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行半蹲在冰山上麵,瘋了似的向前快速行進著。
因為速度太快而在四周生起的風將他額前的發吹得飄飄,卻沒辦法吹散他陰沉的臉色。
地上浮現出的無數張人臉哭著笑著,伸出的手使勁地往外抓著拽著,試圖將他拽停下來,但卻根本夠不到他。
四周吵吵嚷嚷,沈安行卻什麼都聽不見。
他耳邊耳鳴陣陣,所有的一切都因為某個人的突然消失而變得一片死寂。
沈安行快瘋了。
他被慌亂與恐懼全麵占據,根本沒辦法思考任何事。
隻有一個人的身影在這片慌亂恐懼裏頻頻閃過。
柳煦。
像是中了魔似的,柳煦剛剛說過的話一直在沈安行的腦海裏清晰迴響,一遍又一遍。
“你真行。”
“你就欺負我喜歡你吧,現在還學會仗勢欺人了。”
沈安行越是想,越是能清晰地想起柳煦當時的樣子。
他的樣子越清晰,沈安行就越慌亂。
他慌得快瘋,卻又想起柳煦還對他說:“我真的隻是想聽你說實話而已。”
他不斷地想起柳煦。
沈安行聽到自己唿吸粗重起來,氣息顫抖得不像樣。
漸漸地,不知是被能力侵蝕還是被柳煦消失的現實所影響,他感覺到渾身都冰涼起來,甚至都忍不住想打哆嗦。
冷得刺骨。
沈安行感覺自己已經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了,雙手都跟著顫抖不停。
他盡力咽下慌亂,扯著嗓子,用力到破音地在一片黑暗裏喊著他:“柳煦!!!”
沒人迴應他。
沈安行卻不肯放棄,他緊咬起嘴唇,接著喊了一聲又一聲,踩著冰山一路向前,想要找到最熟悉的身影。
就這麼瘋了似的踩著冰山往前跑了大約五分鍾有餘後,他就看到前方出現了一個人影。
那道人影身處大道中央,坐在地上,身下是一堆又哭又笑的人臉,周圍向上伸出的手也在他身上四處亂抓著,留下了或焦黑或鮮血淋淋的一道道痕跡。
那人深深低著頭,兩手也垂在地上,看起來像是被嚇暈了。
沈安行看到這一幕,先是一喜又一驚,但緊接著,他又表情一怔。
守夜人畢竟是五感通達的bug選手,即使離得還很遠,沈安行也馬上就發現了。
那並不是柳煦。
那是一個小姑娘。她穿著大紅裙子,身上所有的地方都坑坑窪窪,到處都是焦黑的燒傷。
看她的樣子,估計也是被獻祭的小孩。
隻是不知道為什麼,她沒有和其他小孩一樣被囚禁在黑暗裏,而是成功脫身而出,跑了出來。
但沈安行現在不在乎那麼多。
跟柳煦比起來,其他一切都必須靠邊站。
於是,他嘖了一聲,心裏罵了句礙事,衝了過去。
冰山前行的速度極快,沒過幾秒,沈安行就已經去到了她跟前。
他伸出手,準備把這小孩凍上再炸碎。
可就在他要出手之時,小姑娘深深低著的頭突然一動,微微抬了起來,嘴角揚起一抹詭異的笑。
沈安行一皺眉,沒當迴事,一甩手就把冰甩了出來。
可就在那一瞬間,小孩的身影驟然消失。
沈安行冰了個寂寞。
他一怔,可就在下一秒,一股令人惡寒的不詳氣息從身後傳了過來。
離得很近,像是臉貼臉。
沈安行後背一涼,連忙起身一躍,從冰山之上一躍而下,在落地前在地上劃出一道冰來,凍上了這一片所有浮上來的人臉。
然後,他才一個後空翻踩了上去,麵對著冰山向後滑了幾米遠。
他抬起頭。
果不其然,在他原來站的地方,有個穿著大紅裙子的小女孩站在上麵。
她揚起的一張臉焦黑無比,漆黑的眼眶裏左邊是一片漆黑的空洞,右邊裏有一整顆完完整整的眼球欲墜不墜地掛在裏麵。
……柳煦要是看到了這個,肯定要嚇壞了。
沈安行心裏記掛著柳煦,根本沒心情和鬼打,嘖了一聲,轉身又叫出一座冰山來,抬腳就接著往前衝。
他要去找柳煦。
可偏偏這小女鬼不放他走。沈安行前腳剛上了一座新冰山,往前瘋跑了還沒半分鍾,小女鬼就後腳在他後麵咯咯笑了起來。
沈安行轉頭一看,就見這小女鬼正扒在他肩膀上,兩手摟著他脖子,在咯咯地笑。
沈安行這麼一轉頭,就和她那隻掛在眼眶裏隨風飄搖眼看著要掉下來的眼球撞了個眼對眼:“……”
小女鬼又咯咯笑了聲:“哥哥,你要去哪兒呀?不是要跟我玩嗎?”
