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麵對著眼前這一片燒成了廢墟的馬戲團,好一陣無言。
四周的小雨就這樣在一片沉默中淅淅瀝瀝的下了一陣之後,就漸漸停歇了下來。
廢墟之上,火燒過的濃煙升騰而起,雨停之後,就有一個人影慢慢的從濃煙之中走了出來。
那是一個姑娘。她一頭短發,穿著一身設計得極其漂亮修身的西裝,懷裏還抱著一隻邊牧。雖然身形小了點,但柳煦看得出來,那就是飛鷹。
飛鷹扒著主人的衣領子,渾身幹幹淨淨,一點兒不像剛從火海裏或廢墟裏跑出來。
這姑娘,應該是杏月。
她出現的那一刻,沈安行就表情一抽,臉色很迅速的黑了下來。
柳煦的目光被杏月吸引了過去,完全沒注意到沈安行臉色的變化。
他被眼前的場景搞得一怔,然後,才想起了先前規則裏說過的“引路人”——規則裏說,通關之後,引路人就會出現,隻有由引路人來引路,他們才能平安通過守夜人的獵殺場,到達獵殺場後的奈何橋。再走過奈何橋,他們才能迴到現世。
上一關是因為冰山地獄的引路人隻是個路都不會走的嬰兒,太過特殊,沈安行作為冰山地獄的守夜人,才不得不代勞了引路人的職務。
……他可真是到哪兒都是辛苦的命。
柳煦一邊想著,一邊忍不住撇了撇嘴,偏頭看向了沈安行。
沈安行注意到了他的視線,就偏了偏頭,對他說:“引路人在出現的時候,都會恢複成原來最美好的狀態。”
“是嗎。”柳煦應了一聲,又轉過頭看向杏月,說,“她確實看起來不錯,挺漂亮一姑娘。”
“嗯。”
杏月走出廢墟之後,就把飛鷹放到了地上去,然後蹦蹦跳跳的走了過來,朝眾人一笑,說道:“好啦,跟我來吧,你們該迴家啦!”
說完這話,她就轉過頭,又對著飛鷹說:“飛鷹,帶路啦!”
飛鷹往上跳了跳,很大聲的叫了一聲,然後就轉迴過了頭去,一路飛奔而去,一頭鑽進了他們身後的林子裏。
那是他們來時的路。
柳煦就轉頭對沈安行說:“走吧。”
沈安行臉色黑了黑,轉頭“嗯”了一聲。
柳煦把他臉色的變化盡收眼底。他一怔,問道:“怎麼了?”
沈安行聽他這麼問,也跟著一怔:“嗯?”
“你怎麼臉色不太對。”
柳煦一邊說著,一邊抓著他的胳膊,往另一旁走了走,仔仔細細的看起了他整個人,關切的問了句:“你哪兒不舒服?”
沈安行被他搞得愣了好半天,然後,他才後知後覺的反應了過來,看向柳煦的眼神又多了幾分擔憂。擔憂之後,他便又無奈一笑,說:“沒什麼。”
“……”柳煦不太相信的瞇了瞇眼,“真的?”
“真的。”
“好吧。”
柳煦應了一聲,然後,他就帶著沈安行跟上了隊伍,也跟上了引路人的腳步。
引路人杏月帶著他們,跟著飛鷹走進了林子裏。進了林子之後,眼前的景象就讓柳煦倒吸了一口涼氣。
整片林子裏,有好幾個方方正正的坑,而每一個坑上則都臥著一個巨大的石牛,每一隻是牛身上都濺滿了鮮血,而石牛的下方,或是與坑邊緣的空隙處,都是一片看了就令人膽寒的血肉模糊。
而在其中一兩個坑裏,還有人的手臂鮮血淋漓的伸了出來,五指誇張的扭曲著,像是死前曾劇烈的掙紮過。
這些“牛坑”遍布在林間小路的兩邊,而在路的正中央,就站著牛坑地獄守夜人“殺”——那隻雙頭山羊。
它光是站在那兒,都很有威懾力了。
柳煦頭皮發麻,又往沈安行身後貼了貼。
沈安行沒說什麼,但越往奈何橋那邊走,他的臉色就越難看。
即使如此,他還是本能的就把柳煦護在了身後,一句話也沒多說。
但即使他沉默寡言成這樣,也根本瞞不過柳煦什麼。柳煦即使感到害怕,也發現了沈安行有點不對勁,他就轉了轉頭,看向了沈安行。
沈安行臉色更黑了,表情也更加難看起來,像是如臨大敵一般。
……?
怎麼了這是?
柳煦有些納悶,就小聲開口問道:“到底怎麼了?”
沈安行聞言,突然愣了一下,然後,他就側過了頭來,朝柳煦笑了笑:“沒事。”
他這一笑蒼白又無力,看起來十分勉強。且很奇妙的,柳煦感覺到,他似乎在害怕什麼。
……他能是在怕什麼?
