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觀語老家在蘇州,初中隨家裏人去了上海。
他父母都是知識分子。自他有記憶起,他們就一直待在高校實驗室裏搞研究,忙得根本沒什麼時間照看他,小時候鄭觀語都是姥姥帶大的。
他能去拍電影完全是個巧合。某天他和以往一樣去上學,在街口買早餐的時候肩膀被拍了拍,一個男人打量他很久,問他,你想不想拍電影。
那個男人叫李誌元,一位藝術片導演,是他發現了鄭觀語。
那一年他隻有 14 歲,直接就出演了《朝夕》的男一號,那部片子讓李誌元拿了一個金熊。
開了個頭就收不住了。他天生就有戲感,臉又那麼適合大熒幕,注定是要走這條路的。
他很早就察覺了自己的性取向,二十歲的時候選擇跟父母出櫃。當時鬧得非常難看,被打得在家裏養了一個月的傷。後來父母知道他也改不迴來了,沒辦法才慢慢接受了這個現實。
他爸媽隻提了一點要求,不希望找圈內人。
父母觀念傳統,總覺得他做演員不是什麼體麵的事情,一開始就不太支持他拍戲,對娛樂圈很有偏見。他們知道他的性取向後更敏感了,三令五申不讓他在圈裏找男朋友,也不準他沾染那些不好的習氣。
所以也不怪他這麼多年一直不談戀愛,這又是拍戲又是跟家裏博弈…… 根本沒什麼心思去亂搞。他不亂搞,但貼上來找他的人是真不少,男男女女都有,可是看來看去…… 都差點意思。
腦子裏胡思亂想著如果告訴爸媽自己喜歡一個小演員會怎麼樣,鄭觀語沒注意腳下,踩到一個坑差點摔倒,邊上的明崢趕緊拉了他一把。
鄭觀語站穩後連忙放開他的手:“…… 不好意思。”
明崢搖搖頭:“沒關係,你走慢一點。”
打量了一會兒麵前的森林,鄭觀語突然道:“這算原始森林嗎?”
“算。” 明崢道,“怎麼了?”
“感覺和我以前見過的不太一樣。” 鄭觀語想了想,“很原始吧。我還挺喜歡這種地方,我第一部 戲就是在森林裏麵拍的…… 當時我們在山上住了快有小半年。”
明崢:“《朝夕》,對嗎。”
鄭觀語扭頭看他:“你看過?”
“看過。” 明崢說,“拍得很好。”
鄭觀語失笑:“每次別人說看過那部片子我都有點不好意思。那時候好小,也不太懂拍電影是怎麼迴事兒,感覺有意思就跟著李誌元跑去拍了…… 整個人都是懵懵懂懂的,現在看以前的自己,總感覺很傻。”
“可那部片子要的不就是懵懵懂懂的感覺?你那時候的狀態很合適。一輩子也就那麼一次了,是很難得的迴憶。”
鄭觀語想了想,問:“你當演員是因為…… 喜歡電影嗎?”
明崢搖頭:“一開始是因為我媽媽,她喜歡電影,我後來了解多了才慢慢喜歡。其實我家裏不想讓我當演員,他們不希望我跑太遠,因為家裏也需要我幫忙…… 但我又很想試試看自己行不行,所以還是出來拍戲了。”
這跟自己也太像了吧!鄭觀語瞬間對他共情了,點頭道:“我懂。”
“我和鄭老師比不了的。” 明崢道,“你那麼年輕就拿了那麼多獎了,我們都很羨慕你的。”
鄭觀語這種演員十分罕見,說他是天才演員也不為過。他不管演什麼都能給人留下記憶點,拍文藝片他能拿獎,拍爆米花片能帶動票房……
他是很有價值的一個演員,各種角度而言,都是。
“我就運氣好吧。” 鄭觀語謙虛了句,又含糊道,“不然也不能碰上你,交到你這個朋友啊。”
明崢挑了挑眉,在心裏感歎這個人真的挺會說話。
他剛說完話,明崢看到了什麼,彎下腰,手撫過樹腳下的一片枯葉——鄭觀語看到枯葉下藏著一小簇菌類。
還真采蘑菇嗎……
明崢指著那小堆野菌道:“鄭老師,你來摘吧。”
鄭觀語笑著問:“能吃嗎?不會中毒吧!”
"有沒有毒我一眼就看得出來。" 明崢認真地看著他,“沒關係,你就當摘著玩兒吧,不敢吃的話我來吃。”
這眼神…… 就是真喂我毒藥我都吃。鄭觀語笑著彎下腰把野菌采下來,小心翼翼地放進明崢的外套裏。
大概是因為動作有些笨拙,鄭觀語隱隱感覺明崢在笑自己。
他有些不滿道:“你好像在笑我?”
明崢搖頭:“哪裏!沒有。”
一路不鹹不淡地講著話,不知不覺地已經走進了山林腹地。越往裏走空氣就越濕潤,隱隱似乎還看得到霧氣。明崢對周身的環境十分熟悉,一直帶著鄭觀語走平坦的小路。
走著走著,明崢突然在一棵樹下停下了腳步。他仰頭看了看,問身邊的鄭觀語道:“你喜歡吃甜的嗎?”
