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棲倒是沒覺得神君是在調侃他,他望著對方笑吟吟的表情,腦子裏一時間全被對方填滿,恨不得馬上把人吃掉。
具體便表現在他仰起臉湊過來的嘴巴。
一根手指點在他的嘴唇上,神君緩緩將他按了迴去,道:“躺好,我要去給你拿藥。”
楚棲聽話地躺迴去,神君行至門口,又迴頭來看:“不許亂動。”
“哦。”
看著倒是挺乖,神君走出門,行向藥房的時候,忽覺渾身一陣劇痛,他抬手扶住牆壁,微微垂首。
人間惡火燒出的傷,哪有什麼能用的止疼藥,不過是瞞天過海,將疼痛轉移罷了。
“……陽奉陰違的東西。”
他低斥,又無奈地扯了扯嘴角。
事實的確如神君察覺的那樣,他前腳剛走,楚棲便爬起來蹭到了窗戶邊兒,仗著止疼藥肆無忌憚地扒著窗沿,目光一瞬不瞬地望著前方。
人間的位置,始終驚雷陣陣,遠遠看去,像是有哪個修者正在曆劫,烏雲之中滾過駭人的閃電,讓楚棲想到師父含怒的臉。
他揚了揚唇,又忽然皺起了眉。
他叫師父不要再降雨,其實是有自己的打算,當然了,師父那雙手,也的確不是應該沾血的手,但最主要的,還是因為他擔心人都淹死了,他還如何親手報仇。
那日神君說要為他討迴公道,楚棲自然是不答應的,他才不需要什麼天理公道,更不需要誰幫他討迴。誰惹他不爽,他就得讓誰不爽,若不能親手屠之,便是對方死了全家,又關他屁事,何來快意可言。
也不知師父有沒有聽話,他愁了一會兒,聽到腳步聲傳來,又急忙翻身躺了迴去。
腳步聲短暫停頓,須臾,神君端著托盤走進來,他彎腰將托盤放在矮桌上,然後坐下去,慢條斯理地揚著藥湯,讓熱氣蔓延。
兩個人都沒說話。
楚棲懷疑他是不是發現了自己偷偷起身的事兒。
果然,神君短暫將藥湯揚溫,便起身走了過來,拿陳述句問他:“是不是亂動了。”
“沒有。”楚棲反駁的很快。
神君瞥他,楚棲坦然對視,道:“你又沒有證據,憑什麼這麼說。”
“你這樣,傷勢好的會很慢,難道你想一直在這兒躺著?”
“……我,我都說了沒有。”
“嗯?”
“好嘛好嘛,我錯了。”
“你改錯的態度,如果能跟認錯一樣,師父就放心了。”
神君吹了吹湯藥,穩穩地將勺子送到他嘴邊。
楚棲張嘴,下一秒就苦了臉,“不要了,不要了。”
“要喝完,才好得快。”
“我不要喝,我要吃仙丹。”
“這個隻能湯煮,隻這一碗,聽話。”
“那我要喝糖水。”
“喝完了才可以。”
“師父……”
“撒嬌也不行。”神君凝望著他,一字一句:“聽話。”
楚棲委屈的不行,皺巴著臉張嘴喝了,第二勺又喊:“燙。”
“怎麼會。”神君收手放在自己唇邊抿了一下,道:“不燙了,張嘴。”
楚棲聽話地喝了。
到了第三勺,他又叫:“燙。”
“……小七。”神君語氣沉沉:“你再鬧,我不理你了。”
“真的燙嘛,你嚐嚐。”
神君麵不改色地再抿了一下,道:“不燙,快喝。”
楚棲乖乖喝了,眼巴巴地說:“不知道為什麼,師父試過溫度的,都不苦了。”
神君拿勺子刮去他嘴角溢出的幾滴,然後取過帕子給他擦嘴,聽聞此話,便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你這是自己苦,看師父也跟著苦,所以心裏平衡了。”
楚棲哼唧:“那你說苦不苦?”
“尚好。”神君道:“你不若就著碗一口幹了,再喝糖水。”
這倒也是辦法,楚棲被他半托著背部,皺著臉一口喝了,下一秒,嘴巴裏便被塞了個蜜餞:“含著,我去給你盛糖水。”
蜜餞在這一刻成了救苦救難的活菩薩,楚棲吸溜著嘴巴裏的甜蜜,一直等到糖水入候,才感覺挽迴了一條命。
他一邊享受神君喂糖水的雙重甜蜜,一邊問道:“司道天尊是什麼樣的?”
這個話題提的太突然,神君微頓,方道:“問他做什麼?”
“明澹說,沒有人會像他一樣縱容我……他對漾月很好麼?”
“也許吧。”
“也許是什麼意思?”
