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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姐, 來一個,來一個!”宋餘杭還沒走下樓梯,就聽見底下傳來了歡唿。


    她趴著欄桿往下一望。


    林厭玩遊戲輸了,被罰跳鋼管舞。


    “這不好吧?”女人倚在酒桌邊, 懶洋洋站著, 手裏端了一杯酒, 眼波蕩漾,似有些醉了。


    眾人吹口哨起哄:“願賭服輸啊。”


    “就是,難得宋隊這會兒不在。”


    “再說了, 隻是跳個舞而已嘛,剛剛那誰,小王輸了,還把老張麵對麵抱起來了呢。”


    兩個男的,都麵對麵抱起來繞場一周了, 今天這個場合,她也不想掃大家的興。


    林厭把手裏的酒杯放在了桌上, 長發(fā)一撩,扯鬆了自己的領帶, 索性也解了風紀扣, 露出纖細白皙的頸段。


    “行吧,反正好久沒活動了,鬆鬆筋骨。”


    音樂響起來,林厭跳上舞臺,高跟鞋踩在地上步步生蓮。隨著她的一舉一動, 襯衫稍有些淩亂,製服扣子壓根關不住的春光唿之欲出,再加上她的眼神是那麼火辣,舉手投足都散發(fā)出了成熟女人的致命魅力。


    宋餘杭磨牙。


    媽的,一會功夫不見,就又雙叒叕去撩人!


    底下人跟著一起起哄,紛紛叫好,舉起了手機拍照,晃著手電筒。


    林厭正在興頭上,忽然感覺身後站了一堵牆,她眼珠滴溜溜一轉,鬆開了鋼管,順勢攀了上去,纖手輕輕劃過她的肩膀,從左邊到右邊。


    宋餘杭的眼神跟著她轉。


    林厭踩著舞步挪到她身前,唇角勾起不懷好意的笑,雙手搭上她的肩,彼此距離親密無間。


    她隨著音樂的節(jié)拍一起搖擺,唇也若有若無擦過她的下巴。


    宋餘杭伸手要攬她的腰,卻又被人如一尾遊魚般溜走。


    警官被撩得心頭火起,索性拽過她的胳膊,把人扯了迴來。


    林厭順勢在她懷裏下了腰,如瀑長發(fā)輕輕甩了出去。


    那襯衣下擺也被扯了出來,露出完美的人魚線。


    臺下觀眾眼都要看直了。


    宋餘杭皺眉,攬住她腰略一使勁,又把人扶了起來。


    林厭倚進她懷裏,微微喘著氣,瞳仁又黑又亮,唇角勾起一抹笑,輕輕伸出舌頭舔了下唇。


    艸。


    宋餘杭咽了一下口水,額頭滲出薄汗來,明明什麼都沒做,卻也心跳如擂鼓。


    汗水順著她的下巴往下淌。


    林厭指甲輕輕刮過了她的喉結。


    宋餘杭唿吸驟然急促了起來,抓著她的手愈發(fā)用力。


    林厭複又一把把人推了開來。


    宋餘杭踉蹌倒退兩步,看著她圍著鋼管翻轉騰挪,恨得牙癢。


    她主動迎上去,做那根鋼管,從後麵環(huán)抱住了她的腰,隨著林厭的動作一起搖擺著。


    宋餘杭在她耳邊磨牙:“迴房間你給我等著。”


    林厭也不躲,反而迎合著她。


    “等著就等著,你還能翻出什麼新花樣來?”


    宋餘杭微瞇了眸子,做了一個雙人舞中,常有的頂胯的動作。


    “上次,七天……”


    林厭臉色一紅,高跟鞋就跺了下去。


    “閉嘴!”


    宋餘杭失笑,把人打橫抱起,徑直跳下了舞臺。


    圍觀群眾不樂意了,嗷嗷直叫。


    段城揶揄:“宋隊,宋隊,您不厚道啊,林姐這可是願賭服輸,多難得的機會啊,以後我們想看也看不著了,是不是啊?”


    “就是就是!”


    “該罰該罰!”


    宋餘杭把人放下,端起林厭尚未飲盡的那杯酒,豪氣衝天,一飲而盡:“好,我喝!”


    林厭連連扔了好幾個白眼,她都跟沒看見似的,但凡她想舉起杯,一定會被人搶走。


    遊戲下半場,她居然一杯酒都沒喝完,全數讓宋餘杭擋了去。


    一行人直到深夜才盡興而歸。


    林厭扶著她一步一挪,宋餘杭貼著牆根走,不時彎下腰去幹嘔。


    林厭一邊數落,一邊替她拍背:“你又不能喝,還喝那麼多,一會又過敏了怎麼辦?”


    宋餘杭唇角一抹,也許是醉得狠了,眼底泛著水光:“不礙事,我高興……再說了,我已經……不過敏了……”


    林厭一怔,想起段城跟她說的。


    “你走後,宋隊都是一個人去喝酒,好幾次在酒吧裏、大街上被咱們的巡警撿迴來。”


    一個不怎麼會喝酒還對酒精過敏的人,是懷著怎樣的心情飲下那些酒的呢?


    當她醉倒在大街上的時候,會不會也有某一個瞬間,是希望就這麼睡過去呢?


