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夜闌一抬眼,就看見了元征。
元征正望著他,五指攥著劍,血水染濕了指縫,臉上也帶傷,看著狼狽又兇狠,卻因著怔愣的眼神,不知怎的,岑夜闌心頭一軟,有幾分酸楚。
刀還懸岑夜闌頸上,他臉色很平靜,不見半分慌亂。元征卻見不得那把刀,捏緊了劍,神色一下子變得陰鷙了,死死地盯著立在岑夜闌身側的人。
元珩玩味一笑,道:“岑夜闌對你來說,果然是不一樣的。”
元征慢慢垂下眼睛,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淡淡道:“你抓岑夜闌做什麼?”
“沒什麼,他不肯為我所用,隻好一並除了,”元珩微笑道,“不過看你如今這模樣,倒真是,有意思。”
元珩說得輕飄飄的,元征卻隻覺一股怒火燎到心口,兀自冷靜道:“岑夜闌是北境統帥,你殺了他,如何安撫北境數十萬將士?”
“去歲冬,胡人失了兩位皇子,血仇當前,岑夜闌一死,胡人必定生事。屆時北境軍心不穩,又拿什麼去抵抗胡人鐵騎?”
元珩笑意更甚,他看著自己掌心的血跡,搓了搓,黏膩又令人作嘔,慢悠悠道:“殺了他,痛快啊。”
“阿征,看你痛苦,我就很痛快,”元珩說。
元征臉色驟冷,麵無表情地看著元珩。
元珩笑盈盈道:“你知不知道父皇為什麼讓你去北境?你以為當真是貶謫,曆練?”
“其實父皇那時已察覺到了朝局動蕩,他原想為你掃清道路,可他老了,不行了,”元珩說,“這麼多年,心有怨懟的豈止我一個,老五也非善類。”
“為了保你順利登基,父皇甚至不惜違背祖製,將靖北軍卷入這皇權之中。”
元珩看著元征蒼白的麵容,涼涼一笑,“阿征,你說人心怎能偏至此?”
元征閉了閉眼,再睜眼時,卻沒有看元珩,隻是看著岑夜闌,說:“元珩,放了岑夜闌。”
元珩登時就笑了,他受了傷,一笑就牽動傷口,司韶英當即扶住元珩,輕聲說:“阿珩,何必同他們廢話,河東軍已經入城,直接殺了他們。”
元珩端詳著踩在他頭上十餘年的元征,點頭笑道:“都說岑夜闌岑將軍一身傲骨,剛不可折,阿征,我將岑夜闌的這身硬骨一刀一刀斫斷給你看,如何?”
元征臉色陰沉,霍然轉頭盯著元珩,寒聲道:“你敢碰他,我必將你千刀萬剮!”
岑夜闌始終沒有說話,隻是看著元征,他武功卓絕,自然能將長階之上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元珩看著元征,說:“阿征,你知道我最恨你什麼?”
“我最恨你永遠這副盛氣淩人,好像天下都該捧著你,順著你的樣子,”元珩說,他轉頭看向幾步開外的岑夜闌,生死當前,岑夜闌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在那一瞬間,元珩竟莫名地心中生出幾分不安。
元珩目光掃過整個太廟,護城營和禁軍狗咬狗,河東軍正在清掃戰場,不該有差錯。
拿刀挾持岑夜闌的是刑部侍郎林思卓,兵圍將軍府時,他嚴陣以待,卻不曾想過,岑夜闌竟會就這樣束手就擒。
岑夜闌那時隻是看了他一眼,說,去何處?
林思卓客客氣氣地道,太廟。
岑夜闌說,走吧。說罷,又對林思卓說,林大人,勞煩派人將裏頭的屍體清幹淨。
林思卓浸淫官場已久,雖從未和岑夜闌打過交道,卻也知他不是好相與之輩,岑夜闌如此輕易就讓他拿捏了,反而讓林思卓莫名又有幾分忐忑。
林思卓心思重,眼也尖,瞧見元珩的眼神,手中刀一緊,在岑夜闌頸側就留了道血口。
元征心都顫了顫,“阿闌!”
岑夜闌聽見這熟悉的二字,不知怎的,心落了地,輕輕歎了聲,抬起眼睛看著元征,說:“慌什麼?”
隻這一句,元征眼睛都要紅了,仿佛那是跨山躍水而來的佛音,輕易就能讓他迴歸人間。
元珩心中不安之意更重,他目光落在元征身上,露出幾分殺意,須臾之間,司韶英手中的劍就朝元征而去。
與此同時,不知何處驟然有鼓聲敲響,一聲又一聲,鼓聲渾厚沉重,場中人無不是一愣,再看時,天地已換,河東軍高擎的司字大旗竟然轟然墜地,有人高聲喊道:“靖北軍奉旨誅殺逆賊,降者不殺!”
