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完那條,李誌元直接通知讓劇組收工,連保一條都沒有提。
他在攝影機前坐了會兒,接著就把鄭觀語叫到了邊上。
名導(dǎo)真正發(fā)火的時候也和別人不一樣,不僅挑了個適合訓(xùn)話的小角落當(dāng)景,還很講究談話節(jié)奏。
說要聊一聊,但他們在那個牆角站了很久都沒說話。李誌元像是在糾結(jié)什麼說不出口,又像故意不講話,要刻意給你什麼心理壓力。
等你精神完差不多鬆懈下來時,他又抽著煙問:“你現(xiàn)在清不清醒,能聽清我說話嗎?” 起手的語氣還挺平和的。
人有時候可以選擇說謊。鄭觀語點頭,又搖頭,模棱兩可地答:“我有一點點醉吧。”
李誌元不說話了,自己點了支煙,一邊抽一邊打量他。
看了他一會兒,李誌元突然笑了笑。
“有點感慨。你拍《朝夕》的時候還是個孩子,現(xiàn)在居然長這麼大了。”
這是談話很重要的一個節(jié)奏點——追憶往昔。
鄭觀語心說就不能來點新鮮的,沉默著點頭,嗯了一聲。
“我這個人看演員還是蠻準(zhǔn)的,當(dāng)年看你第一眼就覺得…… 你長得靈光,拍起來肯定也靈光,能紅。你這種演員是很少的,沒什麼緋聞,有天賦又特別努力,運氣還特別好,說實話,我捧紅過的演員,你真的是最獨一無二的那一類了。不過當(dāng)時你爸媽很反對你拍戲啊,跟我聊的時候把我問了個底朝天,那樣子像是覺得我要帶你進什麼傳銷組織……”
鄭觀語歎了口氣:“他們現(xiàn)在也不喜歡我拍戲,覺得戲子不體麵…… 大概父母總是會有各種各樣的擔(dān)心吧。”
“我現(xiàn)在跟你爸媽的感覺也一樣,我也很擔(dān)心。” 李誌元一臉鬱悶,“說實話,同性戀的題材我沒拍過,心裏是忐忑的,但我覺得拍電影這種事需要刺激,需要未知,這是我給自己的挑戰(zhàn)。選角的時候我心裏其實也沒底,我根本不放心再找一個新人來演高小羽,所以我找了你…… 找了你我心裏還是不放心,所以我讓你變成高小羽。可是我現(xiàn)在…… 不知道怎麼辦了,觀語,我很擔(dān)心你。”
鄭觀語把袖子挽了挽,問:“擔(dān)心什麼?”
“你說呢?” 李誌元問,“我們之前聊過這件事了,你非要我明說嗎?”
人有時候可以說謊。鄭觀語掛著溫和的微笑,開始裝傻充楞:“李導(dǎo),我今天有點喝醉了,沒收住,對不起。”
“你酒量什麼時候那麼差了?” 李誌元冷笑,“幾杯酒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了?跟我裝什麼裝!”
鋪墊得差不多了,現(xiàn)在開始兇了。
鄭觀語開始沉默。
李誌元盯著他,搖搖頭:“你老實告訴我,你今天給自己加的那場戲有沒有私心?”
人有的時候可以說謊,但沒什麼必要。
“我接這部戲就有私心。” 鄭觀語坦誠道,“如果不是明崢演陳舟,我或許不會接得那麼爽快。”
李誌元顯然沒想到這一出,愣了會兒才罵道:“拍過那麼多戲怎麼還這麼幼稚?沒想過後果嗎?”
這要他怎麼跟燕茂交代?
人家把兒子交給自己拍這種片子已經(jīng)是為藝術(shù)做貢獻了,結(jié)果現(xiàn)在鬧成這樣……
李誌元實在是太頭疼了。
鄭觀語歎了口氣:“李導(dǎo),有些事我沒辦法,喜歡一個人…… 我也控製不住啊。”
“控製不住!?” 李誌元眼睛都瞪大了,“鄭觀語,我以為你已經(jīng)是很成熟的演員了,怎麼還跟我玩這一套?你腦子是不是壞掉了?!”
挨罵是必定的。李誌元是帶他出道的人,是他的老師,鄭觀語不敢直接頂撞。
他低頭聽教訓(xùn),看似聽得十分認(rèn)真,但基本都是左耳進,右耳出。
罵了半天,李誌元也找不到什麼好詞兒了,恨鐵不成鋼地道:“白瞎了你爸媽給你取的名字!觀棋不語,以前我還跟媒體誇你呢,說這名字取得好,現(xiàn)在你是什麼情況知道嗎?這都不是在下棋的人邊上說三道四惹人煩了,你是直接從旁觀者變成了局內(nèi)人,入了個出不來的困局!荒唐!!”
這話有意思。鄭觀語想了想,最後還是沒忍住迴了句嘴:“李導(dǎo),你知不知道觀棋不語的下一句是什麼?”