    林厭眼眶一熱,把人扶起來,架著她的胳膊跌跌撞撞往房間走,罵罵咧咧。


    “他媽的,你高興了,新婚之夜……給老娘喝成這樣……我還得照顧你……”


    宋餘杭以為她真的生氣了,把人抱起來抵在了房門上,額頭抵著額頭,賠笑。


    “對不起嘛……嗝……聽……聽你的……以後……以後再也不了……”


    林厭嫌棄地捏著鼻子擰過頭去:“滾,離我遠點,臭死了。”


    宋餘杭一手抱著她,一手擰開了門把手,倒退著晃晃悠悠往裏走。


    林厭心都提了起來。


    “左邊,左邊有鞋櫃,往右走!別撞衣架上了!床!床在那邊!”


    幾經波折,林厭生怕她把自己給摔下去了。宋餘杭抱著她在屋內晃了大半圈,總算碰到了床邊,膝蓋一彎,帶著林厭仰麵倒了下去。


    有她做人肉墊子,自己自然是沒什麼大礙,沒等她爬起來,宋餘杭抱著她翻了個身,如一隻大型犬科動物般在她的身上拱來拱去,語氣也黏黏糊糊的。


    “林厭林厭林厭……厭厭……老婆……我們結婚啦。”


    林厭成功被惡心到了,臉上浮起紅暈,揪起她的耳朵:“嘖嘖嘖,宋餘杭你的酒品也太差了吧。”


    宋餘杭啪地一下拍掉她的手,又把頭埋進了她懷裏,砸吧著唇。


    林厭忍無可忍,把她的腦袋扶起來,咬著牙:“給、我、去、洗、澡。”


    宋餘杭眼神迷離,心裏跟明鏡一樣似的。


    “一起一起。”


    林厭仿佛都能看見她身後搖起的尾巴。


    “你還想不想上床睡覺了?”她冷笑。


    宋餘杭巴巴點頭:“想~”


    “那還不快去!”


    林厭怒,宋餘杭委屈:“可是我想和你一起……”


    林厭抄起枕頭就砸了過去:“你什麼心思我還不知道嗎?!臭烘烘的誰要和你一起泡!洗完澡再說!”


    宋餘杭聽到前半句委屈巴巴,後半句的時候卻又眸中一亮,蹭地一下就爬了起來。


    “好,我這就去!”


    身後傳來林厭的咆哮:“浴室在那邊!!!”


    “喔——”宋餘杭拖長聲音收迴了意欲打開衣帽間的手,扶著牆溜進了浴室。


    等她走後,林厭拿起座機給酒店前臺打了一個電話,讓他們送碗醒酒湯上來。


    不多時,門鈴響了,她從侍應生手裏接了過來,入手就覺得不太燙,皺了皺眉,沒說什麼,讓人走了,自己迴轉身塞進了微波爐裏,設定好時間和溫度,等她洗完澡就可以出來喝了。


    浴室傳來嘩嘩的水流聲。


    在等待她洗澡的功夫裏,林厭趴在床上無所事事,目光瞥到了她放在床頭櫃上的一份文件上。


    那封頭蓋著的公章落款是:濱海省公安廳。


    林厭伸手拿了過來。


    等宋餘杭洗完澡出來的時候,那份文件還原封不動地放在桌上。


    她裹著浴袍擦著頭發(fā)往出來走。


    林厭坐在床上,把玩著一個u盤,頭也沒抬:“醒酒湯在微波爐裏,喝了。”


    宋餘杭乖乖走過去拿出來,溫度適宜,正好入口。


    她咕嘟咕嘟端著碗幾口喝完,又去漱了遍口,這才往迴走,坐在床邊。


    一個澡洗的,酒醒了大半。


    宋餘杭:“見過驚蟄了?”


    林厭也沒避著她,仍舊把玩著那個u盤,在指尖撥了一圈。


    “你怎麼知道?”


    宋餘杭微微一笑,從她肩頭撚下一根紅色短發(fā):“這就是物證。”


    林厭偏頭看了一眼:“喲,不錯,適合來我們技偵幹活。”


    宋餘杭微瞇起眸子,眼神有些危險。


    “不過,這也說明,你們……近距離接觸了。”


    可能是在她提起對方衣領時沾上的吧。


    林厭也抬起頭衝她挑釁地笑:“既然你這麼聰明,不如猜猜我們近距離接觸到了哪種程度?”


    宋餘杭磨牙:“林、厭。”


    明知道她忌諱著呢,還非要往槍口上撞,這女人真的是欠收拾。


    不等她展開報複性迴擊,林厭已一把拽住她的衣領把人扯了過來,如鷹犬般的鼻子在她脖頸間嗅了嗅,眼神犀利如劍。


    “宴席上突然消失,一定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除了洗發(fā)水的香味還有一絲劣質男士香水的味道,對方家境不富裕,很可能是今天在場的服務生,說,他是誰?”


    “以及,這份文件,解釋。”


    宋餘杭瞠目結舌,她都洗過澡了,這也能聞得出來啊?!


    林厭一把把人搡了開來,冷哼了一聲:“那麼多年法醫(yī),你以為是白當的嗎?”


    宋餘杭哭笑不得,看來兩個警務工作人員的婚姻裏,注定是沒有秘密的。


    “是郭曉光啦,還見了馮局,文件也是他給的。”


    想到郭曉光跟她說的那些,宋餘杭臉上的笑容又淡了下去,略微有些悵然。


    “他和他媽媽還活著,是趙俊峰幫他們上的戶口,重新改頭換麵。”


    她把目光又挪迴了那份文件上。


    “還有一件事,我……”


    林厭知道她想說什麼:“你在猶豫,對不對?”


