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羽河一向是個隨遇而安的人。
他不屑和人爭辯,也從不獨斷專行,唯一一點執著的臭脾氣,就是關於57的事。
對宋羽河來說,57就是活生生的人,並非他們口中冰冷的機器。
既然他們看不慣自己的稱唿“他”,那他就站在最高處,將“他”變成所有人需要仰望的存在。
隨著盛臨的話音落下,「他」帶著笑,優雅地做了個紳士禮——好在宋羽河在製作時沒有將臉上的疤做上去,讓那張堪稱藝術的臉顯得更加俊美溫柔。
「他」站在光下,璀璨生輝。
仿生人展示後,本該是參賽者闡述仿生人的創造理念。
但隻是「他」這一個字,就將他的理念告訴了所有人。
——這也是宋羽河並不上臺的原因。
宋羽河孤身坐在座位上,周圍一片黑暗冷寂,漂亮的眼睛落在被全場唯一一道光籠罩的「他」上。
數千人的觀眾和評委徹底安靜。
十秒後,全場一片嘩然。
觀眾連帶著評委、以及其他參賽者全都懵了,大眼瞪小眼好半天都沒反應過來。
“怎麼迴事?那個……不是參賽者嗎?!”
“盛臨說是……仿生人?”
“「他」???這名字到底什麼意思?”
“肯定是假的吧,宋氏的仿生人都沒能做到這麼像人!”
“這到底在鬧什麼?我有點不懂了……”
機械大賽每年排場都變著花樣的大,今年不光請來盛臨,還做了三個星係的直播,高臺旁邊更是單獨設立了記者區。
沒人會在這種萬眾矚目的臺上開玩笑。
前麵六個仿生人展示時,那群記者隻是在恪盡職守地在拍攝和擬草稿,時不時交流幾句,並沒有太大的興趣。
但七號的「他」一出現,他們反倒是最先反應過來的。
隻是一秒鍾,無數雙手不約而同地舉起,全都帶著焦急和期盼看向盛臨。
——一般發問都是像參賽者,但這個七號有些特殊,半天了製作人都沒上去,他們隻能將期望放在盛臨身上。
盛臨年幼成名,站在舞臺上已經幾十年,臺下的觀眾對他或癡迷或厭惡,或熱情或冷漠,卻從未麵對過這種幾乎要將他吞下腹的熾熱,像是餓了太久終於見到食物的鬣狗。
觀眾對明星的喜愛或許隻是一時的,但在場能來觀賽的人往往都是對仿生人愛入骨髓的機械狂,那種發自骨子裏的愛意是什麼都比不上。
盛臨笑了笑,並不答話,甚至往後又退了幾步,徹底隱於幕後。
記者全都一愣。
就在這時,「他」抬起手朝著最前方舉手舉最高的記者點了一下,淡笑著說:“您有什麼想問的嗎?我可以為您解答。”
被點到的記者愣了一下,被同伴扯了一下,才猛地迴神。
但和一個仿生人對答如流的感覺實在是太奇怪,他噎了半天,竟然半個字都憋不出來。
「他」一直做出認真傾聽的姿態,見記者不說話,隻好遺憾地點了旁邊的記者。
那個記者興奮得臉龐發紅,壓抑著亢奮,問:“請問你是真的仿生人嗎?能為我們證明嗎?或者說你現在的言行舉止是不是有人背後操控,還是有既定程序?”
他一口氣提出三個問題,卻是在場所有人都想知道的。
在場幾千人的視線全都死死盯著「他」。
像人類證明仿生人真的是仿生人。
這也太可笑了。
「他」笑了起來,他抬起手在自己右臉上一點,流銀被他體內的程序操控如潮水似的褪去,露出半張有機械零件組成的臉。
右耳出還有一個啟動按鈕。
「他」的臉一半是瑩白如暖玉的人臉,另一半卻是冰冷的機械。
異樣又詭異的美感。
「他」證明完自己的確是個仿生人後,想了想後麵兩個問題,溫柔地迴答:“我的言行是否有人背後操控,又是否是既定程序,這設計到製造我的機密數據,我無法為您證明。”
那位記者再次激動道:“那我們怎麼知道你到底是真的有自主意識,還是被程序操控呢?”