沈安行少見地想氣得揍人。
他隻想去找柳煦!!
沈安行沒空多搭理鬼,便伸手就扯住了她的頭發,很不溫柔地一把把她從後背上揪了下來,轉手想扔出去,還罵了一句:“滾!!”
小女鬼被他扯下來,又咯咯地笑了起來,聽起來好像還更開心了。
可要命的是,她死死拽住了沈安行的手,沈安行根本沒能把她甩下去。
沈安行嘖了一聲,手上一用力,能力當場顯靈,把這小姑娘凍成了一座冰雕。
冰雕又被他炸成了滿天冰屑。
沈安行甩了甩手,沒當迴事,接著往前跑。
可突然間,他的冰山猛地一頓,像是踩下了急剎車。
沈安行整個人跟著往前猛地一傾,差點沒被慣性甩下去。
他往前一撲一抓,堪堪停在了冰山邊緣。
冰山很高,從上麵往下看去,高得簡直令人頭暈目眩。
沈安行抿了抿嘴,想往迴縮一縮。可就在此時,他突然感到後背一涼,四周寒風瞬間四溢。
……這麼快!?
他還沒來得及做好準備,一根巨大長冰就猛然刺破皮膚,帶出一大片鮮血淋漓。
疼痛瞬間襲來,冷痛眨眼間襲遍了四肢百骸,這次的也比前幾次來得更加駭人。
沈安行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渾身一麻身子一歪,一下子從冰山之上滑落了下來。
他眼前模糊了起來,又聽到耳邊傳來冰霜結成的哢哢聲。
接著,他竟然看到左眼裏出現了冰霜。
冷痛是這時才猛然從眼睛裏襲來的。沈安行痛得一哆嗦,連忙閉上了眼。
然後,他墜到了地上。
轟隆一聲巨響。
沈安行聽到四周的哭聲笑聲,還感受到有很多隻手在拽著他,想方設法地想把他拽進黑暗裏。
沈安行掙紮著,卻總也使不上力氣來。最後,他咬了咬牙,伸手按在地上,將這一片地凍成了一大片冰原。
所有的一切都被凍進了地底的黑暗裏。
四周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沈安行喘了幾口氣,費力地撐住麻得近乎毫無知覺的身體,翻了個身,緊閉著左眼,咳了幾口血出來,想試著從地上爬起來。
然後,又一柱長冰從後背上爆裂而出。
沈安行又噴了一口血出來。他用力地咳嗽了起來,咳得昏天黑地,好像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似的。
這一次的反噬比前幾次都更加厲害。
他渾身都麻了,知覺殘留無幾,連站起來都顯得太過勉強。
沈安行咳嗽著,伸出手,抓著冰涼的地麵往前爬了幾米,摸著自己的冰山,靠著上麵不規則的棱柱,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他抓著冰山,喘了幾口氣,又突然感覺手上麻了起來。
麻成一片難以言說的徹骨寒冷。
就在此時,一聲“咯咯”輕笑在他耳邊響了起來。
沈安行渾身一僵。
然後,他就感到身上一沉,脖子被人從後麵摟住,一道清脆的聲音在他耳邊響了起來。
“哥哥。”這道聲音輕輕道,“你怎麼不和我玩呢?”