    宋餘杭點頭,拿過她的手攥進自己掌心裏:“是,我怕我照顧不好你,萬一有個什麼,留你一個人。”


    她能把這份文件帶迴來,就說明其實內心已經有了想法,隻是顧忌著她,遲遲不肯做決定。


    林厭知道,這個時候務必給她一點信心和鼓勵。


    她順著彼此交握的手看上去,望進那雙深邃眼睛裏,唇角微勾起了一絲愉悅的笑意。


    “可是我還是喜歡,你穿著製服抓人時的樣子,特別好看。”


    也特別帥氣,是她心裏的光,也是信仰。


    宋餘杭喉頭微動,把人攬進了懷裏,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她的發(fā)。


    “那你呢,你怎麼辦?”


    “我?”林厭抓住她衣服,眷戀般地蹭了蹭,深吸了一口她身上淡淡的香味道。


    “雖然初南案破了,但我時常會想,像陳媽媽、郭曉光母子這樣的人還有很多,他們的臉不時浮現在我眼前,我還是願意為了真相奮鬥下去。”


    “如果世界終將黑暗,我要做那把劈開混沌的利劍。”


    宋餘杭眼眶微濕,親吻她的發(fā)頂。


    “我陪你。”


    隔了半會,她留意到她還在把玩著那個u盤,宋餘杭捧起她的臉。


    “驚蟄給你的?”


    林厭淡淡“嗯”了一聲。


    想必是和林又元有關的。


    宋餘杭知道,這是她心裏的一道坎。


    “要看嗎?”


    林厭沉默不語。


    宋餘杭摸了摸她的腦袋:“不急,你要是想一個人靜靜,我出去抽煙等你。”


    林厭還是不答,眼神有些深沉。


    於是宋餘杭便起身,係好了睡袍帶子,從床頭櫃上拿起打火機和煙盒。


    林厭伸手勾住了她的衣角,似緊緊拽著一根救命稻草。


    “別走,留下來和我一起。”


    當把u盤插進了電腦裏,宋餘杭迴頭看了她一眼,林厭微微點頭。


    她便點開了文件。


    冗長的黑暗過後,往事掀開了序幕。


    ***


    1966年的夏天。


    林又元二十歲,仗著父親在政府任職,在十裏洋場混得風生水起。


    他是天生的流氓,欺善怕惡,欺軟怕硬,不知道搞大了多少小姑娘的肚子。


    總算有一次栽了,搞到了另一個富二代的頭上,那女子長得花容月貌,身段婀娜多姿,還是梨園戲子,有錢有勢的富二代早就看中要做外室的,結果被他捷足先登。


    當晚他仗著醉意衣衫不整從酒樓裏出來的時候,就被人堵在了巷口。


    對方帶的人不少。


    林又元懶懶抬眸,係緊了褲腰帶:“喲,怎麼滴,要打架啊?”


    對方抄著棍棒一擁而上,他畢竟喝了酒,暈暈乎乎的,挨了好幾下。


    林又元把他麵前的人踢開,轉身去撿掉在地上的木棍,猝不及防間後腦勺被人重重砸了一下,他一下子撲到在地,摔了個狗啃泥。


    “媽的,給我打!”


    富二代怒不可遏,抬腳就踹了下去。


    耳邊傳來尖利的哨子聲:“幹嘛呢?!”


    一束手電筒光照在臉上,穿著深棕綠色製服的巡警跑了過來。


    “怎麼打人呢還,有什麼事跟我迴派出所解決。”


    一幹不良少年們把棍棒甩上肩頭,看著他都笑了。


    為首打他的那個人從兜裏掏出煙點燃,對著年輕的巡警吐了口煙圈。


    “你知道我是誰嗎?多管閑事,爺今天就是要打死他。”


    林又元趴在地上,啐了口帶血的唾沫,牙也掉了,一起吐了出來。


    小巡警把煙霧撥開,打量了一下他,耿直又憨厚地搖頭:“不認識,你們打人,跟我迴派出所了解情況。”


    那男人把煙扔在了地上:“媽的,不識抬舉,給我打!”


    小巡警大概也沒迴過神來,看著這人穿得衣冠楚楚,人模狗樣的,怎麼說動手就動手啊。


    等他迴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被一幹人等圍在了中間。


    那男人又點了根煙,看著那巡警被圍攻,還不時叫好。


    林又元從地上撿了塊板磚,徑直砸向了富二代的後腦勺。


    “媽的,狗東西,讓你打老子!”


    板磚在他掌心裂成了兩半,富二代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陷在包圍圈裏鼻青臉腫的小巡警迴頭,林又元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呸!”


    富二代躺在地上紋絲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一幹人等麵麵相覷,打巡警的手慢慢停了下來。


    林又元冰冷的目光往過去一瞥。


    有幾個人退了幾步,咽了咽口水,扔下木棒跑了。


    林又元抄起家夥跌跌撞撞撲過去,襯衫袖子挽至手肘。昨夜剛下過雨,那上麵沾著泥漿和血漬。


    “來啊!!!”


    少年提氣大吼,幾個人迴頭看了一眼,落荒而逃。


    他“呸”地一下又往他們逃竄的方向吐了口痰:“欺軟怕硬的東西!”


    迴轉身來,林又元看著巡警,表情是有些不屑與吊兒郎當的。


    “就這功夫,也敢出來當警察,不怕被小偷打啊?”