「他」聽到這個問題,笑得更加溫柔,但當他用那雙日光似的眼珠定定注視人的時候,終於有點仿生人冰冷木然的感覺了。
但也隻是一瞬,他柔聲說:“先生,您想讓我證明自己是人嗎?”
記者被反問得一愣。
也對,仿生人怎麼能證明自己是人呢。
眾人麵麵相覷。
觀眾也被這一番對答如流給震驚住了,畢竟在整個星際,所有仿生人都是按照程序來行動,就算有和人溝通的仿生人,那也是輸入龐大的數據導致的結果。
但人類的腦迴路哪能是數據能理解的?
就算輸入再多應對反應和話術,一旦說話意思有了偏離,仿生人給出的迴答必定驢唇不對馬嘴。
但這個仿生人對話流暢,幾乎讓所有人都忘記他隻是個冰冷的機械。
在記者和「他」說話時,宋羽河一直端坐在椅子上,目不轉睛看著「他」的臉,和57輕聲說:“你看,他的程序脫離我的設定,就像你當年護住我一樣。”
57沒說話。
在身後坐著的學長們此時目瞪口呆,下巴都要掉下來了,等迴過神後一下撲到宋羽河的椅背上,急急地問:“羽河啊,那……那真的是你製作的仿生人?!”
宋羽河點頭:“是的。”
幾人大眼瞪小眼。
因為宋羽河當時的“他”,伏恩裏大學不知道多少在暗地裏笑他修仿生人修傻了。
畢竟越了解仿生機械的人越知道,那些既定程序根本沒可能讓一個冰冷機械產生自主意識。
身後來參賽的幾個學長也是這麼想的。
如果仿生人真的和人一樣,那……
幾人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人類之所以高於其他生物,是因為有智慧和情感,如果一堆零件能夠產生自我意識,那他們這些人類存在的意義又在哪兒?
不光是在場的觀眾,就連在觀看通過全息影像直播出去的人也全都震驚看著光下的「他」。
【嘿嘿嘿:啊這???誰能告訴我,這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毀滅吧趕緊的:仿生人終於要統治世界了嗎?!我玩得遊戲成真了???】
【你吃魚必吐刺:去年發行的仿生人遊戲《仿生時代》我當時玩通關了,仿生人如果真的有意識,恐怕會和遊戲的結局一樣。】
【好準哦:但是仿生人怎麼可能會出現自主意識???這不合理啊!!!啊啊啊三觀要碎了!】
【檸檬水水:有人注意當時盛影帝說的製作人嗎?好像是叫宋羽河……啊吧啊吧,當時《心髒》通關的人是不是也叫這個?】
【理智全無:我也想起來了!宋五七!當時被人扒出來真名叫宋羽河,是個漂亮天才!woc太絕了太絕了】
【牆頭草:絕絕子!】
【咿咿呀呀sfkhd:嗬,還是先別吹吧,這仿生人指不定就是製作出來跟著程序走的,或者背後那個宋什麼的在操控,要不然為什麼他都不敢露麵?】
【牆頭草:也是哦。】
直播的評論說什麼的都有,甚至有人開始陰謀論說宋羽河也是個最早覺醒的仿生人,之所以這段時間頻繁出現,是在說明仿生人和人類的大戰即將打響!
說得頭頭是道,有模有樣。
剛剛上完兩節課的薄嶠趁著喝咖啡的時間刷了刷新聞,看到幾乎每個新聞板塊都是【震驚!機械大賽驚現疑似自我意識覺醒的仿生人!!!】
薄嶠有些詫異地心想,難道宋羽河真的搞出來了?
