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為百目鬼的妖怪深陷斑斕的“眼球”之中,讓人看不清麵目,隻有彎彎的唇角。
隨著少女銀鈴一般的笑聲,四周的輪盤型眼球開始像是活物一樣有張開有閉合,就像是張燈結彩的妖怪集市上的燈籠。
這是一場無聲的拉鋸,窺伺者的比拚與偽裝,九十九朝不緊不慢地在這兩股氣勢之間點亮手中符咒的紋路,然後一張張拍出去置放在五角,加固包圍著他們的結界,不讓任何一點力量泄出以防被捉到蹤跡。
夏油傑看到他對自己豎起手指,噓了一聲,點點頭。
鏖地藏想要打破鏡子的動作停下了,又奇怪地嗯了一聲。
“怎麼了,鏖地藏。”有人問他。
鏖地藏收迴眼睛,“有一股奇怪的妖氣掩藏了起來,最近有什麼可疑的妖怪進入京都嗎?”
有個聲音先是很肯定地迴答他:“不可能,京都的結界都有那些陰陽師看守,咒術師也查不到我們妖怪的頭上……難道是奴良組的斥候?”
鏡中的眼睛退了迴去。
【奴良組,很有可能,讓鬼童丸他們加強對螺旋結界的破解……】
【我這就去……】
鏡子漸漸消失,結滿庭院的斑斕眼球也像是疲憊似地緩緩閉合。
少女妖怪依舊坐在堆積的彩球中,向九十九朝伸出手。
九十九朝接過她手裏交過來的小彩球,雖然百目鬼的幻境詭異斑斕,但少女卻有著極漂亮的彎唇和精巧的鼻梁,隻是鼻子之上的臉龐好似永遠深陷彩球之中,配上四周的景物有著說不出可怖感。
她笑了笑,慢慢站起身,對少年點點頭,就消失了。
一同消失的還有她的幻境。
夏油傑:“生得領域?”
“不是,是妖怪的幻境。”黑發少年搖搖頭又點點頭,“不過差不多,隻是妖怪的幻境是可以走出去的,隻要你不迷路。”
傳說中有很多人被妖怪拐走或者神明神隱的故事,其實基本上是進入了某個妖怪的地盤出不來造成的,最著名的鬼打牆也是這樣。那些地盤就是所謂的妖怪的幻境,非常容易讓人迷失在內,就本質上來說,和咒靈咒力強大到一定程度就能展開的領域差不多,都有一個場地buff。
就是少有強製把人留下來的幻境,反正人類也很難走出去。
鏡子裏浮現的短暫景象可以看出抓住中井虹的是兩個妖怪,還是懂得用人口買賣手段的妖怪。和智慧不高的咒靈完全不一樣,甚至短短幾句對話就給人一種信息量好大的大陰謀感。
尤其是涉及到了“陰陽師”和“咒術師”,夏油傑和九十九朝作為兩個學生,不知道咒術會是否清楚這件事或者做出了什麼安排,一下都有點摸不著頭腦。
於是兩人一合計,打算由夏油傑去找比較好說話的夜蛾正道問一問,九十九朝就算了,身邊眼睛太多打聽起來也挺麻煩。
夏油傑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反而問九十九朝:“那個叫做鏖地藏的妖怪你了解嗎?”
如果是能力不低的大妖怪,陰陽師不可能不熟悉。
但九十九朝搖頭。
“羽衣狐?”
九十九朝繼續搖頭。
“奴良組?”