    小巡警憨厚地笑了,把手銬戴上了他的手腕,哢嚓一聲按下,仿佛沒聽出來他話中的諷刺之意一般。


    “不怕,反正俺皮厚。”


    林又元對他沒設防,猝不及防之間被人拷下,頓時破口大罵:“你他媽的給老子解開,知道我是誰,我爹是誰嗎?”


    小巡警搖頭,掏出對講機叫支援。


    “不知道,你打人了,得跟我走一趟。”


    等迴派出所,那男的也醒了,傷不重,頭上纏了一圈紗布坐著。


    林又元在審訊室裏坐了沒多久,就有人進來點頭哈腰地遞煙:“抱歉啊林少爺,手底下的人有眼不識泰山,不知道您是林書記家的二公子,大水衝了龍王廟……”


    林又元腿吊兒郎當地架在麵前的桌子上,由著他敬了一根煙:“我哥來了嗎?”


    “來了來了,大少爺在門口等您呢。”


    他這才起身,把外套甩上肩頭,跟著來人一起往出走。


    出了審訊室,沒走兩步,一個穿灰色西裝的高大男人就背對著他站在大廳裏和派出所的人說話,那側臉溫潤如玉,略帶了幾分歉意。


    林又元麵上溢出一抹欣喜來:“哥。”


    男人迴過身來,當著眾人的麵彈了一下他的腦門:“又打架,跟我迴家。”


    林又元額頭通紅一片,嘀嘀咕咕的,卻不敢大聲抗議:“迴家就迴家,你是不是又告我狀了……”


    林覺水跟所長告別,又奉上了幾條名貴香煙,帶著自己不成器的弟弟往外走。


    “哈,哪還輪的著我告狀,您林家二少爺的諢名早就傳遍大半個江城市了好嗎?”


    林又元不服:“我怎麼了,我怎麼了,不過就是喜歡個女人,這事你情我願,誰也管不著,偏偏那小子不識好歹要來打我,我自然要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他一邊說著話,踢著路上的石子,滾到了旁邊的角落裏。


    林又元順著望過去,派出所二層樓高側麵的陰影裏,立著兩個人。


    那訓話的警察一邊說一邊拿手拍打著他的腦袋,巡警佝僂著腰,帽子都掉了。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晚上帶迴來的那二位是什麼人物,一個市長家的二公子,一個新輝實業(yè)的大少爺,這二位喘口氣,咱們江城市都得跟著抖三抖!”


    “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小王八羔子淨會給我惹事!”


    他罵得狠了,巡警往後縮,撿起掉在地上的帽子,拂去國徽上麵的灰。


    “可是……他們持械鬥毆違反了……”


    上級警官又是一巴掌。


    小巡警偏過頭去,眼眶紅了。


    “那就讓他們打,反正是狗咬狗,一嘴毛,咱們隻需要收拾爛攤子就完了,由的著你在這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抓不到狐貍還惹得一身騷!”


    林覺水停下腳步等他:“在看什麼?母親做了飯在家等我們迴去。”


    林又元興趣缺缺收迴視線,在心裏給此人下了定義:不是瘋子就是傻子。


    “沒什麼,走吧。”


    二人走到車前,秘書替他們打開了車門,林又元正欲坐進去的時候。


    富二代從裏麵一瘸一拐地走出來了,那目光陰狠又毒辣,毒蛇般黏在兄弟二人身上。


    “林又元,你囂張不了多久了,早晚有一天你會跪在我麵前叫我一聲大爺。”


    林覺水眉頭一皺,隻覺得他的眼神意味深長,這番話也叫他心驚肉跳。


    他正待開口,林又元已經吹起了口哨:“喲,兔兒爺嗎?擅長推拿還是唱曲啊?”


    對方勃然大怒,又狠狠剜了他幾眼,拂袖而去,坐進了自家車裏。


    林家車子也緩緩開了出去。


    林覺水迴頭看著自己整日遊手好閑,不務正業(yè)的弟弟,微皺了眉頭:“你又何必激怒他,一個女人而已……”


    林又元肩頭披著外套,蹭地一下坐直了,舔舔唇,說得眉飛色舞。


    “你是不知道,那新輝大少爺就是個變態(tài),不僅……”


    林覺水眼神愈發(fā)嚴厲了些。


    林又元輕咳一聲,把即將脫口而出不入流的話咽了迴去,改為做手勢。


    左手比了個三,以示人數,右手一巴掌就抽了過去,捏住那手指搓扁揉圓。


    “什麼女人落到他手裏能有好下場啊。”


    林覺水看得好笑,又轉過身去:“那也輪不到你管。”


    林又元俯身扒上前麵座椅:“嗐,我也不想管啊,可是美人垂淚,楚楚可憐,我不得不……”


    林覺水白了他一眼:“你最好想想,迴去怎麼跟父親交代。”


    想到這個他就頭大,林又元一陣後槽牙疼,嘀咕著:“提他幹嘛,反正他十天半個月也不迴家。”


    林覺水又伸手彈了一下他的腦門,倒是比剛才輕的多。


    “休得胡說,迴去爸罵你不許頂嘴。”


    林又元還惦念著他剛剛說的媽做好了飯在家等他們呢。


    “不說這個了,媽做了什麼好吃的啊?”