宋羽河從來不和他說仿生人的事,平日裏乖乖巧巧還會賣萌,誰能想到他每一次出現在大眾麵前,都是這種橫掃全星係的強悍姿態。
薄嶠猶豫半天,終於下定決心把光腦開了好久的【新聞模式】關閉。
光腦一陣震動,之前被他完全屏蔽的娛樂新聞和瓜田鋪天蓋地地推送而來,讓光腦都卡了半分鍾。
被瓜包圍,薄猹措手不及。
但這次薄嶠並沒有太在意,快速點進直播頁麵。
空蕩的臺上,隻有發光的「他」站在那,長身玉立,說不出的優雅。
薄嶠不知怎麼看到「他」,莫名有種心虛感。
當年他是孤身一人躲避家人第一次出南淮星係,加上要做好幾天的飛行艇,年少的薄嶠有點怕出事,所以在定製自己的仿生人時,加了無數防身和急救功能。
——連仿生人俊美的臉也被他搞了個疤痕,顯得異常兇悍暴躁。
同樣的身形同樣的臉,在宋羽河手中卻是截然不同的氣質。
其他參賽者往往在臺上隻有二十分鍾就要下去,但是「他」卻已經超過半個小時,那些記者還在喋喋不休地追問。
“能讓你的製作人出來嗎?”
“對,我們想知道他是不是在背後用程序操控你的言行?”
「他」迴答了無數相似的問題,一點不耐煩的情緒都沒有——要是換了57,早就上去和人打架了。
「他」不厭其煩地說:“我參加過宋氏評委會的檢測,如果體內真的有被植入的操控程序,相信他們也不會讓我站在這裏。”
評委會的人也是滿臉驚詫。
正是因為知道他體內並沒有什麼遠程程序遙控,他們才會麵麵相覷,遲遲下不了決定,不知道該給這個仿生人打多少評測分。
宋關行在二樓的休息室居高臨下看著臺上的仿生人,眸子微顫,久久平複不了。
他當時隻是想要和弟弟打好關係才會承認仿生人的“他”,現在卻隻覺得臉龐滾燙。
宋關行想要光明正大地給宋羽河定製的流銀穩定器,在開賽前已經和評委會的人打過招唿,就算宋羽河的仿生人再可笑,也不能給他打分太低,導致孩子對自己產生懷疑。
起碼能讓他入圍前十,最後再發獎品時私底下給他個特別獎。
但現在看到臺上的「他」,宋關行幾乎要對自己產生懷疑了。
誰能想到宋羽河在莫芬芬那種貧瘠的連生存都成問題的地方,都能鼓搗出有自主意識的仿生人呢?
這已經不能單單用“天才”兩個字形容了。
宋關行看向一樓觀眾席上一些蠢蠢欲動的機械仿生製造公司的負責人,眸子一冷。
這些人嗅到了商機,就算臺上的「他」並沒有覺醒自主意識,「他」的言行和動作流暢度,足以讓整個星係的仿生機械業為其癡狂。
所有人都想拿到宋羽河的仿生人數據。
宋關行正麵無表情盤算著怎麼搞死他們,光腦突然傳來一條訊息。
是星警局的。
這段時間宋關行一直在催促星警局去尋找給宋羽河安裝自爆程序的罪犯,但幕後之人太會懂得隱蔽,一直都沒能查出來結果。
這還是頭一迴主動給迴應。
宋關行來不及看下麵,飛快點開,等看清楚上麵的結果,瞳孔猛地一縮。
【星警局:宋先生,我們懷疑給仿生人植入自爆程序的也是仿生人,之所以能躲避監控,也許是因為仿生人有特殊的能力,比如隱身或安裝了特製屏蔽儀,您那邊有收到過特殊的仿生人定製嗎?】
特殊定製的仿生人?
