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兼與宇文憲前去赴宴, 蘭陵王高長恭與韓鳳已經(jīng)在等了。
高長恭和韓鳳迎接在營地的門口,楊兼笑著走過去,說:“老四, 這麼快便想為兄了?才堪堪分別, 便上趕著請為兄吃飯?”
高長恭已經(jīng)免疫了楊兼的垃圾話, 聽到他說這些, 並沒有太驚訝, 也沒有太大反應,而是拱手說:“鎮(zhèn)軍將軍, 請。”
楊兼搖搖頭,感歎了一聲:“真是越來越不可愛了。”
這時候韓鳳才看清楚宇文憲, 驚訝的說:“你是那個把我打入水中之人?”
韓鳳自負武藝高強, 又因著正當紅,所以被很多人溜須拍馬說成是大齊第一人,結(jié)果折在了宇文憲手上,而且還被打入了水中,好不狼狽,這足夠讓他記一輩子的。
宇文憲拱起手來,態(tài)度很是公式化,說:“在下宇文憲。”
楊兼笑著介紹說:“這位乃是齊國公, 大家都是老相識了,也不必如此拘謹。”
“齊國公?”韓鳳說:“原來你就是齊國公,得空咱們再比劃比劃, 上次我腳底打滑了, 不是真的敗下陣來, 下次絕不會如此!”
高長恭引著眾人進入了燕飲營帳, 在大帳中坐下來, 很快有仆役端上燕飲的菜色。宇文憲微微蹙眉,楊兼則是挑了挑眉,看了一眼案幾上的菜色。
楊兼笑著說:“跟人學,變小狗,老四啊,你這一套,可是從為兄身上學來的,竟然還給為兄了。”
那案幾上擺的菜色,可不就是烤雞架子麼?
蘭陵王高長恭微微一笑,說:“這雞架子哪裏都有,難道鎮(zhèn)軍將軍能烤,我們便不能烤了?”
蘭陵王隨即又說:“日前鎮(zhèn)軍將軍曾說,長恭便是這個雞架子,迴去之後長恭日思夜想,終於讓膳房也模仿著做出了這道烤雞架,對於你們周人來說……鎮(zhèn)軍將軍又何嚐不是這隻雞架呢?”
蘭陵王這招可謂是以牙還牙了,見楊兼不以為然,便親自給他分析形勢,說:“你們周人的天子雖然年紀輕輕,但是野心頗大,一方麵想要除去大塚宰,一方麵又想要壓製八大柱國。如今鎮(zhèn)軍將軍的確勝了兩場,而且打得漂亮,但鎮(zhèn)軍將軍有沒有想過,你越是贏,你們的天子便越是不歡心,越覺得你硌著了他的心竅呢?”
楊兼還是那副不以為然的模樣,說:“老四啊,你此言差矣,你看看為兄身上這麼多肉,怎麼可能是雞架子呢?倒是小四兒你,迴了鄴城沒少吃苦罷,清減了這麼多,你越發(fā)的像雞架子了,沒肉都不夠啃的。”
蘭陵王的麵色稍微僵硬了一下,因著他迴到了鄴城之後,的確受了不少苦。本以為高阿那肱死了之後,便沒有人再構(gòu)陷自己,但是不然,高阿那肱死了之後,高長恭也在府中被軟禁了很久才放出來,如果不是因著這次戰(zhàn)事緊急,而且好友斛律光多次勸諫,恐怕高長恭此時還在被軟禁呢。
楊兼收斂了笑容,變得正色起來,說:“再者說了,兼手中四萬兵馬,你見過這麼豐滿的雞架子麼?”
蘭陵王的臉色更是僵硬了,的確如此,如果四萬兵馬還是個雞架子,那他們是甚麼?
這局麵突然變了,反而變成楊兼勸導蘭陵王,他一副好大哥的模樣,諄諄教導的說:“老四啊,不是為兄說你,你看看為兄,手中已經(jīng)四萬兵馬了,別說是怎麼得來的,但是你呢,手中的兵馬卻越來越少,越來越不成樣子,你們的人主也愈發(fā)的不信任你,你還剩下了甚麼?不如這樣罷,跟大兄迴家去,你歸順了大兄,大兄立刻給你做頓好的,你說罷,想吃火鍋烤肉,還是宮保雞丁糖醋裏脊水煮魚毛血旺紅燒肉?你就算是想吃茄子,為兄也給你種出來!如何?”
楊兼一口氣報了許多菜名兒,總之韓鳳是一個都沒食過的,而案幾上隻有雞架子,他下意識吞了一口口水,說:“茄子是何物?”
“這茄子……”楊兼剛想要迴答韓鳳,蘭陵王已經(jīng)“咳!”的咳嗽了一聲,韓鳳突然反應過來,自己怎麼說上吃了,這一趟來分明是來安撫周人的,連忙也咳嗽了兩聲。
楊兼說:“如何?與其這般苦哈哈,不如來投奔為兄,老四你覺得如何?”
蘭陵王麵色平靜的很,說:“長恭還是那句話,直道事人,有死而已。”
楊兼點點頭,說:“忠烈啊,忠烈,分明可以靠長相,一定要拚忠心,你也不容易。”
兩邊各執(zhí)一詞,陷入了膠著之中,蘭陵王便說:“這雞架乃是長恭遍訪能人膳夫,千挑萬選做出來的,不知合不合鎮(zhèn)軍將軍的口味,還請將軍試試看。”
楊兼一笑,說:“雞架子而已,吃著頑兒的,還遍訪能人,老四你才是個能個兒人罷。”
烤雞架盛在承槃之中,承槃精致又典雅,配一個烤雞架當真是過度包裝了,十足的奢華,這隻雞架的格調(diào)都莫名的高了起來。
楊兼擦了手,準備開始拆分烤雞架,宇文憲微微蹙眉,低聲說:“將軍……”
他說了兩個字,並沒再說下去,但是意思已經(jīng)不言而喻,宇文憲素來心細如塵,似乎是怕這烤雞架裏麵有毒,畢竟他們是獨身前往,萬事都要小心謹慎才是。
楊兼明白他的意思,說:“你放心好了,蘭陵王是個死腦筋,如果能下毒,他早就不是如今這麼個可憐兒模樣了。”
楊兼說著將拆開的雞架送入口中咬了一口,韓鳳早就餓了,聽他們你來我往的說一些“客套話”,腹中咕嚕嚕的叫喚著,當即抓起雞架豪爽的啃了一口。
“這……”韓鳳啃了一口,登時蹙起眉頭,臉色十足古怪。
蘭陵王還沒有食用雞架,看到韓鳳表情古怪,便說:“怎麼了?”
不隻是韓鳳,就連楊兼的表情也十足古怪,他微微瞇著眼睛,眼神有些驚訝的盯著手中的雞架骨頭,那模樣可不隻是難吃而已,還有更多複雜的情緒在其中。
與此同時便聽韓鳳說:“這雞架怎麼是甜的?”
“甜的?!”蘭陵王足足吃了一驚,他住在長安的時日不短,也聽說了一些流言蜚語,說是隋國公世子不能吃甜食,對甜食不服,吃了是會要人命的。
蘭陵王令人準備了雞架子,但並非是甜口的雞架子,哪裏知道,這烤雞架突然變成了甜口。
甜膩的口感在唇齒間彌漫著,並非是蜜香的烤雞架,那種甜味的口感很肆意張狂,完全沒有甚麼鹹香可言,楊兼吃下第一口的時候,心中登時咯噔一聲。
“嘔——”楊兼趴在案幾邊上,突然嘔吐了出來,宇文憲看到這一幕,立刻搶過去,大喊著:“將軍?!”
楊兼奮力的嘔吐著,口中甜膩的雞架子雖然吐了出去,但是那股子甜味卻彌漫開來,怎麼也揮之不去。
宇文憲瞇著眼睛厲聲說:“原來你們齊人宴無好宴!明知鎮(zhèn)軍將軍對甜食不服,竟然還故意用甜食招待將軍,真真兒是用心良苦啊!”
蘭陵王霍然站起來,說:“我根本不知情,快,醫(yī)官!”
韓鳳完全不知楊兼對甜食不服,又是驚訝,又是奇怪,說:“這是燕飲,咱們哪裏準備醫(yī)官了?呸,這甚麼雞架子,甜嗖嗖的,難吃的很!”
嗖——!
隨著韓鳳的一聲抱怨,輕微的響聲傳來。
下一刻,燕飲的營帳毫無征兆的燃起大火,火蛇竄天而起,團團將營帳包圍在正中間。
那一聲輕響,竟然是火箭的聲音……
“著火了!”韓鳳震驚的說:“怎麼迴事!?”