    林覺水微微一笑:“不知道,我剛從學校迴來還沒著家就接到了你的電話。”


    林又元不滿:“合著你沒迴去啊?我還以為能給我?guī)c吃的呢。”


    “餓了?”林覺水從外衣兜裏掏出了一袋用手絹包好的荷花酥遞給他。


    “給你,從理工大門口那家?guī)м拋淼摹!?br />

    林覺水大學考在上海,報道的時候他也曾跟著去玩過,在他們校門口吃了一次荷花酥就愛上了,從此念念不忘。


    雖然那家老字號糕點每次都排老長的隊還限量供應,但林覺水每次迴來荷花酥都不會缺席,這麼多年了從未例外。


    那時候他還是個半大孩子,如今身量也快和他差不多高了。


    林又元嘴上嫌棄,眼睛卻望著:“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林覺水把手帕合攏:“不吃算了。”


    坐在後座的人劈手就奪了過來:“我吃,我吃,謝謝哥!”


    彼時的林家兄弟二人,尚不知道等待他們迴家的不是母親豐盛的飯菜,亦不是父親嚴厲的批評,而是一場浩劫。


    林又元說到這裏,手扶在輪椅扶手上,微微顫抖著。


    林厭看見他闔上了眸子,似有些不忍再去迴憶那多年前的一幕。


    “那晚我迴到家……”


    ***


    “媽,媽,我迴來啦,又做什麼好吃的啦!”林又元把外套甩上肩頭,滿眼都是興奮,砰地一下推開了自家雕花的鐵門。


    林覺水微笑著搖頭,跟在他身後。


    目之所及,讓兄弟二人渾身的血都冷了。


    一院子的兵,胳膊上纏著紅袖標,手裏拿著長槍齊刷刷地轉過了頭來。


    在他們身前跪著院裏的丫鬟仆人,個個抱著腦袋,麵色灰敗,不少人在垂淚。


    少年血氣翻湧,外套一扔,擼起袖子就要往上衝:“艸你媽的,敢動我們家的人!”


    對方一槍桿砸在他腦袋上。


    林又元倒退兩步,摸著腦門上的血,咬牙又要往上衝,被林覺水一把拽住了。


    他死死拉著他的胳膊,麵沉如水。


    “哥,你別拉我,他們什麼人啊,居然敢來我們家裏撒野,還敢打我?!”


    林又元呸地一下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你算什麼東西,今天這事沒完!”


    對方陰陽怪氣的:“打的就是反動派。”


    “我……”林又元一股鬼火直往腦門上竄,正欲再衝上去的時候,別墅門開了。


    幾個憲兵押著五花大綁的父親走了出來,身後跟著跌跌撞撞哭喊著的母親。


    在即將跑下臺階的時候,又是幾桿槍攔住了她的去路。


    在林又元的記憶中,母親向來是端莊優(yōu)雅的,從未見過她哭得如此撕心裂肺過。


    他的心也在這樣的哭喊裏被扯疼了。


    少年意氣,血氣翻湧,林又元撥開攔著他的幾個人就衝了過去:“爸,媽!放開他們!!!”


    林覺水也跟著撲了過去,拳頭雨點一樣落在了他們二人身上。


    母親的哭喊愈發(fā)歇斯底裏。


    林又元被打趴在地上,唇角流著血,鼻青臉腫。


    他透過麵前的積水潭看見,在他們心裏莊嚴偉岸的父親跪了下來磕頭求饒。


    “別打了,別打了,求求你們放過我的家人,事情都是我一個人做的,我認,我認,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別傷害我的家人。”


    那砰砰砰的聲音響徹在他心裏。


    林又元被人用腳踩著腦袋,淚就滾了下來。


    為首的人看打也打了,罵也罵了,目光滴溜溜在搜出來的金銀珠寶上麵一轉,捧起一串珍珠項鏈塞進了自己懷裏。


    “行了,我相信林書記說的都是實話,把其他人都放了吧。”


    按著他的人這才撒手。


    林覺水爬過來扶起他:“大元,你怎麼樣,沒事吧?”


    大元是他的小名,從小叫到大的。


    林又元啞著嗓子目光一轉:“哥、爸、媽……”


    林父的目光看過來,嘴唇翕動著:“求求您,大發(fā)慈悲,再讓我和他們說句話。”


    那人擦了擦剛抄家翻出來的鼻煙壺,對著路燈照了照:“行吧,反正今晚你們家是要跟我們走一趟的,女眷不行就男丁,大的不行就小的,也不怕你耽擱時間,哥幾個有的是閑工夫。”


    這話的意思,已然是說除了林父以外,還得有一個人跟他們走一趟接受審查。


    林父轉過臉來,看著自己的兩個兒子。


    大兒子上海讀書,研究生馬上畢業(yè),念的是全國數一數二的大學,前途無量。


    小兒子吃喝嫖賭,不學無術,隻會混吃等死。


    這是一個說容易也容易,說艱難也艱難的抉擇。


    林又元最終睜開了眼:“本來是我,林覺水主動去了,這是我對不起他的第一件事。”


    “那之後,父親下獄,他接受審查,不讓探視,音訊全無,家裏被抄得幹幹淨淨,什麼東西都沒留下,我和母親相依為命,勉強找了個棚屋棲身。”


    “母親身體不好,再加上又受了刺激,我賣了身上所有值錢的物件來給她抓藥看病,她仍是在饑寒交迫裏去了。”


    “林覺水走之前說,短的話,我把荷花酥吃完他就迴來了,長的話也就三個月,到時候他帶著我和媽媽去上海,就住在理大旁邊,天天買荷花酥吃。”


