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攝結(jié)束。
李誌元抱著手,盯著自己麵前眉頭緊皺的明崢,歎了口氣。
他們已經(jīng)這麼坐了好一會兒了。
李誌元看他一臉欲言又止的,感覺實在憋得慌,最後主動遞了話:“你有事就直說。”
明崢道:“我希望你能多告訴我一些關(guān)於陳舟的事。”
李誌元耐心地答他:“你想知道什麼?”
“他…… 他喜歡什麼顏色,什麼星座,還有些什麼家人,組成他的那些細(xì)節(jié)。” 明崢頓了頓,“劇本上沒有這些,我無法想象,我想多了解他一些。”
“為什麼要知道這些?”
“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太懂這個角色。”
不懂?不懂才最好。
“你覺得一個人是由他喜歡什麼顏色,是什麼星座,那些來組成的嗎?”
明崢沉默了,表情有些茫然。
“那些東西都是表象,你沒必要去知道。” 李誌元笑了笑,“我也不喜歡去設(shè)計這些東西,你按自己的想法演就可以了。”
明崢表情更加不解了,張了張嘴,像是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口。
李誌元:“別拐彎抹角的,到底想問我什麼,直說吧。”
明崢猶豫了會兒才問:“你覺得我今天演的感覺對嗎?”
李誌元打量他半晌才慢悠悠道:“我的感覺不重要,你的感覺才重要。”
明崢猶豫了會兒:“可是…… 我今天演的時候,沒有那種很愛對方的感覺,你也一直沒喊卡,拍了幾遍,你一直不喊卡,也沒講我演得有問題。”
李誌元淡定地道:“你確實沒問題啊,我為什麼要喊卡?”
明崢不解地看著他:“你不是要我演得像愛了一輩子?我沒演出你要的效果,我心裏清楚。”
李誌元笑了笑,問:“那高小羽看著你的時候,你有那種愛了一輩子的感覺嗎?”
“…… 我不知道。”
“那你覺得,鄭觀語演得怎麼樣,是那種感覺嗎?”
明崢沉默了。
他的表情說明了一切,李誌元滿意地笑了笑。
“鄭觀語其實不需要我講戲,他經(jīng)驗或許比我還豐富,知道我要的感覺。我隻需要提醒他別演過了就可以,給他講戲反而會限製他的表演。” 李誌元說,“那句愛了一輩子,我是講給你聽的,我想看看,你能演到哪一步。給你講戲,要往高了說。”
明崢愣了愣,他答不出話來。
“你今天演的不是一輩子,是對一輩子的懷疑,鄭觀語演的才是一輩子。” 李誌元說,“但我沒喊卡,就是認(rèn)可你的懷疑,因為你之前總是問我陳舟為什麼會愛高小羽,我心裏清楚,你懷疑主角之間的感情。這種懷疑很好,你身上那種搖擺的狀態(tài)我覺得很好,我甚至?xí)朕k法去製造你的矛盾感。”
明崢聽得愣住了,他沒答這句話。
看他的反應(yīng),李誌元還有些不解:“導(dǎo)演要學(xué)會跟不同性格的演員打交道,尤其是給新人講戲的時候。你爸沒教你這些嗎?”
明崢搖頭:“我不想當(dāng)導(dǎo)演,我爸從不教我這些。”
“那這堂課,我替燕茂給你上了吧。” 李誌元道,“講戲也是要分人的。你的性格跟鄭觀語不一樣,我對付你們肯定也要用不同的辦法。一場戲,鄭觀語如果有意見,會直截了當(dāng)?shù)馗覡庌q,他是很坦誠的人。但你有意見的話不會直說,隻會自己在心裏琢磨,你會猶猶豫豫地、試探地,用自己的方式去演。你這一點跟你爸還挺像,一肚子的主意,麵上卻一點都不表現(xiàn)出來。”
明崢聽懂了。
“最後,關(guān)於你最開始問我的那些問題,我沒辦法給你答案,因為那是演員要做的功課,我不太懂,你需要自己慢慢去摸索。” 李誌元道,“不過…… 你如果真的想學(xué)的話,去問鄭觀語吧,他最明白怎麼去貼近一個角色,這方麵他比我專業(yè)多了。”
…… 明崢表情開始變得很不自然。
問鄭觀語?
李誌元笑著拍拍他的肩:“就聊到這兒吧,別想了,去吃飯。”
這是十分難消化的一次對話。
明崢走迴片場收拾東西的時候情緒不高,內(nèi)心裏裝滿了對陳舟這個角色的疑惑。
他心裏其實不是很高興,有種被人玩弄於股掌中的不適感。可他沒有立場不高興,更不能在這個階段對導(dǎo)演產(chǎn)生懷疑。
這是他第一部 當(dāng)主演的片子,完全是摸著石頭過河。導(dǎo)演和演員的關(guān)係有時候就是這麼不平等,目前的他隻能選擇信賴?yán)钫I元。
他還在發(fā)呆,漫無目的地走了兩步。旁邊熱鬧著,劇組的人說說笑笑的,好像在相約去什麼地方吃飯。
明崢打算離開了。沒晃過神來,鄭觀語笑著湊到了他跟前,語氣輕快地問他:“明小崢,我們要去吃這裏的特色菜,一起嗎?”
明崢心裏不痛快,現(xiàn)在最不想看見的就是鄭觀語,於是沒理他,自顧自地收拾自己的包。
鄭觀語等他說話等了一會兒,見他不答,察言觀色了一會兒,試探著問:“怎麼了,心情不好嗎?”