他說著想要衝出去查看情況,剛一打起帳簾子,“嗖!!”又是一聲,第二根火箭直衝而來,如果不是韓鳳動作迅捷,向後一退,那根火箭便直接紮在了他的麵門上。
嗖——
嗖嗖嗖!
嗖——
接二連三的火箭,猶如流星一般從天而降,將黑夜點的如同白晝一般,明亮的火光拖著長長的尾巴,撲簌簌下雨似的降落在燕飲營地。
“怎麼迴事?!”韓鳳又是大吼一聲,但是無人可以迴答他的問題。
宇文憲冷聲說:“你們耍詐?”
韓鳳大喊著:“耍詐?!我們根本不知情!就算耍詐,也沒有必要賠上自己罷!”
火箭從遠處發(fā)來,這麼遠的距離,根本不分敵我,每一根火箭上都有助燃的燃料,遇到營地立刻燃燒起來,助長了竄天的大火,這架勢根本是要把整個營地夷為平地,一個不留!
蘭陵王心中咯噔一聲,突然說:“祖珽……”
是了,是祖珽!
蘭陵王前來赴宴和談,分明是祖珽的主意,是祖珽一手促成的,如果有甚麼人想要連同蘭陵王和楊兼一起殺掉,那這個人非祖珽莫屬了。
“這個窮酸的孫兒!!”韓鳳怒極,說:“別讓老子抓住他!”
說話間,火箭鋪天蓋地的席卷而來,他們的營地建在樹林之中,地段十足偏僻,四周都沒有人煙,因著建起了營地,所以營地中自然會有火光,這就好像一個立地的靶子,還不是活動的,火箭衝著營地的光線射來,反而便宜得很,絲毫不費吹灰之力。
這個營地不必說了,也是在祖珽的大力建議之下建立的,當時蘭陵王還覺得營地四周都是樹林草木,不是很方便,但是祖珽搬出來長篇大套的道理說服蘭陵王,沒想到,祖珽的用心如此歹毒,營帳建立在樹林之中,樹林多木,非常易燃,火箭如雨,樹木便是最好的燃料,大火碰到樹木快速蔓延,很快將整個營地包圍在火海之中。
“著火了!!”
“快救火啊——”
“沒有水可怎麼辦?!火勢太快了!”
營地裏的士兵並不多,又都是蘭陵王的親隨,大火蔓延,全都集中在燕飲的營帳附近,親隨們想要救火,但是赫然發(fā)現(xiàn)林中缺水,想要打水的話,需要跑出很遠,等把水挑迴來,火勢已經(jīng)不可抑製。
“快!衝出去!”韓鳳大喊著,朝著眾人招手,說:“這麵!這麵還能走!”
燕飲營帳變成了“重災區(qū)”,韓鳳抓住自己的長戟,使勁挑開一塊大火蔓延的營帳布,勉強支起一段空間,可以讓眾人通行。長戟是金屬支撐,導熱很快,韓鳳隻覺得掌心火熱,他沒食到烤肉,自己都快變成了烤肉。
“將軍!!”
蘭陵王剛想衝出營帳,便聽到宇文憲大喊一聲,他迴頭一看,便看到了撲倒在地上的楊兼。
楊兼麵容痛苦,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上,他雙手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似乎在抵禦著甚麼,也似乎像是在隱忍著甚麼,麵色在猙獰的火光中,仿佛比火光還要猙獰。
蘭陵王稍微遲疑了一下,立刻放棄了衝出去,轉(zhuǎn)頭衝向楊兼,大喊著:“抬他出去!”
他說著,架起楊兼的手臂,和宇文憲一人架起一邊,拖拽著楊兼往營帳外麵衝。
火箭組成的瓢潑大雨還在下著,士兵們慌亂不已,火箭是從遠處而來,距離太遠,士兵們想要阻攔,但是鞭長莫及,隻能大喊著:“大王!!快跑!”
“火太大了!”
“蔓延到樹林裏了!”
“怎麼辦?!大王還在裏麵!大王——大王!!”
親隨們在火海外麵大喊,高長恭和宇文憲架住楊兼奮力往外拖拽,韓鳳支著長戟,就在此時突聽“轟——”一聲巨響,營帳的橫梁竟然被燒斷了,火蛇包裹著橫梁,帶起劇烈的濃煙從天而降。
“當心!!”韓鳳衝過去狠狠撞了一下宇文憲的肩頭,兩個人摔倒在地上,帶火的橫梁堪堪蹭著兩個人的衣裳砸下來,飛濺的二人一頭一臉都是黑灰,黑色的煙霧彌漫而起,登時阻隔住了視線。
“將軍?!”宇文憲大喊著,他方才被撞了一下,下意識的鬆開了手,此時已經(jīng)不見了楊兼的身影,巨大的橫梁格擋在中間,宇文憲根本甚麼也看不清楚。
“快走!”韓鳳從地上爬起來,拉住宇文憲說:“火太大了,快走!”
宇文憲還想去找楊兼,韓鳳已經(jīng)死死拽住他,將他拖拽出大火密布的營帳。營地裏的火焰雖然沒有營帳裏麵大,但是四周也被火蛇密布了,天上還不斷的下著火雨,似乎是想要將他們?nèi)忌錃⒃诨鸷V幸话恪?br />
巨大的橫梁從天上掉下來,蘭陵王拉住楊兼,將他向後一拖,堪堪避開砸下來的橫梁。
“嗬——!!”楊兼嗓子裏發(fā)出一聲低吼的喘息聲,蘭陵王的眼睛被煙熏的幾乎睜不開,他努力睜開眼睛去看,隻見楊兼的腿上全都是血,似乎還是被橫梁砸中了。
蘭陵王架住楊兼的胳膊,挎在自己的脖子上,半扶半抱踉踉蹌蹌的往外走,說:“醒醒!醒一醒,振作一點!”
楊兼的唿吸十足急促,也不知道是醒著還是昏厥了過去,並沒有迴答蘭陵王的話。就在此時,突聽“嗤——”一聲,一支火箭從天而降,力度巨大,直接穿透了帶火的營帳,猛地紮向二人,楊兼的眼眸突然睜開,一把抓住蘭陵王。
“嗤——”
高長恭隻覺被楊兼帶了一下,腳步不穩(wěn),險些直接跌倒在地上,耳朵裏聽到一聲皮肉裂開的輕響,隨即被濃煙密布,再睜開眼睛之時,卻看到楊兼的後肩中了一根冷箭,箭鏃深入,全部沒入肉中。
“鎮(zhèn)軍將軍!”蘭陵王一把扶住幾乎要跌倒的楊兼。
楊兼麵色猙獰,因為疼痛麵色扭曲著,但又好像不是疼痛的問題,似痛苦,似興奮,眼珠子血紅一片,暴戾的仿佛要吃人一般。
“有伏兵!!有伏兵!”
營帳外麵的親隨大喊起來,原來營地裏的仆役竟然並非真正的仆役,而是祖珽派遣而來的士兵,士兵們眼看著大火燃燒起來,立刻開始衝著營帳放冷箭,營帳一片火海,加上冷箭,簡直就是雪上加霜。
蘭陵王沒有帶多少親隨來,又要救火,又要阻擋那些伏兵根本來不及。韓鳳和宇文憲剛從火海中衝出來,韓鳳眼睛赤紅,大罵著:“賊孫子!!老子會會你們!”他說著,引著長戟直衝而上。
營帳內(nèi)楊兼後肩中了一箭,營帳被大火燒的千瘡百孔,二人想要衝出去,但是黑煙彌漫,已經(jīng)分不出東南西北,明明向前快跑,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跑到了營帳最裏麵,根本就是一個死胡同。
蘭陵王抽出佩劍,使勁劈砍著眼前的障礙物,頭頂突然吱呀一聲,另外的橫梁也開始搖搖欲墜,“轟!!!”發(fā)出劇烈的響聲,直接從中間裂開,兜頭砸下。
這麼粗大的橫梁掉下來,根本避無可避,“嘭!!”一聲,二人直接被砸倒在地上,蘭陵王後腦撞在地上,短暫的失去了一瞬的意識,便感覺有甚麼濕噠噠的東西掉在了自己的臉上,不,應該說是噴濺,預料中的疼痛卻沒有席卷而來。
蘭陵王高長恭慢慢睜開眼目,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楊兼那雙赤紅帶血的眼眸,分明是溫柔多情的丹鳳眼,但此時此刻這雙眼睛裏卻閃爍著精銳的光芒,眸光興奮的戰(zhàn)栗著。
滴答——
滴、答……
是血液,熱乎乎的滴落在蘭陵王的麵頰上,他仰躺在地上,帶火的橫梁竟然沒有砸到蘭陵王,楊兼則撐在他身上,雙臂微微打顫,似乎在忍耐著巨大的痛苦,鮮血從他的肩頭崩裂而出,一股股冒出來,甚至能聽到滋滋的噴血聲。
方才那根刺中楊兼後肩的冷箭被厚重的橫梁一砸,直接穿透了楊兼的琵琶骨,箭鏃竟然從後背穿了出來,黑色的箭鏃被光火映照,滴答滴答的淌著血,整根箭桿橫穿在楊兼的肩膀上。
蘭陵王震驚的睜大眼目,楊兼竟然替他擋了一下,而這一下,正好砸中冷箭,楊兼的肩膀被直接對穿……
“嗬……”楊兼的嗓子裏發(fā)出粗喘的聲音,不知是他抑製痛苦的聲音,還是在發(fā)笑,臉色蒼白,額頭上源源不斷的滾下冷汗,沙啞的嗓音粗糲到了極點,說:“快……快走……”
蘭陵王的心竅仿佛被人撬開了一樣,他是個何其聰明的人,營地失火,可想而知是誰幹的,身為一個齊人,自己人想要殺自己,楊兼分明是敵人,卻舍身相救。不隻是這一次,蘭陵王已經(jīng)迴想不起來,楊兼到底救過他多少次性命……
蘭陵王眼睛一瞇,突然翻身而起,不過並沒有自行離開,一把架住楊兼沒有受傷的胳膊,將人背在背上,嗓子幹澀的滾動著,低聲說:“放心,我們一起走。”
“放箭!!”
