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完那個鏡頭,李誌元火急火燎地跑出去找到燕茂。
他用一分鍾時間把事情都給燕茂講了講,沒有添油加醋,用最簡潔的語言把事情像作報告一樣告訴了對方。
燕茂的反應比他預想中平靜很多,他沒有生氣,反而安慰起李誌元:“這有什麼!談個戀愛而已,他愛跟誰好跟誰好,輪不到我管。”
李誌元抬頭:“…… 你不介意?”
“我要是介意,我當初能支持他來拍你這片子嗎?” 燕茂失笑,“老李,這些事不用管,你該怎麼拍怎麼拍。”
李誌元看上去反而比燕茂更擔心些,問:“你太太家那邊不會鬧起來嗎?老天,我是真的怕你那個小姨子來找我麻煩。”
燕茂失笑:“明文喻如果真的討厭同性戀也不會給你這部電影投資啊,她隻是討厭我而已,別的你倒不用太擔心,家裏還是很疼阿崢的。”
李誌元這才放心了些,但還是歎了口氣:“但是…… 他們畢竟在拍戲,也說不清是不是把自己繞進去了。”
燕茂點頭:“嗯,我會提醒他的。”
很簡短的一段交流,說完話李誌元就被叫走去看換片師換膠片了。
燕茂從口袋裏掏出雪茄盒,剛打開盒子,鄭觀語從衛(wèi)生間裏走了出來。他衣服已經(jīng)穿好了,在整理腕上的表,接著又在高小羽家裏找了會兒,像是在找什麼人。
燕茂取出一根雪茄,看見衛(wèi)生間裏明崢也走了出來。他應該是洗了把臉,頭發(fā)有點亂,正接過工作人員遞給他的毛巾擦臉。
燕茂看明崢總是會看著看著就開始失神。
明崢長得太像媽媽了,幾乎跟明文瀾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時間好快。燕茂默默歎了口氣,突然在那一刻很想念他去世的太太。
其實當初明文瀾懷孕,燕茂是被蒙在鼓裏的,大概四五個月的時候明文瀾才大發(fā)慈悲地告訴他。
當時他人還在片場拍戲…… 明文瀾在電話裏對他說:我們家要讓這孩子姓明。
生下明崢的第二年她就因病離世了。
那會兒明家生意亂糟糟的,燕茂每次跑畹町來看孩子都要跟明文喻吵架。他想把明崢接到美國去,明文喻不同意,她說明家的孩子要親自養(yǎng),而且一定要讓孩子跟著明家姓……
燕茂還看著明崢發(fā)呆,一個人突然擋住了他的視線。
鄭觀語輕輕吐了口氣,對他道:“燕導,我們聊聊行嗎?”
燕茂打量他片刻,笑了笑:“好。”
他們下到一樓,在樓道口站定。此刻外麵正在下一場雨,這場雨大得有點誇張了,幾乎無法視物,雨聲也很響。
他們往後退了一些,以免被濺進來的水花弄濕褲腳。
燕茂拿了一根雪茄遞給鄭觀語:“試試?”
鄭觀語搖搖頭,說他不抽。
燕茂沒勉強,剛掏出打火機打算給自己點一支,鄭觀語突然給他來了句:“明崢不喜歡煙味。”
燕茂點頭:“我知道。” 他笑了笑,“所以呢?”
雨聲很響,他們說話的時候需要稍稍提高音量。燕茂語氣很沉,聽不出來什麼情緒,但他身上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場,尤其眼睛打量人的時候……
鄭觀語低下頭看著那支雪茄在燕茂手裏慢慢被點燃。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在雨聲裏對燕茂道:“燕導,能把明崢讓給我嗎?”
燕茂點雪茄的動作一頓,詫異道:“讓給你?”
“對。” 鄭觀語掏出一張卡遞過去,“燕導,把他讓給我吧,錢也好,別的條件也行…… 你盡管提。”
語氣很平穩(wěn),但他其實很緊張。老實說,鄭觀語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這麼緊張過了。
緊張程度不亞於他 22 歲那年參加頒獎典禮的時候……
那一年和鄭觀語一起提名的有一位等影帝等了很多年的老牌演員,能不能得獎非常懸。等待結(jié)果的那幾分鍾,鄭觀語後背全濕了,那種令人窒息的緊張感…… 他畢生難忘。
他以為自己會陪跑,甚至已經(jīng)在心裏想好了待會兒應對的表情,一定要微笑要得體,發(fā)自內(nèi)心地為那為前輩鼓掌……
但主持人公布了最後的結(jié)果——
“本屆最佳男主角是……《殘缺好景》,鄭觀語!請上臺領(lǐng)獎!”