明崢搖搖頭:“沒。你們?nèi)グ桑矣悬c累了,迴去休息。”
“一起去嘛。” 鄭觀語熱情道,“你一個人迴去孤零零吃飯,也沒意思。”
“不想去。”
鄭觀語開始誘惑他:“我們要吃據(jù)說很好吃的傣族菜,你真的不想去嗎?”
明崢不耐道:“鄭觀語,我是這兒本地人,你覺得我會想去吃嗎?”
“本地人不能吃了嗎?” 鄭觀語似乎不太在意他對自己沒大沒小,語氣仍是很溫和,“一起去嘛。”
“不去。”
鄭觀語沉默了會兒,問他:“那你吃什麼啊?”
“隨便吃。”
鄭觀語看了看他,琢磨了會兒,隨即一言不發(fā)地扭頭走了。
明崢鬆了口氣,心說終於走了。可等餘光看見鄭觀語上了房車,他又有些說不出的失落感。
不知為什麼,明崢沒有選擇離開片場,他坐了會兒,站起來,走迴了陳舟的那個家。
陳舟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想著。
劇本裏沒有寫他的星座,他喜歡的顏色,導(dǎo)演說那些不重要。
那什麼重要?
在那部電影裏,他隻是一葉輕舟,乘著一片羽毛,在海裏沉浮著,飄了沒多久,羽毛卷進(jìn)了海水裏,消失了。
羽毛消失了,陳舟會難過嗎?
或許吧,明崢其實不確定。李誌元沒有告訴他該怎麼演繹陳舟的心理,所有的情緒都要他自己想。
明崢站在陳舟的家裏,慢慢閉上了眼,開始想象。
那一天,陳舟為什麼要在高小羽門外掛一袋橙子?是他先開始的。陳舟那天在理發(fā)店其實看到高小羽了,他走迴去,把那袋橙子掛到了高小羽家的門把手上。
陳舟跟蹤高小羽那一個月裏都在想什麼?
窺視另一個人的生活時,他會是什麼心情?
他隻知道高小羽有很多件舊舊的白襯衫,似乎是棉麻質(zhì)地,去學(xué)校的時候總是穿。
高小羽戴一塊老式的電子表,戴黑框眼鏡。
高小羽走路的時候總是心不在焉的,人又瘦弱,讓人感覺他下一秒就會在畹町的烈日下暈倒。
陳舟對他是什麼情感?
喜歡?同情?好奇?似乎都不像,好像是很多情緒混雜在一起,是很複雜,很矛盾的感情。
明崢心不在焉地在客廳走了幾圈,在桌邊坐下。
這張桌子正對著門,後續(xù)他需要補(bǔ)拍陳舟獨自坐在這張桌子前抽煙的鏡頭,陳舟會坐在這張桌子前,沉默地盯著那扇門,等著另一個人敲響他家的門。
想得有些入神了,明崢居然也有些想點一支煙抽,試著進(jìn)入一下陳舟的狀態(tài)。
他一直討厭煙味,不太理解別人為什麼對尼古丁著迷,可他想知道陳舟為什麼喜歡抽煙。
可他包裏隻有煙,沒有火,明崢隻能抽出一支來聞,拿在手裏把玩。
他還發(fā)著呆,忽然感覺自己聽到了三下叩門聲。
明崢恍惚了一下,覺得大概是錯覺,畢竟好像沒有人這個點會來敲門,劇組的人應(yīng)該都走了。
他以為是自己想得太入神,聽錯了。
可坐了會兒,門又響了。
明崢這次聽清楚了,確實有人敲門。
他怔然地坐了會兒,一開始居然忘了站起來去開門,像今天在房間裏等待的陳舟一樣,等。
高小羽就是那樣敲門的,輕,緩,很小心。
明崢站起來,走過去開了門。
門外的不是高小羽,是鄭觀語。他看見自己後笑了笑,說:“我就猜你在這兒。”
無語,像是多了解自己一樣。
明崢皺著眉問他:“…… 你怎麼還沒走?”
“給你送個東西就走。你迴去也買不到什麼吃的,我想著把我準(zhǔn)備的給你吃吧。” 鄭觀語舉起手裏的保溫桶,“我給自己和阿麥做的減脂餐,味道應(yīng)該還行,你要不要?”
明崢沒有接。
他猶豫了。因為感覺接了似乎有些曖昧,不接又有點不知好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鄭觀語看出他的糾結(jié),很快就笑著給了理由:“反正我要去吃大餐了,你拿去吃吧,不是還誇我做飯好吃嗎,今天就便宜你了。”
便宜我了?
本來想接了,可他這話一說,明崢也不知道哪兒別扭上了,搖頭拒絕道:“鄭老師,不用了,謝謝你。”
鄭觀語愣了下,有些好笑地看著他:“怎麼這樣叫我?”
明崢看了他一眼,隨即又偏開頭:“我是該這樣叫你。”
鄭觀語覺得明崢這語氣像是在跟自己賭氣。
但為什麼啊,難不成送個飯都招人嫌了?
鄭觀語感覺他狀態(tài)不太對,想了想,覺得自己不能就這麼走了,試探著問了他一句:“我們好久沒一起吃飯了,今天一起吃行麼?我不去聚餐了。”
明崢沒講話,抬眼不冷不熱地看了他一眼。
鄭觀語還是笑著,問他:“行不行倒是說句話,要是想一個人待著我就走,不煩你。”
明崢也說不清自己是什麼心情。
但身體先於大腦給出反應(yīng),他退後兩步,留出讓鄭觀語進(jìn)來的空間,低低答了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