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丸滲透進(jìn)溫?zé)岢厮校D(zhuǎn)瞬之間便融化在水液裏。
江折柳察覺到了他在做什麼,但並未在第一時間感覺到藥力,而是問道:“這是什麼?”
“我從魔界找出來的。”聞人夜道,“是玉魂修體丹。”
這個名字即便是在修真界,也大有盛名,這是魔界為數(shù)不多的幾種靈藥之一,但與其他幾種的虎狼之效不同,玉魂修體丹效用和緩,見效很慢,需要長期使用、慢慢溫養(yǎng),對於極度虛弱的病體,更是要以藥浴浸泡為先,不可直接服用。
但與其他靈藥相比,它雖然需要緩慢長期使用,但卻不會留下任何副作用。其產(chǎn)量稀少而珍貴,似乎要有魔主的令牌才能取用。
這些都是修真界傳出來的,其中真?zhèn)螣o從考證。但江折柳仍是思考片刻,問道:“你父親可知曉,你拿這東西,是要醫(yī)我的?”
江折柳的時間觀念實在是不明確,在他眼中,看聞人夜還是宛若在看後輩,而魔界更換新主的消息又是在江折柳修補(bǔ)界膜時才傳遞至四方的,他仍舊覺得眼前的這位,隻是魔界的少尊主而已。
聞人夜也沒想到他的思路,反問道:“醫(yī)你又如何?”
江折柳道:“聞人戩殺我唯恐不及,不會有多餘的善良醫(yī)治我。反倒是你……年紀(jì)還小,意氣用事。”
男人不能說小。
就當(dāng)聞人夜皺眉欲反駁之時,江折柳輕輕地咳了兩聲,他登時把話語都忘了,雙眸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水溫漸升起來,藥效順著液體衝刷殘破身軀,有一種略帶刺痛的感覺。
江折柳原先隻是輕咳了兩聲,可胸腔裏的痛意愈發(fā)壓不住,被水流和藥效牽引出來的淤血上湧,逐漸地發(fā)悶。他蹙起眉,嗆咳聲驟然大了一些,薄而蒼白的唇瓣沾上血色。
他的發(fā)尾都濕了,落在溫泉裏,緩慢地在水中打著旋兒。眼睫雪白,在日光之下幾乎像是半透明的,整個人仿佛沒有顏色一般,隻有漆黑沉靜的眼眸,與唇上一點刺眼的鮮紅。
聞人夜心頭猛然一跳,立即伸手扶住他的手臂,急迫道:“受不了嗎?我?guī)闵蟻怼!?br />
他話語未盡,就被按住了手,聽到江折柳低低的話語。
“……不是。”
聞人夜的動作立即僵了。
他感覺到對方的手心是濕漉漉的,指尖柔軟,指節(jié)一側(cè)的薄繭不經(jīng)意地滑過他掌心,像是帶著軟刺的貓舌舔過。
這下他的心頭又開始胡亂蹦躂了。
隻江折柳抓著他的這短暫片刻,魔尊大人心裏的小鹿就啪啪地撞死了好幾頭。對方的身上是濕的,連頭發(fā)都潮濕未幹,圈在懷裏,慢慢地騰起熱氣。
聞人夜覺得自己這顆魔心完全不顧忌他本人的意願,瘋狂的動心、劇烈的示愛,讓他一點麵子都沒有。
江折柳仿佛沒有察覺到,他抬指擦拭掉唇上的血跡,單薄的肩膀向下滑落了幾分,險些栽進(jìn)聞人夜的懷裏。他的軀體是冷的,隻有外麵沾著池水的地方散出熱意,這具枯敗脆弱、幾乎沒有生機(jī)的軀體,緩慢地陷落下來。
江折柳咳得越厲害,積壓在體內(nèi)的淤血就越鬆動。他緊緊地攥著聞人夜的衣袖,低頭吐了一口血。
血跡落在溫泉邊的地麵上,洇透成暗紅的痕跡。
隨後,江折柳扯了扯他的袖子,閉上眼緩了一下,才輕聲道:“無礙,吐出淤血是好事。咳……”
聞人夜像是對待一戳就破的泡沫似的,動都不敢動一下,連唿吸都壓得很輕,聽聞了這句話,才試探著抬指擦拭掉他唇角的殷紅,緩緩地道:“真的沒事?”
