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柏言匆匆趕迴新陽,一下高鐵站,直奔綠楊醫院。
綠楊是新陽最好的私人醫院,由萬氏領投,能進來看病的非富即貴,光看裝潢,不像醫院,倒更像是高級酒店。
岑柏言在正月隆冬跑出了一頭熱汗,外套挎在臂彎,在電梯間等了兩秒就耐心告罄,從樓梯間一口氣跑到了六樓,衝到了vip病房。
岑靜香臉色紙一樣白,虛弱地靠坐在床上,手腕上纏著繃帶。
“媽!”岑柏言衝到床邊,焦急地問,“怎麼樣了?你犯什麼傻啊!”
岑靜香搖了搖頭:“沒事.”
岑情雙眼腫的像核桃,一頭紮進了岑柏言懷裏:“哥你跑哪兒去了!昨晚上嚇死我了,你怎麼就是不接電話啊!”
“乖,沒事了,”岑柏言輕拍著妹妹的後背安撫她,“昨晚睡得死,手機關機了。”
他環視病房一圈,並沒有看見萬千山,皺眉問:“叔叔呢?”
岑情說:“爸爸要去開個會,你別怪他,他也很著急,昨晚守了一夜。”
從家裏跟來照顧的傭人李阿姨見岑柏言急得氣喘籲籲,拍了拍他的後背,低聲說:“沒事的,你媽心裏有數著呢,別擔心。”
岑柏言在岑靜香身邊陪了會兒,岑靜香沒太多力氣,一會兒就睡著了。岑柏言這才把岑情叫到了走廊上,問清了事情原委。
昨晚萬千山迴來的很晚,不知道什麼原因在家裏發了一通火,岑情沒聽到具體的,隱約聽見岑靜香哭著說“親兒子”、“委屈”之類的話。
岑柏言聽到這裏心頭一沉,萬千山就這麼介意他不是親生的麼?
萬千山說屬蛇的克他,他寧願相信這種荒謬至極的論斷,也不相信身邊相處了十幾年的家人嗎?
岑柏言的心一寸寸地陷進了寒潭中,甚至覺得四肢發冷。
所以十幾年過去了,萬千山始終不願意和媽媽領證,不肯給她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就是因為媽媽沒有給她生個兒子麼?
萬叔叔怎麼會是這種人?
岑情接著邊抽泣邊說:“老媽不是每晚都喝阿膠湯嗎,李阿姨把湯送去她房間,發現.發現老媽躺在浴缸裏.還好發現的早,及時送到醫院,我真的嚇壞了.”
岑柏言此時頭疼欲裂,他攬過妹妹的肩膀拍了拍,安慰道,:“哥在呢,不怕了。等萬叔叔迴來了,我和他談談。”
岑情點了點頭,小半晌後又悄聲說:“哥,你別和他談了,就當這事兒沒發生過,好不好?”
岑柏言推開岑情,抬手一指病房,壓著聲音說:“媽就在裏麵躺著,她因為萬叔叔差點兒連命都沒了,你要我當這件事沒發生過?岑情,你怎麼想的?”
“我、我也心疼媽媽啊!”岑情跺了下腳,“那不然怎麼辦?真讓爸媽分開嗎?我不要!老爸說等我上大學就給我辦一個大派對,要把我介紹給上流社會,讓我做公主,如果他們分開了,那我、我.”
原來她不願意父母分開的原因不是害怕這個家散了,而是擔心她的公主夢破碎。
岑柏言不可置信地看著岑情,繼而輕輕搖了搖頭:“小情,你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
“我怎麼了!我不像你,你是個變|態,你喜歡男人!”岑情哭著說,“你才是學壞的那個!我要告訴爸媽!”
