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常乾還真的把遇到的那隻小鹿領進來了。
江折柳才洗漱過後,長發未束,想著等冬天過去要在終南山種什麼……他想到一半,便聽到小樓外噠噠的蹄音。
隨後,一兩聲歡快的敲門聲響了起來,隨後常乾開了門,領進來一個頭上生雙角的少年,看上去似乎比常乾要大一些,外貌隻有十四五歲的模樣,眼睛又圓又亮,長得充滿了靈氣。
他隻探頭進來一掃,就將目光停駐在了江折柳身上,上下看了看,然後眨了眨眼,開口道:“神仙哥哥!”
江折柳看著這隻麵容嬌俏的小鹿,聽到常乾積極的介紹道:“這是我哥哥,是在終南山隱居的神仙……這個是阿楚。”
阿楚站在江折柳麵前,頭上的雙角是半透明的,頂端之處還遍布著淡淡的紅血絲,似乎還未長好,仿佛一觸就會很痛的樣子。小腿之下還未幻化完全,仍舊是一雙小鹿的蹄子。
“神仙哥哥。”阿楚眼睛亮晶晶地湊了過來,好像比常乾的膽子大了許多,“你長得好好看,比我想得還好看。”
江折柳注視了他片刻,看著阿楚臉上真誠無比的神情,靜默了幾息,隨後道:“你要在終南山修行?”
阿楚認認真真地點頭,道:“我會好好侍奉哥哥的。”
江折柳道:“我修為盡毀,病體虛弱,並非昔日之仙門首座。你在我身邊,或許什麼都得不到。”
“隻要神仙哥哥能偶爾指點阿楚修行就好了!”小鹿眨了眨眼,像是無意般地湊得更近,纖長的眼睫毛完全地展現在了江折柳的眼前,氣息緩慢而貪婪地鋪展過來,滿臉都是乖順。
他表現得還不錯,純潔得挺像那麼迴事兒的,用來對付常乾這種年歲不大的小妖簡直輕而易舉。但在江折柳的眼中,卻還做不到讓人相信。
不過江折柳並不在意這一點,就像是能夠容忍聞人夜當他鄰居一樣。他對於很多事都是“還行”、“可以”、“都挺好”的態度,足以包容一隻似乎有點目的性、但看起來又沒什麼危害的鹿妖。
江折柳點了點頭,正要說下去,抬眸便見到聞人夜推門進來。
這隻魔還是一貫的模樣,衣袍一片玄黑色,眼眸漸趨暗紫,衣角上的圖樣用了血色的紋路,充滿妖異之感。
鬆柏的味道環繞而過,挾著刀兵征伐之氣從對方的身上傳遞過來。
聞人夜見他似乎才醒不久,十分隨意自然地從常乾手中拿過了發梳,指端觸上江折柳垂落的雪發。
落指冰涼,帶著一股很淡的寒意。
他這動作實在太順暢了,順暢到了連魔尊大人自己都緊張得後知後覺,等到握緊對方發絲後,才發覺這是自己第一次給江折柳梳頭發,他身為一界之主的說一不二頓時消弭無蹤,心髒跳動得一下就活泛起來了,有一種聽起來很丟人的慫勁兒。
——要是梳不好,怕不是要被昔日之勁敵嫌棄。
還有……扯痛他怎麼辦。
聞人夜的動作比腦子轉得快,雖然腦海裏是亂七八糟甚至有些可笑的瞻前顧後,手上的動作卻一點兒都沒慢。江折柳擔心不過兩秒,就被好鄰居束好了雪發,用玉簪穿過了銀冠。
聞人夜一邊加強動手能力,一邊抬眸看了一眼那隻鹿妖,問道:“這是誰?”
“來尋我收留的小妖。”江折柳道。
玉簪過冠,那股似有若無的寒意更重了。聞人夜俯首靠近了一些,低聲道:“那我呢,還不收留我。”
他說話時的氣息和鬆柏味道蔓延過來,撲得耳尖發熱。
江折柳伸手揉了一下耳朵,指了指身邊的聞人夜,一派平靜地跟阿楚道:“女孩子出門在外,一定要小心,這種穿黑衣服的一般都是壞人。”
這隻是一句玩笑,但比起妖來,他一向不太喜歡魔界之人,世所共知。
聞人夜分外配合:“是壞人。”
阿楚愣了一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角,道:“可是……可是我是公鹿啊。”
江折柳低頭慢慢喝茶,伸手將昨夜未看完的那一本抽出來,隨口道:“男孩子也要小心,有些壞人就喜歡男孩子。”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某個“壞人”心念一動,忍不住看了看喜歡的男孩子。
阿楚呆了呆,看上去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隨後湊上去看了看江折柳在看什麼書,見到上麵寫著什麼“七個哥哥一個妹,給我往死裏寵”,腦海中頓時卡了殼,喃喃道:“難道修真界也有看世俗讀物的癖好?”
江折柳並未遮擋,隨手翻了一頁,道:“你也看過這種讀物?”
還不等阿楚迴答,一旁的聞人夜越聽越不對勁,他從江折柳手中取出了看到一半的書,先是掃了一眼內容,怔了一下,然後轉而翻到封麵。
封麵寫著《仙道含靈術》五個字。
聞人夜動作一頓,想到這幾日見江折柳看什麼《符咒全解》、《養心術》……他將書交還給對方,挑了下眉:“你看的這些……內容怎麼全是民間話本,不應該是仙道典籍麼?”
江折柳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什麼仙道典籍,這是我包的封皮。”
聞人夜眉峰一皺:“……你包這個做什麼?”
“自然是用來讀的。”江折柳甚為奇怪地看著他,仿佛在說理所當然之事,“這些民間話本的封皮都很直接露骨,我在淩霄派收藏話本,若讓弟子們看見了,豈不是會讓年輕弟子心生好奇、耽誤修行?”