“射殺,一個不留——”
營地中大火衝天,偽裝成仆役的伏兵衝出來,對著火海放箭,韓鳳和宇文憲去阻攔那些伏兵,但是火海混亂,伏兵又混在人群之中,一眼根本分不出來。
“踏踏踏踏——”
“轟隆隆——”
就在這一片混亂和叫囂聲中,大量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有人大喊著:“救火!!”
那聲音圓潤又奶氣,眾人打眼一看,衝在最前麵的竟然是個小馬駒,騎在馬背上的是一個四五歲大小的奶娃娃,一馬當先,揮著小肉手,蹙著小眉頭,厲聲指揮。
他的聲音雖然又軟又糯,卻帶著一股子不可違逆的威嚴。
——正是楊廣!
楊廣一聲令下,因著情況緊急,宇文會也顧不得太多,身後的士兵快速撲出,他們早有準備,來的時候已經(jīng)順路打足了水,衝來不由分說立刻救火。
楊廣指揮著剩餘的士兵,說:“把伏兵全都拿下!”
“是!”
伏兵因為要扮成仆役,所以其實數(shù)量並不多,宇文會的兵馬衝進來之後,立刻掌控了整個營地。
與此同時,尉遲佑耆帶兵飛馬衝向高地,阻斷火箭的來源。
高地之上,秘書郎祖珽正在親自指揮弓箭手,他遙遙的麵對遠處的樹林大火,不由猙獰的笑起來,說:“燒!燒得好!這下子便全完了!燒罷!”
“繼續(xù)放箭,不要停!”
“把整個山林都給我燒掉!”
“天子密令,一個不留!”
“不好了!”就在祖珽下令之時,有士兵跌跌撞撞的跑過來,說:“不好了!山下有一隊騎兵,正往咱們這邊撲過來,數(shù)量不少!應該是周軍!”
祖珽選擇的高地非常隱蔽,他還以為一時間不會被發(fā)現(xiàn),他哪裏知道,楊廣早留了一手,讓人專門盯著祖珽,果不其然發(fā)現(xiàn)了祖珽的端倪。
祖珽有些慌張,這裏是延州的地界,他們是偷偷溜進來的,如果被發(fā)現(xiàn)絕對寡不敵眾,祖珽憤恨的轉(zhuǎn)頭“看”了一眼火海,一狠心下令說:“撤兵!”
“撤兵!!快,全軍撤退!”
尉遲佑耆帶兵衝上高地,祖珽已經(jīng)帶兵撤退,尉遲佑耆下令追擊,周軍追趕著祖珽的弓箭手,一路退到河邊,祖珽的軍隊快速上了船,很快便溜走了。
尉遲佑耆隻是負責驅(qū)趕弓箭手,並沒要和他們硬碰硬,眼看著完成了任務,他擔心楊兼的情況,立刻馬不停蹄往迴趕去。
燕飲營地一片火海,火勢雖然得到了控製,但已經(jīng)燒了良久,營帳坍塌的七七八八。
“將軍!!”
“快看!將軍在那裏!”
“是大王!大王!”
眾人一窩蜂衝上去,便見到蘭陵王的衣袍被燒得黑漆漆,臉上全都是黑灰,和著鮮血,泥濘一片,背上背著滿身染血的楊兼,快速的從大火的營帳中衝出來。
“將軍受傷了!!”
眾人看到楊兼肩頭對穿的長箭,心裏都是咯噔一聲。楊廣快速跑過去,他個頭小,從人群外麵直接擠到最前麵,連忙查看楊兼。
楊兼雙腿都是血,肩膀又被對穿了,箭鏃全都紮在外麵,箭桿嵌在肉中,整根箭桿鮮血淋漓,血液幾乎將木製的箭桿全部陰濕。
“父親!”楊廣連忙扶住楊兼,低喝了一聲。
楊兼的意識有些迷茫,似乎聽到了楊廣的嗓音,微微睜開一絲眼睛,淡淡的看了一眼楊廣,隨即竟然笑了出來。
眾人看著楊兼的笑容,不知為何,全都是心頭一緊。
楊兼的嘴唇動了動,似乎在說甚麼,但是聲音太小了,實在太虛弱,旁人一個字兒也聽不清楚。
楊廣立刻俯下身去,伏在楊兼唇邊仔細傾聽,便聽到楊兼嗓音沙啞,都這個時候了,竟然還帶著一股子笑意,半開頑笑的說:“兒子……如果我死了,你……你的世子爵位可就……落空了,你千萬……不能、不能讓我死啊……”
楊廣兩隻小肉手攥成拳頭,一張圓嘟嘟的小臉陰沉下來,眼眸中劃過冰涼的森然,輕聲說:“放心,有朕在,父親想死也死不了。”
楊兼聽到他的話,挑唇又笑了一下,但是隻有挑唇的動作,實在虛弱的沒有力氣,笑聲並未到唇邊,渾身的力氣已經(jīng)陡然一鬆,陷入了昏暗之中……
“父親!”
“將軍?!”
宇文憲衝過來,說:“血是黑色的,冷箭有毒,快,抬迴去醫(yī)治!”
蘭陵王九死一生的將楊兼背出來,眼看著楊兼昏厥過去,又聽到宇文憲說冷箭有毒,他的腦海中轟隆隆一直亂響,走馬燈一樣的閃爍著,全都是楊兼衝過來替自己擋下橫梁,冷箭對穿肩膀的場麵。
蘭陵王兀立在咧咧的火聲之中,四周的士兵快速將楊兼抬起來,安放在馬背之上,準備帶迴去醫(yī)治。
楊廣的小肉手上粘的全都是血跡,小衣裳也蹭了血跡,讓他整個人看起來一點子也不軟糯可愛,反而平添了一股肅殺與威嚴。
小包子楊廣負手而立,瞇眼下令:“來人,將這兩個齊賊扣下!”
他口中的齊賊,自然是蘭陵王高長恭,和領(lǐng)軍將軍韓鳳,如今營地被宇文會的兵馬占領(lǐng),二人想要逃跑已經(jīng)來不及了,士兵們一擁而上,直接將二人全都綁了起來。
韓鳳還想掙紮,宇文憲反應十足的快,“當!!”一聲,直接踢開韓鳳手中的長戟,長戟脫手而出,掉在地上,韓鳳想要去搶,剛剛俯身還沒來得及去撿,宇文憲已經(jīng)跟上,“咚!!”一聲,膝蓋正好抵在韓鳳的背心之上,韓鳳整個人向前一撲,直接撲倒在地,啃了一嘴的泥巴。
士兵一擁而上,將韓鳳五花大綁,韓鳳大吼著:“宇文憲你不厚道!方才若不是我,你根本無法從火海中逃出來,如今卻恩將仇報!”
映照著營地的火光,宇文憲儒將一般的臉目上露出一絲陰沉,幽幽的開口說:“各為其主,談甚麼恩將仇報。”
韓鳳掙紮的說:“放火之事,我們也不知情,我們也是被坑害的!”
相對於韓鳳的垂死掙紮,蘭陵王並沒有過多的掙紮,將手中燒的黑漆漆的佩劍“當!”一聲扔在地上,一點子也沒有反抗,便被周軍士兵將雙手綁在身後,束手就擒了。
延州總管府。
“快!快抬進去!”