“閉嘴!”岑柏言嗬斥,嚴肅地看著岑情,“家裏已經夠亂了,你要是想更亂一點,那你就去。”
岑情瞪著岑柏言,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宣兆手裏握著她的把柄,她當然不會傻到把這件事說出去。
兄妹兩個不歡而散,岑柏言在走廊上抽了三根煙,白色霧氣嫋嫋升起,岑柏言霎那間覺得有些迷茫。
就從他上大學開始,就從“改姓”那件事開始,一夜之間什麼都變了。
原本婉約溫柔的媽媽變得勢利,原本儒雅博學的叔叔變得偏激,原本隻是任性的妹妹變得蠻橫.
岑柏言百思不得其解,不過短短小半年,到底哪裏不一樣了?
他仰頭靠著堅硬的牆壁,深深唿出了一口濁氣。
萬千山傍晚才迴到醫院,見到岑柏言時神情略有些不自然,但他是在商場浸淫多年的人,幾乎是瞬間就調整好了狀態,慈愛地問岑柏言:“迴來了?累著了吧?吃飯了嗎?”
岑柏言麵無表情地點頭迴答:“還行,吃了。”
他最後還是沒能和萬千山“談談”,就在他上了個廁所迴來的功夫,就看見岑靜香靠在萬千山肩上默默垂淚,萬千山攬著她,心疼地說:“你怎麼那麼傻?”
岑靜香虛弱地說:“我是傻,我要是不傻,我能沒名沒份地跟了你這麼多年,冒著生命危險給你生了小情,我能不傻嗎?”
這件事岑柏言是知道的,岑靜香生岑情時大出血,命是保住了,但也摘除了子宮,喪失了生育能力。
“我知道,我也心疼你啊,”萬千山歎了一口氣,“以後別幹傻事了,行不行?”
“你這麼對我,我不如死了,”岑靜香泣不成聲,“你還管我的死活幹什麼?”
萬千山親了親岑靜香的鬢角:“不生氣了,濱海的新樓盤你不是喜歡嗎?給你在觀景位置最好的地方買一間好不好?商鋪也盤一間,登記你的名字,開不開心?”
岑靜香這才有了些笑意,拍了拍萬千山衣領:“我又不在乎這些。”
“我想補償補償你,”萬千山說,“這件事情就揭過去了,以後我們都不再提,你也不要說了,好不好?”.
岑柏言垂眸,默默走開了。
他算是看明白了,岑靜香怕萬千山拋棄她,不惜拿自己的性命綁住萬千山;萬千山怕岑靜香把這件事說出去毀了他的名聲,給了岑靜香一間房子一間鋪子。
冷靜下來想一想,岑靜香是有喝阿膠湯的習慣不假,但她都是在晚飯前服用,怎麼偏偏就在昨晚,她“剛好”要在淩晨喝阿膠湯,又“剛好”沒有關門,讓送湯的李阿姨發現了這一幕。
怪不得啊,怪不得李阿姨剛才和他說“你媽媽心裏有數”,這些人個個心知肚明,隻有他是真正的局外人。
晚上,萬千山和岑情迴去休息,岑柏言在醫院守著岑靜香。
“媽,”他坐在床邊,輕聲說,“你總說自己委屈,你就沒想過離開嗎?”
“離開?”岑靜香睜開眼,“去哪裏?你忘了你小時候我們過的是什麼日子嗎?你忘了我背著你在菜市場撿爛葉子,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時候了?我在大排檔洗碗,大冬天的手都裂了.”
岑柏言眼眶發熱:“沒忘。”
他永遠忘不了那幾年,他們在這個城市裏像逃難似的。天氣熱的時候,買一瓶冰水,岑靜香隻舍得喝一口,剩下的全都給岑柏言;天氣冷的時候,買個熱包子,岑靜香啃一點皮,餡肉都讓岑柏言吃。
那個時候很苦很苦,但岑柏言覺得他是被母親愛著的,從什麼時候開始變了呢?
