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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連日來帝都出了不少大事,連帶得鎮國公府也不得安寧。然而,葉城畢竟是數百年來醉生夢死之地,商賈們隻關心利潤,眼見風波已經過去,東西兩市順利重開,便將提起的心又放了下去。喧囂聲很快就把各色風波蓋過,不露一絲痕跡。


    星海雲亭沒了殷夜來,別的幾家青樓便立刻得了意,紛紛使出手段,急著將更多的恩客攬到自己家裏來,相互之間幾乎明著打起了對臺。


    “傅壽呢?”紅袖樓上,老·鴇急火火地上樓來,一掀簾子,“有大客人來了!人家點名要你唱幾首,說一曲給一百個金銖!還不下來招唿?”


    “傅壽姐姐不在。”小丫環捧著金盆出來,細聲迴答,“一早就出去了。”


    “怎麼又出去!”老·鴇急得跺腳,咬牙切齒,“這些天老往外跑,到底是著了什麼魔!她那個姊妹不是死了嗎?她還有什麼地方可去串門的!”


    頓了頓腳,她順手撩起床邊垂落的簾子往裏看了一眼,忽然叫了起來:“哎呀!”


    老·鴇以為自己眼花:床頭放著一個描金的匣子,裏麵透出珠光寶氣,耀花了人的眼目。定了定神,看見傅壽房間裏沒人,不由得眼睛發亮,顫抖著用手拉開了匣子——傅壽在風塵裏打滾多年,頗有積蓄,但最近她年紀漸長,恩客散去,風光也已經大不如前,論收入,在紅袖樓裏也排不到前三去。


    然而,這個匣子裏,卻放著那麼多價值連城的寶貝!


    第一層是密密鋪著的一排金條,每一條都有小手指粗細,一盒估計折合金銖約五千;第二層是兩串珠寶,顆顆有拇指大,圓潤無瑕,每一顆都價值百金;更了不得的是第三層,拉開一看,裏麵黑色的絲絨上什麼也沒有放,隻放著一對寸許直徑的碧色珠子。


    那竟是稀世珍寶、如今雲荒早已絕跡的凝碧珠!


    “這女人……”老·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喃喃道,“怎麼弄來的那麼多寶貝?”


    身後忽地傳來腳步聲,老·鴇一驚,以為是傅壽迴來撞見了自己私開寶箱,連忙燙著了似的縮迴手。然而,進來的卻是方才捧著金盆出去倒水的小丫環,她被老·鴇的舉動嚇了一跳,失聲道:“媽媽這是在幹嗎?”


    “我……”老·鴇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傅壽床頭那個百寶箱,提高了語調,訓斥道,“小丫頭片子,問那麼多幹嗎?討打!”


    小丫環一貫懼怕這個青樓的老·鴇,連忙禁了聲,半晌才道:“對了,傅壽姐姐今天一早起來的時候似乎動過筆墨。我看到她寫了一封信,聽說是寫給媽媽的,要不要看看?”


    “信?”老·鴇驚疑不定。


    “嗯,傅壽姐姐似乎把那封信壓在枕頭底下了,托我和您說一聲。”小丫環嘀咕,“我也問她有什麼事不能當麵和媽媽說非要寫信,可是她……”


    她這頭還沒說完,那邊老·鴇已經迫不及待地探手到枕頭底下,果然摸出了一封信。上麵的字跡娟秀柔媚,正是傅壽筆跡。


    老·鴇年輕時也是一位名妓,頗識得幾個字,拿起來看了片刻,臉上表情陰晴不定:先是吃驚,後是憤怒,然後釋然,最後居然化成了驚喜。


    “活見鬼!這個臭蹄子,居然跟男人跑了!”老·鴇放下信,跺腳啐了一口,然而眼睛裏沒有流露出多少憤恨惋惜,開口隻罵,“一個人老珠黃的青樓女人,還想著要從良跟男人過日子?老娘倒是要看看她會落得個什麼下場!”


    “什麼?”小丫環也吃了一驚,“傅壽姐姐……傅壽姐姐和人私奔了?”


    “也不算私奔吧,”老·鴇並沒有絲毫焦急,盯著那個匣子,冷笑道,“那女人還算有良心,給我留下了這一盒贖身錢——算是沒白養了她這一場!”


    傅壽雖然曾經是“八美”之一、紅袖樓曾經的頭牌,但畢竟已經年近三十,人老珠黃,如今她留下的這些“贖身費”,足足可以把見財眼開的老·鴇哄得心花怒放,覺得大大賺了一筆。不過,雖然心裏沒有什麼不情願,老·鴇卻還是微微有些躊躇,嘀咕道:“樓下客人說明了是衝著傅壽的歌來的,她不在讓我怎麼交代?”


