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城小吃街背後是錯綜複雜的小巷,低頭是積滿地溝油和泔水的臭水溝,抬頭是縱橫交錯的裸露電線,最裏麵是一棟看起來搖搖欲墜的七層磚樓。
這裏條件非常簡陋,但凡經(jīng)濟情況稍微好些的學生也不會選擇住在這棟樓,租戶大部分都是外來務工的,白天在大學城支個小吃攤,晚上收攤了,小車一推就迴來了。
宣兆住在三層,一層被割成三個單間,三間住戶共用一個廁所。
“你就住這?” 岑柏言在逼仄的樓道裏皺著眉,半死不活的燈泡懸在他頭頂晃悠,他站都站不直,生怕腦袋一碰就把那上了年紀的寶貝路燈撞得壽終正寢。
公用廁所門開著,馬桶邊沿遍布著斑斑點點的黃色尿漬,就連地板的瓷磚上也是,散發(fā)出刺鼻的騷味。
“嗯,” 宣兆拿鑰匙打開木門,輕聲說,“另外兩家是對麵網(wǎng)吧的網(wǎng)管,在衛(wèi)生這方麵. 比較不講究。”
岑柏言屏住唿吸,甕聲甕氣地罵道:“這何止是不講究,這他媽雞 | 巴長胳肢窩裏都不能尿的這麼歪。”
“行了少爺,” 宣兆被他這比喻弄得哭笑不得,按亮屋裏的燈,側身說,“進來吧。”
宣兆的小屋子目測隻有十五六平,用一個書架隔成兩半,外麵是個小灶臺,裏邊是一張床和一個布櫃,麵積比岑柏言家的廁所還要小。不過地方雖小,但卻收拾的非常整潔——地板一塵不染、被褥疊的整整齊齊、書架上專業(yè)書分門別類地置放、床頭櫃邊的礦泉水瓶裏插著一枝花、牆上貼著各種各樣的草藥標本——能看出主人在努力生活著。
岑柏言站在門邊環(huán)視一圈,把這間小屋納入眼底,不放過任何一個小細節(jié)。
“你在我床上坐吧,床單剛換過,很幹淨。”
宣兆把拐棍靠在牆角,脫了外套掛在衣架上,有些局促地抿了抿嘴唇。
岑柏言一雙深邃的眼睛輕輕瞇著,饒有興味地盯著宣兆。
這瘸子甭管遇到什麼都一副 “老子雷打不動” 的淡定樣子,這會兒竟然難得地顯露出幾分拘謹和緊張來。
——肯定都是因為我,他才這麼反常。
這個念頭在腦海裏一蹦出來,岑柏言就下意識地雀躍不已。
麵前的少年穿著深黑短襖,肩寬腿長的,這麼居高臨下地盯著宣兆,莫名就有種逼人的氣勢,仿佛這小屋子裝不下這尊大佛似的。
宣兆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堪稱倉惶地挪開視線,凍紅的雙手背在身後揉搓兩下:“我這裏太小了,也沒有招待過別的人.”
“我是第一個來你家的人?” 岑柏言打斷他。
“啊?” 宣兆不明白話題怎麼就轉到這上邊了,雲(yún)裏霧裏地點了下頭,“嗯,我朋友很少,加上條件不好,之前沒人來過。”
岑柏言鋒利劍眉下的雙眼輕輕一彎,突然就笑了起來,心情大好地擺擺手,非常愉悅地在狹窄逼仄的小屋裏踱起了步:“不用招待,我挺有主人翁精神的,在哪兒都能自給自足。”
他說完拿起灶臺上一瓶隻剩一半的礦泉水,擰開瓶蓋就往嘴裏倒。
“哎!” 宣兆立即阻止,“那是——”
然而已經(jīng)來不及了,岑柏言吞下去一大口,接著臉色一變。
“——醋。” 宣兆憋著笑,肩膀上下聳動。
岑柏言 “操” 了一聲,打開房門衝進廁所就要吐,被滿馬桶的尿漬熏的更惡心了,差點兒把三魂六魄都給嘔出來。
宣兆給他遞了兩張濕紙巾,哭笑不得地說:“下迴能把話聽完嗎。”
岑柏言吐得兩眼淚汪汪,嗓子眼裏又酸又苦,一肚子髒話要罵,宣兆笑盈盈地看著他,突然說:“張嘴。”
岑柏言身體先於大腦一步作出了反應,乖乖張開了嘴。
宣兆踮腳,往他嘴裏放了一個什麼東西。
清涼甘苦的味道在口腔裏彌漫開來,瞬間就驅散了那股酸澀的反胃感。
“薄荷葉,含一會兒就吐了,生吃不好,” 宣兆像耐心叮囑小孩子吃藥的醫(yī)生,“要謹遵醫(yī)囑,知道了嗎?”