好像就從遇見了萬叔叔開始,媽媽不再對他說“柏言吃,媽媽不餓”,而是反複告誡他“你要爭氣,你要把叔叔當成你的親爸爸,以後他的財產都是你的,你不要讓媽媽失望啊”。
“我能理解,我不是他的親兒子,我也不想要他的家產。”岑柏言說。
岑靜香突然睜大雙眼,憤怒地瞪著岑柏言:“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你怎麼能這麼沒有出息!”
岑柏言急切地說:“我長大了,我能賺錢,我可以養活你和小情,如果他不是真心對你好,我們——”
“夠了!”岑靜香翻了個身,恨鐵不成鋼地說,“你再說這種話,你就不是我兒子!”
岑柏言無力地閉上雙眼,良久後,問道:“我一直想問問你,萬叔叔不和你領證,不把我們在正式場合介紹給別人,到底是因為什麼?”
“因為什麼?還不是因為你!因為你不是他的親兒子!”岑靜香咬牙切齒,岑柏言的一番話令她氣急攻心,隻想說些狠話刺激刺激自己這不爭氣的兒子,“你不願意叫他爸爸,又不願意改姓,我這麼多年的委屈都白受了,你就是個不爭氣的廢物!”
岑柏言連一絲憤怒的感覺都沒有,他隻是覺得太可悲了。
除夕那一天,萬千山說岑柏言是屬蛇的,克他,克這個家,那一刻岑柏言多麼多麼希望岑靜香能夠為他說句話,然而岑靜香卻給了他重重的一巴掌。
那一巴掌把岑柏言整個打碎了。
岑柏言踱步到醫院的花園裏,四肢仿佛灌了鉛似的沉重。
他以為半年的時間改變了萬千山、岑靜香和岑情,原來不是的,他們並沒有改變,而是岑柏言一直都活在假象當中。
什麼才是真的,哪裏才是他的真實。
走到一個背光的拐角,在沒有人看見的地方,岑柏言雙肩忽然開始輕輕地顫抖,他緩緩蹲下身,從外套口袋裏摸出手機,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迫地撥通了宣兆的電話。
“柏言?”
宣兆清潤的聲音從那端傳來。
岑柏言深深吸了一口氣,終於找到了一絲自己還活著的感覺。
“柏言?怎麼了?”宣兆察覺到了不對勁,焦急地問,“你說話,怎麼了嗎?”
“我.”岑柏言突如其來的哽咽了一下,“兆兆,我叔叔說我克他,我媽媽自殺了,我妹妹說我是個變|態。”
他重重閉上雙眼,一隻手掌捂著臉。
電話那頭,宣兆也陷入了沉默,他們隻能夠聽見彼此的唿吸聲。
半晌,宣兆用極其輕微的聲音說:“對不起。”
岑柏言沒有聽清宣兆在說什麼,他重重吸了吸鼻子:“你和我說說話,好不好,我想聽你的聲音,要不然你給我講個故事吧,好不好,兆兆,好不好?”
宣兆是他在這個世界唯一的真實,他必須牢牢抓住,否則他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電話那頭的海港市,宣兆正在包紮好受傷的手臂。
就在不久之前,宣諭的病又發作了,她把宣兆認作了萬千山,用摔碎的鏡片狠狠劃破了宣兆的手臂,鮮血淋漓。
“好啊,你等我一下。”
宣兆抬手比了個手勢,示意護士暫停包紮。
他托著受傷的手臂走到窗邊,低聲說:“你想聽什麼故事,小紅帽好不好?我今天有很多時間,可以給你講一百個故事。”
他聲音不似平時的疏離,反而無比柔和。
電話那頭是誰?是少爺的女朋友嗎?否則他怎麼會露出那種溫柔又傷感的表情,連自己的傷都不管了,反而去給對方講小兒科的童話故事?
護士心中疑惑,默默離開了房間。
“有個小姑娘,她叫小紅帽,有一天,小紅帽去看她住在森林裏的外婆.”——
破鏡還有六章,明天雙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