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教室裏,一個單薄的身影坐在一臺很舊的鋼琴前,磕磕巴巴地彈著。
有放學的幾個學生路過,透過落滿灰塵的窗臺往裏看了看,有人朝裏麵吼了句:“——高老師,你彈什麼啊!”
這裏的孩子全講方言,隻有上課的時候會配合老師講幾句口音很重的普通話。
高小羽停下手裏的動作,推了推眼鏡,迴答道:“我在練李斯特的《鍾》。”
他每天下課都習慣在鋼琴教室裏練幾遍再走。即使這是一首這兒沒人能欣賞、難度也很高的曲子,但高小羽還是每天都練一練,他需要用某種方式對抗自己平淡的生活。
窗外學生的打鬧聲很吵。高小羽皺著眉繼續彈著琴,他有些分心,總是彈錯音。
等教室外安靜下來後他才會停止練習,把這個小小的音樂教室打掃一遍,鎖門,離開,一個人迴家。
他走在空空蕩蕩的走廊上,路過一塊黑板,上麵有花體的黑板報,中間四個大字——青春飛揚。高小羽看見揚的尾巴有些被蹭花了,他停下腳步想了想,走進一間空教室裏找了半截粉筆,又慢悠悠走迴來,彎下腰,慢慢地補塗那個揚的尾巴。
有個人輕輕拍了下他的肩膀。
高小羽抬起頭。
來人是個年輕的支教老師,教美術的。人很高,留一頭又黑又直的頭發,名字叫方雨。
hi,我是雨,第一次見的時候,她這樣自我介紹。她明媚,大方,笑起來的時候會讓人感到非常溫暖。她叫自己雨,這連帶學校裏的很多老師和學生也叫她小雨老師。
小雨老師,小雨老師。
這個學校裏其實還有一個小羽老師,隻是別人不會這麼親熱地叫他罷了。
高小羽拘謹地退後一步:“小雨老師…… 還沒迴去?”
“馬上走了。” 方雨熱情道,“高老師,一起出去吧。”
換作平時,他一定會拒絕跟別的老師同路下班迴去。
可今天高小羽心情挺好的,因為陳舟晚上約他吃飯。
心情好就會做一些反常的事。高小羽想了想,對小雨老師道說:“好,一起走吧。”
他們一起走出教學樓。
方雨搭話道:“高老師,我聽說你跟我是一個學校畢業的?”
高小羽推推眼鏡,點頭:“是。”
“那我還要喊你一句師兄了。”
“不用,別這麼叫。”
沉默了會兒。
方雨猶豫著問了句:“高老師,那你是讀的定向才需要迴來教書的嗎,怎麼沒留在那邊發展?”
“我沒讀定向。” 高小羽搖頭,“迴來是因為我是奶奶帶大的,我想迴來陪伴她。”
“哦,原來如此。” 方雨感歎道,“那也很好,我想陪我爺爺奶奶都沒機會了,他們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
高小羽道:“我奶奶去年也走了,所以我現在時常覺得自己留在這裏沒什麼意義。”
他語氣非常奇怪,是一種帶著漠然的平靜。
方雨不接話了,他們沉默地走在烈日下。
這時候李誌元走過來,皺著眉喊了卡。
李誌元對著那個年輕的女演員道:“楊一潔,你情緒不對,怎麼看鄭觀語的時候總有些閃躲?”
那個叫楊一潔的女演員很不好意思,因為這已經是重拍的第三遍了。
“不好意思李導,我…… 我有點沒辦法進戲,一對上鄭老師的眼睛就有點慌。”
鄭觀語在沒忍住在邊上笑了笑。
很多新人跟他對戲都慌,唯一隻碰上過一個明崢,跟他對戲的時候鎮定自若,有時候還會壓自己的戲,奇哉怪也。
李誌元無奈道:“你慌什麼,有什麼好慌的?”
那女演員臉都急紅了,小聲道:“我有點緊張……”
李誌元隻能拉著她和鄭觀語走迴教室裏,讓女演員重新調整狀態。
現在站久了鄭觀語總會有些頭暈目眩。導演給那女演員講戲的時候他熱得有點站不住,隻能走進音樂教室裏坐下休息。
閑了會兒又覺得很無聊,他打算彈會兒鋼琴打發時間。
幾個演學生的小群演湊在邊上看他彈,嘰嘰喳喳地問鄭觀語問題。
——你幾歲了?
