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棲終於真正地陷入了酣睡。
一切結束了之後,神君收迴了放在楚棲額頭的手,他臉色蒼白,巨大的靈力消耗讓他有些脫力。
青水匆匆上前想要扶他一把,卻見他輕輕擺了擺手,對無妄道:“多謝仙長。”
又對枯鴻道:“又要勞煩你了。”
“事情我都知道了。”枯鴻一邊上前一邊道:“若非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你應當也不會找我。”
神君苦笑。
“但你若是要叫我幫忙治他,我還是想先提個條件。”
“醫仙請說。”
“山下的雨,還是停了吧。”
神君的視線移到了楚棲臉上,一時沒有答話。
“我知你心中氣憤,可事已至此,還是不要在自損陰德了,你就算不想你自己,也當是給你這小徒弟積累福報吧?何至於此呢?”
枯鴻說的其實在理,神君衝冠一怒,降下雷霆暴雨,十日之內,必定淹死無數,如今時值盛夏,到了秋日顆粒無收,又要餓死無數。
百姓流離失所,到了冬日,還要凍死無數。
南唐覆滅,舉國大亂,沒有十年戰爭隻怕難穩,屆時,死傷難記。
這一怒,所造的孽,也不知要損上多大的福報。
無妄接著道:“當務之急,還是治好他的傷要緊,你放過人間一迴,他們自然依舊念你的好,可若你這次真的一意孤行,隻怕之前救世的一萬年,也都將落得偽善的評語。”
“惡人做一件善事,就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善人要做了一件惡事,那可就是為世不容了啊。”
神君垂眸,枯鴻又道:“你聽聽,山下的聲音,他們都在求你高抬貴手,他們已經知錯了……”
這一片土地是他守護過的,這些子民皆是他忠誠的信徒,枯鴻清楚,行善之人,是做不了惡的。
神君臉色越發蒼白,他緩緩道:“雨不能停。”
“不停,可以小一些,你下上十日的細雨,打上十日的驚雷,一樣叫他們不敢再犯,難道你真的想殺人麼?”
“若你這樣,我可就不救他了。”
神君抬眼:“你可有把握。”
“我雖不會補靈,可燒傷這樣的小事,若你不信我,也不會大老遠叫我來了。”
天空驚雷更為可怖,雨卻無聲地轉小,人間驚慌而敬畏,有人感激,有人仍然不停地跪在神像前悔過,虔誠一片。
他們始終相信,司方神君沒有那麼狠的心腸。
但雷聲滾滾,依舊令人心驚膽戰。
楚棲高燒不斷,足足昏了三日,才悠悠轉醒,他渾身都在發燙,但奇怪的是,燒傷的地方居然不疼了。
他緩緩睜開沉重的眼皮,入目還是熟悉的房梁,是師父的房間。
扭頭去看,神君正伏案小憩,身影看上去有些疲憊。
楚棲眼珠轉了轉,小心翼翼地動了動。
應該是醫仙來過了,他的手腳皆重新換了紗布,最重要的是,燒傷的手掌撐在床上竟然也半點不疼。
他直直地坐了起來。
伏案的神君微微動了動,豁然驚醒,眉間的倦意在對上他的眼睛時,稍稍減輕:“醒了。”
“嗯……”楚棲想說話,才發現嗓子啞的發不出聲,神君幫他倒水端了過來,道:“你現在還不能下床走動,有什麼需要告訴師父,我幫你。”
楚棲聽話地點點頭,喝光了一杯,喉嚨潤乎了許多:“還要。”
神君給他倒了第二杯。
門外陽光燦爛,溫暖而不灼人,架子上曬著一些草藥,楚棲一邊就著他的手喝水,一邊往外看,道:“山下也晴天了麼?”
“尚未。”
“師父,要不你把雨收起來吧。”
旁人說這話也就算了,楚棲說這個著實有些匪夷所思,神君在他麵前坐了下來,略稀罕道:“怎麼,你要原諒他們?”
“嗯。”楚棲說:“別因為我,毀了師父的名聲。”
他這模樣,簡直像是變了個人,神君愣了片刻,微微失笑,道:“那可不行,我一言九鼎,若是停了雨,豈不是讓他們覺得我朝令夕改,日後誰還信我?”
“那你小一點,別把人都淹死了。”楚棲的眼睛落在他白皙修長的手上,輕聲道:“師父的手,不該沾血。”
少年長發披散,精致容顏下麵,脖子也被燒出一小塊傷痕,這會兒正纏著紗布,烏發掩映著半邊薄白的耳朵,耳骨細致,說這句話的時候,看上去別樣的乖巧,別樣的懂事。
神君眼中溢出溫柔的光:“小七也會為師父著想了啊?”
楚棲彎起嘴角,甜甜地笑,理所當然道:“師父對我好,我當然也要對師父好了。”
他喝光了第二杯水,又說:“沒喝夠。”
神君心中熨帖,起身又去倒了第三杯,端過來喂他,道:“那你原諒他們了嗎?”
楚棲像小羊羔一樣低著頭,咕嘟咕嘟飲著杯裏的水,喝一大口,短暫歇歇,道:“師父希望我原諒他們嗎?”
他隨口試探,神君並未聽出,語氣柔和,“我尊重你的決定。”
楚棲愣了一下,眼中又一次溢出了光。
“師父,你好像變了。”
“嗯?”
“變得更討人喜歡了。”
他支棱著包成粽子的爪子朝神君身上撲,卻陡然被對方按住了肩膀,“不要亂動。”
“我不疼了。”
“傷口還在,不疼也不行。”
神君板著臉緊緊按著他,像是按住了一隻躍躍欲試的小雞崽,楚棲雖然不疼,但到底傷勢還在,力氣不足,老老實實坐下去,道:“是醫仙又調了別的止疼藥嗎?”
