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昨日,太過莽撞了。”
北境月如銀鉤,淒清肅殺,岑夜闌和元征並肩而行。牆上插著的深色大旗獵獵翻滾,岑字描了金,在夜裏分外招眼,張揚又淩厲。
元征知道岑夜闌什麼意思,他不以為然地哼笑一聲,說:“岑將軍這是擔心我?”
岑夜闌麵色冷淡,不接他的話。北滄關已經是座孤城,城外又有延勒虎視眈眈,元征身份如今暴露,就成了一個活靶子。
一旦被有心人利用,元征必然會陷入重重殺機之中。
這一點岑夜闌知道,元征同樣清楚。
戰事緊迫,死去的將士無處掩埋,隻能就地將屍體焚燒。木頭架起的大火堆,一具一具屍體往上抬,壘成了小山。
全場肅然。
岑夜闌和岑亦安靜地看著,城中將領都在他們後頭,碗中端了酒,酒是烈酒,冰冷透骨,他們一道敬這為國捐軀的英烈。
半晌,岑夜闌沉聲說:“兄弟們,迴家吧。”
他話音落下,將酒傾灑而下,身後將領都將酒灑盡,須臾,火把點著了這由血肉之軀堆作的屍山,轟然燃燒起來。
元征一言不發地看著,火堆裏,有熟悉的麵孔,有陌生的,如今都將成一抔土,他們要以如此慘烈的方式迴家。
“迴家”——元征將目光轉到岑夜闌的背影上,這人好像沒有自己的喜怒悲哀,元征想,岑夜闌的家在哪裏,在這一望無垠的北境麼?
方靖幾人原本對元征將自己置身險境頗有微詞,他們是他的親侍,肩負著元征的安危。可這群錦衣玉食的京畿貴子看著這番場景,無不啞然,也不知說些什麼。
倏然,元征轉身,看著麵前的方靖,說:“再傳書司韶英,蓋我的印鑒,天塌下來有我擔著,可他若再推諉貽誤北境戰事,我第一個不放過他。”
方靖愣了愣,說:“是,殿下。”
可繞是元征話說得篤定,在這危城之中,援兵一日不來,一日沒有破困之法,他心中也變得越發焦躁。
弦月皎皎,元征看著二人投在地上的影子,影子被拉長了,前後交錯著,有風過耳,本該是冷的,元征卻半點也不覺得。
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元征隱約知道自己對岑夜闌揣的什麼心思,可卻又不敢深探,岑夜闌對他大抵是厭惡,瞧不上的。
元征正當年少,出身顯貴,從來隻有別人捧著他的份,如今頭一迴對一個人上了心,心裏已經神魂顛倒卻又不肯掉了麵子。
二人各懷心思安靜地走著,夜已經深了,岑夜闌突然聽見聲響,抬頭看去,遠處卻上來一些百姓,都是城中百姓,提著食盒。
岑夜闌皺了皺眉,抬長腿走過去,副將見了他,當即行了禮,說:“將軍,”看著元征,又抱拳叫了聲,“殿下。”
岑夜闌說:“怎麼迴事?”