緊接著,就是許多哭聲笑聲,呻吟聲哀嚎聲求救聲——
沈安行低頭看去,就見竟然有許多焦黑的手捅破了地麵的冰,再一次從地底裏伸了出來。
它們向上伸著掙紮著,又伸手去抓住了他的褲腿,像是想攀著他爬上來,又像是想把他拽下去。
沈安行一驚,本能地想掙開,可又麻得動彈不得。
他感覺到小女鬼摟著他脖子的手慢慢縮緊,就那樣鎖住了他的脖子。
沈安行還沒來得及掙紮,突然間,又一道急匆匆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了過來。
他還沒來得及迴頭,就聽到四周吵吵嚷嚷的聲音全變作了淒厲非常的慘叫聲。那些伸出來的手似乎是被什麼嚇到了一般,紛紛瑟縮了迴去。
小女鬼也突然就鬆開了他,撕心裂肺地尖叫了起來,又隨著咚的一聲悶響,掉到了地上。
沈安行一怔,還沒來得及迴頭去看,就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不由分說地就往前跑去。
沈安行根本跑不動,被這麼往前一扯之後就失了力,自然而然地兩腿一軟,啪地跪到了地上。
那人嚇了一跳,往前跑的身形跟著一頓,迴過頭來又怔了一怔之後,才低聲“靠”了一聲,低頭就把他扶了起來,又麻溜地背到了背上,跑了。
沈安行仰著頭,緊閉著左眼,被扶起來之後,恍惚間,就看到了柳煦的臉。
柳煦手裏有一團浮起的金色火光,沈安行一眼過去,忽的眼前一晃,竟看到了七八年前他差點去自殺的那天晚上,柳煦給他看的滿天星。
他有些發怔,直到被柳煦背到背上跑出去好幾米之後,沈安行才伏在他身上,啞著聲音滿聲血氣,難以置信地喚了他一聲:“楊花?”
身後的那個小女鬼倒下來又慘叫過之後,就氣急敗壞地爬了起來,正嗷嗷叫著追著他們。
柳煦正疲於奔命,但沈安行這人輕得離譜,一背到身上,竟然就跟張紙片似的輕飄飄。
他就迴了迴頭,應了一聲:“啊?幹嘛?”
金色火光很聽話地漂浮在他身邊,把柳煦整張臉都照得清清楚楚。
真的是柳煦。
沈安行喘著粗氣,緊閉著一隻眼,滿臉錯愕地看著他。
“你……”
沈安行頓了一下,把嘴裏的血氣咽了迴去,難以置信道:“你怎麼……”
……你怎麼在這兒啊?
柳煦不是最怕鬼了嗎?
他不是該躲在哪裏怕得發抖,等著人來救他嗎?
他怎麼會在這裏啊?
沈安行實在太難相信眼前的這一切了。
他正要把話說下去時,突然,一聲淒厲的叫聲從他們身後傳了過來。
柳煦背著沈安行,嚇得渾身一哆嗦,微微側頭一看,就見那一臉焦黑的紅裙子小女孩已經追了上來,離他們很近了,正朝他們兩個伸著雙手,本就焦黑的一張臉扭曲得不像樣,張著血盆大口,像是要把他們吃了。
柳煦臉色被嚇得一白,倒吸一口涼氣,罵了一聲,轉頭跑得更快了。
人的潛力是無窮的。被鬼這麼一追,柳煦當即跑得腳底生風。沒過半分鍾,他就把那女鬼甩沒影了。
五分鍾後,柳煦把沈安行放了下來,跑得岔了氣,兩手撐著地唿哧亂喘了起來。
金色火光在他旁邊飄飄浮浮。
沈安行這才發現,以這火光為中心,周圍一圈都沒有人麵浮上來,也沒有手伸出來。
這些小孩,好像害怕這團火光。
沈安行看著柳煦,沉默了好半天。
柳煦跑得氣喘籲籲,趴在地上緩了好一會兒。
眼看著他緩得差不多了之後,沈安行才抿了抿嘴,問他:“你……不怕這些了?”
“啊?”