“有一點。”江折柳道,“我沒力氣了。”
聞人夜愣了一下,腦海中電光火石地掠過了什麼。他停頓了一下,隨後伸手把對方從溫泉裏抱了出來,然後解下披風(fēng)罩住,給護(hù)得一絲風(fēng)都透不進(jìn),才抱著人站起身往鬆木小樓走。
太考驗意誌力了。
觸摸江折柳的每一個地方,似乎都是滾燙的,帶著奇妙而特殊的溫度。他將那些年少鍾情藏得小心翼翼,找了數(shù)之不盡的借口,可真當(dāng)遇到對方的一剎那,才發(fā)現(xiàn)這些借口一點用處都沒有。
無論對方在做什麼,他都喜歡得不得了。
江折柳隻是沒力氣,又不是讓藥效弄得神智不清,他幾乎是在瞬間就察覺到了對方異常的心跳,不過江折柳對魔族沒有研究,並不通曉這個物種的心率,隻是平靜地計算著。
每分鍾三百多下……
他並無情愛的經(jīng)驗,無法從聞人夜的表現(xiàn)中判斷出來,但卻看到了他脖頸間的魔紋。
魔紋從衣底向上蔓延,這似乎是聞人夜的魔形特征……據(jù)說魔形都是在情緒變化比較劇烈時才會無法控製地顯示出來。
江折柳看了看這隻“情緒劇烈變化”的魔,又仔細(xì)思考了一下對方的目的,隱約領(lǐng)會到了什麼。
但還沒等他深思,就聽到聞人夜低沉的聲音。
“我有點心懷不軌了。”
……嗯?
對方出乎意料的坦誠。
江折柳看了他一眼,道:“對我心懷不軌的人有很多。”
聞人夜一下子被這句噎住,暴烈的戾氣頓時翻湧上來:“都是找死。”
“有的想殺了我奪取首座之位,有的與我貌合神離,想讓我早些退場讓路。還有的……咳,還有的與我隻是表麵交情,實際上想得是順?biāo)浦郏鉀Q了我這個心腹大患,少尊主,你是哪一種?”
他問得太過平和輕巧,將聞人夜的暴戾與殺意慢慢壓製了下去。
魔尊大人靜默片刻,悶聲道:“都不是。”
聞人夜關(guān)上樓門,將對方放迴軟榻上,把他半濕的發(fā)絲和薄衫都施術(shù)烘幹後,仍舊執(zhí)著地將披風(fēng)給他圍上,順便點了一旁的火爐。
“什麼感覺?”聞人夜一邊問,一邊按住他手腕探進(jìn)去。
軀體內(nèi)的淤血雖化,但經(jīng)脈還是斷裂得很有個性,亂七八糟地纏成一片,像一個被貓主子玩過的毛線團(tuán)兒。
而眼下,他眼前這個病殃殃的貓主子正拉緊衣領(lǐng),困得睜不開眼,語調(diào)緩慢地道:“……除了疼,沒感覺。”
常乾化作原型在未點的燭臺邊上盤著。小鹿阿楚似乎不在,樓上也靜悄悄的。
江折柳的聲音很低,像是一片拂過來之後就散了的微風(fēng),聞人夜聽得心裏揪得慌,忍不住靠近了一些,幾乎抵著鼻尖地問他:“你是不是怪我擅作主張,你其實根本不想……”
他不想好起來,他的餘願就是自由來去這世上。
江折柳先是被溫泉的水蒸得頭暈,隨後又是被藥效刺激了一下,此刻正是困勁兒上湧的時候,他緩緩地眨了兩下眼,好像才清醒一些,道:“不想什麼?”
