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海港市。
猙獰的閃電劃破天空,雷鳴接踵而至,車窗在巨大的撞擊中爆裂,迸濺的玻璃碎片紮進血肉。從額角流出濃稠的血液,淌進耳道,嘈雜的聲音如同潮水般湧來,忽近忽遠,聽不真切。
“出車禍了,趕緊打 110!”
“車裏有好幾個人,這是造的什麼孽啊!”
“媽的!還有個小孩!救人救人!救人啊!”
“先滅火,趕快把火撲了!”.
隨之而來的是火,他在火光中隱約看見母親扭曲的臉,她下半身被火球裹挾,仍然伸長了雙臂把他往外推。他一次次張口想喊 “媽媽”,嗓子卻像被烈火灼燒,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爆炸先救援一步到來,他被巨大的氣浪掀翻,街邊的鋼鐵廣告牌 “咣” 一下砸在他腿上,滿地都是血。他動不了,也說不出話,隻能眼睜睜看著汽車被火焰吞噬,像張牙舞爪的野獸,一點點將他拖進深不見底的幽林。
“少爺,少爺.”
宣兆指尖一頓,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靠著沙發,神情冷淡,似乎是早已經習慣了,這種恐懼可怖的場景早就重演了千萬次,把他磨練的波瀾不驚。
貴賓廳隔音很好,但還是沒能完全隔絕一樓舞池的躁動聲,宣兆在 dj 狂放的節奏裏緩慢地轉了轉眼球,水晶吊燈在視野裏轉動。
片刻暈眩後,他自嘲地想,果然是個殘廢。
生過病的殘疾人通常精力都不太好,在夜場這種嘈雜的地方也能睡著。
膝蓋上披著的毛毯滑落在地,龔叔彎腰撿起來,披在他的腿上,又背手站到一邊。
“少爺,又做夢了?”
“沒有,” 宣兆一擺手,半瞇著眼,聲音裏帶著幾分沒睡醒的沙啞,“龔叔,說了多少次了,別這麼叫我。”
龔叔當年是他外公身邊的警衛,是看著他長大的前輩,那場車禍後外公去世、母親昏迷,隻留下年幼的他,龔叔是個重情義的,照顧他至今。
隻是老人家未免古板了點,這稱唿是怎麼也改不過來了。
耳麥裏傳來聲音,龔叔側頭聽的仔細,片刻後對宣兆說:“少爺,叫楊爍的那孩子把人帶來了。”
宣兆抬起半垂的眼睫,漆黑的瞳孔像是一潭深水,過分白皙的手指搭著毛毯,指尖在燈光下近乎透明。
半響,他緩緩道:“知道了。”
宣兆一隻手撐著沙發扶手,緩慢且吃力地站了起來,龔叔把靠在牆邊的一根金屬棍遞上去——那是一根拐棍。
宣兆卻沒有接,緩步走到了門邊。
他的步伐邁的比一般人要小,步態也顯出了稍許僵硬,左腳踩地的力道顯然比右腳要輕。
龔叔擔憂地皺起眉:“少爺.”
宣兆背對著龔叔,抬手打斷他:“龔叔,我能走,下麵安排好了嗎?”
“都安排妥了,” 龔叔雙眉緊擰,猶豫片刻後說道,“少爺,你何必把自己也搭進去?”