江折柳說得太平靜正常了,仿佛沒覺得自己的謹慎考慮有什麼問題。
聞人夜一時卡住,竟不知道說什麼好,隨後便聽到江折柳語調清淡地道:“過了晌午,我去溫泉沐浴。勞煩好鄰居照看阿楚跟常乾。”
聞人夜注視著他單薄的身軀,鬼使神差地道:“好鄰居覺得,還是你更該有人照料,看起來一推就倒。”
一推就倒?
江折柳低頭看了一眼自己,隨意道:“摔倒了我就不起來,訛你魔界千萬靈玉。”
他隻是一句調侃,沒想到卻在下一刻對上了一雙深紫色的眼眸,直接且執著地注視著他,好像真的上心了似的。
“……千萬靈玉就可以嗎?”
江折柳稍稍一怔,覺得他靠得太近了,低頭掩唇輕咳了一聲,掩飾對方的氣息糾纏過來時,沾在手背上稍顯不尋常的溫度。
“玩笑你也信。”
他的聲音一向都冷淡,隻有在偶爾說笑的幾句話中才能讓人感到放鬆和溫和。但在這個時間段,他的整個人已經不再繃緊了,這種鬆懈之後的態度,比當年持劍鎮淩霄的江折柳,平和了何止千萬倍。
這隻魔不退反進,感覺到對方身上孤冷清幽的寒意,像把他渾身上下的熾.燙都鎮壓住了,但聞人夜還是靠得更近,語聲低微地道:“你說我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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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南山後有好幾處溫泉,因山上少人煙,幾乎從未使用過。但之前聞人夜將這裏整理了出來。
江折柳褪去外袍,隻貼身一件薄衫未脫,浸在池中探查身體。
他雖無絲毫修為,但境界還在,可以內視,此刻內視軀體,越看越覺得自己的經脈碎得非常任性,可以說是慘不忍睹,毫無規律。
修補界膜之時,要麵臨巨大的衝擊力。他孤身前往修補,原本應有淩霄眾人布陣協助,但祝無心怕走漏消息,有邪門歪道偷襲,所以最後隻留有他一人協助。
江折柳被熱氣熏得頭暈,閉著眼迴想。
這是他留給祝無心的機會,也是師弟自己的選擇。對方並未盡全力,導致他一夕白發,重傷至此,但這卻是江折柳最容易接受的結果。
他微微睜開眼,迎著淡淡的光看向手背,注視著指腹間薄薄的劍繭,這隻修行時磨破出血、再摩擦結繭的修行人的手,竟有如此蒼白無色之時。
他忽然想起祝無心小的時候,那時候他剛剛進入恩師門下,因為是被領迴來的孤兒,而修行卻又最刻苦,奪走了其他人的風頭,就總是被同門的弟子嘲笑,說他是“沒爹沒媽的野種”,祝無心隻有四歲,隻那麼一點高,偏偏衝了出來,像是一隻兇得要命的小貓,把他保護在身後。
他記得無心抬起小手,捧著他的臉頰很認真地說:“折柳哥哥不要怕他們,無心保護你。”奶聲奶氣的,連咬字都還不清楚。
後來卻是江折柳護了他半生,直到祝無心親自選擇了舍棄,不再需要他了。
從祝文淵離世托孤的那一日後,祝無心的口中就隻有“師兄”,再也沒有“哥哥”兩個字。
江折柳隻想到這裏,就沒有再迴憶別的事。他腦海中有太多修行上的難事,但隻要能夠克服的事情,都稱不上一個難字。
溫泉的熱氣愈發濃鬱了。他身上的雪色薄衣濕透了,貼在霜白的脊背上,水滴順著脊柱線向下滑落。
江折柳天生靈體,並無髒汙穢物,原本是不須清洗的。但他習慣沐浴,總覺得這樣才舒服一些。
隻是終南山泉水發熱,他也跟著有些沒力氣,還隨之犯困,熏得腦海有些暈。
直到一股存在感過強的氣息從身旁出現。
江折柳勉強抬眼,見到一片玄色的衣角,便用濕漉漉的指尖碰了一下他的袖口,聲音很輕:“真跟過來了?”
聞人夜沒說話,而是握住他的手腕,將一陣提純過的靈力注入進去,仿佛這樣就能舒緩江折柳身體的不適。
“以魔體為中轉,提純靈氣,你疼不疼?”江折柳稍顯遲鈍地反應了一下,隨後抽迴手,道,“有何不順心事,讓少尊主虐待自己。”
魔氣跟靈力有所衝突,他一隻魔,要給江折柳灌輸靈力,隻能用身軀為中轉站,在天地之間提取再提純,自然會感到疼痛,這實在不是一件舒坦的事情。
江折柳收迴手指,下頷壓在手背上閉著眼道:“我不願意虧欠人情,你做得已足夠了。”
“既然不願意虧欠。”聞人夜低聲道,“那就耐心醫治,還我一個健康無虞的江折柳。我還未跟你再次交手,跟你分出高下,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江折柳靜默了片刻,低低地道:“又難為我。”
他的手指久浸溫熱池水,被聞人夜的手指覆蓋上時,卻還透露出一股的涼意。這種寒冷之感是從內而外散發出來的,他的心,乃至他的身軀,都是冰冷的。
“這次,就算是欠人情,我也不會還了。”江折柳道,“你會吃虧的。”
“那就吃虧吧。”聞人夜注視著他,伸出手將一個藥丸放入了池水中,“別的丹藥性烈,你如今脆得像張紙,試一試這個。”
藥丸進入溫熱水中,迅速地蔓延而開,化進溫泉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