入行這麼多年,鄭觀語一直覺得自己很本分也很勤奮,一步步按部就班走到今天沒做過什麼出格的事情,娛記就是想挖他的黑料都挖不出來什麼。
他很少不理智地做事。
今天貿(mào)然來找燕茂就是很不理智的行為。畢竟過去他沒有為了什麼人事物意氣用事過,不顧一切過。
可是遇到明崢後他總是失控,總是做一些原本那個鄭觀語不會做的事。
鄭觀語覺得自己的右手好像還在抖:“我想…… 幫他買一個自由身。”
燕茂失笑:“你膽子不小啊。”
鄭觀語:“我想試試。”
燕茂聽完就笑了,聽出來這個鄭觀語還不知道明崢是他兒子,估計是那小子又在耍別人玩。
他咬著雪茄幽幽吸了一口,隔著煙霧打量鄭觀語……
臉部可塑性很強,相貌非常適合大熒幕,拍那麼多年戲了,但眼睛還是很幹淨…… 戲路挺寬的,臉有一種包容度,骨相比較柔和。
燕茂默默在心裏給鄭觀語打了個分,在考慮跟他合作的可能性,因為燕茂下部戲還恰好需要一張有代表性的東方麵孔,鄭觀語就長得很符合他的標準。
好像還不錯。
琢磨了會兒燕茂才問:“明崢叫你來跟我說的嗎?”
鄭觀語搖頭:“不,燕導,這件事跟他一點關(guān)係都沒有,是我單方麵喜歡他。”
燕茂點頭,很好奇地問:“你喜歡他什麼?”
鄭觀語一愣,不知道燕茂為什麼會問這種問題,猶豫了一下才答:“我是一見鍾情,但你要我問我喜歡什麼…… 我不好說,我也說不清楚。”
“這樣啊。” 燕茂笑,“那你們現(xiàn)在發(fā)展到哪一步了?”
鄭觀語感覺越來越奇怪,但還是謹慎地答了句:“我們隻是拍戲而已,目前為止沒有發(fā)展什麼,我想跟您聊過以後再做決定。”
燕茂點頭:“行,明白了。你還挺講究,這種事也要走個流程。”
鄭觀語低著頭道:“我懂規(guī)矩。”
燕茂很想笑,但他忍住了,趕緊吸了口雪茄掩飾笑意。
“懂規(guī)矩很好。不過…… 你想追他這種事倒是不用問我,我們家很開明,不會幹涉小孩子談戀愛。還有就是,你拿錢跟我買他就過分了啊,我怎麼可能把兒子賣給你?”
鄭觀語表情瞬間呆滯。
他大腦空白了兩秒:“…… 兒子?”
說實話,他第一反應還是想歪了,以為是什麼幹爹幹兒子的奇怪關(guān)係。
“雖然長得不太像,但他確實是我兒子。” 燕茂看著他,“有問題嗎?”
鄭觀語:“……”
這下鄭觀語是完完全全傻眼了,話都說不出來。
燕茂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明崢從小被他小姨養(yǎng)在緬甸那邊的深山裏麵練武,小時候身邊沒同齡人,隻有師傅,這可能導致他性格有點奇怪,心思也多。我感覺他好像是在拿我來逗你?抱歉了,這孩子從小就不太聽話。”
鄭觀語:“……”
…… 為什麼他們長得一點都不像?
燕茂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下一句就是:“看不出來他是我兒子是吧?他長得像他媽媽。”
…… 那明崢為什麼不姓燕?
假名字??
鄭觀語內(nèi)心頓時無比混亂……
所以他們是一碰麵就當著他爸的麵拍了場激情戲?qū)Π桑约哼拿了張卡要跟燕茂買他兒子?
燕茂還抽著雪茄打量他,在等他說話。
鄭觀語瞬間忘記了表情管理,一下子窘迫起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叔叔…… 不是,燕導,對不起…… 因為我之前也聽過你和明崢……”
“嗯,我知道,外麵很多風言風語的。” 燕茂道,“我和他媽媽的婚姻情況比較複雜,所以一直沒公開過,很多人也不知道我有個兒子,明崢也不希望我公開。別人誤會就誤會,我們是不在意的。”
……
鄭觀語臉幾乎是光速就紅了起來,很想變出一件隱形鬥篷來給自己穿上,心說還不如跑進邊上的大雨裏算了……
他在想找個什麼借口先走一步,結(jié)果燕茂又對他說了最後一句話——
“你們談戀愛無所謂,那是你們的事,與我無關(guān)。” 燕茂道,“但站在導演的立場上講,我希望你們能把私人感情放在戲外,戲是戲,人生是人生,你們要分清楚。最好等拍完這部戲以後冷靜一下,迴味一下再考慮在一起的事情。可以嗎?”
