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羽在鏡子前洗漱。洗完臉，他把眼鏡戴上，對著鏡子笑了笑。
第一次笑得有些僵硬。他皺了皺眉，在腦海中迴想著方雨對別人笑時嘴角上勾的弧度，又笑了一次、兩次……
等笑累了，他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張紙翻開，對著上麵的字念道：
“尊敬的校領(lǐng)導(dǎo)，老師，同學(xué)們，為了進(jìn)一步活躍校園文化……”
文藝匯演的時候，他和方雨要一起做主持人。對於對別的老師而言，這或許是一個很輕鬆的任務(wù)，但高小羽卻需要每天對著鏡子練習(xí)微笑，練習(xí)對表情的控製，再對著稿子反複反複地念…… 方雨說他太表情僵硬了，聲音也有點(diǎn)小。
多練習(xí)就好了。無論什麼事情，多練就好了，高小羽知道。
練了會兒，他又出了一些汗，隻好脫了眼鏡，又埋頭洗了一把臉。
場景切換，埋著的腦袋抬頭時，鏡子裏的臉已經(jīng)變成了陳舟的，他也在洗漱。
洗著洗著，陳舟突然聽見自家窗戶那兒有什麼響動。他把毛巾掛好，走到陽臺邊，抬頭往上看。
高小羽正拿著根晾衣桿，見他來了，問：“你今天有事嗎？”
能有什麼事，我在這裏就是為了監(jiān)視你，陳舟想著。
“沒事，今天不去茶廠，我沒班。” 陳舟答，“怎麼了？”
“…… 我就問問。”
陳舟笑了笑：“還有事就說。”
高小羽猶豫了下才道：“昨天的那袋枇杷…… 甜嗎？” 是他昨天下班迴來後掛在陳舟家門把手那袋。
陳舟挑了挑眉，問：“什麼枇杷，你什麼時候給我的？”
高小羽啊了一聲：“…… 昨天啊，難道是被別人拿走了？我掛在你家門上了啊，是大概傍晚的時候……”
陳舟這才笑著答：“騙你的。我昨晚就吃過了，很甜。”
高小羽的表情有個微妙的變換，先是懵了下，接著是失落，最後才笑了出來，不太自然的笑。
“別騙我啊。” 他笑著說，“我很容易相信別人的。”
陳舟笑了笑：“我說什麼你都信啊？”
高小羽送去一個天真的眼神：“是啊，你說的我基本都信。”
陳舟不說話了。
他們對視了一會兒，各懷心思，意味不明地打量著對方。
這個鏡頭李誌元很喜歡。舊舊的老房子，一樓和二樓的人在陽臺對話，他喜歡這種空間布局。陽光的飽和度高，演員的臉上情緒豐滿…… 一切都是剛剛好的樣子。
陽臺上高小羽晾著的白襯衫微微晃著。窗外陽光毒辣，鏡頭邊緣的另一扇窗戶上貼著兩條交叉的紅色甲馬紙，裏麵若隱若現(xiàn)的暗紅色窗簾也在輕輕晃動著。
高小羽還拿著那根竹製晾衣桿，有一搭沒一搭地在陳舟家陽臺上慢慢敲著，一下，兩下，三下…… 聽得人煩。
於是陳舟伸手握住了那根在自家陽臺上敲來敲去的晾衣桿。
他用了點(diǎn)力氣，笑著跟高小羽拉扯了幾下…… 很耐人尋味的一個爭搶動作。
力氣沒陳舟大，最後高小羽無奈地放了手。
他對陳舟道：“下周二你有空嗎？要不要來學(xué)校看文藝匯演，我到時候會彈鋼琴。”
他小聲補(bǔ)了一句：“我練了一首《鍾》，那個很難彈的，我練了很久，想讓你…… 聽聽。”
沉默的間隙裏，隻有帶著熱度的風(fēng)在說話。
陳舟笑著答他：“好，我去看。”
臺詞說完了，但導(dǎo)演一直沒喊卡。
他們沒隨意亂動，仍是靜靜地看著對方，俯視和仰視的角度…… 眼裏含著情意和眷戀。熱烈，但也克製，暗潮湧動的感覺。
戲越來越對味兒了，片場裏的每個人都能感覺到。他們配合越來越默契，越來越像一對真正的情侶。無論是看對方的目光、和對方說話的語氣…… 都很是以假亂真。
李誌元有些失神地看了他們一會兒才喊了 cut，說可以收工了。
