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靜香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她和萬千山都是小岐鎮的,自小青梅竹馬,她十五歲就把身子給了萬千山。
岑靜香家境貧寒,初二輟學到紡織廠打工;萬千山是塊讀書的材料,成了村裏第一個大學生。
他剛進城讀大學那幾年,兩人依然濃情蜜意,萬千山飯都不舍得吃,攢下錢每周給她打電話。岑靜香覺得萬千山對她的愛勝過一切,然而現實很快給了她當頭一擊。
萬千山在城裏傍上了一個富家大小姐,和她分手了。
岑靜香苦苦哀求,萬千山也痛苦萬分,淚流滿麵地說阿香,我要在大城市站穩腳跟。
那是萬千山第一次拋棄她。
再後來,她父母把她賣給了鄰村的一個男人,那男人是個爛酒鬼,她吃盡了苦頭,身上就沒有一塊皮膚是好的。結婚兩年半,那男的死了,她偷聽到她哥說要把她轉賣給村裏的一個傻子,她帶著柏言連夜逃跑到了城裏。
那段日子是真的難,有時候岑靜香真的想去死,沒飯吃,沒錢,受盡了白眼,但她有個兒子,為了兒子,她怎麼也要死皮賴臉地撐下去。
好在老天對她還不算太壞,讓她重新遇到了萬千山,一個有錢、有地位的萬千山。
在岑靜香看來,是那個叫宣諭的大小姐搶走了她的男人,好在萬千山並不愛宣諭,嬌生慣養的闊小姐怎麼會知道男人真正需要的是什麼——是虛榮心、是保護欲。
岑靜香不費什麼功夫就拿下了萬千山,浮沉一遭,她已經看明白了這個男人。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她查到萬千山在外麵養了個女研究生,他想要那個女的給他生個兒子。
這已經是萬千山第二次拋棄她。
岑靜香算是看透了,什麼情啊愛啊都是虛的,隻有地位和財富才是真的。她要為她的兒子掃清障礙,第一個就是宣諭——這個女人雖然半死不活了,但她留給萬千山的陰影實在太深了。
療養院鬧事後,王太保突然失去了聯係,岑靜香想了想,一定是有人從中作梗,下套要害她。
這個人會是誰?會是宣諭本人嗎?
還是.宣諭的那個兒子?
她猛然想到宣諭還有個殘疾兒子,岑靜香一直沒把這個人放在眼裏,現在看來,得好好查查了。
岑柏言正靠坐在窗邊的沙發上睡覺,即使閉著眼,也能看出他的疲倦。
岑靜香下了床,輕輕走到兒子身邊,想要給他蓋件被子,手伸出去又僵住了。
她太久沒有親曆親為地照顧過岑柏言,就連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都無比生疏。
“他是屬蛇的,屬蛇的克我,怪不得最近一件好事都沒有,我請了屠蛇的石頭迴來也沒用,養貓也沒用,幹什麼都壓不住他.”
萬千山說的那番話在耳邊響起,岑靜香死死咬著後槽牙,眼裏滿是仇恨。
岑柏言像是察覺到了什麼,睜眼看見母親站在他身前,麵容扭曲。
“媽?”岑柏言坐起身,“你怎麼起來了?”
“柏言,你要聽話,聽我的話,媽媽是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人,”岑靜香神情偏執,“媽做什麼都是為了你,媽難道會害你嗎?你要給我爭口氣.”
她嘴裏說著“愛”,眼裏卻充斥著滿滿的恨意,令岑柏言不寒而栗。
岑靜香問題不大,第三天就獲準出院了,岑柏言不放心,又在新陽待了幾天。
家裏那塊鎮壓蛇的靈石被挪到了萬千山書房,折耳小貓則是在除夕夜當晚就被岑情扔出了家門。
岑柏言勃然大怒,在別墅區挨家挨戶上門詢問,好在找到了這隻小貓,小家夥被一戶愛貓的人家撿了,在新家活潑又健康。迴到家後他質問岑情,這麼冷的天氣,萬一貓被凍死了怎麼辦?
岑情聳聳肩膀:“什麼怎麼辦,清潔工看見了會收拾的。”
岑柏言氣得手抖,他終於意識到,岑情已經不是任性那麼簡單了。他押著岑情去看心理醫生,岑情又哭又鬧,岑靜香教訓了岑柏言,說家裏好容易才安生,你又要弄得烏煙瘴氣嗎?!