這話的意思是要他們無論如何不要耽誤拍戲,已經(jīng)算是提點他了。
鄭觀語虛弱又慚愧地點了個頭:“我明白,燕導,你放心吧。”
說完,倆人都無話了。
燕茂看得出來他很尷尬,頭發(fā)絲上似乎都寫著尷尬。
感覺再待下去鄭觀語尷尬得都要哭出來了,燕茂咬著雪茄說了句下次聊,轉(zhuǎn)身上了樓。
鄭觀語恍恍惚惚地看著燕茂離開。
看著外麵的暴雨發(fā)了會兒呆,鄭觀語魂不守舍地伸出手去接雨滴…… 這雨太大了,砸在手上都有點疼。
手收迴來,他毫不猶豫地把手心裏那捧雨按到自己臉上——
清醒了點。
接著心情逐漸從尷尬轉(zhuǎn)為憤怒。
他抬步上樓,走進高小羽的家,劇組的人正在讓明崢切生日蛋糕分,李誌元和燕茂在窗戶邊抽煙。外麵的雨聲嘩啦啦的,莫名把房間裏的氣氛襯托得十分熱鬧溫馨。
外麵雨很大,這會兒也不方便收工走人,看樣子劇組應該是打算在這兒先給明崢把生日過了再離開。
鄭觀語深唿吸,積蓄了滿腔怒火朝著明崢的背影走過去。
明崢看見他來了,歪頭對他笑了笑,一臉無辜的樣子。
鄭觀語完全無法抑製內(nèi)心的憤怒,幾乎都忘了周圍還有那麼多工作人員在,死死地瞪著他。
本來聚在明崢邊上的幾個工作人員都感覺到了鄭觀語的異常,紛紛端著盤子避開了些,不想卷入主演之間的愛恨情仇。
鄭觀語就這麼瞪了他一會兒,拳頭越捏越緊。
“聊完啦?” 明崢湊到他耳邊,“燕導同意把我賣給你了嗎?花了多少錢?”
“……”
鄭觀語麵無表情地瞪著他,思考片刻,猛地抄起桌子上一小盤切好的蛋糕往明崢臉上按過去——
可奇怪的是,明崢不躲不讓,就還是那麼靜靜看著他。
——那盤蛋糕在碰到明崢臉頰之前一下子停住。
鄭觀語感覺自己氣得渾身都在抖…… 可是都下手了,他居然還是舍不得把蛋糕往這個人臉上拍。
鄭觀語為自己的心軟感到更加憤怒了,低聲罵了一句:“…… 我操。”
明崢一愣:“你說什麼?”
鄭觀語瞪著他,又低聲重複了一遍:“我說我操。”
“……”
明崢委實有點驚訝。
鄭觀語?
說髒話??
這聲國罵實在是和他的形象嚴重不符,明崢沉浸在那聲我操中無法自拔,蛋糕都忘了繼續(xù)切……
鄭觀語長長舒了口氣,問他:“騙我好玩嗎?”
“…… 怎麼就騙你了。” 明崢歎了口氣,“你自己偏要誤會,我將計就計而已。”
“確實是好計謀啊,你丟兩個三,我直接拿大小鬼給你炸了。” 鄭觀語冷笑,“好玩嗎?”
“我勸過你的啊,你自己說,我勸沒勸過?” 明崢真心道,“剛剛在廁所我說了讓你別去,你自己賭氣就衝出去了,拉都拉不住……”
“你就是想看我笑話。”
“我不是。” 明崢小聲辯駁,“我沒有。”
“那為什麼不說??!”
明崢小心地瞅他一眼:“…… 我也怕你騙我。”
“我能騙你什麼??”
明崢不說話了,低著頭切蛋糕。
沉默了會兒,鄭觀語腦子一團亂,也說不清自己的心情是慶幸還是失落……
不過有一件事是顯而易見的,這部電影他不是在扶貧新人,而是在陪太子讀書……
鄭觀語扶著額頭,長長地歎了口氣。
“別生氣了。” 明崢道,“…… 這都直接讓你見家長了,去買串鞭炮放吧。”
鄭觀語氣得要死:“誰想用這種方式見家長!”
“反正見都見了。”
“…… 很丟臉你知不知道??”
“你自己要跑去說的。”
“要不是你成天拿話刺激我成天醋我成天裝模作樣我至於這樣嗎?”
明崢歎了口氣,指著桌上一盤切得很漂亮的蛋糕道:“…… 實在生氣就拍我臉上吧,給你消消氣。來吧,我不躲。”
說完他就把臉湊了過去,等著鄭觀語把蛋糕往他臉上拍。
鄭觀語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盤蛋糕,良久才長長歎了口氣。
他用食指挑出一點奶油,湊近一些,輕輕抹在了明崢鼻子上。
明崢愣了愣,不知所措地後退一步。
“舍不得。” 鄭觀語歎了口氣,“行了,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