這個鏡頭拍了一上午，大家都很累。今天氣溫尤其高，從早上開始就熱得人汗流浹背……
鄭觀語今天拍完罕見地沒去找明崢瞎扯淡，他急匆匆就上了車。
拍的時候他就明顯感覺自己的手臂有點(diǎn)不對勁，手指僵，有點(diǎn)動不了。
但他也沒跟誰說，隻是上了房車以後趕緊讓阿麥給自己看看。
阿麥幫他揉了幾下手臂，擔(dān)心地問：“手指還能動嗎？”
鄭觀語試著活動了下指頭，能動，就是僵，看上去不太靈活。
他歎了口氣：“要這手有什麼用，真煩。”
阿麥思考了會兒：“最近也沒提什麼重的吧？怎麼會……”
鄭觀語想了想，奇怪地道：“沒拿過什麼重的東西，手上用力也就…… 彈鋼琴？每次也沒彈多久，肯定不是用力過猛。”
阿麥擔(dān)心地看著他：“那應(yīng)該不是外力導(dǎo)致的，就是又複發(fā)了…… 鋼琴也少去碰吧，拍的時候再去練，最近悠著點(diǎn)。”
鄭觀語歎了口氣：“嗯，知道了。”
他這手隔三差五就疼一疼，差不多已經(jīng)習(xí)慣了，反正疼起來讓阿麥揉一揉第二天能好很多。
拍攝的進(jìn)度是很緊張的，這一場拍完，緊接著就是那場至關(guān)重要的親熱戲。
李誌元從前沒拍過尺度那麼大的親熱戲，他十分焦慮，收工迴酒店以後還是不放心，把大家叫到房間裏商討明天的拍攝細(xì)節(jié)。
小會議室裏熱熱鬧鬧的。
不知道為什麼，討論的時候兩個演員看上去挺自在的，反而是導(dǎo)演和工作人員有點(diǎn)扭捏，放不開的感覺。
李誌元是最緊張的那個。他平時隻喝茶，迴酒店以後居然搞了瓶紅酒來喝，還相約大家也喝上一點(diǎn)，說什麼一起放鬆放鬆…… 搞得人怪想笑的。
明崢和鄭觀語都沒喝，兩人的座位故意隔得十萬八千裏遠(yuǎn)，各自在角落裏發(fā)呆。
鄭觀語覺得自己是給夠了李誌元麵子的，這已經(jīng)很避嫌了吧！
聊了會兒，阿麥拿著電話走過來把鄭觀語叫到邊上，說經(jīng)紀(jì)人楊姝想確認(rèn)一下親熱戲到底是什麼尺度。其實(shí)之前已經(jīng)確認(rèn)過了，可她還是有點(diǎn)顧慮，擔(dān)心尺度太大，反反複複地要確認(rèn)。
鄭觀語叫阿麥把劇組擬的親密戲動作協(xié)議發(fā)給楊姝，說：“再拍給她看一次，就說和我之前跟她聊的一樣，不算太過。”
阿麥點(diǎn)頭，等拿著手機(jī)迴複完了後，他看了周圍的人一眼，有些小心地湊到鄭觀語邊上道：“…… 哥，我剛剛在茶水間聽到些閑話。”
阿麥其實(shí)很少跟自己說三道四，鄭觀語有點(diǎn)好奇，問他：“說我的？”
阿麥搖頭：“…… 講明崢哥的，說他被什麼導(dǎo)演包養(yǎng)，還說看到過有一次什麼車來接他去哪裏什麼的。”
“哦。” 鄭觀語若有所思地點(diǎn)頭，“還有呢？”
“沒了。” 阿麥歎了口氣，“就聽到說車是什麼梅賽德斯頂配…… 哎呀，這些人嘴真碎！”
鄭觀語睜大眼：“這就沒了？沒聽到有人說我跟明崢的閑話嗎？有的話講來聽聽。”
阿麥：“……… 沒聽到。”
鄭觀語十分失望地歎了口氣。
隨即他有些迷惑，有車來接明崢，難道燕茂什麼時候來過畹町嗎？
奇怪。
他還在發(fā)呆疑惑著，阿麥看鄭觀語下意識揉著手，問：“手還是很疼嗎？”
“還行，就是有點(diǎn)酸疼。” 鄭觀語說，“沒事兒，迴去你再給我揉揉，也不影響什麼。”
說完話走過去，導(dǎo)演還不消停，又叫他和明崢坐過去再聊聊戲。
兩個演員兩個導(dǎo)演一個美術(shù)指導(dǎo)圍了個圈坐著，聊兩個男人上床怎麼拍好看，細(xì)節(jié)怎麼加，鏡頭語言怎麼給。
導(dǎo)演臉上最不自然，他心裏擔(dān)憂著這場戲，不停小口喝酒給自己壓驚，舒緩心情。