萬千山出來打圓場:“柏言啊,你妹妹還是個孩子,你對她太嚴厲了.”
他們又在表演其樂融融的一家三口,岑柏言冷眼旁觀這一切,隻覺得荒謬至極。
“你們再這麼慣著她,遲早有天要出事。”岑柏言扔下一句,扭頭上樓迴了房間。
“爸,媽,你們看哥呀,她怎麼這麼說我。”岑情含著一包眼淚。
萬千山攬住女兒的肩膀:“好了好了,小公主,不哭了,心疼死我了。”
岑靜香給她擦了擦眼淚,對萬千山嬌嗔道:“你呀,就是寵著她。”
夫妻兩人相視一笑,看著屬實恩愛又美滿。
岑情迴到房間,趁著臉上淚痕沒幹,往鼻尖和眼皮上拍了點腮紅,她很滿意自己現在楚楚可憐的樣子,錄了段視頻發給卓非凡:“我都這樣了,你還要去看那個什麼雕塑展,你就不能來陪陪我嗎?你再不來,我以後都不會理你了!”
隔壁房間,岑柏言衝了個澡,裸著上身,邊拿毛巾擦頭發,邊給宣兆打過去視頻電話。
這棟房子裏每個人都心懷鬼胎,岑柏言每一秒鍾都過的很疲憊,隻有看見宣兆的臉、聽見宣兆的聲音,他才能覺得舒坦點兒。
“你衣服呢?”宣兆接通視頻,第一眼就瞧見大片結實的胸肌,他耳根一燙,“穿好再說話。”
岑柏言那張英俊硬朗得過分的臉出現在了鏡頭裏,烏黑的發梢滴著水,痞笑著說:“害什麼臊啊,又不是沒見過,你還躺上邊睡過覺呢,這才幾天啊就忘了。”
宣兆紅著臉,義正言辭地斥責:“恬不知恥,臉大如盆,呸呸呸。”
岑柏言愉悅地大笑出聲,一整天的燥鬱和壓抑統統一掃而空,他仰躺在床上,注視著屏幕上宣兆白皙秀致的臉頰:“你今天都幹嘛了,想我沒?”
宣兆平靜地迴答:“吃飯睡覺喂狗,看書散步打遊戲,這些占用了百分之十的時間。”
岑柏言問:“還有百分之九十呢?”
宣兆歪了歪頭,又輕輕眨了一下眼:“都用來想你了。”
“操!”岑柏言仿佛心口中了一箭,在大床上滾了兩圈,看著宣兆的臉,隻覺得心癢難耐,渾身又熱又脹,意有所指地說,“小宣老師,我要受不了了,要炸了。”
“受不了了,就忍著,”宣兆輕笑出聲,指尖點了點岑柏言嘴角,惡劣地逗弄他,“小朋友。”
這段時間宣兆當然也沒有閑著,他一一拜訪了外公當年的生意夥伴,牽關係聯係傷了萬氏的幾個核心人物。
萬千山被海外調查和王太保搞出來的事情弄得焦頭爛額,疏忽了對公司的管製,宣兆韜光養晦了這麼久,自然不會放過這樣一個絕佳的機會。
宣諭這次發病的源頭找到了,隔壁病房的人在花園落下了一份報紙,上麵有篇關於萬千山的專訪,宣諭看到了這篇報道,當即就精神恍惚,睡了一覺醒來後就發作了。
她這次比之前都要嚴重,時而對著空氣做出撕咬的動作,詛咒萬千山和那個女人不得好死;時而崩潰地哭嚎,說爸我對不起你,我害死了你,害了小兆一輩子,我生不如死.
宣兆每天都會去療養院,站在門口靜靜看著宣諭,卻不敢進去。
為了防止她自殘,宣諭雙手被纏上了軟布條,她雙眼通紅,仿佛下一秒眼裏就要流出鮮血。
這天龔叔陪他過來,診療室裏傳出宣諭痛苦的哭喊,注射鎮靜劑後她有了片刻的清醒,對醫生說別再治我了,求求你們讓我去死,我活著的每秒鍾都是受罪,我想死。
宣兆的表情沒有絲毫波瀾,眼框卻迅速泛起了薄紅。
龔叔輕歎了一口氣,背過身去,抬手抹了抹雙眼。
宣諭在藥物作用下睡了過去,宣兆進去看了她,給她理順汗濕的頭發,憐惜地撫摸她的鬢角。
“叔,你說我又為什麼活著。”出了療養院,宣兆低聲說。
龔叔緊張地皺眉:“少爺,你——”
“我的外公死了,我的爸爸不愛我,我的媽媽不想再活下去了,我自己又是個殘廢,”宣兆認真地發問,“那我為什麼還要活著呢?”
