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羽河吃了一驚,甚至有種自己是不是喝醉酒的錯覺。
這個仿生人他記得很清楚,明明是喬先生那裏的。
宋羽河對八卦的欲望不強,之前哪怕是知道#喬先生#是個“明星”,並非是他臆想中其他世界的人,也不會打破砂鍋問到底。
但是當這個仿生人直接出現在他麵前時,宋羽河難得起了追問的心思。
“先生。”宋羽河問,“她……為什麼會在你這裏?”
薄嶠這麼大個人,蹲在地上收著兩條大長腿顯得委屈至極,他眨眨眼睛看向宋羽河,含糊地說:“他們要把她報廢,我就買下來了。”
宋羽河:“誰們?”
薄嶠嘀嘀咕咕,突然又皺著眉說:“煩人。”
他一理不清楚頭緒就說“煩人”,也不知道是說“他們”煩人,還是說不清楚話的自己煩人。
宋羽河隻好哄著他去旁邊的椅子上坐著,自己去查看仿生人。
這仿生人報廢已經十年了,按照道理來說流銀穩定器損壞後,仿生人身上的流銀會緩慢地變成流動的液體從零件上剝離下來,但薄嶠也是個聰明人,用了那小小的箱子將縮成腕表的仿生人強行固定住流銀。
這十年他大概從沒打開這些“俄羅斯套娃”,所以仿生人的流銀到現在也沒流失完。
流銀味很快彌漫在整個地下室。
坐在椅子上的薄嶠臉色慘白,在那小聲說著話。
宋羽河湊上去聽了聽,發現他在說:“yue。”
宋羽河:“???”
薄嶠隻白著臉說“yue”,但並沒有要吐的趨勢,不知道是不是在用這個擬聲詞來發泄。
宋羽河拍拍他的後背,對嬌貴的薄嶠說:“你想吐就吐吧。”
薄嶠卻搖頭:“我不吐。”
“嗯?為什麼,不難受嗎?”
薄嶠臉色一塊白一塊紅,一邊努力忍著要做吐的欲望,一邊嚴肅地說:“吐了沒有風度。”
宋羽河:“……”
宋羽河無法理解薄嶠那刻在骨子裏的“裝逼如風”,隻好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那你忍一會啊,我馬上把她修好。”
薄嶠說:“嗯,好。yue。”
宋羽河隻好去擺弄仿生人。
這個仿生人和遊戲中的仿生人構造完全一模一樣,應該用的是全息攝影器中的掃描功能,一比一還原全部零件。
——那麼大費周章的一款遊戲,就被#喬先生#的可怕演技給毀了。
家裏並沒有修理的工具,好在別墅離伏恩裏大學不遠,,一來一迴也才十幾分鍾。
宋羽河跑著去研究拿了工具,等迴來時,發現薄嶠已經不在地下室,反而在一樓的洗手間裏大吐特吐。
宋羽河:“……”
沒有風度的薄先生沒想到宋羽河這麼快就迴來,茫然和他對視半天,才搖搖晃晃去洗了個臉,裝作無事發生。
宋羽河:“……”
細看之下,薄嶠的耳根都紅透了。
宋羽河也沒多追問,拎著小工具箱到了地下室,開始去修仿生人。
把自己都要吐虛脫的薄嶠扶著牆挪到地下室,怔怔看著宋羽河認真修仿生人的背影。
宋羽河聽到腳步聲,迴頭和他說:“等會就修好了哦。”
薄嶠沒有往前湊,扶著牆緩緩坐在臺階上。
宋羽河動作飛快,把從研究院帶出來的新零件一顆顆安在損壞的地方,看著幹練灑脫。
薄嶠看了好久,才喃喃地說:“我沒用。”
宋羽河一邊修一邊隨意迴應他:“什麼?”