“大家都那樣覺得。”
“那漾月如果做了壞事,他會懲罰他嗎?”
“哪種壞事?”
“就,殺人屠城什麼的。”
神君看了他一會兒,徐徐道:“如果是漾月,無故作下此惡,天道,絕不姑息。”
楚棲心頭跳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師父似乎在強調什麼,隻是不知道,他強調的是漾月的名字,還是絕不姑息四個字。
又一勺糖水送入唇間,神君不厭其煩地拿帕子沾著他的嘴角,道:“怎麼突然說這個?”
“那明澹說的也不是真的,他也沒有那麼喜歡漾月,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怎麼突然與漾月共情?”
“還不是明澹害我,他就是把我當漾月了啊。”楚棲憤憤道:“他就是故意的,我一定要親手在他身上捅上一百個窟窿!不,我要把他扒了皮,放油鍋裏,再撈出來燒成灰!”
“一定要親手麼?”瓷勺在碗內側發出細微的撞擊,神君輕聲道:“我可以幫你。”
“就要親手!”
神君看了他一會兒,微微一笑,道:“那你可要快點好起來,勤加練功才行。”
“我要殺他,你不阻止?”
“我說了,不管你要做什麼。”最後一勺糖水喂進他嘴裏,神君一邊給他擦嘴,一邊道:“我都陪你。”
楚棲對上他溫柔而堅定的眸子,下意識笑了一下,又慢慢移開了視線。
真的會一直陪我嗎?
如果我要屠城,你也會陪我嗎?
隻怕不殺我,也要拿戒尺打我。
倒也罷,有一時是一時,今朝有酒今朝醉?楚棲的爪子在床上拍了拍,忽聞一陣瓷器碰撞之聲,正在收拾碗罐的神君失手將糖水的碗砸在了藥碗上麵。
楚棲聞聲來看,道:“師父,你怎麼了?”
神君慢慢在托盤前坐下去,道:“不要總是有小動作,你看你自己,哪裏有半點皇子的樣子。”
“什麼皇子,我還天子呢,我就是我,愛怎麼樣怎麼樣。”
“我不是在訓斥你。”神君並不願意來迴說車軲轆話,可還是不得不再次提醒:“你傷勢未好,不能因為不疼,就不在乎了,你說呢?”
“我知道的。”楚棲認錯,悶悶躺好,埋怨道:“這個止疼藥太好用了,我老是忘記自己還在受傷。”
“疼你要喊疼,不疼你又要怪藥好用。”神君有心嚇唬他:“那不然,晚點就不加藥了?”
“我會記住了。”
“現在還不能練功,我再強調最後一遍,傷勢要緊,若你再翻騰,就讓你接著疼,聽清楚了嗎?”
“哦。”
楚棲乖乖躺平,又扭臉來看他,神君已經重新在收拾托盤,他動作很慢,與往日行雲流水的優雅有些不同,像是,很吃力。
楚棲眨了眨眼:“師父,你真的沒有不舒服嗎?”
“沒有。”
“你好像出汗了。”
“因為你啊,照顧起來實在是讓人心力交瘁。”
楚棲抿了抿唇,又聽他道:“藥裏有安眠成分,你睡一會兒,晚些還要換紗布。”
神君起身,端起了托盤,楚棲忽然喊住了他:“師父。”
“嗯?”
“師父也去休息一下吧,不用凡事都親力親為,我自己也沒關係。”
神君神情意外,眼神溢出欣慰:“小七也會關心師父了。”
楚棲愣了一下,驀然背過了腦袋,不理他了。
說的是什麼話,好像他真的是白眼狼。
楚棲自然是不在意旁人怎麼評價他的,但他也是知道好歹的,師父這幾日衣不解帶地照顧他,便是在昏睡中,他也隱隱是有感覺的。
腳步聲遠去,楚棲又把腦袋扭迴來,看著他身影消失在門口。
他心裏湧起奇奇怪怪的異樣感覺。
像是一隻手在輕輕地抓,每收攏一次手指,心中都發緊一分。
很陌生,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感覺,非要說的話,當年阿娘受傷的時候,他也有過這樣的感覺。
也許是擔心吧。
師父蒼白的臉色,還有額角細密的汗珠兒,讓他莫名有些擔心。
因為藥的成分,楚棲很快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枯鴻正在和師父說著他的傷勢,楚棲茫然睜眼,枯鴻率先看到了他,當即一笑:“醒了?正好,待會兒配合你師父,把藥換了。”
楚棲點點頭,說:“謝謝醫仙。”
“喲,懂事兒了。”枯鴻看向神君,後者微微一笑,似乎與有榮焉,還道:“本來就懂事。”
“行行行,你徒弟哪兒都好。”枯鴻將需要攪拌的藥膏丟給神君,抬步走向楚棲,在床頭坐下,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道:“還有些低燒,你有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
“我沒有。”楚棲剛醒,還是有些迷瞪,軟軟道:“醫仙,你近一點。”
枯鴻彎腰,楚棲小聲問他:“我師父是不是哪裏受傷了呀。”
醫仙挑眉,扭頭看了看桌前兌藥的神君。種靈之術,勢必會對神君造成一些損傷,畢竟隻要楚棲還活著,哪怕是睡覺唿吸都要從他身上汲取養分,正常來說,以神君的修為,撐個上百年應該不是問題。
隻是楚棲之靈非普通魂魄,又是為惡火所燒,這就大大加速了汲取的速度。
但這件事,司方並不希望楚棲知情。
他收迴視線,看向楚棲,也輕聲迴應:“他沒事,你不要擔心,你現在要做的是好好養傷。”
“真的?”
