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夜, 瑤英身上火燒一樣滾燙,連水都喝不進(jìn), 更別提吃下那碗素湯餅。
她感覺自己被人輕輕扶了起來, 湯碗送到她唇邊,清淡的甜香撲鼻而來, 她卻覺得惡心,抬起手臂,推開了那碗湯。
湯水濺了出來, 碗立刻挪開了。
被窩裏暖烘烘的,像藏了一爐明豔炭火。瑤英渾身燥熱難耐,忍不住推開壓在身上的被褥。
剛推開,被褥又蓋了過來,她再推開, 不一會兒, 被褥輕輕迴到原位, 她病中使起性子,嘴裏發(fā)出不滿的哼哼聲,雙足奮力踢開被褥, 一下一下把被褥往下踢動。
像隻鬧脾氣的貓。
床邊的人影凝定了一剎那。
熱氣散去,瑤英覺得舒服了些, 攤開手腳翻了個身, 枕著自己的胳膊,蜷臥而眠,烏黑長發(fā)披滿肩頭, 纖巧玉足露在外麵,腳背微微繃緊,可憐兮兮,身姿纖弱,和剛才鬧脾氣的樣子判若兩人。
片刻後,被褥又籠在了她身上。
一隻骨節(jié)分明的手輕輕壓了下被角。
瑤英忽然睜開眼睛,抬眼看去,濃睫濕漉漉的。
這動作讓她覺得很熟悉,很安心。
……
小的時候,瑤英天天吃藥,整晚整晚睡不著。尤其是剛剛練習(xí)走路的那一年,雙腿疼痛難忍,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換姿勢都疼。
她不想因為受不住疼而哭,可眼淚還是掉了下來,濕了枕頭。
李仲虔聽到聲音,手秉燈燭走進(jìn)內(nèi)室,往她臉上照了照:“小七?”
瑤英知道他脾氣急,怕他擔(dān)心,立馬屏住唿吸,一動不動,假裝睡著了。
李仲虔俯身,拉高滑落到她肩膀底下的被子,輕輕按了兩下,又按按被底,在床邊站了一會兒,出去了。
瑤英的腿還是很疼,心裏卻覺得踏實了很多,翻個身,繼續(xù)睡。
……
經(jīng)年過去,瑤英早已經(jīng)忘卻那些曾讓她徹夜難眠的痛楚,隻記得阿兄的手笨拙按壓被角時的輕柔力道。
燈火昏黃黯淡。
瑤英盯著床邊那隻纖長的手,目光慢慢往上,看到一張猙獰的夜叉麵具。
她怔了怔,迷迷糊糊地想,這個夢有點恐怖。
視線繼續(xù)往上,一雙深碧色眼眸靜靜地看著她,眸光清淡。
瑤英眼眶微熱。
積壓在心底的委屈、恐懼、無助、孤獨如翻滾的江潮,突然湧了上來,噴薄而出。
“阿兄……”
叫出這兩個字,她鼻頭一酸,淚盈於睫,抓住那隻正準(zhǔn)備收迴去的手。
“阿兄,我難受。”
因為知道是夢,所以不必隱瞞,可以盡情地撒嬌訴委屈。
滾燙的手抓住微涼的手,似有電流掠過。
掌心的手輕輕掙了掙。
瑤英握得更緊,像幼時握住那雙無數(shù)次拉著她、教她一步步學(xué)步的手一樣,小臉湊上去,依賴地蹭了蹭,無聲撒嬌。
被她緊攥著的手不動了,任她把滾燙的小臉貼上去,衣衫底下肌理微涼,很舒服。