宣兆垂眼看了看自己走幾步都吃力的左腿,繼而輕輕一笑,微微偏過頭:“叔,我早就搭進去了。”
外公沒了,母親瘋了,他則失去了健康的雙腿。
燈光勾勒出他流暢優美的側臉線條,皮膚有種病態的蒼白,睫毛在眼瞼下投出一片淺影,淡紅色唇角揚起微妙的弧度,唇邊掛著一個不顯眼的淡色疤痕,像一個淺淺的梨渦。
宣兆推門離開,龔叔把拐棍放在牆邊,深深歎了一口氣。
“東家下去了,” 龔叔一按耳麥,吩咐道,隨即不放心地囑咐了一句,“手裏都注意著分寸,誰真把少爺傷著了,有他好看的。”
驚雷酒吧是三個月前開的業,這塊地處大學城,發展娛樂行業地理位置得天獨厚——隔壁街就是海港市醫科大學,再隔一條街是海港大學。大學生們大都剛度過青春叛逆期,高考結束總算能放飛自我,對酒吧這種獨屬於成年人的場合有種莫名其妙的熱衷,因此驚雷酒吧投其所好,裝潢走的也是頗對現在年輕人口味的工業風。
這裏原本是家半死不活的文藝小酒館,專請些民謠歌手來駐唱,後來這裏爆出了社會新聞,一個非主流駐唱歌手睡了一中的一個小姑娘,更缺德的是這非主流內 | 射還不戴 | 套,小姑娘懷孕了要負責,鬧得要死要活。
醜聞一出,小酒館徹底涼涼,店主愁的抓破了腦袋。三個月前,一個年輕人把這兒盤了下來,改造成了酒吧。
夜裏十點,正是酒吧最熱鬧的時候。
dj 在臺上放著電子音樂,底下舞池裏炫彩燈光亂晃,年輕的男男女女跟著節奏扭動,五顏六色的頭發甩做一團。
“操,晃得眼睛疼。”
十來個年輕人正穿過舞池,朝卡座區走去。
走在最前頭的少年個頭很高,目測直逼一米九;穿著深黑色連帽衛衣,袖子挽到手肘,小臂肌肉線條流暢精悍;修身長褲襯得他雙腿筆直,褲腳利落地束進短靴。他相貌非常英俊,有十七八歲少年獨有的陽光爽朗,同時五官又比同齡人更顯得深刻挺拔,讓他顯出了些介於 “男孩” 和“男人”間的獨特氣質。
服務員領著他們在一張大桌邊坐下,其中一個男孩畏手畏腳的,縮著細長的脖子,左右看了看,就和害怕見到什麼人似的。
“柏言,” 他扯了扯那個英俊少年的衣角,“要不咱還是換一家吧?”
“楊爍,不是你提議來這家酒吧的嗎?” 一個女生麵露不悅,開口說,“我就說去遊樂園好,你非要柏言來這兒,現在來了又說要走,你什麼意思啊?”
楊爍目光閃躲,不敢直視岑柏言,他其實並不想拖岑柏言下水,但想到那個被稱為 “東家” 的男人就後脊一寒。
“對啊,來都來了,” 另一個人附和,“言哥剛帶領咱學院籃球隊一雪前恥,把法學院那幫傻 | 逼打成孫子!說好的出來喝酒慶祝,你丫這時候別掃興成麼?”
楊爍囁嚅兩下,不敢說話了。
“行了,這點事兒有什麼可吵的,來都來了。” 岑柏言環顧一眼酒吧,放鬆地在沙發上坐下,翹著腳翻了翻酒單。
上邊都是外文,圖片花裏胡哨的,反正他也看不懂,於是把酒單往桌上隨意一拋:“你們點,我請。”
“言哥大方啊!”
“那我可得點最貴的了!”
楊爍十指緊緊纏在一起,不安地左顧右盼,岑柏言在他後腦勺上拍了一下:“幹嘛呢?屁股底下長痱子了?”
楊爍有些心虛,不知道那個 “東家” 讓他把岑柏言帶過來是什麼意思,於是低聲說:“沒. 沒有,柏言,這裏太亂了,要不我們還是換——”
“柏言柏言,” 話沒說完就被打斷,剛才說話的女生擠開兩個人,坐到岑柏言身邊,指著酒單撒嬌說,“‘紅粉佳人’和‘巴黎落日’,你幫我選一個吧,好難選呀,你選什麼我就喝什麼,聽你的。”
女孩平時紮好的馬尾辮放了下來,發尾燙了內扣,又漂亮又可愛。
籃球隊其他人跟著起哄,女孩從臉頰一直紅到了耳根。
岑柏言眉梢一挑,假裝沒看懂女生害羞又大膽的暗示,把酒單往楊爍懷裏一拍:“你來選。”
“啊?我?” 楊爍不知所措,“我也不知道啊.”