“對。”確定他不會再亂動,神君鬆了手,道:“既然醒了,就先吃點東西,晚點還要吃藥。”
“要吃藥呀。”
“自然是要的。”
“苦嗎?”
哪有不苦的藥,神君哄他:“吃完有糖水。”
“放豆麼?”
“可以放。”
“那還要放櫻桃。”
“現在哪有櫻桃給你吃?”神君揉他腦袋:“果幹差不多。”
“那放果幹。”
“好,放。”
神君背對著窗戶,光芒從後方照過來,在他周身打上朦朧的光暈,他容顏潔白,羽帶自肩頭滑了下來,淩亂又親昵地昭示著與麵前少年非同尋常的密切關係。
楚棲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心裏漸漸溢出極大的滿足,主要表現在他沒忍住朝兩邊咧開的嘴角上。
神君本欲起身去放杯子,見他嘴角咧的又傻又單純,忽然心中一動,欺身吻上了他的嘴角。
他的唇柔軟微涼,落在上揚的嘴角,讓楚棲輕輕打了個激靈。
他下意識將嘴巴朝神君落吻的地方撅起,後者卻隻是短短一擊,便收迴了身體,楚棲撅歪的嘴巴沒來得及收迴,被他收在眼底,低笑出聲。
楚棲見他笑,也跟著笑。
神君心中軟軟地陷了下去,低聲問:“你笑什麼?”
“師父笑。”
“師父笑,跟你什麼關係。”
楚棲難得被問懵了。
神君眼神更軟,剛要說什麼,外麵傳來了青水的聲音:“聽說小七醒了,我熬了粥。”
他端上來,神君親自接過,道:“辛苦了。”
“沒關係。”青水其實到現在都沒搞清楚他們兩個之間的事情,但他始終記得楚棲要殺他時的眼神,
他忍不住道:“那天,我們打起來之後,我記得我將你,關了起來。”
楚棲朝他看過來,不殷切也不疏遠,道:“明澹偷襲我,給你下了暗示。”
青水一愣,神君已經開口:“你去看看醫仙有沒有什麼要幫忙的。”
“是。”
他遲疑地退下,楚棲重新將目光落在神君身上。
神君將托盤放在一側,拿起小碗盛粥,道:“來,吃東西。”
“師父,青水有沒有跟你告我的狀?”
“沒有。”
“我那天要殺他,他沒有告狀麼?”
“小七啊。”神君微微歎了口氣,道:“你日後行事,不可如此偏激,青水不是壞孩子,你不能因為自己的私欲,貿然殺人。”
“其實我沒想真殺他。”楚棲說:“但我當時受了傷,生怕打不過他,隻好兇一點,這樣才有製勝的把握,如果我贏了,我不會殺他的。”
神君揚眉,似信非信:“當真?”
“真的呀。”楚棲坦然道:“我殺了青水,師父一定會傷心的,我才舍不得呢。”
“你不必花言巧語,總歸青水還活著,你說的話,由不得我不信。”
楚棲鼓起臉頰:“我說真的。”
神君莞爾,拿勺子攪拌著稀粥,然後垂眸輕吹,送到他嘴邊:“以後啊,我會盯著你的。”
楚棲張嘴吃掉,道:“你不怕我還關你呀?”
“嗯。”神君擰眉,猶豫道:“你還想,再捅我一次?”
楚棲一驚,急忙去擺木乃伊似的手:“不不不了。”
神君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抿唇,又微微一笑,道:“快吃。”
楚棲自認理虧,也不敢多說,一邊就著他的手繼續吃,一邊偷偷觀察他的表情。忽覺他淺淡的笑容下,臉色微微有些不自然,他思索著,道:“師父,你不舒服嗎?”
“沒有。”神君給他擦了擦嘴,繼續喂食,道:“怎麼?”
要不舒服也應該是自己不舒服才對,楚棲搖了搖頭,沒再多想。
他一口氣吃了兩碗稀粥,因為身上的傷,不得不重新做個廢人躺了下去。
但這一次跟以前有些不一樣,不光有上好的止疼藥讓他半點疼痛都感覺不到,還有人一直陪在身邊伺候著他。
最重要的是,伺候他的人是神君。
楚棲開心地挪了挪身子。
神君握著碗的指尖微微發白,他穩穩地將碗筷落在托盤上,很輕地歎了一聲,道:“不許亂動了。”
“哦。”楚棲老老實實平躺著,道:“那我什麼時候才能繼續練功?”
“等傷好……”神君頓了頓,道:“急著練功做什麼?”
“保護師父。”
是保護師父,還是急著報仇?神君沒有拆穿他:“花言巧語。”
楚棲氣的支棱起來,一掌撐在床沿:“我說了不是!”
神君克製地將手背在身後,抬眼瞥他,道:“躺好。”
楚棲不甘不願地躺了下去,兇巴巴道:“你過來。”
神君隻好朝他走過來,“又怎麼了?”
“罰你。”
“哦?”
“親我。”
神君似笑非笑,低嘲:“沒出息。”
彎腰在他臉上落下一吻。
楚棲滿意了,他手連著手臂一起被纏成了棍兒,不好去抱神君,便繼續做個小廢物,一本正經地道:“不是花言巧語。”
神君用鼻子發出輕嗤:“嗯哼。”
“是甜言蜜語——呀啊。”
楚棲抓狂的模樣像極了扯著耳朵拚命想要證明真心,卻無計可施的長耳兔。
神君看著他不知是因氣還是因羞而通紅的臉蛋。
須臾,未忍住輕笑出聲,他意味深長壓著嗓音,低低地調侃:“原來是,甜言蜜語,呀……”
作者有話要說: 小七:呀啊嗚——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