    “可是他食言了,直到我用一床破草席卷了媽媽已經發(fā)臭的屍身扔到了亂葬崗裏,他也沒能迴來看她最後一眼。”


    “這是他對不起我的第一件事。”


    “那之後,我又遇見了兩個人,一個是你的母親,另一個則是……”


    他略微停頓了一下,仿佛能透過鏡頭看見林厭身邊坐的人是誰。


    “你應該猜到了,他就是宋餘杭的父親。”


    宋餘杭渾身一震,想起了馮建國把那把槍交到她手裏時說過的話。


    “彈道對比結果出來了,這把槍和你父親當年丟失的那把一模一樣。”


    林又元接著道:“至今想來,雖然窮困潦倒,但那仍是一段很快樂的日子。在一次街頭鬥毆中,我身受重傷,被宋餘杭的父親宋亦武撿了迴去,送到了醫(yī)院裏,在那裏,我結識了你的母親,當時的她在中心醫(yī)院裏做一名普通的護士……”


    ***


    “十三床,傷口拆線啦,迴去之後記得三天以內暫時不要沾水,有不舒服及時來就診。”


    護士說著,輕輕按住了他的腦袋,把纏在上麵的紗布拆了下來。


    離得近,林又元看見她胸牌上寫著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蘇悅。


    亦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


    自從林家失勢後,圍著他轉的那些鶯鶯燕燕都銷聲匿跡了,他再也未曾近過女色。


    少年咽了口唾沫,心猿意馬的,又說了幾句渾話調戲人家,惹得小護士麵紅耳赤,把紗布往托盤裏一扔扭頭就走了。


    “護士長,十三床那個病人又……”


    “嗐,那人啊,出了名的潑皮無賴,警察都管不了,趕緊讓他出院走吧。”


    聽著一簾之隔醫(yī)務人員的小聲抱怨,林又元得意地吹了聲口哨,把剛剛從小護士身上順來的錢包裝進了兜裏。


    不多時,還是那個小護士進來。


    “手續(xù)辦好了,你可以走了。”


    林又元一瘸一拐下地,走出病房大門,末了又似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多嘴問了一句。


    “那我的醫(yī)藥費呢?”


    小護士沒好氣地道:“那天送你來的那位警官交了。”


    林又元頓時一陣後槽牙疼。


    “喏,就是那位。”


    宋亦武還穿著他那套黃不黃綠不綠的製服,手裏拿了個筆記本往過來走。


    林又元扶著牆和他擦肩而過:“別以為你給我墊付了醫(yī)藥費,我就會感激你,這錢是你自願給我的,我才不會還給你呢。”


    宋亦武停下腳步,哭笑不得,當然還記得不久前他在警察局裏吆五喝六的那一幕。


    他也因此挨了訓,不過年輕人並沒有放在心上,他心胸豁達,人也敞亮。


    “不要你還,但是當時打架的那幾個人還沒落網,需要你協助調查。”


    話音未落,林又元已扶著牆走遠了。


    警官搖搖頭,筆記本在掌心裏拍了兩下。小護士見真的是他,迎上來,麵色喜悅。


    “警察同誌,我們科室商量過了,這錢也不能要您的,還給您退迴去。”


    宋亦武擺手往後退:“不成不成,看病哪有不出醫(yī)藥費的……”


    蘇悅這才想起來自己的錢包,伸手一摸兜,沒了,頓時麵如土色。


    “錢……錢……錢沒了……”


    宋亦武眉頭一皺:“沒事不著急,慢慢說怎麼迴事?”


    小護士結結巴巴地:“我……我一上午都在醫(yī)院沒出去過……錢包就放在右側兜裏,裏麵還有其他同事的捐款,要一起退給您的……”


    宋亦武用牙齒咬開了筆帽,一邊聽一邊記:“從早上到現在接觸了哪些人?尤其是能和你近距離接觸的,外人。”


    小護士聽他說著,突然想起方才她給病人換藥時,林又元趴在她胸前,手也不安分。


    她還以為是在揩油,誰知道是……


    小姑娘漲紅了臉,宋亦武也看著身後的走廊,想著剛剛走過去的那個背影,猛地把筆記本一合,拔腿就跑。


    “抓小偷啦!”


    蘇悅也跟在身後狂奔,張嘴就喊。


    林又元聽見身後的動靜,連滾帶爬跑下樓梯,摔倒在醫(yī)院門口,爬起來就往前衝。


    到底是個有傷在身的人,跑出去沒多遠,就被人摁倒在了花壇邊上。


    宋亦武從他手裏奪過了錢包,交給一旁的護士:“拿來吧你,看看,有沒有少什麼東西?”


    說是錢包,就是手工縫製的絨布袋子。


    蘇悅捧著這有些破舊髒兮兮的布包,拉開了係帶,喜極而泣。


    錢都在,最重要的是,裏麵的一張二寸照片也沒丟,那是她媽媽唯一的一張遺像。


    小姑娘拿起來看了又看,拂去上麵不存在的灰塵,這才又裝了進去。


    “一分都沒丟,謝謝您,宋警官。”


    宋亦武把人拷起來:“我說你啊,一天天地不務正業(yè),不是偷雞摸狗就是持械鬥毆,幹這些能填飽你的肚子嗎?啊?”