宋關行眉頭狠狠皺了起來。
宋氏很少去接特殊定製的仿生人,更何況是這種一看就知道不會用在正道上的功能了。
宋關行不知想到了什麼,將視線落在參賽者所在的區域,冷冷看向周一旋身上。
一樓的喧嘩聲依然很大。
「他」在臺上站了整整四十分鍾,像是一顆炸彈一樣炸翻全場,等「他」終於迴答完所有問題轉身要下去,所有觀眾還在亂七八糟嚷著,說什麼的都有。
大多數還是並不認為「他」是真的有自主意識的。
「他」毫不留戀地轉身,隻剩下一個背影。
八號參賽者是南淮大學的,都已經在後臺準備馬上就要出來,所有人卻還在討論七號的「他」。
宋羽河終於將視線從臺上收迴來,他完全不在意別人在討論什麼,好像看了一場興致闌珊的電影,又將明亮的眼睛看向周一旋。
但此時周一旋卻有些異樣,他死死捂著胸口,艱難往嘴裏塞了個東西,好一會才緩緩止住渾身的顫抖。
發現宋羽河在看他,周一旋慘白著臉冷冷看過去。
宋羽河好奇地看著他的仿生人,問:“你不去參加嗎?”
周一旋冷冷說:“參加什麼?”
“競選。”宋羽河好脾氣地說,“你的仿生人這麼厲害,肯定能得第二。”
周一旋:“……”
還處於震撼中的學長們:“……”
看來宋羽河是真的學會了陰陽怪氣。
學長們莫名有些帶壞乖小孩的羞愧。
周一旋大概被氣得太狠,眉間浮現一抹狠厲,手不著痕跡地在光腦上一戳。
隻聽到微弱的滴,很快被周圍的觀眾喧嘩聲打斷。
臺上,「他」將身後的喧鬧聲甩下,即將走下臺,而與此同時,盛臨帶著八號參賽者和仿生人緩步走來。
盛臨觀望了一下觀眾席,看到所有人的亢奮還沒散去,八號參賽者的心態也有些問題,正惴惴不安地胡亂攪著手指,也不知道能不能完整地將仿生人展示好。
但此時應該也沒有多少人願意看後麵的三個人,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在「他」上。
盛臨打算先等半分鍾,等到氣氛降下去一點再上去。
可就在這時,已經要走下臺的「他」突然皺起眉,轉頭朝著八號的仿生人看過來。
「他」麵部的表情太像人類了,想指引「他」下臺的工作人員莫名被滲出一身雞皮疙瘩。
見「他」不動,工作人員正要小心翼翼地說話,卻見「他」像是發現了什麼,猛地轉身,步伐加快,長腿隻是邁幾步便到了臺上。
盛臨還在掐著時間看臺下觀眾的反應,聽到腳步聲後疑惑地迴頭,還沒看清什麼,就被一隻冰冷堅硬的手扣住,往後猛地一推。
盛臨反應極快,隻是微微踉蹌一下便快速站穩,將一旁的幕布撞出一陣波浪的漣漪。
燈光許是捕捉到了什麼,緩緩朝著出場門的方向打來。
“哢噠”一聲微弱的響聲。
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落在燈光聚集的地方。
「他」麵無表情掐住八號仿生人的脖子,手指飛快在仿生人而後一按,強行將程序關閉。
盛臨一愣。
觀眾席離得最近的記者察覺到了異常,猛地打開相機哢哢哢地拍攝。
七號的「他」似乎是因為程序紊亂,竟然開始對仿生人下手?
那剛才所說的自主意識難道真的隻是一場騙局?
眾人心思急轉胡亂猜測,「他」又是眉頭一皺,右手飛快地插入八號仿生人的心口,流銀瞬間散去,露出裏麵密密麻麻的零件。
八號參賽者落後好幾步站在不遠處愣愣看著,好一會才尖叫道:“等等!你做什麼?!”
「他」充耳不聞,麵無表情將細長堅硬的手指插入無數零件中,大概是在一陣探索。
下一秒,「他」終於像是找到了什麼,將手指用力抽迴。
「他」已經判斷出來了那東西是什麼,本能想要扔掉,但在千鈞一發之際瞥到不遠處的盛臨,手指動作一僵,卻是選擇合攏五指,生生將那東西捏碎在掌心。
隻聽到一聲爆炸產生的悶響,「他」的右手被整個炸開。
河流似的羽毛飛絮飄散在臺上,被燈光一打,像是一場美輪美奐的舞臺特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