“阿兄……”瑤英仰著臉,軟語撒嬌,“別戴麵具好不好?鬼臉有些嚇人。”
男人低頭看她。
瑤英一張臉燒得通紅,雙眸微醺,春色瀲灩,定定地凝視著他,認(rèn)錯了人,格外理直氣壯的,又嬌又蠻。
“阿兄。”
她催促,聲音細(xì)細(xì)的,氣息微弱,眉頭緊蹙,似在強忍痛苦。
男人沒做聲,緩緩摘下麵具。
夜叉臉下一張遍是傷疤的臉。
他拿著麵具,準(zhǔn)備重新戴上去。
瑤英按住他的手臂,眉眼微彎,衝他甜甜一笑,眼角眉梢都是盈盈的笑意,似乎完全沒注意到他臉上的傷痕。
“這樣好多了。”
瑤英輕聲道,這下覺得踏實了,抱著他的胳膊,合上眼睛,又睡了過去。
男人微怔。
到了後半夜,瑤英開始發(fā)冷。
絲絲縷縷的涼意從骨頭縫裏鑽進(jìn)去,躥遍全身,她手腳冰涼,緊緊抱住自己,縮成一團(tuán)。
一直被她緊攥著的手從她掌間滑了出去。
肩頭一重,有人給她加了一層被褥,依舊是輕輕按壓了兩下,掖好被角。
瑤英瑟瑟發(fā)抖,輕聲道:“阿兄,我冷。”
床榻邊的身影離開了一會兒,搬來被褥,鋪在她身上,按了按。炭爐被拖到榻邊,發(fā)出細(xì)小的吱嘎聲。
瑤英還是覺得冷,牙齒打顫。
挺拔的身影在床榻邊坐定,被角撩開一角,一隻手探了進(jìn)來,手指按在她腕上。
帶有細(xì)細(xì)一層薄繭的指腹擦過她的手背,她渾身戰(zhàn)栗,緊接著,一股暖流從手指相觸的地方漫溢開來。
指腹貼著的地方暖洋洋的,瑤英覺得好受了點,下意識朝身影靠了過去,緊緊挨在他身邊,慢慢地,嬌軟的身軀整個貼了上去。
身影一動不動,如同一尊雕塑。
折騰了一夜,油燈燃盡,冒出縷縷青煙。
瑤英時熱時冷,半夢半醒,睜開雙眼。
床前一片昏暗,一束清冷月光漫過窗扇照進(jìn)屋中,落在床榻旁的男人身上,月華切過他的臉龐,疤痕淡去,勾勒出的線條深邃優(yōu)雅,眼睫罩下一層淡淡的暗影,襯得那雙碧眸愈加清澈幽深。
他眼眸低垂,豐潤的嘴唇輕輕翕動,口中念念有聲,在誦讀經(jīng)文。
瑤英隻會幾句簡單的梵語,聽不懂他念的是什麼經(jīng),隻恍惚聽懂了幾個詞:解除病痛,無諸疾苦。
蘇丹古果然是釋門弟子,放下屠刀的時候,也會念經(jīng)。
他念經(jīng)的音調(diào)清冷宛轉(zhuǎn),瑤英一句也沒聽懂,不過知道他是在為自己祝禱,心裏似有暖流湧過,踏實熨帖,身子漸漸沒那麼難受了,眼皮發(fā)沉,沉沉睡去。
這一次,瑤英睡得很安穩(wěn)。
當(dāng)她再睜開雙眼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早上了。
初露的日光傾灑而下,映在積雪上,窗前一片淺淺浮動的淡青天光。
瑤英藥性已散,動了動胳膊,渾身酸軟無力,掃一眼屋中,一愣。
蘇丹古靠坐在床榻前,雙目緊閉,像是睡著了。
他果真守了她一夜?