柳煦聽他這麼問,轉過頭來坐了起來,伸手抹了兩下臉上淌下來的冷汗,道:“當然怕啊,但是怕又沒用,我又不能在那兒等死。”
柳煦說罷就站了起來,往他那邊走了過去,又說:“再說了,我得來找你啊,你要是沒了我不就完了嗎。”
他一邊說著,一邊翻了翻身上的兜,翻遍了全身所有地方之後,才終於從裏衣口袋裏摸出了一袋紙巾來。
柳煦又從裏麵抽出了一張紙巾來,一邊給他擦掉了嘴角邊上淌下來的血,一邊又慢吞吞地道了句:“我要是沒了你也很完蛋就是了。”
沈安行:“……”
柳煦在他的事情上事情很多,他一邊給沈安行擦血,一邊又湊近了些,皺起眉看向他緊閉著的左眼,問:“眼睛怎麼了?”
沒等沈安行迴答,柳煦就又揚了揚頭,看了看他後背上兩柱翅膀似的長冰,接著問:“你那個又是在搞什麼?打得太厲害沒控製住所以暴走了嗎?還是開發的新技能?怎麼還帶傷自己的?你這可不行啊。”
“黑無常不是不讓你用能力嗎,你怎麼又用了?迴頭會不會挨罰?”
沈安行抿了抿嘴,不知是想了什麼,眼睛裏的光亮暗了暗,低了低頭。
他低下了頭,柳煦也沒辦法給他擦血了。
他拿著紙巾的那隻手也隻好默默放了下去。
但隱隱約約地,柳煦卻察覺出了不對勁兒來。
他眨了眨眼,低下了頭。
他看到沈安行的兩隻手平攤著,還在一陣陣劇烈顫抖。
柳煦感覺他似乎是想握拳,但又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他做不到。
於是,一股不祥的預感又席卷上了心頭來。
“……沈安行?”
柳煦訕訕叫了他一聲。
沈安行沒有迴答他,頭卻埋得更低了,像是不想麵對他,又不敢麵對他。
——不祥的預感在心中越放越大,如同燎原的星星之火。
柳煦坐在原地,愣愣地傻了片刻後,就猛地一把抓過了他的手,死命地把袖子往上擼,又把他手上的黑色長手套狠狠地拽了下來。
沈安行這一次再沒有試圖掙脫,他深深低著頭,任由柳煦去扒開他拚命埋藏起來的真實。
沈安行越這樣,柳煦心裏越急越慌。
可越急他越難拽開沈安行的手套,就那樣手忙腳亂地又拽又扯了老半天後,柳煦才終於將黑色的長手套從他手上全扒了下來。
隨後,他就被映入眼簾裏的一幕嚇得當場怔住。
沈安行的大半個手掌,都變成了一塊散發著陣陣寒氣的冰。
根本看不到任何肉色與血,那是一片很純粹的冰——就和柳煦剛剛看到的他所操縱的冰山一樣。
柳煦徹徹底底地傻了。
他端著沈安行的手,一時間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麼都沒辦法思考。
過了好半天之後,他才聽到沈安行聲音顫抖地對他說:“我說不出來。”
他這一句話把完完全全傻了的柳煦拉了迴來。
柳煦如夢初醒,他抬了抬頭,看向沈安行,完全反應不過來:“……?”
“……我說不出來。”
沈安行又顫著聲音對他說了一次。
他根本不敢抬起頭,就那樣深深地埋著頭,對柳煦說:“我知道……我也記得,答應過你什麼……”
“可我真的說不出來……”
“我一迴來……一迴到人世間,看到你這樣……看到你變成這樣,我真的說不出來……”
“我……我不管這個東西會不會要命,也不管會不會挫骨揚灰……我得護著你啊……”
“是我死了才害你這樣的……我就是個廢物啊,我除了這個能力,什麼都沒有了……”
“……我隻有靠這個……才能護你。”
沈安行一邊語無倫次沒頭沒尾地說著,一邊收迴了手,縮起了身子,再張開嘴時,就有陣陣白色冰氣從口中飄了出來。
“……我隻有這個了。”
他端著已成了冰的雙手,縮做一團微微顫抖,輕輕地喃喃著說:“我隻有這個了……”
“對不起……楊花。”
“……對不起……”
他聲音顫抖,聽起來像是想哭。
可死人沒有眼淚,他哭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