聞人夜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你好像本來就是擅作主張,出現(xiàn)在我身邊的。”江折柳道。
他實在是困得過分了,含糊補(bǔ)充道:“不過沒關(guān)係,我很習(xí)慣於接受現(xiàn)狀的。”
就好像一千多年前,接受他恩師的亡故,接受淩霄派所有的爛攤子,乃至整個仙門正道的腐朽與分裂。或者比如接受他師弟逐漸的變化、好友綿裏藏針的算計、天道偶爾出現(xiàn)的為難……接受身邊人的生死、善惡,以及他自己,從身體到心境,日益地疲倦和衰退。
春風(fēng)不至,柳枝枯敗。人世間的起落變化,誰能全部算到呢?
江折柳慢慢地向前蹭了一下,閉著眼低聲道:“好鄰居……多謝你。”
聞人夜怔怔地看著他,半晌都沒有聲音,他伸出手,想要撥弄一下對方垂落下來的白發(fā),可卻在觸碰前的一剎,連這個動作都收迴來了。
……那些對方所珍愛的人,沒有一個不將利益放在第一位,祝無心如是,烈真亦同。
沒有人值得讓江折柳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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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覺從近黃昏之際睡到了淩晨。
晨光還很弱,夜色濃重,燈燭似乎是常乾點的。小鹿阿楚迴來熬了點藥,可是江折柳一直沒醒,藥都涼了。
江折柳勉強(qiáng)醒過來,困意未消,睜眼就見到好鄰居握著自己的手,目光立即轉(zhuǎn)移了過來。
江折柳:“……你不睡覺嗎?”
對方眼神爍爍,精神得要命,紫眸生光:“不困。”
江折柳看了他一會兒,道:“睡覺可是人生一大樂事。”
聞人夜遲疑了一下:“你說得是哪個睡覺?”
江折柳一時沒能反應(yīng)過來,怔了怔,好笑道:“你想的那個,來不來?”
這下?lián)Q他的好鄰居反應(yīng)不過來了。
江折柳將晾涼的藥碗拿了起來,隻喝了一點點,就聽到聞人夜猶豫不決的聲音。
“真的嗎?”
江折柳挑了下眉,喝了一半就把藥碗放下了,似乎打算看看對方想做什麼。
隨後,魔尊大人緊張地脫掉了外袍,湊過來躺到江折柳身邊,把對方攏進(jìn)懷裏抱住,滿意道:“好了。”
江折柳:“……少尊主的心懷不軌,還真是上檔次,有水平。”
“那當(dāng)然。”聞人夜想要親他,可是又克製著忍住,低聲道,“離天亮還早,這時候最冷,你抱著我,我是熱的。”
江折柳道:“知道了,小火爐。”
他困意未消,幹脆接著睡,睡前又抬眼看了看這隻年少有為、後生可畏的大魔。
還真是意外的體貼,意外的幼稚,又意外的討人喜歡。
看來對於魔族劣根性的偏見,也不能歸類在每一個個體身上,他的這位鄰居,到目前為止來看,是真的很好。
滿室靜謐。
直至天亮後,床榻上餘溫仍在,聞人夜似乎才離開不久。
江折柳重新喝了藥、吃了點東西,隨後就聽到常乾滿臉複雜地、小心翼翼地問道:“哥哥,你跟我小叔叔的關(guān)係……有那麼好嗎?”
江折柳還未迴答,從樓上下來的阿楚也湊了過來,仰著自己的小鹿腦袋道:“神仙跟他一起睡覺了,我聽說一起睡覺會生新的小鹿的!”
“那是雄蛇和雌蛇。”常乾糾正道,“哥哥和小叔叔都是男的,不會生小蛇的,兩個大男人在一起什麼也不會發(fā)生,對不對,哥哥?”
江折柳一邊聽一邊點頭,思考了一會兒,一邊轉(zhuǎn)動著手裏的茶杯,一邊隨性道:“不,我什麼都會,生孩子也會。”
常乾呆了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