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圍山色,一鞭殘照。
司馬華一行五人,在條蜿蜒的山路上按牲徐行,並不是這條路不能鞭縱馬,他隻是不想走得太快。
因為他已到了地頭,隻是在尋找目標。
自從渡過了孟津,他就故意把行程緩了下來。
同行的另外四個人都不是什麼武林知名人物,隻是四名家將。
但強將手下無弱兵,能混上司馬華府上這份差事,也不是馬馬虎虎的,每個人手底下多少都有點名堂。
四個人都很精壯,相貌也都不錯。
司馬華一向講究派頭,他絕不會找幾個又老又醜的人跟在身邊。
此刻,他雖然派頭沒改,心情卻很沉重。
這次在洛陽的一場賞花大會,顯然又惹上了很大的麻煩。
夕陽已淡,遠遠山間裏有縷炊煙升起。
此刻正是燒飯的時候,燒飯就有炊煙,這種事原本不足為奇。
但這煙卻不尋常,煙是五色的。
五色的煙當然不是炊煙,這顯然是種訊號。
司馬華凝視了片刻,自語道:“是了。”忽然一抖馬韁,一揮手,五騎馬像箭一般疾馳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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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飛灰滅,隻剩下一堆餘燼。
一個黑衣人背向坐在一塊山石上,弓著背,頭垂得很低,像是在打瞌睡。
司馬華勒馬叫道:“這煙是閣下放的麼?”
那人沒動,連頭都沒抬,聲音卻很大:“是的。”
司馬華道:“鄙人司馬華,遠從洛陽應邀而來,就請閣下引見貴主人吧!”
那人道:“等一等。”
司馬華道:“等一等?等什麼?”
那人道:“等到月亮升起的時候。”
司馬華道:“這為什麼?鄙人要見的是你家主人,又不是要見月亮。”
那人沉聲道:“少羅嗦。”
司馬華一怔“怎麼?”
“沒有月亮你見不到她。”
“為什麼?”
“你知道她是誰嗎?”
“不知道。”
“嫦娥。”
司馬華笑了,大笑。
那人冷冷道:“哼,有什麼好笑的?”
司馬華道:“閣下是誰?”
那人道:“吳剛。”
司馬華忍住笑,道:“哦,原來那位經年累月在月中伐桂的就是閣下。”
那人毫不猶豫的道:“正是。”
司馬華還是笑了:“閣下莫非在那廣寒宮中太已寂寞,想到凡間來散散心麼?”
那人道:“不是。”
司馬華道:“不是?”
那人憤憤道:“咱老子隻因砍不斷那棵鬼樹,滿肚子是火,想到凡間來砍幾顆人頭消消氣。”
司馬華道:“砍過沒有?”
那人道:“咱這腰中鋼斧新磨,若是那個不聽話的惹煩了老子,腦袋就立刻搬家了。”他霍地站了起來,轉過身子。
弓腰坐著看不出,這一站起來像半截鐵塔。一張紫膛臉紫得發黑,一雙濃眉像兩把刷子,眼睛突了出來,就像兩個剝了殼的鬆花皮蛋。
手中一柄明晃晃的巨斧,斧頭的鋒麵比一柄打開的摺扇還大,在暮色裏閃起一溜寒光。
這柄斧頭少說也在百斤以上。
這個人縱然不是天上來的,人間也不多見。
司馬華讚道:“好大的斧頭。”
那人道:“這柄斧頭砍那棵鬼樹不行,砍起人頭來靈光得很。”
司馬華道:“我看得出。”
那人道:“要不要咱們來試試。”
司馬華道:“在下沒有意見,斧頭在閣下手裏,閣下要試就試吧。”
他不卑不亢,很夠風度。
那人雙目一睜,冷冷道:“你在洛陽要慣了富貴公子派頭,到了這裏可別神氣。”
攻城不如攻心,此人一舉一動,像是要滅一滅司馬華的銳氣。
司馬華道:“在下從來不以富貴驕人。”
那人道:“你的氣焰好像不小。”
司馬華道:“至少沒有閣的大。”
那人叫道:“你敢跟老子比?”