九十九朝還是搖……他搖到一半頓住了,心虛地發現夏油傑在瞇著眼睛看自己。
九十九朝的確不清楚那個高頭顱大眼睛的老頭是誰,羽衣狐一聽就是和狐貍妖怪,奴良組的話,一年前浮世繪町的事情夏油傑不可能沒聽說過。
但少年想要隱瞞的原因,還是鏡子之中,他看到了中井虹腳下有一個漆黑巨大的多角星,尋常人看到肯定不會有多想,更像是血跡飛濺的痕跡。
九十九朝認出來了,那是禦門院家陣圖,據說是改自安倍晴明的桔梗印。
關於這具身體的出身,和涉及到安倍晴明複蘇的陰謀,他第一反應就是隱瞞下來。
要知道就連咒術會都不知道禦門院家在做什麼,現在還和妖怪聯手。
有些秘密是會給人帶來危險的。
盯著九十九朝看了一會後,夏油傑沒打算逼問他隱瞞了什麼,平淡地說:“今天的事我也會告訴悟的。”
九十九朝立刻打蛇上棍,保證道:“如果有需要我肯定會找你們幫忙的!我絕對沒有英雄主義,一見到危險就會立刻跑得很遠,手機絕不關機,該慫絕對會慫,信太學長也會多加利用,也不會立‘幹完這票就迴老家’這類g!”
夏油傑:……
該說的都被說完了,他還能說什麼。
不是不信任九十九朝的能力,隻是從事件程度和九十九朝的狀態來說,夏油傑覺得作為朋友,正常的叮囑還是要有的。
沒想到九十九朝就仿佛一個走過所有套路的社會人,拔完了所有的沒有豎直的旗子,抖完了所有包袱。
和五條悟不同,夏油傑麵對九十九朝更多是又無奈又想笑,所以也尊重朋友間不願說出口的秘密。
說到底,夏油傑雖沒有他的搭檔那麼張狂,但優等生也有優等生的不羈,這從他的發型耳洞闊腿褲就能看出來了。
比起他來說,信太森那種才是那種傳統的模板優等生,鄰居家的孩子。
可碰上九十九朝,夏油傑就有一種自我的矛盾。
“發什麼呆呢,走吧。”
收拾好了庭院的痕跡,九十九朝招唿他,和青子打了招唿,真的就像是平平常常地來拜訪做客的模樣,又沒有剛剛的心虛和更之前站在結界和眼球中心的模樣。
他不是裝作老成,而是真的老成,奇異地與年輕的外表融合,所以夏油傑聽他講話的時候就會下意識地深思的原因,還不會對某些說教不屑一顧。
大概是從定下非同尋常的束縛開始,兩人間就是這樣的狀態了。
九十九朝把百目鬼留下的詭異小彩球放到中井青子手上。
“青子拿著這個吧,有什麼的事的話就找根針戳壞它,我就知道你要找我啦。”
中井青子點點頭,認真地把小彩球收好,又讓九十九朝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
“走吧走吧,叫一下五條特快新幹線……”
“啊,悟剛剛發消息說他不想過來了。”
“誒?”那怎麼辦!
“……我借你一個咒靈迴去?”
“……”
“虹龍。”飛得高,不算醜。
“成交。”
大概是半個多月後,夏油傑收到了一包不是特別甜但味道還不錯的金平糖。
準確來說,是他放出去巡邏的咒靈不知道為什麼從夜蛾正道的羊毛氈手裏搶來的。
吞吃咒靈的味道就像是咽下擦過嘔吐物的抹布。
九十九朝知道夏油傑吞吃咒靈肯定沒有走煎炸烹炒去頭去尾的料理流程,相信味道也不會好。
和對五條悟不一樣,他不怎麼會開夏油傑玩笑,畢竟覺得這個人容易認死理,開玩笑也沒意思,所以用了送墨鏡一樣的方式,送了他一包糖。
然後幹巴巴地叮囑了一句:【先苦後甜啊,夏油君。】
有一種哄小孩子吃藥又不大擅長的喜感在裏麵。
在五條悟認為差別待遇的抱怨聲裏,夏油傑拿著這包糖,表情……嗯,就還是笑。
是那種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但偏偏發生了的無奈,像是看到夏天下雪,冬天開花,喉嚨裏會不自覺帶起笑音,忍不住稍微別過頭的笑。