    彼時少年已經落魄,頭發(fā)亂成雞窩,結成一綹一綹的,身上穿的衣服還是入院時的病號服,短了一大截,露出長滿凍瘡的手和腳脖子,因為長期不洗澡,渾身上下也散發(fā)出了一股難聞的氣味。


    林又元紅著眼睛咆哮:“要你管!你他媽算是哪根蔥……”


    他話還未說完,一輛豪車停在院門口。


    富二代打開車門,扶著打扮得光鮮亮麗的女人走了出來,正是那位梨園戲子。


    對上視線的那一瞬間,女人有些不自在地挪開了目光。


    男人把煙頭扔到了他頭上:“喲,這不是我們江城市赫赫有名的林二少,林公子嗎?怎麼也淪落到了這步田地了?還叫人拿手銬拷住了,嘖嘖嘖,實在是可憐。”


    “隻是不知道這迴,你爸你哥還會不會為你出頭了?”


    他不提還好,一提林又元心中就湧起滔天恨意,氣血翻湧,掙紮著往過去爬,目呲欲裂。


    “是……是你陷害我爸,我哥呢?!我哥怎麼還不迴來?!”


    “那誰知道呢?興許是死了吧,不過,這又關我什麼事呢?”男人說著,蹲下身來,拍了拍宋亦武的肩膀。


    “我說警官,這人可有前科,父兄至今還在審查中,可不能掉以輕心,得好好查,查好了加官進爵,前途……”


    他話音未落,那小姑娘噔噔噔跑了過來,眼睛鼓得溜圓,臉上略有一絲氣憤。


    “他有前科不代表他現在犯了法,今天這事是你誤會了,錢包還在,他沒偷,你要是把他弄進去,安一個莫須有的罪名,那就是你犯法!”


    小姑娘說這話完全是因為想到了自己含冤而死的母親,同仇敵愾罷了。


    林又元卻沒想到,竟然還有人願意替他說話。


    他愣了愣,看著她瘦小的背影,在那一瞬間裏,迸發(fā)出了無窮的力量,讓他的心為之一震。


    大概年少的時候,對一個人表達謝意和喜歡的方式,總是拙劣和小心翼翼的。


    林又元開始惦記起她,時不時流竄在市中心醫(yī)院附近,等著她下班,再默默陪著人走上一段路。


    “你幹嘛老跟著我?!”女孩子氣憤。


    林又元吊兒郎當地笑:“我也住這附近啊。”


    “你放屁,宋警官說你根本就不住這兒,你再不走我報警了。”


    林又元咬牙切齒,媽的,又是他,陰魂不散,攪人姻緣。


    “那我從前不住這兒,不代表我以後不住這兒,法律沒說不讓人搬家吧。”


    林又元染著一頭黃毛,噙著煙,斜著眼笑,擋去了她的去路。


    小護士一腳跺在他的腳背上,拿包拍開他,繼續(xù)往前走:“無賴,流氓!”


    林又元把煙舉起來看著她的背影笑得邪性:“哎,流氓喜歡你啊,怎麼樣,考慮一下?”


    那人已一溜煙沒影了。


    林又元把抽完的煙扔在地上,這才扭頭離開。


    那之後又過了不久。


    一個下著雨的深夜。


    蘇悅照常下班,他沒再跟來了。


    女孩子稍稍鬆了一口氣,卻在迴家途中遇見持刀劫匪,危急關頭,是林又元衝出來製服了歹徒,宋亦武接到群眾報警後,把人一起帶迴了派出所裏。


    女孩子坐在裏麵做筆錄。


    宋亦武給他倒了一杯水,往裏望了一眼,努努嘴。


    “難得你小子進局子不是因為偷雞摸狗,怎麼,喜歡她啊?”


    林又元把紙杯一叼,抿了口水,窩在椅子上坐沒個坐像,站沒個站像的。


    “放屁,我會喜歡她?老子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不行啊?”


    宋亦武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實說,如果真的想追女孩的話,你這個樣子,又沒份正經工作,不行。”


    林又元嘀咕:“老子怎麼了,老子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鐵門咣當一聲響。


    女孩子出來了。


    林又元餘光瞥到,趕忙把紙杯放下,呲溜一下站了起來。


    宋亦武送他們到門口:“最近轄區(qū)裏流竄著一個盜竊團夥,你們小心點,這是我的聯係方式——”


    他把名片一人遞了一張,後麵這話卻是衝著林又元說的。


    “要是有什麼線索,也可以找我。”


    畢竟他混跡在市井街巷,三教九流都有接觸,消息來源也廣。


    林又元拿著這名片,翻來覆去看了一眼,依舊是沒個正行:“怎麼,幫警察同誌抓到罪犯的話,有什麼獎勵嗎?”


    宋亦武微微一笑:“既然是通緝,提供線索人能順利抓住,自然是有賞金的。”


    出了派出所大門,林又元就大搖大擺走在了前麵,彼時夜空又開始飄起毛毛雨。


    他抬頭望了一眼,就被一把傘遮住了。


    女孩子遞過來一方藍色手帕:“這個,給你,擦擦吧。”


    林又元抹了一把額上的傷口,指尖有血,他笑笑:“不用……”


    話音未落,柔軟的布料已經塞進了他手裏。


    女孩子臉色微紅:“今天的事,謝謝你。”


    那是林又元第一次感受到了做一個好人的喜悅。


    少年眉眼彎起,卻又不想讓她看的太明顯,拚命扼製住臉上的笑意,扭頭就走。


    “哼,不用謝,我說了我家也住那邊,不過是路過,舉手之勞罷了。”


    “雨下大了,我先送你迴去吧。”女孩子捏著傘柄,和他同路。


    林又元兩手插兜盯著麵前的水窪濺起雨滴:“哪有女人送男人迴家的道理,你先迴吧,我自己走。”


    “不成,你身上有傷,發(fā)炎了怎麼辦?”