他答,我二十八歲。
——你家在哪兒啊?
他答,在蘇州。
——離這裏遠嗎?
他答,挺遠的。
——你家那邊好玩嗎?
他答,還可以。
——誰教你彈鋼琴的啊?
他答,我媽媽。
他們問什麼鄭觀語答什麼,很是耐心。
正等著下一個問題時,鄭觀語聽到一個低沉的聲線道:“導演讓晚上走一場吻戲,你知道了嗎?”
鄭觀語手一頓,詫異地迴頭。
明崢正背著手看他,站得懶懶散散的。
邊上還有一群祖國的花朵,此刻正睜大了眼看著他倆,也不知道聽懂沒有。
明崢顯然不在意這群孩子的視線,見鄭觀語不答,又重複道:“導演說讓咱倆晚上走一場吻戲給他看,他要安排機位。”
鄭觀語:“……”
有個小男生哈哈哈地笑起來,說:“吻戲!親嘴嗎?!!”
祖國的花朵們瞬間興奮起來。
“……” 鄭觀語無奈地瞪了明崢一眼,“…… 你偏要現在跟我說嗎?”
明崢看了看邊上那一圈小孩。
“好吧,說別的。” 明崢道,“那請問高小羽老師,你在彈什麼?”
鄭觀語把頭扭迴去,用高小羽的語氣答他:“李斯特的《鍾》。”
片中的高小羽練不好的曲子,鄭觀語卻彈得很熟練。
明崢和一群小孩子在他身後靜靜聽他彈,聽了會兒,居然入神了。
明崢懷疑鄭觀語是故意顯擺給自己看的,反正自己來了以後他就開始認真彈了。
這首曲子叫《鍾》?確實是鍾的聲音,明崢想著。那聲音仿佛有力度,一下下砸過來,讓人滿腦子都充斥著叮叮咚咚的聲音。
好在導演在他被音符砸得人事不省的時候找了過來,讓鄭觀語去對戲。
《鍾》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的心跳聲也迴歸正常。
鄭觀語站起來,看了看邊上的一群孩子,湊近了些,輕聲問他:“好聽嗎?”
因為距離拉近,所以明崢明顯地發現鄭觀語臉色有點不太好看。今天拍了太久,他還總是吃不飽的狀態,體力大概有些透支。
累成這樣還有閑心撩他。
聽不到迴答的鄭觀語又問了他一次:“問你呢,好聽嗎?”
明崢退後了一些,含糊道:“不錯。”
“看來你聽不太懂,其實我彈錯了好多。” 鄭觀語道,“這曲子挺難的。我隻是會彈,但不精。”
“不愛聽古典樂。聽不出來好不好,隻感覺你手速還挺快。”
鄭觀語笑著揉了揉手腕:“那是。以前手沒傷的時候更快,單身多年的手速。”
他或許是想開個玩笑,但明崢覺得這個笑話不好笑。他沒笑,默默走出房間,看著鄭觀語清瘦的背影,開始思考一些最近困惑他的問題——
喜歡是什麼,愛是什麼,永恆存不存在,和一個男人在一起是什麼感覺。以及,鄭觀語是不是用了什麼香水?挺好聞的。
換片師和攝影團隊已經換好了新的膠片,導演也在房間外等著演員準備就緒。
明崢感覺鄭觀語說話時有點中氣不足,似乎很累。他原本想著讓誰給鄭觀語拿點葡萄糖喝,但沒來得及,場記已經走過來報板了。
導演喊過 action 以後,高小羽和方雨在黑板前再次碰麵,對話,一起走入烈日中。
這兩個人站在一起,是挺奇怪的搭配,一個身上散著朝氣,一個身上散著喪氣。
方雨似乎也被高小羽低沉的氣場影響了,走了會兒,她一直沒說話,沉默著,在考慮什麼似的。
快分開前,高小羽突然問她:“你為什麼來支教?”
方雨愣了愣,隨即爽朗道:“我想多看看外麵的世界。”
“哦。” 高小羽推了推眼鏡,“你這個學期結束就走了,是嗎?”