龔叔生怕他做出什麼傻事,宣兆笑著擺擺手:“你放心,那家人還沒死,我怎麼能先死呢?”
他是為了仇恨活著的,他的外公、他的母親、他的腿,他要他們一一償還。
宣兆麵色溫和,眼底卻是深入骨髓的寒冷。
手機突然一震,屏幕顯示發來消息的是“柏言”。
龔叔看見宣兆身形明顯一頓,眼裏的堅冰一寸寸地碎裂,一直波瀾不驚的神情在這一刻終於有了變化。
而後,他臉上浮現出一種可以稱得上是悲哀的表情,垂眸說:“叔,我難受,好像有把刀子在剜我的肉,我複健的時候都沒有這麼疼過。”
龔叔在心中歎氣,他一開始就知道,少爺是在養虎為患,遲早有天這把火會燒到他自己身上。
“他是好孩子。”龔叔說。
宣兆在這個冬天第一次感覺到了難以忍耐的寒冷,他拄拐的左手微微顫抖,右手捂住了臉頰,良久,才低聲說:“可我不是。”
我也想做一個好孩子,我也想去愛一個好孩子,可是我已經沒有機會了。
“叔,你有糖嗎?”宣兆突然問。
龔叔萬分詫異,少爺是從來不碰甜的東西的。
宣兆說:“前邊有小超市,我去買個奶糖。”
岑柏言以為宣兆喜歡甜食,隨身帶著各種口味的糖果,時不時就往宣兆嘴裏塞一顆。
由簡入奢易,人一旦被寵愛著,很快就會諵風獨家沉溺於這種甜蜜當中。
宣兆十多年的習慣,被岑柏言短短半年就改變了,就如同宣兆這個人,也在岑柏言麵前一點點地土崩瓦解。
正月十三開學報道,岑柏言是正月十二迴的海港。
一出高鐵站,他第一眼就看見了前麵公交站臺來接他的宣兆,穿著他給買的白色羽絨服,脖子上圍著灰色圍巾,頭發有些長了,微微蓋住眉梢,嘴角勾出溫和的笑容,見到岑柏言揚了揚手。
岑柏言心口瞬時湧起一陣暖流,大步朝宣兆跑了過去:“等多久了?冷不冷?”
宣兆搖頭:“沒多久,剛來,不冷。”
岑柏言見了宣兆就和上了發條似的,嘴角自動上揚,怎麼也放不下來。
他兩手捧著宣兆的臉頰:“臉蛋凍得和猴屁股似的,還說不冷?”
宣兆看了看周圍,高鐵站人山人海的,他不好意思地說:“都是人吶.”
“那怎麼了,”岑柏言哼了一聲,“我摸摸我自個媳婦兒,他們管得著麼?”
“你這人——”宣兆又好氣又好笑,“還要不要臉了?”
要不是顧及人多,小瘸子臉皮薄,岑柏言早把人摟懷裏親上三百迴了。
今天高鐵站大多是返校的大學生,大部分都沒人接,拎著行李箱一個人迴學校。岑柏言這麼一比對,覺著自己真是命好,眉眼間盡是得意。
他拍了拍宣兆的臉:“今兒得零下了吧,叫你別來接別來接,你非要來,下迴別來了知道沒?”
他嘴上這麼說,想炫耀的小心思簡直溢於言表了,宣兆憋著笑,點頭道:“好的。”
“.”岑柏言一哽,“真不來啊?”