司馬華不但沒有動怒,神色反而愈和,笑笑道:“閣下的氣焰好像愈來愈大了。”
那人厲聲道:“咱老子的氣焰本就該比你大,因為老子這柄斧頭,足可砍掉天下任何人的頭顱。”
司馬華道:“哦?”
那人道:“你莫非不信?”忽然轉身,斧頭一揚,向一方高約五丈的巨石砍去。
吭當一聲,火花飛迸,巨石已劈成兩半。
有誰的頭顱比這塊巨石硬朗?
有誰的頭顱比這塊巨石大?
他說的一點不錯,天下任何人的頭顱都經不起這巨斧一揮。
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柄巨斧雖然鋒利,要剁開這方巨石絕非易事。
一塊石頭不是一塊豆腐,鋒利不一定有效。
這顯然要靠深厚的內力。
司馬華的金劍也很鋒利,但他知道無論如何剁不開這方巨石,甚至再小一半的石頭也剁不開。
他的確不該有這麼大的氣焰,以後應該虛懷若穀。
那人目光一掄,冷冷的道:“看到了沒有?”
司馬華道:“他不用劈開巨石,什麼都不用,他有柄劍,他也沒有用劍。”
那人睜目道:“你佩服他什麼?”
司馬華道:“氣質、風度、豪情,還有那種寬大。仁慈、正直的胸懷……”
那人叫道:“這些管個屁用。”
司馬華道:“閣下也有種令人佩服的地方。”
那人道:“一種?”
司馬華道:“能夠令人佩服的有一種也就夠了。”
那人道:“那一種?”
司馬華道:“因為閣下就是吳剛,月中伐桂的吳剛,人間沒有,天上也隻有一個;地上蕓蕓眾生每當舉頭望明月,就可看到閣下正在揮動這柄巨斧,永生不滅,永遠不累,怎不令人佩服。”
他說的很認真,神情肅然,充滿了敬意。
難道他真的相信了這個荒誕不經的故事?真的相信麵前這個人就是神話中的人物--吳剛?
隻有一個大傻瓜才會相信。
司馬華何等之人,他當然不是個大傻瓜,那麼這副肅穆的表情,豈不是有點滑稽?
那人冷冷哼了一聲。
他也不是個大傻瓜,隻是個吹牛大王而已。
好在他的牛還沒吹破,一柄重達百餘斤的鋼斧,一方已被劈成兩半的巨石,還是夠他神氣的。
夜幕已垂,東麵山頭已泛起了銀白,一輪圓月就快升起來了。
司馬華揮了揮手,五個人一齊跳下馬來。
那人道:“不許走動。”
司馬華笑道:“不走。”
那人道:“咱要走了。”
司馬華道:“你要走?”
那人道:“再等片刻,自然有人前來接引。”
司馬華道:“哦。”
那人挾起鋼斧,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徑走去,隱沒在林木深處。
司馬華跨步過去,仔細察看了一下那塊被劈成兩半的巨石,不禁大笑。
家將周青道:“公子,怎麼迴事?”
司馬華迴頭笑道:“都過來瞧瞧,這種騙人的技倆江湖上還不多見。”
四名家將一齊圍了上來。
司馬華指點那巨石裂開之處,道:“這裂痕看來已不甚新,尤其邊緣部分仿佛還有積塵……”
周青道:“是啊!”
司馬華道:“巨斧劈石,地麵難免有些散落的石屑粉末,但現在什麼都沒有,這方巨石顯然早就是兩個半塊,隻不過用些小石塊在下端支柱。重新湊合起來成一塊整石的摸樣,隻要輕輕用力一震,下端失去支力,立刻又裂成兩半,左右傾倒。”
那人道:“他也有斧頭?”
四名家將恍然大悟,睜大了眼睛。
周青道:“公子莫非早就看出來了?”