柳煦一時不解,便循著沈安行如臨大敵似的目光向前看去。這一看,他就看到了牛坑地獄的守夜人。
他怕守夜人?
柳煦想,可昨晚遇到守夜人的時候,沈安行看起來沒那麼害怕啊。
難道,昨晚他是裝的……?
……倒也是。說到底,沈安行也隻是個十八歲就死了的少年人,他也沒比柳煦強到哪兒去,甚至沒比邵舫這類老參與者強到哪兒去。
他也是第一次進地獄,而且又不是在自己的地獄裏,會害怕別的守夜人,當然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昨天晚上之所以沈安行看起來沒那麼害怕,可能隻是因為四周太黑,柳煦自己又害怕的要死,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可能要殺自己的牛坑地獄的守夜人身上,他當時看不清楚沈安行,也沒太注意他。
而且,就算柳煦注意了,沈安行也不可能讓自己看起來太害怕——如果他這個守夜人都害怕的話,柳煦該怎麼辦?
柳煦越想,心裏越是內疚。你看,都怪他怕這怕那,把壓力全給了沈安行。
想到這兒,他抓著沈安行的那隻手就緊了緊,整個人也往他那邊湊近了好些,然後,他就小聲對沈安行說:“別怕。”
沈安行聽了這話,有些訝異的側過頭來。
他就看到柳煦努力的壓著臉上的害怕,硬著頭皮對他說:“別怕,我跟你一起。”
沈安行立刻就明白了他在想什麼,一時哭笑不得,隻好無奈一笑,點點頭應道:“好。”
兩人說著這些的時候,一行人就很快走到了守夜人麵前。但有引路人帶領,守夜人也自然沒出言阻攔,一行人很快就穿過了牛坑。
奈何橋就在守夜人的身後,橋上是一片白茫茫到近乎什麼都看不見的白霧。
眾人沒有猶豫,很快就接二連三的走上了橋。
沈安行臉色越來越黑。
就在參與者走掉了大半的時候,人群裏的邵舫突然就大唿了一聲“對了”,然後,他就轉迴過了頭來,奔到了柳煦麵前,喊了他一聲:“煦爺!”
柳煦:“?”
邵舫奔到他麵前來,又拿出了手機,說:“給個電話唄,以後有事兒還能聯係,我也能把我過了的地獄跟你說說,還能作個弊啥的。”
柳煦聞言,覺得有理,剛要拿出手機時,就聽沈安行在一旁涼涼的道了句:“不可能的。”
邵舫:“……”
柳煦:“……”
兩人齊齊一默,抬頭看向了他。
沈安行還沒說什麼,守夜人“殺”就也在他們身後說:“確實不可能,這麼方便的作弊,你們以為黑白無常想不到嗎。”
“?”邵舫傻了,“黑白無常??”
沈安行也接著說:“就算黑白無常想不到,負責這裏的判官也不會想不到。你就算和其他參與者交換了地獄的情報,一轉頭就會忘掉,如果是寫下的紙條或者是手機裏發出去的信息,也會轉眼就被抹掉。”
邵舫更傻了:“判官???”
“怎麼,你過了這麼多地獄,都沒想到嗎?”
沈安行看著他,輕描淡寫的把這麼一句分量很重的話說了出來:“這裏可不是什麼地獄遊戲,主辦方是閻王爺,負責人是黑白無常,策劃者是負責每一層地獄的判官。”
邵舫:“………………!?!?!!!??”
邵舫的表情徹底裂了,瞳孔裏直接被沈安行這一句話掀起了十八級大地震——一看就知道,他的三觀此刻已經徹底崩塌了。
柳煦倒是沒什麼表情波動,這點事兒他倒確實想過有可能。
聞言,他就很淡定的轉頭看向沈安行,問道:“那你見過閻王爺了?”
“見過一麵。”沈安行也很淡定的迴答,“但是接應我的是黑白無常,判官我也見過。”
“判官?”站在他們背後的守夜人殺轉過頭來,一臉疑惑道,“你怎麼會見過判官?不是判官交代的事會到黑白無常那裏,守夜人的所有事情都是黑白無常來解決嗎?”
沈安行一聽這話,“完蛋”兩個字一下子在腦子裏炸開了,後脊背陣陣發涼起來。
話說多了,草。
他在心裏罵了這麼一句,嘴角抽了抽,立刻又強裝成什麼事兒都沒有的樣子,輕飄飄的迴了他一句:“我情況特殊。”
沈安行看起來並不願多說,他輕飄飄的放下這五個字的時候,還轉過頭看了柳煦一眼——一看就知道,他是怕柳煦知道什麼。
他也知道自己很難瞞過柳煦什麼。
恰巧,柳煦也正看著他,沈安行這一轉頭,兩人就撞了個四目相對。
沈安行一時心虛,連忙又側開了頭。等他下意識的躲開了之後,才又反應了過來,他這樣看起來不是更心虛?