鄭觀語愣了下才道:“還行。”
明崢又問:“你會抽煙,身上有火機嗎?”
鄭觀語摸了摸口袋,掏出兜裏的火機遞給他:“你要幹什麼,燒山嗎?”
明崢搖搖頭,把手裏的外套遞過去,道:“你站著等我一下。”
說罷他轉身就攀上了那棵樹。
一開始鄭觀語完全沒反應過來,明崢動作太快了,幾下就就攀到那顆樹的中段,捏著枝丫輕輕一躍,跳到了一根枝幹上。
鄭觀語愣愣地看他在那根樹枝上行走,心一下子吊起來。
“…… 明崢!你下來——太危險了!!”
明崢慢悠悠走著,笑著對他道:“你在《朝夕》裏不是也這樣爬過樹嗎?還在樹上睡覺。”
鄭觀語無奈道:“那是演的!!我根本不會爬樹!!”
明崢:“我不需要演,你在下麵等著吧。”
鄭觀語屏息凝神看著他動作,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喘。
明崢慢慢靠近一簇樹冠,隨意摘了兩根樹枝點燃…… 這是幹什麼啊!
鄭觀語目瞪口呆,仰著頭不知所措,都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好。
幾分鍾後明崢拿著東西從樹上躍了下來。
他落地的時候帶起了一陣風。距離拉進的那一刻鄭觀語心髒狂跳,看著明崢把手裏的東西舉到自己跟前,笑著道:“看。”
——蜂蜜。
鄭觀語自詡是個文明人,頭一遭見人在自己跟前爬樹取蜂蜜,即使明崢爬樹的樣子十分輕盈嫻熟,但他還是看得心有餘悸。
“你……” 鄭觀語皺著眉,“很危險,為什麼要爬樹?摔下來怎麼辦,被蜜蜂蜇了怎麼辦?”
明崢瞥了他一眼——莫名的,鄭觀語感覺他看自己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個傻子。
“一棵樹而已。” 他道,“這才多高,十多米的我都爬過。”
鄭觀語沉默了會兒,糾結道:“萬一有事呢?你還是跳下來的,這裏不是片場有保護措施,你……”
明崢似乎不想再聊這個話題,把火機還給他,又把手裏的蜂塊往鄭觀語那兒遞了遞:“感覺你吃不了太多,我隻拿了一塊。來,吃吧。”
明崢徒手捏著那塊蜂蜜,粘稠的汁液順著他的手往下落。
蜂蜜。
熱量爆炸的東西。
這一口下去……
鄭觀語糾結了會兒:“要…… 用手吃嗎?”
“那不然呢?” 明崢道,“怕髒?我取蜂塊之前用濕巾擦過手,沒事兒,不髒。”
“…… 你在樹上還有空拿濕巾擦手?”
明錚疑惑地反問他:“不行?”
“……”
鄭觀語看了看明崢的手,又看了看那塊不停往下滴的蜂蜜塊,正在猶豫是用手拿還是直接湊過去咬一口,直接咬似乎太輕浮了,可他的手剛剛撿過蘑菇有點髒直接吃是不是不太講究……
舉著手等了半天的明崢問:“我喂你?”
鄭觀語看了他一眼,挑了下眉:“可以嗎?”
他隻是順著話說下去,但明崢卻沒想那麼多,直接把手送過來,拈下一塊蜂蜜塞進他嘴裏。
感覺到明崢的指腹碰到了自己的上唇,鄭觀語腦子一炸,還沒來得及反應…… 明崢已經把手收了迴去,問:“好吃嗎?”
四目相對,鄭觀語先避開了他的目光。
“…… 好吃。”
吃完那塊蜂蜜,明崢帶著他繼續往密林裏走,大概半小時他們才走到目的地。這一路算是收獲頗豐,明崢的外套裏已經裝滿了各種各樣的野生菌,還有順手采的一把橄欖。
鄭觀語撐著腿喘氣,抬起頭看,麵前是一座建在溪邊的竹樓。有個穿著裙子的中年女人正坐在池邊洗菜,看見他們迴來,抬高聲音對明崢說了幾句話,大概是他們的民族語,鄭觀語聽不懂。
明崢把外套和裏麵的野生菌直接遞給巖麗,蹲下開始洗手。鄭觀語也走過去洗了洗,溪水涼絲絲的,看上去非常幹淨。
明崢洗完手才指著身邊女人對鄭觀語介紹道:“鄭老師,這是我阿姨,巖麗。”
鄭觀語跟她笑了笑。那女人看到他神色也隻是淡淡的,沒什麼反應。
走進竹樓裏一看,大多是竹製和藤編的家具,空間很寬敞,似乎是改良過的傣家竹樓,內裏裝修得十分精致。鄭觀語參觀了會兒,感覺這竹樓特別涼快,屋內有淡淡的香氣,問明崢是什麼味道,他說是艾葉,可以驅蚊的。
鄭觀語好奇:“你爸媽不住這裏嗎?”