鄭觀語看李誌元拿保溫杯嘬紅酒就想笑，太好笑了，他沒忍住揉著手打趣了句：“導(dǎo)演，講個親熱戲而已，還喝酒助興，難不成明天拍的時候也要喝？”
副導(dǎo)先接了話：“李導(dǎo)五十的人了，你們也要理解一下。這種戲拍起來很費(fèi)力氣，我們壓力也很大。”
李誌元又嘬了口紅酒，歎氣：“我現(xiàn)在恨不得把這場戲給刪了！”
副導(dǎo)連忙擺手：“那可不行，這場戲太重要了，全片最好看的鏡頭都在裏麵。”
李誌元點(diǎn)頭：“我知道。雖然是情欲戲，但這場戲欲不能是重點(diǎn)，重點(diǎn)要在情上，節(jié)奏一定要好。這種戲要是給得太直白我就不喜歡了，俗。最好是…… 性感就好，不能太過，把握一個度。”
明崢現(xiàn)在聽李誌元講戲總是會聽得有點(diǎn)瞌睡，李導(dǎo)講話語速太慢了。他手上需要玩著點(diǎn)什麼，分著神才能往下聽…… 此刻明崢就在桌子底下悄悄地玩一個藍(lán)色的礦泉水瓶蓋。
鄭觀語也在開小差，他餘光看著明崢用指節(jié)玩那個瓶蓋，那蓋子在他指節(jié)上翻過來翻過去的…… 鄭觀語看得眼花繚亂，感覺跟看什麼雜技似的。
羨慕，手真靈活，鄭觀語揉著手想著。畢竟自己一隻手都算半廢了，太重的不能提，稍微用力拉一下都不行。
麵前的副導(dǎo)接著剛剛李誌元的話說：“但這場戲拍的時候，演員臉上是要有欲望的。”
李誌元擺擺手：“你換個詞，不要欲望。”
副導(dǎo)演想了想，笑著道：“愛情？”
李誌元點(diǎn)頭，說：“對，要愛情，不要色情。”
鄭觀語看著那個藍(lán)色的瓶蓋在明崢指節(jié)上滾來滾去，心不在焉地接了話：“不要色情的床戲怎麼拍？男人睡男人，不激烈也不好看，拉扯還是要有的。”
這話一出，明崢玩瓶蓋的動作頓了頓。
李誌元看看他，又看看明崢，糾結(jié)了會兒才道：“…… 我希望拍得溫情一點(diǎn)，有點(diǎn)距離。”
“距離？” 鄭觀語失笑，“衣服都脫了還距離，李導(dǎo)，你說得我都不會拍了，要求也太高了。”
李誌元本來就因?yàn)樗麄冞@檔子事心裏煩得要死，聞言罵道：“…… 反正你懂我的意思！拍的時候要溫情！有點(diǎn)距離！不要色情…… 最好要純情！懂嗎？”
…… 床戲，純情？嗯。
“懂。” 鄭觀語揉著自己的手點(diǎn)頭，“溫情，距離，要愛情，要純情，不要色情…… 懂了，懂了。”
李誌元最近本來就看他不爽，此刻更是聽鄭觀語說什麼都不爽，瞪著他來了句：“你懂什麼了？來，給我講講。”
鄭觀語多少也因?yàn)槔钫I元的態(tài)度有點(diǎn)情緒。平時他鮮少跟人抬杠，可今天身心都不太愉悅，莫名就很想跟人對著幹。
他道：“就是…… 沒有色情，溫情又純情的愛情，搞不清楚什麼情的四不像？雜糅一下，對吧李導(dǎo)？”
“……”
李誌元瞪了他一眼。
邊上的明崢感覺氣氛不對，趕緊在桌子下悄悄拿膝蓋碰了鄭觀語一下，提醒他不要說了，趕緊閉嘴。
就碰了那麼一下，鄭觀語居然還真聽話了，攤了攤手，笑著跟李誌元道：“我開個玩笑。”
他沒再跟李誌元過不去，後來就一直坐在邊上老老實(shí)實(shí)地聽，基本都沒怎麼開口。
聊了會兒，阿麥走過來給鄭觀語遞了件灰色的西裝外套讓他披著，室內(nèi)空調(diào)開得很低，怕他冷。
鄭觀語接了，但想了想，沒穿，把衣服放到同樣穿得很少的明崢腿上，說：“你穿。”
眾人：“………”
明崢簡直被他這舉動給驚呆了，第一反應(yīng)居然是去看還在說話的李誌元。
…… 這個鄭觀語不僅是膽大包天，還越來越肆無忌憚。
李誌元本來在說話都停住了。
但他忍了忍，當(dāng)著大家的麵還是給鄭觀語留了麵子，沒說什麼。