“我去關她的開關了。”薄嶠好像陷入了當年的迴憶,“但沒用,下一次她還是把自己的心挖出來了。”
年僅十九歲的薄嶠一腔熱血從南淮星前去伏恩裏,因為飛行艇上眼睜睜看著一個孩子掉落太空的心理陰影將他的熱血潑冷了一半,另外一半則是在那硬生生挖出自己心髒的仿生人麵前徹底冷透。
薄嶠仔仔細細讀過劇本,本來以為仿生人自挖心髒那段會用特效或投影仿生人,但卻沒想到導演組竟然直接買了一個仿生人。
在仿生人第一次挖心髒時,薄嶠被嚇住了,忙不迭在她的手沒落下去之前衝上去關閉她的程序。
他無法理解。
就算仿生人在其他人心目中隻是一塊鐵疙瘩,但在和人這麼像的皮囊前,怎麼能麵不改色甚至還笑嘻嘻地眼睜睜看著她把“心髒”挖出來。
隻是那時的薄嶠還年輕,在導演組的勸說下勉強同意繼續拍攝。
直到那冰冷的流銀灑了一地,仿生人明亮的眼睛一點點黯淡,他臉色煞白看著如同兇殺現場一樣的拍攝場景,險些吐個死去活來。
自那之後,他便開始厭惡流銀味。
就像是厭惡當年眼睜睜看著卻什麼都沒做的自己。
因為當時的#喬先生#熱搜,薄嶠隻草草看到過一次宋羽河在通關《心髒》時修理仿生人的片段,雖然隻是瞇著眼睛從羽睫細縫中匆匆瞥過,他卻到現在還記得宋羽河隻靠一人就製住那要“自殺”的仿生人,並且將她迅速修好的場景。
薄嶠現在閱曆和為人處世的經驗和十年前完全不能比,卻還是時不時地去想,如果自己當年這樣做、那樣做,或許就能不讓她報廢,自己也不用因為這個仿生人有這麼重的心理陰影了。
當知曉宋羽河將根本不可能扭轉的結局用這麼一種方式破解時,薄嶠說不清楚自己當時是什麼感覺,好像十年的遺憾和對自我厭棄終於找到了發泄口。
這次酒後,理性消失,他依著本能行事,將自認為怯懦的證據大大咧咧攤出來給宋羽河看。
他是真心實意地感覺到當年的自己沒用。
薄嶠被醉意控製這個腦海,迷迷糊糊的,一會說自己沒用,一會又說“yue”,但始終乖乖坐著,沒有到處撒潑給人添麻煩。
宋羽河專心致誌地修仿生人,聽到這種話本能地去附和別人。
薄嶠:“我沒用。”
宋羽河:“嗯,我也這麼覺得。”
薄嶠聲音更大了:“我真的沒用。”
宋羽河:“嗯嗯,我也真的這麼覺得。”
薄嶠:“……”
薄嶠沒想到這人不安慰自己,反而還附和地起勁,一時間氣得噎住了,嘴唇哆嗦著絞盡腦汁去找懟人的話。
但他清醒時都不知道怎麼懟人,更何況醉成這副鬼德行了。
冥思苦想找不到懟人話術的薄嶠憋了半天,隻好麵無表情地說:“yue。”
宋羽河:“……”
平時看著薄先生這麼成熟端莊穩重,怎麼一喝醉酒就像是孩子一樣?