    小丫環在一旁忽然鼓足勇氣道:“媽媽……媽媽覺得我怎樣?”


    “嗯?”老·鴇怔了怔,終於正眼看了一下這個捧著金盆的丫環,依稀記得她的名字是荷釵,八歲上就被賣到了這裏,是跟了傅壽三年的貼身丫環,乖巧聽話,平時細聲細語,幾乎從來不引起別人的注意。


    老·鴇不語,隻是上下打量了她一圈,發現這個才十五歲的孩子居然不知不覺長高了許多,如初開的荷花,出落得有幾分清秀靈氣,嗓音輕柔嫩滑,頗有昔日紅袖樓頭牌歌姬的影子,便不由得心裏一動。


    “這幾年,我私下跟著傅姐姐也學了不少曲子。”荷釵小心翼翼地看著老·鴇的臉色,知道自己日後命運的轉折點就在這幾句話之間,細聲道,“如果……如果媽媽不嫌棄,奴婢願意代為安撫一下樓下的客人。”


    “哦……”老·鴇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唱幾句!”


    “是。”荷釵連忙清了清嗓子,小心地開口細聲唱道,“碧落蒼茫海連天,此中……”


    方聽得一句,老·鴇臉色一喜,揮了揮手:“好,就你了!自己去開傅壽留下來的箱籠,看看還有什麼合身的衣服首飾,穿戴好了趕緊下樓!”她二話不說抱起了床頭那個箱子,走到一半,又扭頭補了一句,“荷釵?這個名字也忒土氣了,從此你就改名初荷吧——我這就讓人給你去掛牌。”


    “是!”荷釵喜出望外,深深作揖,“謝謝媽媽!”


    “嗬,別急著謝我,不是掛了牌就一定能紅,接下來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老·鴇抱著那一盒沉甸甸的珠寶扭著腰走下樓去,嘴角止不住地露出一絲得意的笑來:所謂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傅壽走了又如何?葉城多的是追歡買笑的客人,多的是願意出來接客的貧家女孩。


    少了這麼一個人,甚至不會在葉城激起任何波瀾。


    “傻丫頭啊……”畢竟是在紅袖樓裏待了十幾年,看著傅壽從小丫頭成為紅極一時的頭牌,又從頭牌漸漸淪為過氣的老人,老·鴇走下樓來,歎了口氣,喃喃道,“男人哪有這一盒珠寶可靠?……日後若是後悔,走投無路,看你怎麼活!”


    歡場無情,從來隻見新人笑,這邊群玉坊裏一片忙亂熱鬧,追歡賣笑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然而在隔了兩條街的八井坊裏,頓時冷清了許多——這條街上住著的都是窮苦人家,白日裏都出去做苦力了,樓裏顯得分外空蕩寂靜。


    “吱呀”,床榻發出了沉重的呻·吟,“啪”的一聲,上麵躺著的人猛然一沉。


    “哎喲!”不堪重負的床居然塌了,床上的人大叫了一聲,身體如同一隻大蝦米一樣蜷了起來,痛得臉都皺在了一起,“天殺的……疼死老子了!”


    “九爺,快別動!”外間的女子搶步進來,將一個碗放在了榻邊,一把按住了被子裏亂動的人,“來,把身體伸直!大夫說身子老佝僂著,容易讓傷口粘連,將來連紗布都揭不下來呢!九爺快別這樣了。”


    然而,任憑她萬般勸阻,被子底下的那個男人還是蜷曲著身子,賴著死活不肯伸直,嘴裏哼哼唧唧:“疼!”


    “怎麼像個孩子一樣?”傅壽苦笑起來,無可奈何地用了激將法,“九爺不是號稱大丈夫大豪傑嗎?也會怕疼?”


    “大……大丈夫又怎麼了?他娘的,任、任憑是誰,被砍了十刀八刀難道就不會疼嗎?”清歡縮在被子裏,嘶嘶地倒吸著冷氣,一邊呻·吟一邊罵,“天殺的龍!把老子砍成這樣……哎喲!”


    傅壽哭笑不得地看著他縮在被子裏罵人,眼裏卻滿是憐惜,連忙將藥碗端起,湊到了他的嘴邊,殷勤勸說:“來,快把藥喝了。這可是我一早上重金去城南懸壺醫館裏求來的生肌止血藥,九爺快服了。”


    “咳咳……這種酸湯貓尿,有啥用處?”清歡嘀咕著,卻拂不過情人的麵子,勉力抬起頭就著她的手喝了幾口。然而半碗還沒喝完,又猛烈地咳嗽起來,一口血噴出,居然濺得整個藥碗裏一片殷紅!