…… 別的工作人員就算看到也權(quán)當(dāng)自己是瞎子和聾子，誰也沒吱聲。
畢竟這個劇組裏也隻有李誌元夠格跟鄭觀語說道什麼。
那件衣服就丟在明崢腿上，他沒動，身上一點(diǎn)都不冷，反而莫名地?zé)崃似饋恚樢彩恰?br />
李誌元在把自己喝上頭之前讓大家原地解散，好好迴去休息。
為了照顧他們的情緒，他沒再把鄭觀語留下訓(xùn)話。主要也是沒機(jī)會了，聊完鄭觀語走得最快，說趕著迴去上廁所，一下子就跑迴自己房間去了。
…… 這就讓還拿著鄭觀語外套的明崢十分糾結(jié)。
他已經(jīng)站在鄭觀語的房間門口半天了，內(nèi)心很不想再找鄭觀語一次，但是……
別人的東西要還。
最後還是敲了門。
鄭觀語很快就開了門。看見是他，笑了笑，沒說什麼，把自己的外套接過來。
沉默了會兒。
明崢盯了他兩秒才道：“… 下次不要在大家麵前那樣。”
鄭觀語哦一聲，問他：“我哪樣了？”
明崢剛要答什麼，餘光看見走廊那邊幾個工作人員正在往這邊靠……
這十分不妙，即使你內(nèi)心坦蕩，但好像被看到了似乎也有點(diǎn)……
鄭觀語顯然也看到了有人，他更果斷些，把門完全打開：“先進(jìn)來？”
明崢猶豫著，沒動。
“怎麼，怕啊。” 鄭觀語笑了笑，“我難道會吃了你？”
怕什麼。明崢沒什麼情緒地想著，進(jìn)就進(jìn)。
他走進(jìn)去，站在玄關(guān)，沒太深入。酒店的房間不大，再往裏麵就是床，不能再往裏麵走了。
但是玄關(guān)就那麼點(diǎn)地方，兩個男人擠在那兒，顯得有點(diǎn)奇怪…… 氣氛也略顯曖昧。
明崢正打算跟他說：你下次不要在別人麵前這樣，對你不好，對我也不好。
但鄭觀語突然給他來了句：“對了，你以前看過片麼？男人和男人那種。”
明崢瞥他一眼：“看過怎樣，沒看過又怎樣？”
“沒看過我借你幾部觀摩觀摩。” 鄭觀語笑著道，“最好趕緊惡補(bǔ)一下知識，明天用得上。”
明崢搖頭拒絕：“我認(rèn)真地告訴你，我不需要這種知識。”
“好吧。” 鄭觀語歎氣，“我主要是怕你業(yè)務(wù)不熟練一直 ng，為你擔(dān)心。”
明崢差點(diǎn)都冷笑出聲了：“…… 管好你自己。”
就這還君子？登徒子差不多，斯文敗類。
鄭觀語看了看他，笑著問他：“怎麼說兩句就不高興了？”
明崢搖頭：“沒有。”
“我感覺你不高興的時候……” 鄭觀語湊近了一些看他，“說話語氣特別像小孩兒，像是等著我哄呢。”
明崢懶得跟他扯，視線向下，指了下鄭觀語的手，問：“你是不是手疼？剛剛一直在揉。”
鄭觀語一愣，隨即才笑開了：“哦，明小崢，你剛剛偷看我了！”
也挺奇怪的，除了阿麥也沒誰關(guān)心，就他問了。
明崢又追問：“很疼嗎？”
鄭觀語笑收了收，下意識的，他想把那隻手藏起來。
“不疼。” 他答，“不影響。隻要導(dǎo)演不讓我去搬石頭，拍個戲是沒什麼問題的，阿麥幫我揉一揉第二天就會好很多。”
明崢看了他一會兒，接著才猶豫著從兜裏掏出個東西遞了過去。
“拿去用。”
鄭觀語奇怪地接過來：“什麼？”
“很不錯的藥酒，試試吧。” 明崢道，“叫你助理每次倒一點(diǎn)點(diǎn)就可以，別倒太多。”
…… 鄭觀語接過來的時候有點(diǎn)受寵若驚。由於有點(diǎn)震驚，他一開始都沒太反應(yīng)過來……
明崢趁他愣神的時候就急匆匆開門走了，動作很快，跟有鬼在後邊追他似的。
鄭觀語拿著那瓶藥酒看了半天才恍恍惚惚地關(guān)上門，走到窗邊看了看——
窗外是個豔陽天，萬裏無雲(yún)。
很好，今天也沒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