“當然了。”枯鴻說:“你把傷養好,你師父才能沒事,不然現在啊,憂心如焚,還要照顧你,伺候你,臉色怎麼能好看了?你別忘了,他靈穴的傷,可還沒好全呢。”
楚棲心虛地垂下了睫毛。
神君很快帶著紗布過來,枯鴻起身讓開,道:“行,這事兒我就不幫忙了。”
他退到屏風後麵,目光落在桌上的藥罐上,神情若有所思。
枯鴻配的藥果真是比凡間要好的多,短短三日傷口便已結痂,撕扯紗布的時候並未帶下新的皮肉。楚棲的目光一直放在神君身上,他的手很穩,看上去好像毫不費力,但隨著紗布一點點的被揭開,楚棲看到他脖頸都覆蓋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兒,很薄,如果不是離的近,楚棲又一直盯著,幾乎都察覺不出。
“師父……你是不是受傷了?”
神君小心翼翼地將他放下,拿了新紗布來幫他包紮,淡淡道:“靈穴一直在疼,你是不是又搞鬼了?”
楚棲一懵,急忙搖頭:“沒有沒有,我靈穴也受傷了,也還沒好呢,我怎麼搞鬼呀?”
神君瞥他。
楚棲努力把最乖最好的樣子拿了出來,用心保證:“真的沒有,而且我發誓以後再也不會這樣了。”
“真的不會?”
“嗯。”
“如果師父不喜歡你了,你也不會?”
楚棲看了他一會兒,才道:“那你最好不要在我死前變心。”
神君低笑了一聲,耐心地重新幫他上了藥,道:“如果有一天小七不喜歡師父了,師父會放手的。”
楚棲哼唧:“那說明師父也不喜歡我唄。”
“因為喜歡一個人,是不會不在乎他的感受的。”神君望向他,道:“如果有一天你不要師父了,師父還要死乞白賴纏著你,你不煩麼?”
“可是我不會不要你啊。”
“我是說,愛一個人會對他感同身受,就像你受傷了,傷的這麼嚴重,師父也會覺得疼。所以如果有一天,師父對你的愛成為了負擔,那麼一定會克製,會收迴。”見楚棲神色狐疑,他又不得不強調:“在成為負擔的前提下。”
愛一個人,會對他感同身受。
楚棲想了一會兒:“就是,如果我愛你,你不愛我,我應該對你感同身受,也不愛我了?”
“……不是這樣的。”神君歎了口氣,道:“是尊重,保持適當的,不被討厭的,不影響對方生活的距離。”
楚棲不懂,他也不想懂:“我不要,我就要出現在你麵前,使勁煩你,越不喜歡我,越要成為你擺脫不掉的噩夢,氣死你。”
神君看他,楚棲瞪他。
在他看來,這不過是神君為自己留的後路罷了,怕不是這幾日的疼愛與憐惜皆是虛假的。
提前給他洗腦麼?哼,那可休想。
“你又誤會我了。”神君最後將他脖子上的一小塊傷口也纏上紗布,忽然欺身,楚棲猝不及防地倒下去,看到他眼神中隱隱蒙著一層很輕的霧氣,他努力去分辨,覺得那像是在悲傷,修長的手指拂開他耳畔的長發,神君啞聲說:“要到什麼時候,你才能理解我?”
楚棲深深皺起了眉,因為怎麼都搞不明白,眼神中溢出一抹難忍的煩躁。
他胸口發悶,很不舒服。
“我就是不理解,你要是喜歡我,怎麼會跟我說這種話,你要是喜歡我,就一定會懂我,就應該知道,我就是想要你,我對你好,我喜歡你,我要你,你要是喜歡我,難道不該感到開心嗎?”
“我沒有不開心。”
“你就是不開心!就是騙人的,就是故意的。你既然說了,你是我的,我就信了,我既然信了,你就休想走,你跑不掉的,除非我死,師父,除非我死……”
他一字一句地說:“否則,我永遠都是你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