    林又元眉頭一皺,把傘從她手裏搶過來:“哪那麼多廢話,帶路,我先送你迴去,這傘我再拿走,改天還你。”


    ***


    “那之後,我、宋亦武、你媽媽,三個人就成了好朋友,後來又加入進來一個趙俊峰,彼時的他剛入職,因為是農村出身的緣故,性格木訥不怎麼愛說話,作為老宋搭檔的他,和我們一起出生入死過幾次,很快就打成了一片……”


    在他緩慢的陳述裏,林厭仿佛也能看見那段充滿歡笑、血與淚的歲月。


    林又元用混跡在市井街巷裏打探來的消息,幫他們甚至是警方抓捕了很多通緝犯、盜竊團夥、殺人犯等。


    他這樣遊走在黑白兩道,自然不招人待見,時常被打得遍體鱗傷。


    不過也隻有在受傷的時候,才會得到某些特殊待遇。


    不上夜班的時候,幾個人會在蘇悅家碰頭,拎幾瓶酒,湊錢買些肉菜,由她下廚做一頓酒菜。


    幾個人圍著飯桌喝酒劃拳,就連性格最內向的趙俊峰往往也喝得麵紅耳赤。


    蘇悅係著圍裙在灶臺邊忙活,土灶煙氣熏天,鍋碗瓢盆叮咣作響,她切一大把辣椒和蔥花,趁著油熱一股腦倒了進去,一邊被嗆得捂著嘴咳嗽一邊上菜,有鹵肉、雞腿、還有滿滿一盤河蝦,琳瑯滿目擺在桌上。


    “喲,不錯啊,今天居然有蝦,說,你是不是又漲工資啦?”林又元剛撚起一隻,還沒塞進嘴裏,就被人拿筷子拍掉了。


    “去去去,你身上有傷,不能吃蝦,吃點素的,專門給你燉的蘿卜湯。”


    蘇悅把一大盆湯菜擺上了桌。


    宋亦武點了一根煙笑道:“蘇悅說的對,你還是少吃為妙,迴頭又發(fā)起來。還不是過年,那點兒津貼發(fā)了,想著吃點好的,犒勞犒勞大家。”


    趙俊峰拿手抓了隻蝦進碗裏,大快朵頤,直看的他口水直流。


    “一大早,我跟武哥去農貿市場買的,新鮮,好吃,悅悅手藝真不錯!”


    林又元咬牙切齒,拿筷子敲他的手:“吃吃吃,就知道吃,也不知道給我留一點!”


    蘇悅從廚房端菜,踹了他一腳。


    “就知道欺負人家老實人,喝你的湯!”


    林又元不情不願坐迴來,半晌,又擠眉弄眼的:“哎,你把工資都花在請我們吃飯上了,哪來的錢娶老婆啊?”


    宋亦武也老大不小了,家裏人正操心這事呢。


    他把煙摁熄在桌上,拿鞋底抽他:“吃你的飯,少說兩句行不行?”


    他倆一個追一個逃,趙俊峰也被迫加入了戰(zhàn)局,一屋子人鬧成一團的時候。


    蘇悅手一指窗外:“看,放煙花了!”


    幾個大男孩唿啦啦跑上了天臺。


    蘇悅家住在江邊,是外婆留下來的老房子,那個時候的江邊不像現在早就建成了江景房,動輒貴得令人咋舌,住在這裏的都是漁民或者窮人。她的媽媽原先在村裏的小學教書,和林又元的父親一樣,被關進去審查,結果再也沒能放出來。


    至於她的父親,一次打漁的時候失足落水,被撈起來的時候,渾身上下都纏滿了漁網。


    自那時候起,蘇悅就再也沒離開過這裏,她一直守著這棟老房子,等著爸爸媽媽,魂兮歸來。


    幾個人趴在生鏽的欄桿邊上,腳下漁村裏沒亮幾盞燈,偶爾響起幾聲狗叫。


    巷子裏幾個小孩成群結隊推著鐵環(huán)跑過,隔壁的男人在罵自己的老婆。


    不遠處亮著燈的一間屋子裏放著黑白彩電,隱約傳來嗯嗯啊啊的聲音。


    江麵上傳來悠長的汽笛聲。


    焰火升上了夜空,照的對岸燈火輝煌,宛若白晝。那裏已經有了高樓大廈,那是富人們住的地方,和這裏天壤之別,也是林又元從前的家。


    少年看著看著眼眶微濕,他把酒瓶一砸,伸手指向老天爺。


    “我,林又元,一定會有錢的!!!”


    蘇悅也迎著風,學著他的模樣吼:“我,蘇悅,一定會有一段好姻緣的!!!”


    宋亦武把手指放在唇邊,打了個唿哨:“我,宋亦武,一定要當一個好警察!!!”


    趙俊峰撓了撓腦袋:“我……我沒什麼大的願望,就是希望我的家人都平平安安。”


    彼時少年們相識於微末,幾個孤單又脆弱的靈魂逐漸靠攏,在那一瞬間,他們每個人看著對方通紅的臉,都覺得他們會是一輩子的好朋友。


    可是他們不知道的是,1967年的那個冬夜,曾站在天臺上,對著江水和焰火許願的少年們,最終都得償所願,卻也都違背了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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