“煩死了!” 女生嬌嗔地罵了一聲,“我讓你選,你給他幹嘛啊?”
“幾位,想好要點什麼了嗎?”
就在這時,一道溫潤平和的聲音插了進來。
一個酒保站在桌邊,微微躬身問道。
他身材高挑、身形削瘦,白色襯衣套在身上空空蕩蕩的,腰線紮進黑色長褲,身體線條流暢的像一副工筆畫。
岑柏言抬眼看去,五光十色的燈光晃在那酒保臉上,他看不太清人長什麼樣,隻能瞥見他毫無血色的皮膚和尖削的下巴,下頜線優柔,再往下是脖頸,皮膚很薄,側頸甚至能隱約看見青色的血管。
整個人有種莫名安靜的氣質,和這間喧囂的酒吧格格不入。
岑柏言沒忍住多看了兩眼,總覺得他是電視劇裏那種失足男青年,被騙進聲色場所。
酒保似乎注意到了岑柏言在觀察他,微微偏了偏頭:“嗯?”
分明看不清他的臉,卻偏偏能感覺到他在笑。
岑柏言咳了兩聲,立即挪開視線:“喝什麼趕緊的,別磨嘰。”
籃球隊的毛猴子七嘴八舌點了單,女生再次靠到岑柏言身邊,輕聲細語地問:“柏言,你喝什麼呀?”
岑柏言翹著腿滑手機,分出眼神瞥了眼酒單,隨便指了個名字看著順眼的:“就這馬什麼. 伏特加馬提尼。”
“唔,” 酒保對著記錄單沉吟片刻,不急不徐地說,“你們剛才要的轟炸機、黑俄羅斯、血腥瑪麗、馬提尼都是烈性酒,不太適合小朋友。”
“我靠!” 點了血腥瑪麗的男生叫陳威,是個傻大個,死要麵子地嚷嚷,“你叫誰小朋友呢!老子女朋友都交八個了!”
酒保聞言輕輕一笑,淡色的唇角上揚,被深紅燈光一晃,顯出了一種雌雄莫辨的漂亮。
岑柏言把手機扣在桌上,上半身後仰靠著沙發,下頜微抬:“你們現在搞服務業的都管這麼寬?”
“對祖國的小花朵負責。” 酒保指了指陳威衣服上忘記摘下來的海港大學校牌,上邊寫著 “建築學院一年級”,笑著說,“明天可不是周末,學校不上課嗎?”
“你叫什麼名字,信不信我找你們經理投訴你,哪有客人點了單不接的!” 陳威惱羞成怒,一把摘了校牌揣進兜裏,又湊近了去看酒保的胸牌,瞇著眼睛辨認那上頭的小字,“宣. 宣、逃?”
“宣兆,” 酒保的聲音依舊緩慢且平和,彬彬有禮地糾正,“宣言的宣,預兆的兆。”
“宣兆?胸 | 罩?什麼名兒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桌子人笑作一團,宣兆麵對這樣惡劣的玩笑,竟然一點惱怒的意思也沒有,隻是安靜地站在一邊等著。
岑柏言覺得這人挺有意思,一個酒吧推銷的還這麼有底線,於是手指敲了敲桌麵,對宣兆說:“你們幹這行不都是拿提成的麼,你有錢不賺?”
“如果我要賺小朋友的錢,” 宣兆微微俯下身,對他露出一個狡黠的笑意,悄聲說,“那剛才有人偷偷看了我那麼久,是要額外收費的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