不得殺慕容逸。”白墨宸淡淡地說著自己的妻子,忽地冷笑了一聲,“她以攝政王的名義拱手送給我這個天下,卻同時附贈一頂永遠無法摘掉的綠帽——你說,這筆買賣,到底做不做呢?”
北戰沉默了片刻,終於鼓足勇氣道:“屬下認為,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哈,哈哈哈!”白墨宸微微一怔,忽地笑了起來。
他本來是一個冷靜縝密得猶如一塊鐵板的男人,不怒自威,穩如山嶽,此刻卻笑得如此失態。眾下屬有些驚駭地看著,不敢再說話。
“你的意思是,如果能有這個天下,那麼一輩子戴著這頂綠帽也是無妨的了?”白墨宸驀地止住了笑聲,語氣反常地尖刻和譏誚,“你要我永遠沉默地容忍自己的妻子出軌,乃至於善待她的情夫,以換來君臨天下?!”
北戰震了一下,低下頭不敢迴答。
白墨宸大笑著,忽然一拳擊在了雪地上,厲聲:“我是一個軍人啊……北戰!從一個窮人家的孩子開始,我一生都在為自己的夢想而戰,卻從未想過事情到了最後,會變成這樣齷齪尷尬的局麵!”許久,他收斂了笑意,眼眸裏透露出一股蕭瑟的意味來,“好了,既然如此,那就這樣吧。”
他雖然沒有說到底要怎樣,但是那一刻,伴隨他百戰沙場的下屬第一次發覺了主帥的意氣陡然消沉。
“安心,乖。”白墨宸匆匆轉身入內,對安心伸出了手。小女孩看了看他,怯怯地將手裏正在玩的虎符交還給了他。
“這種東西,玩一會兒也就夠了。”白墨宸看著手裏左右合璧的青銅錯金虎符,嘴角慢慢露出了一絲莫測的笑意。他來到案前,提起筆寫了一封短信,然後把虎符居中拆開,將其中的一半放入信中,一並封好。
隨後走出門外,將信交給了在簷下待命的北戰,吩咐道:“替我把這個交給黎縝大總管,讓他麵呈女帝——說,這就是我最後的迴答。”
“黎縝大總管?”北戰有些愕然,“不交給穆先生嗎?”
“是,”白墨宸麵色陰沉,叮囑這個心腹屬下,“記住,一定要親手交給黎縝,更不能讓穆星北知道一絲一毫!若有些微差池,提頭來見我!”
“是!”北戰接過信函,迅速退下了。
墓園裏重新變得空空蕩蕩的,隻有稀薄的日光從雲中灑下,和僧侶們的誦經聲一起充盈在這個冬日寒冷的清晨,在墓碑中間迴蕩著,發出細微的迴音。白墨宸靜靜地看著那一線日光從經幡之間照進來,射在那個青瓷的壇子上,眼裏忽然掠過了一絲哀傷的暖意。
那一夜的雷霆血雨已經散去,太陽還是依舊升起,似乎這個世上什麼都未曾改變。然而,她,唯有她,最終隻能在這裏麵靜靜地躺著,再無法和他說上一句話。
“夜來,”他抱起那個壇子,低聲道,“我們一起迴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