宋羽河將流銀穩定器最後一個零件安裝好,啟動了仿生人的開關。
隻見那已經變成流動液體的流銀像是被什麼牽引著緩緩爬到仿生人胸口破碎的大洞旁,逐漸將破損處填滿,變成皮膚覆蓋在零件上。
十年過去,仿生人身上隨著流銀一起的衣服已經破損,露出心口雪白的皮膚,宋羽河並不覺得人的身體有什麼好看的,找了一件自己的外套披在仿生人身上。
薄嶠還在那滿身陰鬱黑線,大概被宋羽河那兩句隨口附和傷透了心。
宋羽河走上前晃了晃他:“先生?先生。”
薄嶠抬起頭瞪了他一眼。
宋羽河根本不記得自己附和了什麼,被瞪得莫名其妙,隻好指了指後麵,說:“仿生人我修好啦。”
薄嶠微微一愣,好半天才慢半拍地看向他身後。
地下室的燈光將漆黑的房間照得溫暖如白晝,披著一件外套的仿生人溫順站在燈下,原本黯淡的眼眸漂亮得好像有星河流過。
她微微一頷首,溫柔地說:“歡迎你,喬先生。”
薄嶠瞳孔猛地一縮。
那是十九歲的薄嶠第一次見到這個仿生人時,她氣質溫和,含著笑根據劇組設定的劇情,喊他。
“喬先生。”
她穿著不合身的外套,鮮活如當年。
再也不是薄嶠噩夢中那躺在地上流銀滿地的仿生人。
薄嶠怔然看了許久,猛地感覺自己畏懼了十年的心理陰影好像被一道光照了進來。
那令他做吐的流銀味似乎也變了味道,隱約有種無所適從的感覺。
他呆怔看著仿生人許久,又將視線緩慢看向宋羽河。
宋羽河蹲在臺階下微微仰著頭看他,他對仿生人所說的“喬先生”很好奇,還在那認真地問:“先生,原來你是喬先生嗎?”
薄嶠沒意識到這個問題會涉及到自己的第二次社死,迷茫許久,輕輕點頭:“對。”
宋羽河眼睛一彎,正要說話,被酒意攪渾了腦子的薄嶠突然像是再也忍不住,猛地抬起手將蹲在自己麵前的宋羽河一把抱住。
宋羽河猝不及防,踉蹌著直接跌倒他懷裏。
嗅到那熟悉的薄荷香,宋羽河正要用力繃著起身的腰身登時軟了,任由薄嶠將他抱了個滿懷。
薄嶠將臉深深埋在宋羽河的脖頸,好像終於圓了自己當年一個遺憾。
那縈繞在薄嶠噩夢中多年的流銀味終於散去。
他聞到了陽光的味道。
***
一大清早,宋關行天還沒亮就早早起床,開著車到了薄嶠的住處。
昨晚薄嶠喝醉,連大門都沒鎖,宋關行毫無心理負擔地“私闖民宅”,走過一片玫瑰花園,到客廳門口點開可視門鈴。
沒一會,薄嶠迷迷糊糊的聲音從中傳來。
“誰?”
宋關行笑出一口小白牙:“這麼晚了還沒起啊?我就知道你不靠譜,所以特意來接羽河去伏恩裏醫院。”
薄嶠宿醉一夜,被鈴聲吵醒頭痛欲裂,皺眉道:“幾點了?”
“先把客廳的門打開。”宋關行說,“都十二點了。”
薄嶠一怔,心頭重重跳了跳。
他和伏恩裏醫院的醫生約了十點給宋羽河做檢查!
薄嶠掙紮著拿起光腦去看鬧鈴為什麼沒響,但拿到光腦後仔細看了看時間,險些一口氣沒上來。
一向風度翩翩的薄嶠沒忍住罵了出來:“宋關行你混蛋!現在才六點半!”
宋關行笑嘻嘻:“四舍五入不就十二點了嘛,快打開門,外麵下雨了。”
薄嶠氣得腦瓜子嗡嗡的,沒好氣地點開客廳門的開關,放他進來。
他正要起床去洗漱,突然意識到自己偌大的床上似乎還有個活物。
薄嶠:“……”
薄嶠嚇得頭發都要豎起來了,抖著手將被子一掀,露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來。
宋羽河蜷縮在他身邊,整個身子陷在被褥中唿唿大睡。
薄嶠:“????”
薄嶠的床很大很軟,躺進去能讓整個身體陷進去,外麵雨聲拍打在窗戶上,冰涼的空氣和水氣從外麵拂開。
正是個適合睡懶覺的天氣。
昨晚兩人都忘了關窗,刮進來一股帶著涼意的風,讓睡夢中的宋羽河不著痕跡打了個激靈,迷迷瞪瞪將身體往被子裏縮得更深。
薄嶠:“……”
好死不死,外麵傳來宋關行吊兒郎當的聲音。
“薄總,我進來咯。我乖崽住哪個房間呢?”
薄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