這人平常到底在想些什麼。
……
日本的夏天過得不快也不慢,京都多樹,蔥鬱疊翠,倒也好看。
不過少年人的時間總是在特別不經意的時候就溜走了,盛夏來得快去得快,轉眼就到了學期的下半季,期間九十九朝的評定也終於下來了。
“特別二級咒術師”,九十九朝看著自己的新學生證,不太明白前麵加的這個:“特別”有什麼含義。
算了,管他呢。他把證件拍進口袋裏,點了一杯雪頂。
反正是個二級就對了,已經是可以接受指名、少數時候還能單獨出任務的級別,對他有利。
白發高個的學長走進門,看起來十分精神。
介於九十九朝剛剛上崗身份特殊還經驗不足,暑期的時候學校讓他跟信太森出了兩次任務,成績都還不錯。
這個安排其實也就是明白地告訴他,他以後的組隊基本就是要幫信太森打下手做吉祥物,方便監視,也不浪費資源。
可見咒術會真是把資本家和傳統靈異職業融合得很好的一個大公司,怪不得那麼有錢。
然後九十九朝迴頭就約了信太森談心。
九十九朝站起來:“學長要喝點什麼嗎?”
“怎麼能讓大人破費!”
“……”他又乖乖坐下了。
窗外熱意昂然,半大的少年醞釀了一下,擺出一個雲淡風輕的表情語氣深沉道:“信太學長,這次叫你出來,是因為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信太森翹起的白發頓時抖擻起來,情深意切,“您盡管吩咐!”
九十九朝不為所動。
不要那麼熱情,我也是會變成資本家的。
“我想拜托信太學長幫我調查一下另一位星漿體的事情,隻要知道他的能力和咒術會的評定就好,千萬不要告訴我他的名字和其他情況。”九十九朝要求道。
黑井家對於星漿體的情況肯定是都清楚的,但是派來照顧星漿體的人就不一定能知道了,畢竟很難說人和人相處後是否會有不忍的感情,更別說信太森的身上有神明憑依。
要是神明一個不爽把九十九朝給剁了,至少也要保下另一個星漿體。
如果神明因為信太森的不忍站在九十九朝這一邊,那就更了不得了。
黑井家這樣的顧慮九十九朝倒也能猜到,不過他不覺得自己會有那個運氣……就算信太森一直在努力表露善意,但嚴格來說,他的經曆讓他在好相處的表皮下不得不抱著對任何人都不信任的態度。
說九十九朝是個外熱內冷的騙子都不過分,因為他至始至終都需要以:“隻相信自己”來撫平未知的未來和過去帶給他的不安全感。
他心如明鏡,所以對信太森的熱情一直無動於衷,保持著應有的懷疑。
讓信太森幫忙探查另一個星漿體的事情其實很忌諱的,但九十九朝隻打聽淺顯的信息,就像是怕對方也是個努力學習的咒術師,萬一在哪一天勝過自己讓咒術會天平再度搖擺,而展示出來的不安。
實際上不僅如此,他是想通過信太森的調查結果來衡量這位黑井家的侍從有多少值得利用、可以利用到哪一步的價值。
如果自己真的是被放棄要去做星漿體的一方,他也還有其他後手,隻是第一個要對付的就是信太森,以及後續的事項都太麻煩了。
好在就目前來看,他要走的計劃還是行得通的。
少年的手指搭在雪糕杯子上感受著涼爽的溫度,露出來的一截手腕比奶油還要白,看起來是無意天真的舉動,內心卻是在七彎八繞後搖頭感慨自己的行為。
不得了,我可真是好虛偽好做作。
人的一生總是會帶著受製於某人某物某種原則問題的無奈活著,九十九朝有時候也會覺得很累,可這就是人生不是麼,更多的時候,他其實挺享受的。
因為在他的認知裏,能駕馭起這樣的人生,才會有許多意想不到的奇跡發生。
咒術會能多我一個那麼思慮周到的打工人真是上輩子積了德。九十九朝小小的不要臉地想。
“調查另一個星漿體嗎?沒有問題!”