方雨點頭:“對,還有半個月就走了。”
走到轉角,方雨要向左走,高小羽要向右走。
分別前,方雨從帆布包裏掏了一個東西出來,遞給高小羽。
“送你一個禮物吧,高老師。” 方雨說,“今天手工課上我做的。”
“是什麼?” 高小羽有些意外地接過來。
“走馬燈。” 方雨說,“你迴去找一根蠟燭放在下麵,沒一會兒這燈就會轉起來,很好看的。”
高小羽打量了一會兒手裏的東西。這是個簡易版的走馬燈,用紙杯做的,方雨還在紙杯上畫了東西裝飾,是兩隻正在接吻的小魚。
他收下了這盞燈,對她道:“謝謝。等你支教結束迴去的時候,我再迴贈你一個禮物吧。”
方雨笑著問:“什麼禮物?”
高小羽道:“我送你一個故事。”
方雨笑了笑,對他道:“好。”
他們禮貌地道別,一個向左,一個朝右去了。
鄭觀語麵前的那臺攝影機依然對著他,戲沒停。
這場戲裏,這一段其實是最難演的。和方雨分開以後,高小羽拿著那盞走馬燈走迴家,在路上他看一會兒手裏的燈,再看看麵前空蕩蕩的路,表情需要有很豐富的變化——迷惘,期待,糾結。
情緒需要混亂,無序,可不能演得像個神經病,這是很難的一段神態表演。
其實鄭觀語那一刻有點找不到高小羽的情緒落點,他太熱了。高溫讓他大腦昏昏沉沉,腳步也格外沉重。
已經有些走不動了。
鄭觀語頭皮發緊,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在攝影機裏或許不太好看。
視線裏有一個模糊的人影,那是站在攝影師邊上的明崢。
很熱。但高小羽還是越走越快。他要趕緊走迴家,準備和陳舟待會兒的晚餐。
高小羽走在去見陳舟的路上,鄭觀語一步步走向攝像機後的明崢,同一條路,指向同一個人。
高溫似乎分裂出了另一個時空。
大腦一陣短促的嗡鳴聲後,鄭觀語覺得自己快要站不住了,以他對自己的判斷,很可能是中暑。
導演喊了 cut,光看表情,他是滿意的。
可鄭觀語腳步沒停,依舊腳步虛浮朝明崢走過去。他的感官十分混亂,有些分不清自己是誰。周圍的人全是影子,視線裏,隻有明崢是亮的。
視線裏的世界搖搖欲墜的時候,鄭觀語隻看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
李誌元看他狀態不對,連忙隔著點距離喊了他一句:“觀語,我喊 cut 了,可以停了!”
鄭觀語好像沒聽見他說話,依舊朝前方走著。
阿麥也朝他走了過去,想去扶。但鄭觀語越過了他,目不斜視,帶著高小羽的神態朝著明崢一步步走過去,誰也不看,誰也不理。
眾人紛紛安靜下來。
等他終於走到明崢麵前,似乎是沒力氣了,他身子軟倒下去,下一秒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緊緊抱住了明崢的腿。
一群人嚇得趕緊往那邊跑,明崢感覺跑過來的人太多了,他的第一反應居然是不能讓那麼多人看到鄭觀語太狼狽的樣子,連忙製止工作人員的動作:“——先別過來。”
在大家奇怪的注視中,明崢慢慢蹲下,調整好鄭觀語的姿勢,讓他靠在自己肩上。
工作人員看著他們的動作,全都傻眼了。
明崢偏頭看了看,發現鄭觀語居然靠在自己肩膀上笑呢。
他沒好氣地道:“笑什麼笑,快暈過去了還笑得出來。”
“…… 我想笑就笑。”
明崢有些無奈,低聲道:“你這麼朝我撲過來,要導演他們怎麼想?”
“我管他們怎麼想。”
明崢皺了皺眉,沒再說什麼,因為鄭觀語蹭了下他的肩膀,他有點癢。
從背後看他倆的姿勢十分曖昧。
導演表情複雜地看了他們一會兒,揮揮手,讓劇組的人退到一邊去等。
而抱著鄭觀語的明崢正心不在焉地想著——
這個鄭觀語到底用的什麼香水,怎麼拍一天戲了還這麼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