司馬華道:“隻覺這中間必是有蹊蹺。”
另一名家將李豹道:“那柄斧頭倒是很夠份量。”
周青道:“未必是真的。”
李豹道:“這也假得了嗎?”
司馬華笑道:“此人身軀壯碩,也許有幾分蠻力,但要掄動這柄百餘斤的巨斧,絕非易事。”
李豹道:“他掄動起來好像並不吃力。”
司馬華道:“他應該裝得吃力一點就好。”
李豹道:“公子是說……”
司馬華道:“因為他不吃力才露了破綻。”
周青道:“公子準是知道了。”
司馬華點頭微笑:“是的,一柄空心斧頭。”他一語道破了這柄斧頭的秘密。
江湖上雖然波雲譎雨,千變萬化,但要想瞞住這位司馬華公子畢竟不很容易。
拚合起來的巨石,空心的斧頭,揀在天色薄暮時分玩弄這種騙術,如此煞費心機,所為何來?
這顯然是種恫嚇,想在司馬華的心理上造成恐懼。
恫嚇成功,條件就好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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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已爬上山巔,灑下一片銀輝。
幽暗的密林中忽然閃起了四盞紗燈,紗燈緩緩移了過來,出現了四名濃妝豔抹的少女。
豐滿、妖媚,衣聲細微,遠遠就飄來一股香風。
其中一名少女道:“那位是司馬公子?”
司馬華道:“在下就是司馬華。”
那少女道:“我家主人有請。”
司馬華道:“在哪裏?”
那少女道:“不遠。”
司馬華道:“好。”
那少女道:“留下從人馬匹。”
司馬華道:“為什麼?”
那少女道:“第一,我家主人一向不見俗客,第二。牛馬牲畜會踏壞了花草。”
司馬華道:“哦。”
那少女笑道:“聽說司馬公子一向豪氣幹雲,目空四海,想不到居然害怕落單。”
司馬華盯著這少女,不覺微微一笑:“是的,我的確有點害怕。”
那少女道:“怕什麼?”
司馬華道:“剛才被那個吳剛嚇破了膽。”
那少女道:“那個吳剛?”
司馬華道:“你們這裏不是有個月中伐桂的吳剛嗎?他又高又壯,使一柄巨斧。”
那少女咯咯笑了起來。
司馬華道:“你笑什麼?”
那少女道:“什麼吳剛,他是大塊頭阿丁,他那把斧頭,唏唏……別笑死人了。”
司馬華道:“怎麼?”
那少女道:“他的笑話很多,一時說不完。”
司馬華道:“他幹什麼的?”
那少女道:“趕車的,他是個車夫。”
司馬華盯著這少女, 一時弄不懂她的用意何在,她為什麼要拆穿這個騙局,莫非不是預先安排好的?
不對,準是知道這個騙局已被識破,不如自家先說了出來遮羞門麵。
那麼剛才的話必是被偷聽去了。
要不然她們怎知道這個騙局已被識破?
隻聽那少女道:“司馬公子,你在想什麼,動多了腦筋會白頭發的。”
司馬華迴過神來,笑道:“你很機靈。”
那少女嫣然一笑:“為什麼不說我很美?”
司馬華道:“對,很美,的確很美,你們四個人都很美,美得像仙女下凡……”
那少女道:“司馬公子名不虛傳。”
司馬華道:“為什麼?”
那少女盈盈淺笑:“久聞司馬公子風流不羈,結交了不少紅粉知己,也羨煞了多少洛陽名門閨秀,對付女孩子果然有一套啊!”
司馬華道:“哦,我有這種聲名嗎?”
那少女道:“要不然我們怎麼知道呢?”
司馬華道:“這樣說以後我該檢點一下了??”
那少女笑道:“檢點?你又沒作錯什麼,為什麼要檢點?”
司馬華也笑了。
他也覺得自己並沒有作錯什麼。
男女之間互相愛慕,兩情相悅,這是很自然的事,為什麼要抑製這份感情?