“ 靖北軍奉旨誅殺逆賊,降者不殺! ”
局麵驟轉,所有人猝不及防。
林思卓猛地迴過神,要抓緊岑夜闌,卻隻覺手腕一疼,轉眼間刀柄已落入岑夜闌手中,恍惚間見鮮血飛濺,方驚覺那是自他脖頸間湧出的血。
岑夜闌抬起眼,看著太廟外和元征纏鬥的司韶英,直接提刀縱身而上,撥開了刺向元征的軟劍。
勝負已定。
司韶英盯著岑夜闌,儼然亡命之徒,恨極了,一劍一劍咄咄逼人要取岑夜闌性命,“怎麼會是靖北軍?怎麼會是靖北軍!”
困獸之鬥最是兇狠,岑夜闌虎口都被震得發麻,淡淡道:“為什麼不是靖北軍?”
司韶英憤恨難平,成敗隻在須臾間,他越發不能接受,看一眼元珩,心中陡然生出鋪天蓋地的絕望,恨聲道:“我們不會輸,阿珩才是真正的帝王!”
岑夜闌說:“毫無仁慈悲憫,做了皇帝,也不過是暴君之流。”
“你懂什麼!”司韶英怒不可遏,餘光掠過一人,竟是李景綽,他身著河東軍衣著,場上靖北軍無不是河東軍打扮,須臾之間他仿佛明白了什麼。他攥緊手中劍,攻勢越發狠辣不留餘地,仿佛要拖著岑夜闌一起同歸於盡。岑夜闌眉心微蹙,刀劍相交時,陡然間氣勁凜冽剛猛,岑夜闌腹中竟抽搐似的疼了一下,臉色都白了白。
司韶英何其敏銳,當即一掌拍出直取岑夜闌,岑夜闌倉促地對了一掌,連退數步堪堪站住,卻是元征握住了他的肩膀。
元征促聲道:“阿闌?”
岑夜闌臉上不見血色,刀尖點著地,剛想開口說一聲沒事,抬起眼,就見元珩軟劍已逼到近前。岑夜闌想也不想,直接將刀擲出,元征也已反應過來,手中劍朝元珩刺了過去。
元珩險之又險地挑開長刀,要他命的劍尖卻在他身前再不能進半寸。
司韶英擋在了他的麵前。
二人四目相對,元珩怔怔地看著司韶英,司韶英那張清秀的麵容狼狽不堪,眼睛卻仍看著他,嘴唇動了動,話未出口,劍已抽出,司韶英整個人都倒了下去。
元珩看著司韶英,想起年少時,司韶英被他父親留在京畿。
京畿中那些高門士族的少年都笑話他,說他是小蠻夷,隻因司家祖上不是漢人。司家祖上原是河東的番邦小族,因驍勇善戰隨太祖開創大燕基業方有今日。司韶英生得瘦瘦小小的,被人搡在地上像隻尖牙利爪的狼崽,一雙眼睛兇得緊,不要命地掙紮反抗。臨了,反而被打得鼻青臉腫,滿身髒汙。
元珩是在假山裏碰見的司韶英,司韶英警惕地盯著他,元珩叫他,小蠻夷。
司韶英眼神更兇,元珩卻笑了,蹲下身,說,你父帥不要你了,你還是這般逞兇鬥狠,會死在京畿的。
司韶英說,不要你管!
元珩笑道,你要是就這麼死了,也沒人會在意,多可憐。
司韶英不吭聲。
元珩伸手摘去了司韶英頭上一根嵌入發髻的枯枝,道,忍一時之氣,才有機會可言,活下去吧。
轉眼多年,如今司韶英死了。
元珩喉間一甜,血湧上唇齒,他慢慢看向元征,岑夜闌二人,眼睛猩紅,劍尖一抖,直接就衝他們而去。
元征擔憂岑夜闌心中焦躁,兄弟間生死相搏,恨不能生取對方性命。二人招招都直指要害,元珩到底先有傷在身,一時不防,胸口受了一記重踢狠狠砸在太廟緊閉的門上。
太廟門厚重,門嘎吱一下開了。元珩摔進了太廟內,哇地吐出大口血。
堂內森嚴肅穆,點著檀香,堂上供著元氏列位先輩,懸著畫像,安靜地注視著二人。
元征居高臨下地看著元珩,元珩知道,已經無力迴天,心中竟沒有半點悲涼,隻是覺得荒唐,可笑。
他這半生步步為營,經營算計,結果卻還是輸了。
元珩踉踉蹌蹌地站起身,迴頭望著這滿堂畫像,竟笑了出來,笑得肩膀都在顫,他拿劍指著這些高高在上的畫像,臨了,指著元征,說:“元征,不是我元珩不如你。”
“是時不予我,時不予我!”
說罷,毫不猶豫地抬起手,軟劍橫過脖頸,血水噴湧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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