但沒辦法,完全是本能反應。
沈安行一時對自己無語至極。
柳煦一看他這反應就知道了,也知道他是有事瞞著自己不願說。見此,他就拉長聲音“哦——”了一聲,“哦”得沈安行心裏陣陣虛汗。
但沈安行還是不願意說,他清了清嗓子,又欲蓋彌彰的道了句:“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嗬嗬,信你有鬼。
柳煦笑了一下,沒說什麼。畢竟沈安行就算不說,他也能靠自己察覺出來。
笑過之後,柳煦就低了低頭,扶了扶眼鏡,沉思了起來。
他們這對話裏有一些很隱晦的信息,柳煦就在心裏默默的把這兩人的對話簡單梳理了一下。
從守夜人殺的反應來看,守夜人見過閻王爺和黑白無常是很正常的,但是見過判官就很不正常。再從他說的話裏來看,在守夜人的事情上,判官應該一般是不會露麵的,他會把自己地獄的事情交代給黑白無常,守夜人的事情,應該是由黑白無常來全權決定的。
判官露麵,可能是很不正常的一件事。
那為什麼沈安行會見過根本不用見,也不該見的判官?
而且聽他們兩個說的這些話的意思來看,沈安行和其他守夜人有一個不同的地方,而且是一個非常不同的地方,當然,也有可能不止一個。但正是因為這些不同的地方,他才不得不去見判官一麵,也必須去見一麵。
到底是什麼事,會讓他必須得去見判官一麵?
沈安行一看柳煦,就知道這位爺開始頭腦風暴了,這表情就是高中時候他解數學大題的表情。
沈安行一時心急,連忙轉頭對三觀還在震裂中的邵舫說:“你們不是要換手機號來著?!”
三觀震裂中的邵舫這才反應了過來,他連忙“對對對”了幾聲,然後就走上了前去,對柳煦說:“來煦爺,不管能不能作弊,咱倆聯係聯係總不是壞事。你記我的號還是我記你的?”
柳煦被他一叫,也迴過了神來,他應了幾聲,又說:“加個微信不就行了?”
“這不是電話方便麼。”邵舫應了一聲,說,“這樣吧,我手機號就是我微信,你先記上,想存通訊錄就存通訊錄,想加微信就加微信。”
柳煦覺得可行,就記下了邵舫的手機號。
他一邊把號存上了通訊錄,一邊頭也不抬的對沈安行說:“我先告訴你啊,你想瞞著也無所謂,但是你要知道,你從來沒什麼事情能瞞的過我。”
沈安行:“………………”
沈安行莫名有點心裏發虛,便又側過了頭,抬手遮住嘴不尷不尬的咳嗽了兩聲,裝作沒聽到。
他聽到柳煦在他身旁冷笑了一聲,像是在跟他下戰書。
守夜人殺還站在他們身後,見此,就又接著說道:“怎麼,還不走嗎?”
“走走走走。”邵舫連忙應了兩聲,然後就忙對柳煦說,“走吧煦爺,我可不想再在這兒呆著了。”
柳煦當然也不想在這兒呆著,他應了一聲後,就抓起了沈安行的手,打算拉著他迴去,又說:“走吧,星星。”
他一邊說著,一邊拉著沈安行,往前走去。
但他這一下卻沒拉動,還反倒被站在原地不動如山的沈安行往迴給帶迴去了一大步。
柳煦一怔,又轉過頭來,看向了沈安行。
沈安行臉色複雜,眼神在柳煦身上和他們麵前的奈何橋上流轉了片刻,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麼。
但他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出來。那些話欲言又止,最後一個字兒都沒蹦出來。
但隱隱約約的,柳煦好像明白什麼了。
他轉過頭,看了看奈何橋。
橋上白霧飄飄,和冰山地獄一樣。
一瞬間,沈安行第一次迴到人間的樣子一下子浮現到了眼前來。而隨之一同浮現而出的,還有冰山地獄裏,沈安行同他說過的話。
“守夜人是有規矩的。”
“……規則裏也定了,一旦我上了橋,試圖從這裏離開,就會受到懲罰。他們說過,守夜人的懲罰,就是再經曆一次印象最深,最刻骨銘心的傷……所以,應該就是那場車禍。”
沈安行第一次迴到人間時,渾身是血,兩眼充血,渾身都是傷,是他當時出了車禍的樣子。
柳煦近乎難以置信——他已經明白了。
沈安行的反應就已經告訴了他全部。
他誤會了。
沈安行並不怕守夜人,他怕的事情一如既往。
他怕那場車禍。
柳煦就這樣怔了好半天。然後,他才顫著聲音,慢慢的轉迴過頭來,問道:“那個……不是一次?”
沈安行看著他,無奈一笑。
他早就知道柳煦會問這個問題了,就輕聲說道:“你果然以為那隻是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