“輕一點!輕一點!小心!”
“怎麼迴事……鎮(zhèn)軍將軍怎麼變成這樣了!”
李檦坐鎮(zhèn)在延州總管府,突然看到楊兼滿身是血的被抬進來,嚇得立刻大喊著:“醫(yī)官!!把軍醫(yī)找來!都找來!”
血跡一路滴滴答答的從府署外麵蔓延入內(nèi),眾人抬著楊兼往總管府裏麵去,小心翼翼的將楊兼放在床上,醫(yī)官已經(jīng)衝了進來,看到楊兼的情況,說:“都退出去,要先拔箭。”
眾人全都退出屋舍,楊廣想要留下來,但是在旁人眼中,他本是一個沒見過世麵的小奶娃娃,也幫不上甚麼忙,醫(yī)官怎麼可能讓他留下來,何況這場麵對於一個孩子來說,又太過血腥了。
楊廣也跟著眾人一同退出了屋舍,站在院落外麵等待。
“吱呀——”屋舍的大門關(guān)閉,醫(yī)官們呆在屋舍之內(nèi),其餘人坐立不安的等待著。
天色漆黑一片,宇文憲衣袍上都是燒焦的黑色,手背也燒傷了一塊,根本沒有包紮,一直在原地等待。
“踏踏踏——”隨著急促的跫音,尉遲佑耆從外麵衝進來,他剛剛帶兵迴來,便聽到了世子需要施救的消息,馬不停蹄的趕了過來,說:“世子怎麼樣了!?”
宇文會焦急的來迴來去走動,說:“醫(yī)官進去了還沒出來,我們也不知如何了!”
“怎麼還不出來!還不出來!還不出來!”宇文會每走一步,便叨念一句,眾人心底裏已經(jīng)夠著急得了,宇文會的叨念讓眾人更加焦急,宇文胄連聲說:“弟親,不要走了,將軍一定會沒事的。”
他雖然這麼說,但其實宇文胄心裏也沒有底兒。楊兼渾身是血的被抬進去,那模樣進氣少出氣多,箭鏃從他的肩膀紮了出來,光是看著就知道有多痛苦,叫人根本不敢多看一眼。
楊廣算是最冷靜的一個人,他負手而立,站在院落之中,一句話也沒說,一步也沒有走動,和平日裏奶裏奶氣的模樣完全不一樣,但是此時此刻根本沒有人去關(guān)注楊廣,楊廣便也懶得偽裝甚麼。
吱呀——
屋舍的門被打開,眾人立刻第一時間圍攏上去:“醫(yī)官!醫(yī)官,將軍的傷勢如何了!?”
門雖然開了,但是醫(yī)官並沒有走出來,反而是藥童走了出來,端著都是紅彤彤血水的盆子,原來是去換水。
眾人抻著脖子往裏看,順著門縫卻看不到楊兼。自是看不到的,楊兼躺在內(nèi)裏,他們從門口往裏看最多看到外間,大家也知道這個道理,卻還是急切地往裏張望,隻看到了滿地的血跡,再無其他……
藥童端著清水很快又迴去,掩上門,又是死一樣的寂靜,不知道過了多久,突聽“嗬!!!”一聲大吼從屋舍中傳出來。
“父親……”楊廣立刻上前一步,剛才的吼聲絕對是楊兼發(fā)出來的,光是聽聲音都知道有多痛苦。
宇文會連聲說:“有聲音有聲音,說明沒事!”
他這麼說著,但眾人的心情根本沒有放下來,眼看著天色越來越陰沉,越來越陰沉,隨即越來越朦朧,漸漸有些發(fā)亮,大家竟等了幾個時辰。
就在此時,舍門又發(fā)出一聲輕響,終於慢慢打開了。
眾人一擁過去,七嘴八舌地說:“醫(yī)官,如何?!”
“我父親如何了?”
“將軍怎麼樣?”
醫(yī)官被眾人簇擁著,連連擺手,說:“冷箭拔下來了,箭上有毒,不過請各位放心,鎮(zhèn)軍將軍並無性命之憂。”
眾人聽到這裏,狠狠鬆了一口氣,楊廣瞇了瞇眼睛,總覺得醫(yī)官還有後話沒說完,應該是報喜不報憂,便說:“醫(yī)官,可還有甚麼要說的麼?”
果不其然,醫(yī)官是先報喜,把壞事兒放在了後麵,支支吾吾的說:“隻是……這……鎮(zhèn)軍將軍的雙腿折斷,不知……”
楊兼的雙腿斷了!
眾人登時沉默下來,如今正在行軍打仗,楊兼身為主將,雙腿竟然斷了……
醫(yī)官還有話沒說完,繼續(xù)說:“還有……這冷箭上的毒雖然不致命,但是……餘毒未清,至於會有甚麼癥狀,還是要等將軍醒過來之後,才見分曉。”
說了等於沒說,如今隻能知道楊兼並沒有性命之憂,但是楊兼甚麼時候可以醒過來都是未知之數(shù),醫(yī)官也不敢斷言。
眾人乍一聽先是歡喜,隨即又被擔憂衝淡了喜悅,一個個掌心都是冷汗。
楊廣的眼神更是陰霾,如今正是與齊軍交鋒的關(guān)鍵時刻,楊兼的雙腿出了問題,如此一來,不僅是對軍威不利,而且這消息一旦傳入長安,小皇帝宇文邕很可能用這個事兒做文章,順理成章的將楊兼的兵權(quán)收迴去。
要知道在這個年代,有身體殘缺的人很難在朝為官。
天色灰蒙蒙的,天邊透露著一絲絲灰敗的壓抑,就如同眾人的心情一般。
便在此時,延州大總管李檦突然從外麵衝進院落,口中喊著:“大事不好!齊軍偷襲來了!”
“甚麼!?”宇文會的脾性瞬間爆裂開來,說:“齊賊還敢來!?來得好,我這就去把他們打得滿地找牙!”
李檦說:“大將軍,稍安勿躁,齊軍這個時候過來,顯然是有備而來!”
的確,如今楊兼危在旦夕,還沒能醒過來,他們的軍隊可謂是群龍無首,在這樣的情況下便是一盤散沙,齊軍挑揀這個時段來偷襲他們,顯然是有備而來。
齊國公宇文憲冷靜的多,說:“老將軍,齊軍現(xiàn)下如何,已經(jīng)開到何處?”
李檦說:“齊軍派出了數(shù)條大船,從水上進軍,朝我們這邊包抄而來了,今早霧大,等士兵發(fā)現(xiàn)之時,已經(jīng)到了跟前,咱們現(xiàn)在整頓戰(zhàn)船,根本來不及了!”
“好一個齊賊!”狼皮朗聲說:“怕他們作甚?讓我來打先鋒,我擅長水軍,根本無需整頓大船,便可以將他們打得屁滾尿流!”
宇文憲說:“齊軍的蘭陵王和領(lǐng)軍將軍已經(jīng)被咱們擒獲,對方甚麼人掛帥?”
李檦說:“是斛律光!”
落雕都督斛律光親自掛帥,來勢洶洶,而且已經(jīng)到跟前,他們現(xiàn)在準備船隻根本來不及,如果派擅長水戰(zhàn)的郝阿保和狼皮出去,又覺得不妥,倒不是不相信他們的忠心,也不是怕他們倒戈,而是因著有些法子用一次奏效,用兩次便不奏效了。
斛律光精於兵法,上次他在郝阿保手上吃了虧,這次怎麼可能還栽在郝阿保手上?再者說了,上次是他們偷襲齊軍,這次是齊軍偷襲而來,沒有了先發(fā)製人,郝阿保的小漁船,怎麼能以卵擊石去和齊軍的戰(zhàn)船硬碰硬?
郝阿保不耐煩的說:“這也不行,那也不可,難道就看著齊軍打到家門口?我看你們就是一盤散沙,沒了主將甚麼也做不成,窩囊廢!”
郝阿保心直口快,說話不是很好聽,宇文會一聽,立刻爆炸,說:“我們是窩囊廢?窩囊廢也比你這個降臣好!你執(zhí)意要領(lǐng)軍,是不是按了甚麼賊心眼兒?怕是眼看情況不對,想要帶著兵馬倒戈齊賊罷!”
狼皮聽他辱罵主公,立刻不幹了,瞪著眼睛上前,低吼說:“你說甚麼?!你有種再說一遍!”
宇文會哈哈一笑,說:“怎麼了?我再說一遍怎麼了!?我宇文會行得端坐得正不像你們這些下三濫的蠻夷!”