宣兆忍不住笑出聲:“來,我要不來,某人多沒麵子啊。”
“你玩兒我呢是吧!”岑柏言笑罵了一聲,摟著宣兆的腰,“走,迴家了。”
高鐵站外,同樣是今天返校的陳威看見這一幕,當即怔在了原地。
這才十來天沒見到人,岑柏言表現得就好像半輩子沒吃上肉的狼狗似的,一到家就迫不及待地把宣兆按在門板上胡親亂啃。
宣兆連氣都喘不上來,雙腿發軟,要不是岑柏言扣著他的腰,他甚至就要順著牆麵跌坐在地上。
這一刻的氛圍過於奇妙,小屋裏靜的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這種安靜又將他們壓抑的喘息、唇齒交纏時的水聲無限放大,岑柏言的吻順著宣兆的下巴來到了脖頸,火熱的唇舌在宣兆側頸的位置吮|吸著。
宣兆仰起頭,脖頸揚出一道流暢的優柔曲線,隻在喉結的位置有一個明顯的起伏。
他微瞇著眼,眼睫顫動,接著唿吸突然一滯,眉心皺起,喉嚨裏泄出一聲痛苦的輕吟——
岑柏言正在咬他。
不是逗弄般的輕輕啃噬,而是真正用上了力氣,犬齒齒尖劃破薄薄的皮膚。
這個親吻除了戀人間的親密,還帶上了些別的意味,岑柏言仿佛急於確認什麼似的,要把他自己和宣兆用這種粗暴的方式融為一體。
岑柏言舍不得太用力,旋即用舌尖輕柔地舔舐宣兆破皮的地方,抬眼問:“痛不痛?”
宣兆搖頭。
“傻乎乎的,”岑柏言摟緊宣兆,“弄疼你了吧。”
“沒有,不疼。”宣兆雙手攀著岑柏言肩膀,輕聲說。
“要是沒有你,”岑柏言說,“我就無家可歸了。”
宣兆怔了怔,少頃,他踮起腳親吻岑柏言的額頭:“我也是。”
岑柏言像是一隻小獅子,在草原上英俊、瀟灑又恣意,小動物們都擁戴他、崇拜他,當他終於把自己柔軟的肚皮毫無保留地袒露在宣兆麵前,把自己的軟肋親手交到宣兆手裏,宣兆本以為自己會欣喜得意,然而當這一刻真的來臨,宣兆卻發現並不是這樣的。
左邊肋骨的位置傳來隱痛,宣兆在岑柏言細密的親吻中恍惚地想,交出軟肋的到底是誰?
開學之後,時間過得很快。
建築係這學期的課變得多了起來,課表幾乎每天都是滿的。相比之下,宣兆就好得多,他一周隻有兩節課,大部分時間都在實驗室和圖書館。
宣兆長這麼大沒什麼喜歡的,如果說還有什麼是他自己真心想要做的事情,那大概就是中醫,草藥味能讓他變得平靜。
他有天晚上做夢,夢到很久很久以後,他開了個不大的醫館,岑柏言是個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下班後他們迴家做飯,周末去看一場電影或者音樂會。
後來夢已經醒了,宣兆卻遲遲不願意睜眼,他像一個荒謬的空想家,隻敢在夢裏偷偷摸摸地幻想不可能實現的事情。
宣兆繼續給陳威補英語,一周兩次,某次陳威上完課,發現校園卡落在了咖啡館,迴去拿的路上繞小路,在小樹林裏撞見了正在接吻的岑柏言和宣兆,當即嚇得摔了個狗吃屎。
這件事兒算是瞞不住了,岑柏言連著請陳威吃了一星期夜宵才把人哄好,陳威痛心疾首:“你他媽竟然脫單了,我在你心裏還是不是最重要的了!”
岑柏言:“.從來也沒是過啊。”
“操|你大爺啊岑柏言!”陳威給了岑柏言一拳。
“是是是,是最重要的哥們兒,行了吧?”岑柏言接下陳威的拳頭。
陳威頗為傲嬌地撇頭:“這還差不多,我小宣老師是個好人,你得對人家好點兒,知道沒?”
岑柏言笑:“那還用你說?”
他現在和新陽那邊聯係漸漸少了,說到底就不是一路人罷了,他打電話給岑靜香也弄得雙方都不開心。
岑柏言覺得這樣也挺好,岑靜香有她自己想要的,不管他認不認可,她開心就好。至於他自己,他也得過好他自個兒的日子,朋友和戀人都在身邊,有為之努力的目標,真的再沒有更美滿的時候了。
進了四月,新陽開始了連綿不斷的陰雨天,宣兆的腿疾來勢洶洶,他沒有讓岑柏言知道,一把把地吃止疼片。
於此同時,岑靜香查到了宣兆也在海港上大學,四月下旬,她乘著私家車抵達了海港市——
之前欠下了兩個二更,今天補上一次哦~
下周破鏡,最多五章,等不住的朋友們可以攢幾天再看,感謝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