薄荷獨有的清新味道在口腔鼻腔裏亂竄,更要命的是,宣兆的手指尖不經(jīng)意地從岑柏言下唇劃過,比薄荷葉還要更清涼刺激。
那一瞬間,岑柏言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了嘴唇那一個小小的點上,潛意識想要感受更多,但宣兆的指尖就像一尾調皮的魚,隻是輕輕一觸,蕩起幾圈漣漪之後就調皮地跑遠了。
宣兆絲毫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以為岑柏言短暫的失神是由於劇烈嘔吐後的暈眩,抬手輕輕拍打岑柏言後背,邊給他順氣邊說:“好好好,是我不該把醋裝在瓶子裏,我給你道歉,給你賠罪,現(xiàn)在就給你做蛋包飯吃好不好?”
岑柏言忽然眼皮一跳,嚼了嚼嘴裏那片薄荷葉,刺激的涼味 “嗖” 地躥上腦門,岑柏言才猛地迴過神來。
——我真他媽的有病!
“不吃了,我迴了,宿舍樓有門禁。” 岑柏言麵色微僵,旋即又不放心地補了一句,“你這幾天就別做飯了,手都這樣了。”
“好,知道了,” 宣兆從衣架上取下一條圍巾,遞上去說,“帶著吧,風大。”
“不用。” 岑柏言想也不想,幹脆地拒絕了。
瘸子的圍巾上肯定有瘸子的味道,他戴著瘸子的圍巾就相當於他身上有了瘸子的味道,他的味道和瘸子的味道摻和在一塊兒.
操!這都什麼和什麼!
宣兆一愣,以為岑柏言是覺得他的圍巾不太幹淨,於是很自然地收迴手,笑著說:“那你路上小心。”
岑柏言擺擺手,三步並作兩步跑下了樓梯。
在他走後,宣兆臉上笑容不變,眼底卻漸漸冷了下來。
他取出一張消毒紙巾,在右手的食指尖上反複擦拭,眼角撇到灶臺上落下了岑柏言的錢包。
宣兆拿起錢包,打開一看,夾層裏是一張照片,四個人。
岑柏言站在沙發(fā)後,旁邊一個女孩挽著他的手臂,笑容燦爛。
沙發(fā)上坐著一男一女,女人樣貌溫婉,眉眼間和岑柏言隱隱有幾分相似;至於那個男人,宣兆再熟悉不過,那是他的親生父親,萬千山。
好一個幸福美滿的一家四口。
宣兆眼底浮起一絲戾氣,“啪” 地合上錢包,拿起消毒濕巾,更加用力地擦拭起自己的指尖。
手機裏靜靜躺著兩條消息,發(fā)件人是 “萬千山”。
——小兆,下周爸爸生日,爸爸希望你也能出席,把你介紹給岑阿姨,還有你的弟弟妹妹,他們兩個還不知道有你這個哥哥,我想給他們一個驚喜。
——爸爸知道你還恨我,都十多年了,小兆,你就不能原諒爸爸嗎,畢竟我們是一家人。
弟弟妹妹?一家人?
宣兆忍不住冷笑出聲,就在剛才,他的好弟弟還因為他而魂不守舍、看著他挪不開目光。
這是宣兆送給他們一家四口的第一份驚喜。
“老爸快要生日了,哥你記得早點訂票啊!”
迴學校的路上,岑柏言用一邊肩膀和耳朵夾著手機,騰出手點了根煙。
“知道知道,你嘮叨多少迴了,” 岑柏言說,“萬叔叔生日我肯定迴去。”
“還萬叔叔萬叔叔的,” 對麵的女孩不滿地嘟囔,“你怎麼還不改口啊!”
岑柏言笑笑:“行了啊,這事兒都多少迴了,不是說不再提了嗎?”
“好吧,總之老爸生日那天你要迴家,我想死你了!你不在家老媽就知道嘮叨我,煩死了!” 女孩埋怨,又說,“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老爸把你當親生兒子,你還和他這麼生分.”
岑柏言笑著和她聊了會兒,掛斷電話後,靜靜站在路邊把煙抽完了才走。
岑情是他同母異父的妹妹,其實她說的也有道理。
岑柏言生父是個爛酒鬼,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死了,那之後萬叔叔一直照顧他們母子,待他比親生父親還要盡職盡責。
隻是岑柏言心裏有個疙瘩,都這麼多年了,萬千山和他母親岑靜香始終沒有領證,從法律層麵上還不是真正的夫妻,要岑柏言改口喊他 “爸爸”,岑柏言始終覺得別扭,邁不過那道坎。
岑柏言唿了一口氣,雙手插進衣兜,覺得自己怪矯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