信太森可以說是二話不說就答應了下來,這是九十九朝第一次拜托他的事情,信心滿滿得仿佛就完全不知道這是一個禁忌的行為一樣,年輕俊朗的臉上滿是堅定和誠懇。
然後他突然放鬆了語氣,感歎了一句:“九十九大人真是太善良了。”
九十九朝的手一頓。
“不想知道另一位星漿體的姓名和情況……是因為知道後會害怕自己心軟對嗎?”
信太森理解地說道:“在下明白,因為這副軀體的身份,所以您無法交付完全的信任……但希望您知道,除卻黑井家的命令外,小狐丸是站在您這一邊的。”
這位白發馬尾,紅瞳透徹的學長凝視他,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忽而說出誓言般地語句,神色也在不經意間溫柔了起來。
“小狐,永遠是您的刀,願意等到被您使用的那一天。”
“…………………………?”
九十九朝忍不住大喝了一口雪糕下麵的咖啡,苦得冷靜了一下。
麵對這樣的直球,他臉不紅心不跳,就是有點想犯罪。
付喪神什麼時候變得那麼不講究的,很難讓人理解啊,這樣不好不好。
搖頭晃腦,搖頭晃腦。
秋學期開始之後,新的袚除任務再度下來了。
信太森作為一級咒術師,手上同時有幾個祓除任務不奇怪,有些任務是有著需要長期調查和追蹤的時間,按程度的不同可以分別再委托低等級的咒術師甚至是輔助監督,那麼主要負責的咒術師咒術會也不會讓他們閑著,而是見縫插針地安排了其他的任務。
人手不足但是錢給到位,九十九朝對此不發表任何評論。
京都少女失蹤案在交流會後依舊是由信太森小組負責,不過團隊成員就變迴了京都高專的其他三年生,信太森是主要的負責人。
中井夫人提供的線索很模糊,至今也隻能說是很大可能與這個案件有關,但因為性質嚴重一並並入案件交給了信太森。
這就是一個調查追蹤大於祓除戰鬥的案件,直到秋季開學,才有了算不上進展的進展,可以讓九十九朝介入。
秋高氣爽,街頭人流不少。
信太森一身黑衣,緩緩地將車駛入路旁的停車位。
日本考駕照的年紀是十八歲,可以駕駛小型自動擋汽車,九十九朝就坐在他的副駕駛上,伸頭貼著車窗看見一個平平無奇的奔三男性正走入影像店,看了幾分鍾就迴頭總結。
“是有一點咒力殘穢在身上,而且整個人就像是被貸款和上司壓迫的工薪族,帶了個痛苦麵具想借著對音樂的愛好來影像店放鬆一下。”
信太森天然地對著九十九朝說得任何話都能理解,沒有在意槽點滿滿的比喻,說道:“我們按照正常流程接觸就可以了。”
在讀學生出任務一般是三人組,信太森沒有在意,另一位想在意也不敢說話。
——小島田懷疑人生般地坐在車後座。
他們三年生的三個人中有一個人因為之前的任務受傷還沒恢複,以為這次要兩人行動的他今早拉開車門,就看到九十九朝坐在副駕駛上低頭看資料,嚇到現在都還沒迴過神。
在交流會後,小島田特地去打聽到那個傳說中術師殺手的通緝令,黑頭發黑眼睛,表情冷淡到讓人一看就是個莫得感情的殺手。
而九十九朝今天起了個大早,精神不好,他看到小島田站著不動了,從資料裏抬起頭,用有些懶散,又沒什麼溫度的表情問他:
“小島田學長,是要我請你上車嗎?”
很沒有對前輩的禮貌。
黑頭發黑眼睛,莫得感情,殺手的弟子。
小島田也帶上了痛苦麵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