他不矯揉造作,他本來就喜歡這些聰明伶俐像朵鮮花般的女孩子,但他並沒有亂來,他隻是欣賞,就像欣賞一件藝術精品,這有什麼錯?
女為悅己者容,她們本來就希望有人欣賞,為什麼要讓他們失望?
司馬公子從來不讓女人失望。
至少麵前這四名少女就有這種感覺,心湖裏已泛起了漣漪,覺得這才是個夠味的男人。
孔夫子雖然德配天地,女人是不會垂青的。
一輪明月越爬越高,清輝如水,越來越明朗,山麓林間已升起冉冉薄霧。
月籠輕霧,像謎樣的世界。
那少女似是發覺時間已經不早,道:“司馬公子,我家主人正在恭候大駕。”
司馬華道:“在下也想早點會見貴主人。”
那少女道:“這就請吧。”
司馬華迴頭吩咐了四名家將幾句話,就在四盞紗燈前導下進入了密林。
通過密林便是一處山口,眼前景物一變,展現出一座綠草如茵的幽穀。
幽穀裏沒有瓊樓玉宇,遠遠之間一道竹籬,竹籬後麵有花有樹還有幾叢修竹,掩映著幾間茅屋。
風弄竹影,傳來環佩叮當之聲。
那少女道:“到了。”
司馬華道:“就請通報一聲。”
那少女道:“不用了,你自己進去。”
司馬華道:“我自己?”
那少女輕輕笑道:“膽子放大一點。”
司馬華微微怔了一下。
他的膽子已經夠大,留下從人馬匹,孤身一劍跟著這幾個充滿神秘的少女進入這座幽穀,眼前幾間茅屋看來更是充滿了神秘。
但他不得不進去。
就像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他從洛陽匆匆而來,就是要見到這個人,其實他並不知道這個人是誰。
但卻是這個人約他而來的。
原來洛陽賞花大會本是為期五天,雖然經過黑雲彪一攪,但會期並無更改,各路豪傑遠道而來,自無立即離去之理。
盛會難再,司馬華當然要盡地主之誼,賓主盡歡。
那知在短短三天之內,各路群豪就已散去大半,都是悄然離去。
甚至本是結伴而來,其中一兩個竟在夜深人靜之時不告而別。
這些人都到哪裏去了?
這種怪事在群豪中引起揣測、不安。
司馬華不禁發急起來,他是主人,若是這些人出了什麼岔子,他怎樣向天下武林交代?
更奇怪的是他從迴到洛陽,就沒再見到沈長青的影子,也沒再見到南海雙蝶阮氏姐妹。
沈長青的下落且不管他,但突然失蹤這麼多人,他卻不能不管。
至少,他要弄清楚這件事。
就在第三天的黃昏,門上送來一顆密封的蠟丸。
蠟丸裏麵有張字條。
沒有署名,隻說知道這件事的內情,並注明了時間地點,要司馬華赴約。
那個送來蠟丸的人,據說一轉身就走了。
司馬華沒有宣布這件事,連夜帶了四名家將匆匆上路,第二天就渡過了孟津。
想不到第一次見到的就是個神經兮兮的大個子,接著又是四個謎樣的少女,現在又要進入這幾間充滿神秘的茅屋。
月色慘白,樹影婆娑。
幾間茅屋顯得更陰森。
這到底是怎麼迴事?
司馬華已感到這件事很不單純。
這全是在洛陽動身時所沒想到的,而且從此往後,可能隨時隨刻都有變化,甚至每一個變化都出他意料之外。
但他絕不後悔,因為他非來不可。
縱然他在洛陽早就知道了這些,他也是要來的。
何況此刻隻覺出了神秘的氣氛,還沒遭遇兇險,洛陽司馬華不是見難而退的人。
竹籬的柴扉是敞開的,茅屋的木門也是敞開的。
不必叩門,也無應門的人。
司馬華腰中懸劍,他連劍鞘都沒碰一下,就昂然舉步而入。
穿過竹籬,進入了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