李誌元一愣。
下一句是……
鄭觀語:“是落子無悔。”
這句話,他說得擲地有聲。
李誌元啞口無言。
鄭觀語朝他笑了笑:“李導(dǎo),你放心吧,我做的事兒自己都能承擔(dān),之後我會去跟燕導(dǎo)解釋清楚,不讓你為難的,我有分寸。”
完了。李誌元看著鄭觀語的眼睛,在心裏重複了一句,完了,全完了。
鄭觀語這個人他是了解的,看著溫和儒雅好脾氣,但卻是那種外柔內(nèi)剛的性格,如果真決定了什麼事情,根本說不通。
此路不通,那就換種說法。
沉默了會兒,李誌元穩(wěn)了穩(wěn)心神,決定換種方式開始遊說。
他語重心長地道:“拍戲拍久了,我現(xiàn)在總覺得導(dǎo)演像是一根蠟燭,拍一部片子我就內(nèi)耗一些,慢慢的,把自己燒完了。”
鄭觀語沒有說話。
“如果說拍片子的人是蠟燭,那我覺得,演員就是離火最近的人,處境是很危險的。” 李誌元歎了口氣,“你聽我的好嗎,不要當(dāng)飛蛾,你醒一醒!”
醒一醒?
鄭觀語還是沒有說話。
“我覺得你好像是被高小羽的情緒影響了,你看,你平時做事情是很冷靜,很有條理的,如果不是被戲影響了,你也不至於這麼反常…… 我覺得你需要跟戲保持一點距離,不要走向跟高小羽一樣的結(jié)局。”
鄭觀語思考了一會兒,認(rèn)真地?fù)u頭。
“一直當(dāng)君子,膩了。” 他說,“要不是想試試演高小羽這種撲火的人,我?guī)致飦硌葸@部戲呢?”
說完這句話,他似乎有些累了,低著頭不再開口。李誌元看著他,欲言又止半天,心裏壓了一堆話說不出口,因為感覺說了也沒用。
…… 這也太尷尬了,怎麼跟鄭觀語說呢?說你別去搞我朋友兒子嗎?
他也不能貿(mào)然告訴鄭觀語明崢是燕茂的兒子,這是別人的家事,他一個外人不好外傳,而且人家是叮囑過最好不要往外講的,這麼多年都瞞得好好的,你說出去算怎麼迴事。
燕茂那邊又要怎麼交代?
戲裏戲外,鄭觀語真的分清了嗎?
怎麼想都覺得很頭疼。
一時之間想不出來什麼好辦法,最後李誌元隻能擺擺手讓他先走,交代一句:“今天就這樣,先迴去吧…… 以後拍的時候收斂一點。”
怎麼收斂?
過兩天就拍床戲,難不成要自己話都不跟明崢說?
不過這話不能現(xiàn)在講,不能火上澆油。
鄭觀語點頭應(yīng)了,說他知道了,不會很過分的。
迴到片場,明崢已經(jīng)走了。往常他不會走那麼早,他會留下來幫忙收拾設(shè)備,和大家聊聊天再迴去。
上車以後鄭觀語一直情緒不高,玩了會兒手機也還是心浮氣躁的。
即使跟李導(dǎo)聊的時候很淡定,但下來了還是有些失落。鄭觀語能感覺到李誌元的慌張…… 也能理解,畢竟他演那麼多年戲都好好的,從沒跟別的對手戲演員有過什麼故事。
或許是因為他沒這麼意氣用事過吧。
李誌元可能覺得他是入戲太深,但鄭觀語也有口難言…… 他又不是因為戲才喜歡明崢的。
他的喜歡更早。
阿麥開著車,突然給他來了句:“觀語哥,剛剛明崢哥走之前來找我…… 問了點事情。”
鄭觀語抬起頭:“問你什麼?”
阿麥:“…… 他問我你用的香水是哪個牌子的,要在哪裏買。”
……
哦。
不是說難聞嗎?
爛木頭味?
鄭觀語放下手機,沒來由地笑了起來,心情突然就由陰轉(zhuǎn)晴了。
他越想越覺得好笑,越笑越覺得明崢可愛。索性找到了手機裏那個號碼,沒想多久就撥了出去。
是的,這居然是他第一次給明崢打電話。
過了一會兒就接了。
那邊的唿吸有點喘,鄭觀語靜靜聽著,靜靜等著。
過了會兒電話那邊才傳來一句:“幹嘛?”
鄭觀語憋著笑,原本想告訴他香水是哪個牌子,可話到嘴邊又不想說了,問他:“你又跑步迴去嗎?”
明崢嗯了聲,像是著急掛電話的樣子,又問了他一句,幹什麼,打來有什麼事。
“沒什麼事。” 鄭觀語道,“我就打著玩玩,無聊嘛。”
明崢:“你很閑嗎?”
“嗯。” 鄭觀語答他,“閑啊,相當(dāng)閑。”
明崢語氣冷漠地迴他:“你不但很閑,你還膽大包天,給自己加那種戲,我看導(dǎo)演不罵死你。”
不用麵對麵說話,他講話更隨意了些,距離感似乎完全沒了。
鄭觀語笑著問他:“你關(guān)心我啊?”
明崢冷笑,迴他一聲:“嗬。”
“我怎麼看你親得挺投入的啊。” 鄭觀語小聲道,“還咬我舌頭。”
原本在路上保持快走狀態(tài)的明崢猛地停下腳步。
“…… 咬你都是為你好。”
“為我哪裏好?” 鄭觀語聲音越來越小,“請你展開說說。”
“…… 沒別的事我掛了。”
鄭觀語終於笑出聲來。
“最後說一件事…… 我要提醒你,今天沒下雨。”
“…… 還有兩天你急什麼急?”
“我不急,隻是提醒你。” 鄭觀語笑著道,“掛了,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