明崢搖頭:“我媽媽去世了,我爸…… 不跟我們住,我別的家人都住畹町。”
去世了?
畹町?
鄭觀語很好奇,但感覺明崢不想多聊,識趣地不再多問。
叫巖麗的阿姨做飯很快,沒一會兒就做了三菜一湯端上來。
菜都很好吃,尤其是那盤野生菌,畢竟是難得的山珍,有種說不出的鮮味。這頓飯吃得鄭觀語很高興,很滿足。
平時也沒什麼機會爬山遠足,感覺體力消耗有點大,鄭觀語一不留神多吃了一碗飯。明崢注意到了他的好胃口,吃了會兒就看著他笑起來。
鄭觀語瞥了他一眼:“笑什麼!”
明崢擺擺手:“因為在片場的時候…… 你吃飯吃得好少,我還以為你不怎麼愛吃米飯。”
那是因為一日三餐阿麥都盯著,鄭觀語已經很久沒有放開吃過飯了。
鄭觀語笑著道:“片場的飯不好吃,你這裏的飯好吃。你請我來家裏吃飯,難道還不讓我吃飽?”
明崢搖頭:“你多吃點,不夠我讓巖麗再做。早就該請你來的,就是…… 我有時候不太方便,太不好意思了,你要走了才請你吃飯。”
一提要走了鄭觀語就惆悵,他歎了口氣:“…… 沒事兒。”
明崢又道:“謝謝鄭老師這段時間一直指點我怎麼拍戲,我很感激,也很喜歡你這個朋友。以後你來這邊一定要找我,我帶你去玩。”
鄭觀語被他的語氣戳到笑點:“怎麼這麼愛說帶我去玩啊。”
明崢笑著道:“因為把你當好朋友。”
好朋友…… 誰要跟你做好朋友。
鄭觀語放下碗,又惆悵地歎了口氣。
麵前的明崢有些惋惜地道:“如果你們跟我們去畹町就好了…… 那裏更好玩。”
鄭觀語疑惑:“畹町你也很熟嗎?”
明崢點頭:“我媽媽就是畹町人,我在那裏出生。嚴格意義上講,我算畹町人,住這邊隻是因為在這裏拍戲,弄島這裏以前有事會來,所以也有房子。”
鄭觀語感覺他那口吻跟個小少爺似的。
“為什麼不住城裏麵?”
“我小時候就在山裏長大。” 明崢道,“其實不太喜歡住樓房,感覺好悶。”
鄭觀語剛想什麼,手機有電話打進來,他直接把來電掛了,沒過一會兒又有消息鈴聲,隻好點開看了看。阿麥問他要不要迴來,要不要去接他。鄭觀語迴複完後,突然想起自己居然還沒有明崢的聯係方式。
以往都是別人要他的電話微信,沒想到他也有跟人要電話的一天。
鄭觀語把手機遞過去,說:“給我留個你的電話。”
明崢本來已經把手機接過來了,結果兩秒後又還了迴來,還遞了另一個過來:“鄭老師,你拿我的手機打過來吧,我不記得自己的號碼。”
“…… 你不記得自己的號碼??”
“嗯。” 明崢點頭,“因為以前經常換號碼,我也不太喜歡玩手機,不太記得這些。”
“……”
鄭觀語無語了片刻才接過那支很新的手機。
看上去幾乎沒有使用痕跡。他輕輕滑了下,屏幕直接亮了…… 這手機連密碼都沒有。
這樣子怎麼混娛樂圈?愁人。
鄭觀語心事重重地存好明崢的號碼。
吃完飯,該走了。
走出竹樓的時候,鄭觀語調整了下自己的語氣,問:“你有意向拍武俠片嗎?我知道一個角色很適合你。”
明崢有些奇怪:“什麼片子?”
“柳永晝導演的片子。” 鄭觀語道,“你應該聽過吧?香港幾個拍武俠的名導裏,他是最賣座的。他明年有一部新戲要拍,劇本很不錯…… 你如果有意向,我可以帶你去試戲。我看過劇本,你很貼男二號。”
明崢顯然是聽過導演名字的,他詫異地提高聲音:“柳永晝?”
鄭觀語淡定地嗯了聲:“你想拍嗎?我去溝通的話,你有八成把握能拿這個角色。”
明崢震驚得睜大眼。
鄭觀語慎重道:“我想捧你。”
發現鄭觀語的語氣不太對,明崢微微退後了一步,皺著眉問:“捧我?”
鄭觀語點頭:“嗯。”
明崢愣了大半天,還是有些不明所以。
“為什麼?”
“為什麼……” 鄭觀語笑了笑,“可能是因為對你有所圖吧。”
風過林梢,周身的森林靜默著。明崢看著鄭觀語的眼神,隱隱感覺自己明白了什麼。
這段時間鄭觀語和他的相處都十分克製有禮,明崢真的沒想到那一層去。
“鄭老師,你……” 他有些手足無措,“我把你當好朋友。”
“我不想跟你當好朋友。” 鄭觀語歎了口氣,“我有些喜歡你,你一點都沒感覺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