副將有些為難,說:“將軍,這些都是城裏的百姓,說見將士們守城辛苦,夜裏天冷,上來給大家送些吃的。”
岑夜闌眉毛緊皺,道:“城門重地,豈能由百姓隨意走近。”
副將當即道:“是,卑職失職,我這就讓他們迴去。”
“何必如此嚴苛,”元征突然開口,他看著那些年過半百的老弱婦孺,笑道:“你看,都不過是些尋常百姓。”
岑夜闌說:“非常時,自當十二分小心。”他說著,目光自那些人身上一一轉過,大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還有幾個抱著孩子的婦人。
岑夜闌吩咐道:“著人去核實身份。”
副將領命:“是,將軍。”
突然,有個孩子亂跑著撞岑夜闌腿上,元征下意識地扶了岑夜闌一把,岑夜闌卻先伸手拉住了那個孩子。
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穿得笨重,臉頰凍得通紅,一雙眼睛亮晶晶的,見了岑夜闌就管他叫,“將軍哥哥。”
岑夜闌怔了下,嗯了聲,抬手碰碰小孩兒的腦袋,說:“晚上冷,早些迴去吧。”
小孩兒眨了眨眼睛,搖頭道:“不冷不冷,”他歡快地從衣兜裏掏出個紅薯,熱乎乎的,捧著拿給岑夜闌,稚聲稚氣地說:“將軍哥哥,阿娘說給你們吃。”
岑夜闌垂下眼睛,看著那塊紅薯,臉上露出個笑,輕聲說:“哥哥不吃,你吃。”
小孩兒仰著臉,道:“可是阿娘說將軍哥哥們要沒有東西吃了,不吃飽就沒有力氣打壞人了。”
正說著,有個婦人急急跑過來,捂住孩子的嘴巴,連聲說:“童言無忌,小孩子不懂事,冒犯將軍了。”
岑夜闌看著那孩子懵懂的眼睛,伸手拿過了他手中尤帶體溫的紅薯,搖了搖頭,抬頭看著麵前窘迫的婦人,說:“無礙。”
“謝謝。”
他一說謝,婦人更加無措,摟著孩子,低聲說:“這場仗打的太久了,大家都害怕……所以,有些話將軍您別放在心上。”婦人忐忑不安,話說得踟躕又小心,岑夜闌看著她,說:“不過是胡人挑撥之言,不必掛懷。”
婦人放了心,又摟著孩子朝岑夜闌躬身行了個禮,才慢慢地轉身往迴走。
岑夜闌看著那一張張被風霜摧折過的麵容,他們生於北滄關,長於北滄關,這裏是他們的根,他們的家。
年輕力壯的尚能背井離鄉,另擇他鄉,而這些人老的老,弱的弱,隻能被席卷在戰爭的洪流裏,掙紮求生。
岑夜闌握著手中的紅薯,隻覺手中握著千斤重,心口也沉甸甸的發悶。
突然,手中一輕,元征直接將他手中的紅薯拿了去,說:“嘖,還熱乎著。”
他端詳著手中的東西,還有餘溫,透著香,元征掰了一半,自然而然地遞給岑夜闌,玩笑道:“將軍哥哥?”
岑夜闌看著元征,寥寥四個字,從孩子嘴裏說出,和元征說出來的,全然不同,透著股子狎昵調笑,羽毛似的,搔得心裏發顫。他接過元征手中的半個紅薯,垂下眼睛,說:“哪個是你哥哥?”
二人手指碰上,元征卻故意勾了勾他的指頭,笑盈盈道:“怎麼,別人叫得,我叫不得?”
岑夜闌手一抖,慢吞吞道:“殿下是皇室,豈能隨意如此稱外姓之人。”
他越是一板一眼的嚴肅正經,元征心裏就越按捺不住,心癢得不行。可周遭都是巡城將士,岑夜闌麵皮薄,元征到底是沒再做別的,掂了掂手裏的半個紅薯,看著岑夜闌一口咬了下去。
少年人目光滾燙,直勾勾的,岑夜闌隻覺手指頭在發燙,不自在地蜷了蜷,幾乎不能同元征對視。
狼煙燒過幾遭,急書也送出了北滄關,卻如石沉大海,河東卻仍舊沒有半點動作。瀚州援軍被舒丹阻在半路,寸步難進。
在胡人連日強攻之下,北滄關內糧草告罄,將士死傷慘重,城門搖搖欲墜,幾近山窮水盡。
書房內,岑亦談及城中情況,聲音越來越艱澀,二人都安靜了下來,沉默地看著沙盤。過了許久,岑夜闌說:“大哥,三日之後,再無援軍,你帶百姓撤出北滄關。”
溫馨提示:按 迴車[Enter]鍵 返迴書目,按 ←鍵 返迴上一頁, 按 →鍵 進入下一頁,加入書簽方便您下次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