“好得很好得很!”郝阿保冷笑說:“現(xiàn)在說我們是蠻夷了?不錯,我們就是夷人!不是你們上趕著非要招攬你阿爺我的時候了?你們周軍就是一把子旱鴨子,沒了我,我看你們怎麼打水戰(zhàn),喝水去罷你!”
宇文胄趕緊拉住宇文會,說:“弟親,現(xiàn)在不是內(nèi)訌之時,少說兩句。”
他話到這裏,卻聽郝阿保冷笑說:“我看你也不像是甚麼好東西!天天兒擺一副清高的模樣。”
“你說甚麼!?”宇文會聽他辱罵兄長,立刻又怒了,上前一步,一把揪住郝阿保的衣領(lǐng)子,差點子直接將郝阿保拽起來,說:“你敢辱罵我兄長?!”
場麵一度混亂起來,李檦和宇文憲趕緊拉架,眾人卻越吵越兇,楊廣兀立在雜亂之中,負手而立,瞇著眼睛,眼神中閃爍著冰冷的光芒,突然開口說:“都閉嘴,不要吵了!”
小包子的聲音奶奶的,聲音也不大,一開口卻擲地有聲,眾人全都嚇了一個激靈,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小包子。
楊廣如今不過四五歲大的模樣,卻一臉臨危不懼的鎮(zhèn)定,比他們?nèi)魏我粋人都鎮(zhèn)定,淡淡的說:“如今父親病危臥床,齊軍已經(jīng)打到了家門口,你們不是朝中的扛鼎之臣,便是赫赫有名的一代豪傑,卻在這裏罵街爭吵,比我這個頑童還不如,難道便不覺得羞愧麼?”
宇文會還揪著郝阿保的衣領(lǐng)子,二人臉色不由全都一紅,宇文會狠狠的鬆開手,不去看郝阿保,轉(zhuǎn)頭對李檦說:“李將軍,咱們能用的人馬一共多少?最快何時能整頓整齊?”
李檦思量了一番,剛要迴話,卻聽小包子楊廣說:“各位不必驚慌,其實父親赴宴之前,留下了錦囊妙計。”
“錦囊妙計?”眾人全都吃了一驚。
之前楊兼對抗高阿那肱就留下了錦囊妙計,故意被俘虜,一步步連環(huán)計引高阿那肱上鉤兒,的確留下了一個錦囊,錦囊便交給了小包子楊廣,在最關(guān)鍵的時刻拿出來。
如今楊廣又說有錦囊妙計,眾人下意識狠狠鬆了一口氣,但又覺得哪裏不對勁兒,畢竟楊兼上次的錦囊妙計有驚無險,而這次……
其實壓根兒沒有甚麼錦囊妙計,楊廣之所以這麼說,是因著他有法子退敵,但是這法子從一個四五歲大的小奶娃口中說出來,旁人必然不信,所以楊廣便假借是楊兼的錦囊妙計名義,如此一來,便能堵住“悠悠眾口”了。
“到底是甚麼妙計?!”宇文會不疑有他,說:“小侄兒,你阿爺有甚麼妙計,快拿出來。”
楊廣說:“等一等。”
他說著,轉(zhuǎn)身立刻跑進屋舍,“吱呀”一聲,墊著小腳丫把門關(guān)閉,入了內(nèi)間。
楊廣並沒有著急,先是走到床邊上,看著躺在床上閉目昏睡的楊兼,雖醫(yī)官說楊兼沒有性命之憂,但怎麼看楊兼都隻剩下最後一口氣了,整個人氣息奄奄,臉色慘白的有同一張蜜香紙,不隻是白,而且枯槁……
楊廣凝視著那張枯槁的臉麵,輕聲說:“你可不能死啊,朕還沒有成為世子,你倘或死了,誰來給朕鋪路……”
他說著,不再多看楊兼一眼,轉(zhuǎn)身來到案幾邊上,動作熟練的用小肉手鋪開蜜香紙,拿起旁邊的毛筆,蘸飽了墨跡,用手挽著自己的小袖袍以免蹭到,便開始書寫起來。
楊廣動作迅速的書寫完畢,將蜜香紙吹幹,折疊起來,裝在小錦囊裏麵,隨即不急不緩的推開舍門走出來。
“小侄兒,如何!?”宇文會第一個迎上來。
尉遲佑耆也說:“小世子,錦囊妙計在何處?”
李檦著急的說:“不能再等了,再等齊軍就渡過河來了!”
楊廣還是那副不急不慢的模樣,遊刃有餘,肉嘟嘟的小臉揚起微笑,說:“勞煩李伯伯準備兩艘船隻,不要太多船隻,隻要兩艘。”
他說著,還舉起小肉手,比劃了一下二,兩根短短粗粗的小指頭還有藕節(jié),肉唿唿的特別可愛。
李檦驚訝的說:“齊軍十幾艘戰(zhàn)船,我們隻準備兩艘?”
楊廣信誓旦旦的點頭,派頭十足的“嗯”了一聲,不過他的聲音帶著軟綿的奶氣,聽起來威嚴大打折扣。
李檦一咬牙,說:“好!兩艘還不容易,十艘是準備不出來了,兩艘便是說話的事兒!”
齊軍來勢洶洶,十幾艘戰(zhàn)船肯定準備不出來,不是沒有戰(zhàn)船,而是沒有時間,準備戰(zhàn)船需要時間,等準備好了,恐怕齊軍已經(jīng)登陸了,但是兩艘戰(zhàn)船根本不是事兒,分分鍾準備好。
李檦立刻行動,宇文會說:“小侄兒,快把錦囊給叔叔們看看!”
楊廣卻搖頭說:“不妥不妥,父父說了,這錦囊窩拿著便好,叔叔們隻要聽窩的話便是了。”
“聽你的?!”郝阿保震驚的說:“你一個小奶娃娃?”
小包子甜甜一笑,說:“這件事情,隻有小奶娃娃可以做成,換了旁人,都不可以。”
齊軍都打到跟前來了,也沒時間去想多餘的事情,與其在府署裏吵架,還不如和他們魚死網(wǎng)破,眾人一聽楊廣的話,又都以為這是楊兼的主意,往日裏楊兼可謂是神機妙算,從未失手,幹脆便一口答應,全都跟著楊廣出了府署。
李檦已經(jīng)準備好了兩艘戰(zhàn)船,眾人登上戰(zhàn)船,緩緩開向河中,沒有離開河岸多遠,果然看到了齊軍的戰(zhàn)船,十幾艘戰(zhàn)船一字排開,那架勢勢不可擋,船帆遮天蔽日,相對比起來,他們這兩艘戰(zhàn)船便小小不言了,實在不夠看。
宇文會手握佩刀,掌心裏都是熱汗,一雙虎目死死盯著對方的戰(zhàn)船,似乎是怕他們有所動靜,其他人也好不到哪裏去,他們心裏沒有底兒,不知錦囊妙計到底是甚麼。
齊軍的大船上,果然是斛律光親自坐鎮(zhèn),身披黑甲,手持長戟,威風凜凜的立在甲板之上,身邊則是站著秘書郎祖珽。
別看祖珽隻是秘書郎,但是他手中有北齊天子的密令,地位便像是一個欽差,斛律光也無法奈何他。
斛律光臉色陰霾,整個人氣壓很低,祖珽笑著說:“怎麼大將軍,馬上便要攻克周賊,大將軍難道不歡心麼?”
斛律光沉聲說:“大王與領(lǐng)軍將軍都已經(jīng)被周賊擒獲,我軍痛失兩名虎將,何人披甲,又如何能攻破敵軍?”
祖珽一笑,說:“大將軍何出此言呢?就算我軍中沒有蘭陵王與領(lǐng)軍將軍,卻也不過是失去了兩名小卒子而已,真正的虎將,不正是常勝將軍您麼?”
斛律光側(cè)頭看了一眼祖珽,祖珽笑容陰鷙到了極點,清晨的光芒已經(jīng)升起來了,卻無法照到祖珽的眼底,祖珽幽幽的說:“打仗嘛,總是要有犧牲的,今日蘭陵王與領(lǐng)軍將軍犧牲陣前,卻換來我軍大獲全勝,令周賊聞風喪當,逡巡不敢前進,也是他們的光榮,不是麼?當然了,這最後的光榮,自然要歸功於把周賊擊敗的落花流水的大將軍您了!”
斛律光耳聽著祖珽給自己戴高帽,眼看著連綿成一片的齊軍戰(zhàn)船,心中卻有些悲涼,蘭陵王是他的忘年好友,斛律光心底裏清楚得很,蘭陵王不可能叛變,蘭陵王根本無錯,但因著天子懷疑過蘭陵王,覺得蘭陵王很有可能會記恨自己,便先下手為強,幹脆斬草除根,殺死蘭陵王。
斛律光心中如何能不悲涼呢?說到底,蘭陵王還是公族,而斛律光這樣的卿族又會落得甚麼樣的下場呢?