瑤英呆了一呆,迴想起昨晚的種種狼狽,怕吵醒蘇丹古,沒敢起身,被褥底下的雙足動了動。
手腳慢慢恢複氣力,她身上幹爽舒適,精神充沛,又可以活蹦亂跳了。
瑤英在被子底下輕輕扭動,慢慢挪到床榻另一側(cè),視線迴到蘇丹古身上。
他靠坐著,仍然是誦經(jīng)時的姿勢,肩背緊繃,眼圈周圍一圈好像有些發(fā)青。
這個殺人不眨眼的男人居然會這麼體貼地照顧人。
瑤英凝望著蘇丹古,怔怔地出神。
……
她天生麗質(zhì),愛慕她姿容的少年郎不知凡幾,隻要她肯對他們笑一笑,他們可以為她搏命。
但那一腔熾烈如火的戀慕不過是少年人的一時熱血罷了,他們仰慕的是那個貌美如花、高高在上的公主,是第一美人,她不能當(dāng)真。
瑤英知道,鄭景喜歡她,薛五喜歡她,裴家郎君喜歡她。
他們的喜歡不假,然而當(dāng)她的性命和他們的前程不能兩全時,有幾人敢為她放手一搏?
就算是真心實意愛慕她的鄭景,也是在一時衝動之下才開口要她跟他一起走。
瑤英甚至可以確定一件事:假如李德或者李玄貞當(dāng)著所有人的麵殺了她,京中那幫少年郎會憤怒李德無情,會為她惋惜,為她淚灑而下,為她拔劍而起,然後呢?
清醒過後的他們會繼續(xù)效忠李德父子,就像什麼事情都沒發(fā)生一樣。
他日,那些少年郎垂垂老矣,子孫滿堂,妻妾成群,可能會迴想起香消玉殞的她,為她黯然神傷片刻。
並不是少年郎們無情無義,瑤英和他們連話都沒說上幾句,不必奢求其他。
在這世上,當(dāng)她身陷絕境之時,能不遠(yuǎn)千裏、義無反顧來救她的人,永遠(yuǎn)隻有二哥李仲虔。
會不顧一切為她報仇的人,也隻有李仲虔。
所以,瑤英在為李仲虔奔波的時候,沒有哭哭啼啼找鄭景幫忙,而是以謝家的家財去和鄭家做交換。
和杜思南通信時,她以他最渴望的名望地位為誘餌,列出一條條足以讓他動心的前景。
當(dāng)被海都阿陵逼至絕境,無路可逃,不得不求助於曇摩羅伽的時候,瑤英也是心計飛轉(zhuǎn),字字句句帶著暗示之意,試圖以利益打動曇摩羅伽。
曇摩羅伽救了她。
卻不是因為她許諾的好處,也不是因為想和大魏結(jié)盟。
那時的她什麼都沒辦法保證,他根本沒把她的話當(dāng)真。
瑤英後來認(rèn)真思索過,曇摩羅伽之所以庇護(hù)她,也不是因為她幫助過蒙達(dá)提婆,因緣際會為他帶來水莽草。
他救她,隻因為他能救她。
哪怕曇摩羅伽時日無多,也會順手救下她這個陌生人。
他承諾庇護(hù)她,就真的昭告天下,讓她以效仿摩登伽女的名頭棲居佛寺,以逃離海都阿陵的覬覦。
現(xiàn)在又派蘇丹古護(hù)送她來高昌,助她早日還朝。
從始至終,他不需要她的感激,更不需要她拿出什麼來交換。
……
瑤英坐起身,想起上早課時,曇摩羅伽端坐佛殿,朝自己看過來的那道眼神。
他的眼神清冽出塵。
瑤英笑了笑,臉頰微熱。
蘇丹古行蹤詭秘,阿史那畢娑古裏古怪,曇摩羅伽對蘇丹古的信任也讓人側(cè)目。
她有種敏銳的直覺,蘇丹古那張疤痕遍布的臉和他的眼睛不相配。
她懷疑蘇丹古的身份,這些天多次刻意試探。
他應(yīng)該是有所察覺的,即使如此,待她一如既往。曇摩羅伽派他來保護(hù)她,他便好好守著她。
瑤英徐徐吐出胸腔間的一口濁氣。
不管曇摩羅伽、蘇丹古、畢娑師兄弟之間到底隱瞞了什麼,蘇丹古到底是什麼身份,那都是他們的事,她不該探尋他們的隱秘。
君以誠待之,她也該以誠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