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一起住宿嗎?”
——這是八年前,沈安行生日的那天晚上,柳煦對他說的一句話。
當時已經很晚了,兩個人都已經洗漱完畢,沈安行不好意思和柳煦睡一起,柳煦便給他找出了一床被褥來,讓他在自己房間裏打了地鋪。
沈安行那時正趴在地上鋪著床。剛鋪到一半,柳煦就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他這麼一句話。
他一時愣了,迴過頭去,詫異地眨了眨眼。
柳煦那時正蹲在被褥另一頭幫他鋪床。沈安行迴過頭去看他的時候,就見到他正摸著下巴,在很認真地一邊看著他一邊思索。
柳煦很認真地對他說:“反正高三也要強製住宿啊,咱倆提前半年住進去也沒什麼吧,還能提前適應。”
“……不是!鄙虬残姓f,“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柳煦毫不猶豫地答了:“因為你爸打你我爸不迴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大家都沒有爸爸,住在一起挺合適的。”
沈安行:“……”
柳煦這人哪兒都好,就是有時候說起話來實在太脫線了,沈安行一時竟不知道該反駁他點兒什麼好。
“再說了,你也看到了,我天天都這樣一個人在家。每天等我一上完補習課迴家王姨就下班,沒補習課她七點半就走,天天剩我一個對抗黑夜,說實在的我很孤獨啊,這麼下去孤獨癥了可怎麼辦,高考可不給孤獨癥加分!
柳煦說著說著,就看向了沈安行,道:“而且我剛轉來沒多久,放眼全班,跟我關係好沒住宿並且有希望跟我一起住的隻有你一個了,行哥!
沈安行聽了這話,卻垂了垂眸,用力地抿了抿嘴,轉過頭去,低下了頭。
柳煦見他這樣,就大概知道了他的答案:“怎麼,不想跟我住嗎?”
“……不是!鄙虬残心枘璧,“住宿要花錢的……我爸從來不給我花錢!
“沒事啊!绷阏f,“我給你花錢,你就跟你爸說學校強製住宿,不要錢,迴頭跟班主任串通一下,讓他幫忙打個電話騙一騙就成了。老李人挺好的,你把事情跟他說一下他肯定幫你。而且咱倆一起提前住宿,以前你欠我的都該還了,收拾收拾準備來給我洗衣服吧!
沈安行:“……”
柳煦說了這麼多,鋪墊了一大堆,找了所有能找到的自己身上的原因和理由,還硬是拿以前沈安行欠下的“賬”來“要挾”他,歸根結底,都是為了保護沈安行那被糟踐了這麼多年下來早就所剩無幾了的可憐兮兮的自尊心。
他以為自己鋪墊得很好很高明,殊不知沈安行受苦這麼多年,早已敏感得不像樣。
沈安行都明白的。
他都明白,柳煦在可憐他。
沈安行一向不願意被人可憐同情,可即使如此,他也沒辦法拒絕。
因為與此同時,他也很矛盾地渴望著被人注意到,被人關切著。
但在那時那刻,他已經能夠很清晰地感受到了。
他想從柳煦那兒得到的,或許已經不僅僅是注意與關切這些淺薄的事物。
沈安行沉默了好久好久,這些抗拒與渴望,以及不知何時冒出來的隻對柳煦特殊的一些念想在心中就那樣打了起來。
沈安行糾結了很久,最終,他還是無奈地歎了口氣,點了點頭,同意了。
得了他同意,柳煦就高興了,他咧嘴一笑,高高興興地對沈安行道:“那就說定了啊。等放完假迴學校,咱倆就去找班主任——噢,對了,還有件事。”
一聽他還有件事,沈安行就又抬起了頭來:“?”
“你得答應我。以後,你如果受了傷,要第一時間告訴我。”
柳煦對他說:“我會擔心你,所以你不能騙我瞞我。”
——我會擔心你的,你不能騙我瞞我。
柳煦那時候年輕,還沒有被生離死別折磨過,說這話時眼睛裏神采奕奕,沒什麼笑意,但眼睛裏全是關懷和看不慣他一個人挨疼忍痛的嗔怪。
很奇怪的,沈安行記不太清那時候周圍是什麼樣子。他隻記得那時窗外冬風凜冽,屋內的少年意氣風發,是他這一生的光。
明明柳煦那時什麼都沒做,可偏偏沈安行卻覺得他那時最是意氣風發,是他記憶裏最亮的時候。
眼睛裏都亮晶晶的。
所以理所當然地,沈安行那時也鬼使神差地就答應了下來。
但他受傷的次數實在太多了。盡管很對不起柳煦,沈安行其實也不是每一次受傷都和他說的。
隻不過後來越來越親近,沈安行也就習慣於什麼事都跟他說了。
甚至高三那一年,沈安行隻是被紙劃到了手指,都要可憐兮兮地湊到柳煦跟前去,委委屈屈地捏著手指跟他撒嬌。
受了傷要和柳煦說。
這件事到了最後,已經變成了沈安行的本能。
所以七年之後再相見,他也習慣性地就先把過橋會出事的事情告訴了柳煦。
沈安行本來是打算也把能力反噬的事情告訴他的——他打算迴去之後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柳煦,甚至包括他在奈何橋上晃蕩了三十多天準備跳下三途川的事情。
可他迴去之後,看到記憶裏意氣風發,支撐著他活過所有黑暗的人變得麻木不仁。
他看到他如墜深淵。
“……感覺,像在照一麵鏡子!