還有韓鳳,韓鳳此人雖不算甚麼良臣,但並沒有過失,反而每每殺敵奮勇當先,祖珽為了清除異己,連同韓鳳一同除去,這手段不可謂不狠,簡直令人發(fā)指。
“大將軍,還不下令出兵嗎?還在等甚麼?!”祖珽拔高聲音,微微抬起麵目,迎著清晨的日光,祖珽的臉麵閃爍著猙獰的光芒,幾乎看不清他的表情。
斛律光狠了狠心,揚起手來,剛要開口,便在此時,周軍突然開始朗聲傳話……
楊廣一個小包子,卻坐鎮(zhèn)在周軍的主將位置,背著手,手裏握著那隻小錦囊,眼看著齊軍已經(jīng)要打來了,才不緊不慢的拆開小錦囊,眾人低頭一看,那上麵竟然隻有兩句詩……
——“百升飛上天,明月照長安”。
宇文會瞠目結(jié)舌,說:“這……這甚麼狗屁詞文,一竅不通啊!”
郝阿保也說:“這就是錦囊妙計?!錦囊裏是不是還有其他的東西?”
他說著,搶過錦囊使勁甩了甩,把錦囊翻過來掏了一個遍,也沒有看到其他的東西。
宇文憲則是沉聲重複說:“百升?明月?”
狼皮撓了撓後腦勺,說:“這……這幾個意思啊!看不懂啊!”
宇文憲卻恍然大悟,說:“是了,是了……我明白了。”
宇文會奇怪的說:“你明白甚麼了,你倒是說啊!”
楊廣自始至終十足穩(wěn)重,踏著箱子爬上去,因著他身材矮小,特意找了幾個箱子墊著,站的高高兒的,讓齊軍足以看到。
楊廣踩著箱子,趴在船隻的欄桿上,奶聲奶氣的說:“百升飛上天,明月照長安!”
他那模樣,好像在和對方打甚麼暗語一樣。
斛律光剛要下令發(fā)兵,便聽到了小娃娃的歌謠聲,聲音幽幽的從對方的船隻上傳來,緊跟著是周軍士兵洪亮的喊聲,也同樣是這一句歌謠。
斛律光微微蹙眉,對船的小包子揮著小肉手,朝他們招手,說:“斛律伯伯,父父說了,隻要對這句暗語,你便會殺了祖珽,投靠父父,斛律伯伯,你神馬時候動手鴨!”
小包子用最奶萌,最純真的聲音說出這樣的話,齊軍聽了瞠目結(jié)舌,紛紛交頭接耳起來。
斛律光一聽,立刻嗬斥:“胡說!我斛律光對大齊忠心耿耿,怎麼會與你們周賊對甚麼暗語!?”
楊廣唇角一挑,是了,斛律光忠心耿耿,上輩子他和蘭陵王一樣,全都死在了自己人手裏,自然不會和他們對暗語。
“百升飛上天,明月照長安”,其實這句歌謠,並不是楊廣“原創(chuàng)”的,還要從上輩子說起,這句歌謠的“始作俑者”不是旁人,正是——祖珽!
祖珽得勢之後,因為記恨斛律光辱罵自己是盲人,又嫉妒斛律光一門富貴,想要扳倒斛律光穩(wěn)固自己的勢力,便寫了這句童謠,讓市井的孩子們流傳。
“百升”為一斛,斛律光複姓斛律,這百升自然說的就是斛律光了,飛上天的意思就更簡單了,證明斛律光已經(jīng)一步登天。
“明月”乃是斛律光的字,長安是北周的都城,明月都照到北周的都城去了,可見斛律光大有反心。
上輩子祖珽為了扳倒斛律光,廣傳謠言,北齊天子聽說了謠言,心中十分不安,搖擺不定,最後還是殺死了斛律光,一代大將斛律光就此隕落。
這歌謠乃是祖珽原創(chuàng)的,這時候祖珽還是個秘書郎,沒有高升丞相,自然還沒有做出這歌謠,但是並不妨礙甚麼,楊廣把這歌謠奶聲奶氣的念出來,祖珽乃是不可多得的鬼才,聰慧絕頂,自然明白了其中的暗示。
楊廣趴在欄桿上,悠閑的晃著小腳丫,又擺出一副童真模樣,說:“斛律伯伯,你不是說隻讓窩萌出兵兩艘船便可以了麼?窩萌的船都來啦,斛律伯伯甚麼時候把祖珽抓過來?”
斛律光大喝說:“一派胡言!!”
祖珽沉默了一會子,分明臉色難看到了極點,口中卻說:“大將軍,下官怎麼可能不信任大將軍呢,這隻是周賊的詭計而已。”
祖珽聰明得很,他知道這顯然隻是對方的詭計而已,但是知道是一方麵,心裏怎麼想的又是另外一個方麵。歌謠倒是提醒了祖珽,斛律光可是蘭陵王的忘年好友,祖珽派兵射殺蘭陵王,斛律光多有異議,如果留著斛律光,反而是一塊絆腳石,不知道甚麼時候便會被報複。
祖珽雖是個文人,但是也有領(lǐng)兵的才能,他一向看不起武夫,就算軍中沒有斛律光、高長恭和韓鳳這樣的將軍,祖珽覺得,自己也照樣可以領(lǐng)兵打仗,而且贏得比他們更加漂亮。
“百升飛上天,明月照長安!”
“百升飛上天——明月照長安——”
“百升飛上天……”
“明月照長安……”
周軍齊聲大喊著,一聲高過一聲,楊廣要了兩隻船,不過一百士兵,全都用來唱歌謠了,聲如洪鍾,傳遍水麵。
祖珽聽著歌謠,心中突然有些動搖,如此大好時機,如果真的讓斛律光指揮著兵馬,打敗了周軍,贏得了戰(zhàn)役,那麼功勞自然要歸功大將軍,而不是自己這個秘書郎,誰還能記得是自己伏擊了周軍主將呢?
祖珽瞇了瞇眼睛,是了,絕對不能讓斛律光贏了這場戰(zhàn)役,就算是贏,也是自己贏才對。
祖珽開始反悔,便對斛律光說:“大將軍,這周賊狡詐的很,用這等子捕風捉影的歌謠來擾亂我軍軍心,而且他們隻安排了兩艘戰(zhàn)船,唯恐有詐,指不定又埋伏了甚麼伏兵,以下官之見,今日還是作罷為好。”
“作罷!?”斛律光震驚的說:“我軍已經(jīng)壓境,周賊主將生死未卜,一盤散沙,怎麼能因著孩童的幾句歌謠便作罷?!如此良機,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啊!”
祖珽當然知道,他日前隻想著除掉蘭陵王和韓鳳,忘了斛律光,這會子被歌謠點醒夢中人,又覺得不能讓斛律光領(lǐng)了軍功,便巧言詭辯的說:“大將軍三思啊,周賊多狡詐之人,況且他們還有稽胡小人倒戈,又隻派出了兩艘兵馬,前方絕對有詐,我軍船隻若是開過去,損兵折將這種事兒,到時候上稟朝廷,大將軍您……擔待得起嗎?”
宇文會緊緊握著佩刀,他感覺刀柄上都是汗水,幾乎滑到握不住,眼睛一刻也不敢錯開,低聲說:“隻是這麼一句歌謠,算甚麼錦囊妙計?斛律光和祖珽都是聰明人,能相信挑撥離間麼?”
宇文憲沉吟說:“正因著他們都是聰明人。”
宇文會沒聽懂這是甚麼意思,郝阿保和狼皮更是聽不懂了,就在此時,卻聽到尉遲佑耆說:“快看!齊軍的戰(zhàn)船撤退了。”
“甚麼?!”宇文會瞪大了眼睛,瞠目結(jié)舌的不敢置信,反複揉了好幾次眼睛,說:“真的……真的撤退了!?”
因為一句歌謠,真的就這麼走了?
楊廣還保持著趴在欄桿上的動作,肉嘟嘟的小嘴唇一勾,不由冷笑一聲,若這大軍隻有斛律光一個人,他還不能保證退兵,想必就是一場硬仗,但是大軍裏有祖珽這個貪心不足的鬼才,楊廣便放一百二十個心,隻要略施小計,他們絕對打不過來,內(nèi)訌還不夠呢。
楊廣奶聲奶氣的說:“撤兵。”
……
楊兼陷入了昏沉之中,四周黑洞洞的,簡直伸手不見五指,他好像被水淹沒了,不停的下沉,下沉,一直沉入無底的深淵。
很累、很困,渾身無力,無論是漆黑,還是疼痛,這一切都讓楊兼想起了幼年的陰影,掙紮在無邊的痛苦之中,沒有一個盡頭。
想要……幹脆就這般放棄,反而更加輕鬆。
“你死了……就一了百了。”
好像有人在對楊兼說話,不,那個對楊兼說話的人,不正是楊兼本人麼?