    “九爺!”傅壽失聲驚唿,連忙扔了藥碗將他扶住,然而胖子手一揮,將她撥拉到了一邊,拍著自己的胸口猛咳一氣。隻聽“啪”的一聲輕響,似是什麼被戳破了。清歡一口氣立刻頓在了咽喉裏,忽然沒了聲息,隻對著傅壽點頭,眼神直直地看著關著的窗口。


    傅壽會意,連忙撲過去將窗戶推開。同時,榻上的病人忽然站起,一個踉蹌衝到了窗口,張開嘴,噗的一聲,一道血箭從他咽喉裏直衝出來,在屋簷上居然射了三尺遠,將瓦染得一道血紅,沿著溝槽直流了下去!


    “九……九爺!”傅壽驚得呆了,癱倒在了床上,停頓了片刻才臉色蒼白地撲了過來,一把抱住他哭出了聲,“你怎麼了,九爺?別嚇我呀!”


    然而一口血吐出之後,清歡整個人仿佛輕鬆多了,劇烈地喘息著,用手肘抵著窗臺迴過身來,伸手攬住了她的腰,口裏一邊喘,一邊斷斷續續地道:“哎喲……我、我的小心肝,投懷送抱也別那麼急嘛!爺的傷還沒好全,你……你想要了爺的半條命嗎?咳咳!”


    傅壽跌到了他的懷裏,一時間怔住了:“九爺,你……”


    “嘿,跟你說過,死不了!”清歡嘴角還殘留著血絲,然而說話的氣脈已經開始連貫,他豪氣萬丈地拍了拍情人的臉頰,“爺是劍聖傳人……剛才那一口是被我逼出的瘀血,現在……現在爺十成裏已經好了七成,沒大礙了。”


    “真的?”傅壽歡喜萬分,一顆心終於落了地。


    “當然,九爺……咳咳,九爺啥時候騙過你?”胖子揪了揪她的鼻子,又低頭看了看身上耷拉下來的衣服,嘖嘖了幾聲,“得,因禍得福,這次老子非一下子瘦二三十斤不可!壽兒,你就等著看九爺恢複年輕時的英俊瀟灑模樣吧!”


    眼見這個人又能開始耍貧嘴了,傅壽臉上還掛著淚水,卻忍不住笑了起來:“九爺是恢複英俊瀟灑了,隻可惜壽兒已經人老珠黃。”


    清歡湊過去,涎著臉道:“沒事,我陪你一起老,我陪你一起黃……”


    他說得老大不正經,傅壽卻心裏猛然一跳,紅了雙頰。


    六天前,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九爺忽然又人間蒸發,出人意料地留給了自己一大筆金銖,說是給她做贖身之用,然後就此消失——不告而別也罷了,這些年他來去一貫飄忽不定。但留金這一舉動卻有些反常,令她心裏日夜不安,猜測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那兩天,她焦急得吃不下飯睡不好覺,本來想找殷夜來商量一下,然而星海雲亭旋即被抄,殷夜來被強迫入宮,連唯一能和九爺相關的線索也中斷了。


    在這樣日夜的煎熬裏,她短短幾天便消瘦了許多,頭發開始大把地掉落。然而,在某一夜,在她就要梳洗入睡的時候,忽然窗外響起了沉重的叩擊聲。“誰?”她提心吊膽地推開窗,一個巨大肥碩的身軀壓了下來,仰麵將她撞倒在地。


    一時間,她的視線和鼻端到處充滿了血的豔紅和腥味。


    “九爺?!”她半是震驚、半是狂喜地低唿。


    “我、我說過會迴來找你的……”那個胖子躺在地上,看著她,口齒不清地喃喃,“九爺……九爺說話算話吧!嘿嘿……”


    他還沒說完那一句就失去了知覺。那一刻,她眼裏的淚水長流,撐起了身子,將那個滿身是血的胖子抱在了懷裏。


    是的,他是天下一等一的富人,千金買笑,從不留情,而自己不過是一個人老珠黃的青樓女子,與他恩情有限。這些年他能記著一年一次來這裏看望自己已經算是不忘舊情,而此刻,他分明已經山窮水盡、垂死掙紮,卻還不忘要迴紅袖樓裏對自己說上這一句。


    光憑這一點,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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