沈安行吸了幾口氣,唿吸顫抖地抬起頭來。
他慢慢睜開了左眼,卻隻看到一片冰霜。
在僅剩下一半的視線裏,他看到柳煦不知何時紅了眼睛,幾行清淚正蜿蜒而下。
沈安行冷得全身都作痛,渾身冰涼得發麻。
他縮起冷得抖個不停卻無法握起的兩隻手,顫著唿吸,喃喃著對柳煦道:“……像在,照一麵鏡子!
盡管無法流淚,他卻哽咽了起來。
“我真的……有時候看著你,感覺,像在照一麵鏡子!
“我從你身上,能看到我自己……”
沈安行哽咽得聲音都斷斷續續地連不起來,對柳煦說:“我說不出來是什麼感受……我就是,就是……”
“我總能從你身上……看到我七八年前的樣子!
“……我也說不出來,到底是個什麼樣子……我那時候過得不好,所以就……就……活得像死了一樣。”
“可你……你怎麼能這樣?”
“你不是這樣的啊……你不是這樣的。你明明活得那麼好……你跟我不一樣的啊……”
“我說不出來……我真的說不出來!
“你這個樣子,我怎麼說得出來啊……”
“我得讓你活著……哪怕我真的會被它殺了,我也得讓你活著……”
“你變成這樣……不都是我的錯嗎……你不該這麼活著的,都是我的錯,都怪我死了……你想……要是你沒有認識我,要是我幾年前就安安靜靜自殺死了的話,你也就不會……”
“……你也就不會,活成這樣了……”
沈安行說得痛苦,忍不住縮起身子,口中吐出陣陣白氣來。
他哽咽著,再也沒辦法往下說了。
氣息顫抖地哽咽了一會兒後,沈安行又輕輕道:“你就不該……”
——你就不該喜歡我的。
沈安行的話剛說到一半,柳煦就突然伸出手,一把揪過了他的領子,把他往自己這邊揪過來了一大截。
然後,他欺身上去,吻住了沈安行,親力親為地把他剩下的半句話堵了迴去。
沈安行還沉浸在如爛泥一般難以抽身的負麵情緒裏,突然被這麼一打斷,當場就被嚇愣了。
他傻愣愣地看著柳煦。
柳煦在很認真地吻他,他睜著眼,眼睛裏浸滿了理智與堅定。
沈安行心中猛地一動,忽然隱隱約約地感覺到,自己似乎一直以來都搞錯了某件事情。
而這件錯誤的事,正在被柳煦手動推迴到正軌上。
這個吻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柳煦似乎絲毫感受不到他身上的冷氣一般,肆無忌憚又橫衝直撞地吻著他,眼神裏寫滿了無懼,又寫滿了冷靜。
沈安行剛被他從深淵裏拉出來,又淪陷進了另一個深淵裏。
一吻過後,柳煦鬆開了他雙唇。
雖然鬆開是鬆開了,柳煦卻沒有急著離開。
兩人依舊離得極近。
剛吻過沈安行,柳煦也吸了不少涼氣過來,氣息吞吐間,也有白色冷氣從他口中慢慢吐出。
柳煦很近很近地盯著他,一字一句道:“我真是沒想到,我居然在你眼裏活得這麼慘!
沈安行:“……”
“聽好了,沈安行!
柳煦揪著他的領子,道:“我要怎麼活,那是我的事。我是活得不開心活得不好,但這是我選的路,我就是要栽到你身上,你死了都不管用——同理,我要喜歡誰要愛誰,那也是我的事!
“就算我沒轉到七中,就算我那年沒遇到你,那之後我也肯定會想方設法遇到你,然後死纏爛打地粘上來,直到你在我身上淪陷。我他媽的要是搞不到你,我就不可能姓柳!
“這不是你能決定的事,這是你爹我自己的事。我說要喜歡你就是要喜歡,我說要遇到就是要遇到,天王老子來了都不管用,管他媽你活著還是死了,我就是要喜歡,我樂意。”
“還有,我也真是沒想到,你死了七年,已經完全忘了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了,是嗎?”
“你難道是第一天認識我嗎,沈安行?”
沈安行被他說得一怔。
然後,他就聽到柳煦對他說——
“我難道是個要你拿命換才能救迴來的廢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