楊兼從頭到尾都知道,自己壓根兒沒有甚麼雙重人格,隻是童年的陰影,造就了一個陰影的楊兼而已,一旦碰觸到了楊兼的痛苦,他便會像瘋了一樣,釋放心底裏最“陰暗”的一麵。
看起來溫文爾雅,待人親和的楊兼,其實是一條不折不扣的……瘋狗。
“你死了,便再也不用痛苦,再也不用掙紮,多麼安詳,多麼幸福,多麼美好……”那個“陰暗”的瘋狗跑出來,猙獰的大笑著,不遺餘力的嘲諷著自己。
“你真的……”他的嗓音一轉(zhuǎn),幽幽的說:“你真的,是這麼想的麼?”
“如果真的這麼想,又為什麼要掙紮,為什麼要茍活,為什麼要哭著咽下惡心的蛋糕,為什麼要頭破血流的去打黑拳!你為的……不就是活下去麼?!”
“不惜……”
“不惜活成一條瘋狗,也不願意放棄,怎麼可能在這種時候放棄?”
渾渾噩噩的,楊兼聽到自己在說話,那粗糲的嗓音,帶著猙獰而瘋狂的笑聲,沙啞的說:“楊兼,記住……你這條瘋狗,在你還沒咬人之前,都不能死。”
楊兼迷迷糊糊的,他很累,但說的沒錯,自己是一條瘋狗啊,總是傷痕累累,在沒有咬人之前,是絕對不能死的……
“父親?父親……”
“父親……”
似乎又有人在楊兼的耳畔說話,聲音又軟又萌,綿綿糯糯,偏生還帶著一點子老成和穩(wěn)重。
是了,是自己的便宜兒子楊廣……
楊兼用盡全力睜開眼睛,耳畔的聲音更大了,“父親?父親你醒了?”
“將軍醒了!!”
“鎮(zhèn)軍將軍醒了!”
“世子!太好了,世子醒了!”
眾人從戰(zhàn)船上下來,來不及分享退敵的喜悅,立刻趕向延州總管府,進入屋舍的時候,正好看到楊兼的眼睫顫抖了好幾下,似乎是要醒了。
宇文會眼看著楊兼睜開眼睛,驚喜的說:“太好了!你終於醒了!急死我們了!你看看,小玉米都哭了!”
尉遲佑耆連忙揉了揉眼睛,聲音哽咽的斷斷續(xù)續(xù):“世子,太、太好了,世子醒過來了,我去叫醫(yī)官!我去叫醫(yī)官!”
楊廣板著一張小肉臉,雖他的語氣盡量平靜,但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儼然變成了一個小嘮叨,一連串的發(fā)問:“父親,渴不渴?餓不餓?傷口疼不疼?是了父親剛剛醒過來,還是不要說話,多多歇息,修養(yǎng)要緊。”
楊兼聽著他們的話,眼眸滾動了兩下,不過眼中帶著一股子奇怪的迷茫,慢慢伸出手去,摸了兩下。
楊廣立刻伸出小肉手,握住楊兼修長的手掌,說:“父親?”
楊兼的喉頭滾動了兩下,剛剛醒來聲音十足沙啞,帶著一股輕微的幹澀,低聲說:“好黑啊……”
……
蘭陵王高長恭和領(lǐng)軍將軍韓鳳被押解起來,身上纏繞著鎖鏈,脖子上夾著厚重的枷鎖,被帶迴延州總管府之後,全都關(guān)押在牢獄之中,李檦謹慎起見,沒有將二人關(guān)在一個牢房中,兩個人一人一間,做了對門的鄰居。
韓鳳坐立不安,枷鎖在身上嘩啦啦的發(fā)響,隨著他的動作不停的撞擊著,韓鳳一會子席地坐下來,一會子又站起來,貼著牢房門往外看。
門外隻有負責守衛(wèi)的獄卒,韓鳳便用脖子上的枷鎖“哐哐哐”使勁撞著牢房門,粗啞著嗓音大喊著:“來人!!有沒有人啊!我渴了,給我弄些水來!我餓了,再給我弄點吃得來!我要吃肉!來人!!來人!”
韓鳳嗓門洪亮,一直大吼著,牢卒似乎不堪其擾,走過來怒目說:“喊個屁!吃個屁!鎮(zhèn)軍將軍身負重傷,生死未卜,誰有心思管你們吃喝拉撒,餓了就吃屎飲尿去罷!”
對門的蘭陵王高長恭便冷靜許多,他身上也纏繞著枷鎖和繩索,但是並沒有韓鳳的躁動和狼狽,端端正正的坐在地上,仿佛坐在了最高貴的席子上,加之高長恭麵容不俗,不愧是難得一見舉世無雙的美男子,他這個模樣,並不像是坐牢,反而像是在做客。
饒是蘭陵王鎮(zhèn)定如斯,聽到“身負重傷”“生死未卜”這八個字,眼眸還是動了一下。
蘭陵王慢慢站起身來,說:“且慢。”
那獄卒不耐煩的說:“都說了沒有吃食,滾一邊去!”
高長恭卻說:“鎮(zhèn)軍將軍的情況如何?”
那獄卒冷笑一聲,說:“好生新鮮,你這個齊賊,管我們將軍情況如何?貓哭耗子,裝甚麼慈悲,滾滾滾!”
牢卒不多言語,很快便離開了,韓鳳瞪著眼睛說:“喂!我的吃食!喂!別走啊!”
韓鳳眼看著獄卒離開,歎了口氣,自顧自大馬金刀的席地而坐,拽了拽自己的枷鎖,似乎想要調(diào)整成一個舒服的姿勢,因著無聊,抬頭去看蘭陵王,瞇著眼睛打量。
韓鳳突然笑了一聲,說:“怎麼,你竟真的關(guān)心周人的鎮(zhèn)軍將軍?也是,奇了怪了,營地失火之時,那周人的鎮(zhèn)軍將軍竟然舍命救你,箭鏃子都對穿了,嘖嘖,這條手臂,不廢都難,說你們沒點子幹係,我是不相信的,你們還真有一腿不成?”
麵對韓鳳的“調(diào)侃”,高長恭似乎已經(jīng)見過大世麵,平靜的厲害,反而讓韓鳳覺得有些無趣兒。
蘭陵王可是遭受過楊兼垃圾話荼毒之人,韓鳳這些小打小鬧,根本不算甚麼,隻是淡淡的說:“他是一個……怪人。”
對於北齊而言,蘭陵王是公族,是北齊的自己人,然而自己人猜忌自己人,自己人坑害自己。對於楊兼來說,蘭陵王隻是一個外人,然而楊兼卻三番兩次的幫著他這個外人,不隻是救他性命,而且還放他迴鄴城。
有好幾次,蘭陵王都覺得自己的不識趣兒可能會惹怒楊兼,一死了之也是好的,但楊兼壓根兒便沒有生氣。
這次也是如此,蘭陵王近距離看到冷箭的箭鏃子紮穿了楊兼的肩膀,這對一個武將來說,簡直就是致命的損傷,就算傷口可以複原,但絕對也不可能恢複成原本的理想模樣。
退一萬步說,楊兼並非一個正經(jīng)的武將,他可以讓別人上陣殺敵,自己坐鎮(zhèn)指揮,但蘭陵王知曉,楊兼本人善理膳,總是變著花樣兒的做一些新奇的美食出來,倘或他的手臂有個好歹,還如何理膳?
蘭陵王怔怔的出神,說:“為甚麼自己人陷害自己人,反而是外人看起來更親和一些?”
“嗬!”韓鳳冷笑一聲,說:“自己人?誰跟你是自己人?也就是你把自己人當成自己人,一廂情願罷了!”
韓鳳身材高大,平日裏看起來就像是個武夫,隻要能打架,旁的都不在意,而這會子竟然說出了如此透徹的話,繼續(xù)說:“你說鎮(zhèn)軍將軍是個怪人,你又何嚐不是個怪人?這次縱火,顯然是祖珽那孫兒的主意,你我心知肚明,祖珽隻是一個小小的秘書郎,他能有這麼大膽子?退一萬步說,他就算有這麼大膽的膽子,斛律將軍可坐鎮(zhèn)中軍呢,大將軍都沒能阻止祖珽,你可猜到了其中緣故?”
韓鳳幽幽的說:“還能有甚麼緣故?必然是人主……想要咱們的命!當然了,人主想要的,恐怕是你的命,而我韓鳳呢,不過是被你牽連的,也有一半子是祖珽看我不順眼,想要清除異己。這說白了,文人就是他娘的麻煩,陰險狡詐,盡找不痛快!王八羔子的,老子要是從這裏出去,必定扒了他的皮,啃了他的骨頭才解恨!”
韓鳳罷了歎口氣,說:“唉——如今咱們落在周人手中,你所謂的自己人,怕是不會來救咱們嘍,不背地裏捅刀就是好事兒了,我看你也別期望太多了,該吃吃該喝喝,關(guān)鍵是咱們現(xiàn)在也沒得吃沒得喝,真他娘的晦氣!”
說到這裏,突聽“踏踏踏……”的跫音而至,韓鳳眼眸一亮,立刻說:“是不是送飯的來了?”
隨著跫音,獄卒的態(tài)度十足恭敬:“小世子,驃騎大將軍,齊國公。”
原來並非是送飯的來了,而是楊廣並著宇文會和宇文憲進入了牢房。
三人走進牢房,宇文會臉黑的仿佛是一百年都沒有刷過的鍋底,就連一向鎮(zhèn)定冷靜的宇文憲也一臉森然。
宇文憲冷冷的說:“把牢房打開。”
獄卒上前打開牢門,蘭陵王立刻站起身來,說:“鎮(zhèn)軍將軍情況如何?傷勢如何?”
“你他娘的還有臉問!?”宇文會臉色瞬間漲紅,眼睛裏全都是血絲,大步上前,一把抓住蘭陵王的衣襟,狠狠一拽,惡狠狠地說:“都是你們這些庸狗!老子今兒個就宰了你們!”
蘭陵王聽到這裏,心中咯噔一聲,也不理會宇文會的語氣,追問說:“鎮(zhèn)軍將軍的傷勢到底如何了?!”
宇文會狠狠哼了一聲,但是沒有開口說話,宇文憲的臉色也陰沉著,嘴唇哆嗦了兩下,同樣沒有開口說話。
蘭陵王看到二人的表情,心中更是亂如麻,便聽到小包子用奶氣卻平靜的嗓音說:“你指的傷勢,是父親的腿傷,還是肩傷,亦或是眼傷?”
“甚……甚麼?”蘭陵王起初以為楊兼肩膀上的傷口重一些,但如今一聽,好像不隻肩膀上有傷。
楊廣的聲音平板扳,說:“父親雙腿折斷,肩骨對穿,你們齊人的目的達到了,從今日起,他便是一個無法行路,連一隻杯盞也端不起來的殘廢……”
蘭陵王怔愣在原地,卻聽楊廣又說:“是了,箭鏃有毒,毒性雖不致命,卻傷及了眼目,從今日起,父親也大可不必再見到爾等這些煩心之人。”
“怎麼……”蘭陵王身上的鎖鏈發(fā)出顫抖的聲音,怔愣在原地良久,突然一個踉蹌,如果不是靠在牢門之上,險些便要跌倒,喃喃的說:“怎……怎會如此……”
宇文會聽到這裏,“咚咚咚!!”狠狠用拳頭打了三下牢房門,他臂力驚人,這三下竟然將牢房門的一根柵欄打得劈斷開來,怒喝著:“你們這些齊狗!!今日便要用你們的血肉來償還!”
宇文憲冷聲說:“來人,將這兩個齊賊俘虜,押解到武場上……行刑。”
韓鳳聽到這裏,哈哈大笑一聲,似乎並不懼怕,說:“沒想到啊沒想到,我韓鳳沒死在戰(zhàn)場上,卻要死在算計上。”
他也沒有掙紮,便任由士兵上前,押解著出了牢獄往前走去,準備前往武場行刑。
蘭陵王似乎還沒迴過神來,被士兵們押解著走出牢獄的大門,已經(jīng)是正午,夏末的陽光十足刺眼,從高空拋灑而下,照射在蘭陵王的眼目上。
牢獄昏暗,不見日光,蘭陵王被押入牢獄之時天色還黑著,如今已經(jīng)明亮起來,他的眼睛一時禁不住強烈的光照,不由瞇了起來,卻抬起頭來,逆著陽光向上看去。
蘭陵王突然停住了腳步,說:“且慢。”
宇文會冷笑說:“怎麼,怕死了?你放心,不會這麼容易殺了你的,將士們恨不能扒你們的皮,抽你們的筋,食你們的肉,啃你們的骨,會慢慢折磨你們,讓你們也享受享受斷手斷腳,瞎眼睛的痛苦!”
蘭陵王麵色不改,隻是沉著聲音說:“長恭早就是一個死人了,不過一具行屍走肉罷了,死有何懼?長恭獨有一個請求……行刑之前,我想再見一麵鎮(zhèn)軍將軍。”
宇文會冷嗤一聲,說:“你把世子害得還不夠!?想見世子,做夢!”
楊廣卻抬起小肉手,阻止了宇文會的話頭,奶聲奶氣卻老成的說:“讓他見一麵也好。”
宇文會反駁說:“小侄兒,你的心腸可別太善了!你阿爺就是被他害的,咱們?nèi)瑑纱蔚木人Y(jié)果呢,看看你阿爺落得甚麼下場!”
宇文憲則說:“讓他去。”
宇文會瞪眼說:“你怎麼也向著賊人!?”
宇文憲淡淡的說:“我並非向著賊人,正因著我向著世子,讓他去見一麵也好,我想……讓他致死,都愧疚於心。”
楊廣負著小肉手,淡淡的說:“隨窩來罷。”
燕州總管府,楊兼下榻的屋舍門口。
眾人走到門口,立刻聞到了一股子湯藥的苦澀味道,無論是高長恭還是韓鳳,都沒有出聲兒。
正午的日光從室戶灑進來,鍍起一股暖洋洋的金邊,尉遲佑耆在宿舍中,端著一碗湯藥,正在給楊兼喂藥。
楊兼醒過來了,方才又昏睡了一會子,這會子又醒了,精神不是很好,麵色慘白一片,因著受傷的緣故,他自己無法端著藥碗,尉遲佑耆小心翼翼的給他喂著湯藥。
楊兼的嘴唇泛著灰敗,隱忍的咳嗽了兩聲,不能使勁咳嗽,使勁咳嗽會牽動傷口,偏生橫梁砸下來的時候,正好砸中楊兼,醫(yī)官說楊兼的內(nèi)部有淤血,咳嗽疼痛都是在所難免的,有時候抑製不住想要咳,但一咳更是疼痛鑽心,楊兼隻好“斯文”的咳嗽兩聲。
尉遲佑耆眼看著楊兼隱忍的模樣,他本就是個“多愁善感”之人,聽宇文胄和宇文會的故事都會哭,更別說眼看到如此虛弱的楊兼了,眼圈登時又紅了,連忙背過身去抹了抹眼睛。
楊兼沙啞的說:“嘖,好苦,難喝……”
尉遲佑耆平複著唿吸,說:“湯藥哪裏有好飲的,世子將就著用藥,傷也能好得快一些。”
楊兼輕聲說:“小玉米,又哭了罷?”
尉遲佑耆沒說話,眼圈卻更紅了,楊兼歎了口氣,說:“放心好了,兼現(xiàn)在又看不見,就算你可勁兒的哭,兼也不會笑話你的。”
他這話一出口,尉遲佑耆反而更加“委屈”了,他本就是個半大的孩子,淚點天生又低,竟然“哇——”的一聲便哭了出來,幾乎是嚎啕大哭。
“還真哭上了?”楊兼虛弱的扯了扯嘴角,說:“開頑笑的,不笑就算了,怎麼還哭上了?”
楊兼哪裏是哄人,越說越是戳尉遲佑耆的淚點,尉遲佑耆哭的是相當豪放,頗有“大將之風”。
蘭陵王高長恭站在屋舍門口,遙遙的看著蒼白無力的楊兼,耳畔聽著放聲的嚎哭,心中也不知是甚麼感覺,總覺得很慌張,淩亂如麻,卻無法補救。
楊兼哄著尉遲佑耆,越是哄越是壞事兒,有些無奈,似乎聽到了甚麼動靜,微微側(cè)過頭來,點漆一般的眸子正好凝視在站在門口的蘭陵王身上,卻沒甚麼焦點,帶著一股迷惘與模糊。
楊兼做出側(cè)耳傾聽的動作,沙啞的說:“誰來了?”
高長恭張了張口,喉嚨滾動了兩下,下意識想要答話,最終卻沒能說出口,複又閉上了嘴巴,隻是心中無聲迴答:是老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