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體小說網 - 好看的網路小說排行榜推薦,免費小說在線閱讀網

    兩人經過這場別致的宴席,簡直憋了一肚子的話。一踏上迴去的船,也不管老太宰還在打瞌睡,就迫不及待地說起來。


    一時說起魚麗公主,均嘖嘖稱奇。看她獨駕鐵舟、談笑自如,隻怕一般的男子也沒這般勇猛。那位敢娶她的賀葉護,更不知是如何雄渾的模樣了。兩人窮盡了想象,連甚麼黑金剛、狼頭人也猜了出來。


    老太宰忽然開口道:


    “錯了!”


    兩人都嚇了一跳,轉頭一看,他一雙眼睛還緊緊閉著,也不知是不是在說夢話。


    屈方寧大著膽子問道:“甚麼錯了?”


    老太宰慢吞吞地說:


    “我們賀葉護的長相,那是出了名的俊俏。離水的小姑娘,常常幾天不吃不睡,就為了看他笑上一笑。”


    小亭鬱自然不信,向屈方寧一指,問道:


    “比他怎麼樣?”


    老太宰眼皮睜開一線,瞥了屈方寧一眼。兩人都等著他發表高見,等了好半天,也沒有聽見。一看,又打起瞌睡來了。


    於是又說起那位派頭十足的蘭後,說她一副病懨懨的模樣,商樂王卻什麼都聽她的,一點也不敢違拗。


    忽又聽見老太宰斷然道:


    “錯了!”


    屈方寧輕輕撇嘴,道:


    “難道不是麼?商樂王明明很愛看搏擊舞,蘭後不喜歡,他就忙忙地叫人撤下去了。他明明是一國之君,卻不敢看自己喜歡的物事,可見怕她怕得厲害。”


    老太宰搖頭晃腦,道:


    “小孩子甚麼也不懂!畏懼隻能令人一時低頭,另一件東西,卻能叫人永遠服服帖帖,心甘情願。你們現在不明白,等以後遇到心愛的女孩子,便明白了。”


    女孩子之類的東西,離小亭鬱的人生還有無限的遙遠,因此也不屑聽。屈方寧卻輕輕咬著手指,若有所思。


    一會兒又說到那“星變”之典,聽說是其藍最隆重盛大的慶典,禮成時,天上繁星熠熠,地上千燈點點,交相輝映,令人目眩。但此燈最怕雨水,隻要天氣有一些不對,這種綺麗的景觀便見不到了。


    小亭鬱說到這裏,很是迷惑:“為什麼一下雨,慶典就要延期?燈籠隻要換一層黃油紙皮,多大的雨也不懼。莫非與他們的祈雨之神相衝麼?為什麼巫師又說洇濕了?”


    屈方寧隨口笑道:“怕是他們沒有想到。”


    老太宰忽然又睜開了眼睛。兩個人都盯向他,等著同他辯駁。


    不料他這次並不說“錯了”,而是直直的看著小亭鬱,問道:“油紙厚重,怎能乘風而行?”


    小亭鬱奇道:


    “怎麼不行?我從前常在雨中放油紙風箏,想逗天上的雷龍下來玩兒。現在母親提起,還要笑我,說我從小古裏古怪,所以沒人願意陪我。”


    屈方寧看他道:“想是小將軍一個人待久了,心裏有點兒寂寞。”


    但他的眼睛,分明帶著笑在說:


    “現在有我陪著你,你再也不會寂寞了!”


    小亭鬱心中暖洋洋的,伸過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老太宰沉思半晌,忽對船頭掌舵使道:“調頭,迴宮!”


    又轉頭向二人笑瞇瞇地說:


    “ ‘占星天燈禦察使’,這個頭銜兩位可喜歡麼?”


    一隻油紙裱麵、碩大無朋的雪白天燈,由一根細麻繩係在輪椅扶手上,宛如係住了一朵流雲。


    小亭鬱撥了撥庭院中一株美人蕉,向一邊肅立的屈方寧笑道:“方寧,你鬆開手,我不會給它帶到天上去。”


    屈方寧麵容不變,答道:


    “昨天老太宰也是這麼說的,到現在出去追他的人還沒迴來呢!”


    小亭鬱給他一本正經的模樣逗得笑起來。


    “人家是迴去換禮服啦!加了油紙是重了些,也不至連人也帶走了。”


    屈方寧這才鬆開了緊緊按著輪椅的手。那天燈著實有力,帶得輪椅一邊微微升起。小亭鬱心中其實也有些恐慌,忙把重心傾了過去,口中猶自強笑道:“你看,帶……帶不走我!”


    屈方寧掃了他一眼,又把手緊緊地按了上來。


    “帶走了我也不怕。”


    他悠悠地望著那隻奮力向上的天燈,忽然一笑。


    “它帶你到天上去,我就追到天上去。”


    小亭鬱覆著他的手,想接一句話,卻接不上來。屈方寧似乎也覺得有點兒尷尬,轉過臉咳了一聲。


    幸虧那燈十分知趣,恰好燭臺中的牛油燈燃盡,嫋嫋地墜落下來,又被一陣清風送到了牆那邊。


    屈方寧立刻殷勤地說:“我去揀!”


    還沒等人迴答,一下就不見了。


    小亭鬱繼續撥著美人蕉,想找一朵最紅豔的摘下來。但每一朵開得都是那麼的好,實在很難挑選其中的魁首。


    草裏“吱”的一聲,倏地閃過一道白影。


    小亭鬱隻當是隻白兔,並不在意,又撥開兩株高高的綠莖。


    忽然間,他停下了動作,看向了地下的草叢。


    那裏灑著幾滴猩紅的血珠,鐵鏽味還是新鮮的。草叢靜靜的,遮住了後麵一個白色的物事。


    他心想:“這隻兔子受傷了?”


    分開草叢一看,哪是什麼兔子,卻是一隻毛色雪亮的白狐。它小小的白耳朵缺了一角,鮮血正汩汩而下。


    他頗覺奇怪,伸手將白狐捉了起來。那白狐倒也有些靈性,知道他沒有惡意,也就乖乖地坐在他手上,不再逃竄。


    仔細一看,除了耳朵,狐頭、頸直至左前腿,都受了傷。傷口呈絞索狀,不似野獸撕咬,倒像是鞭痕。


    他輪椅上帶得有藥,當即替白狐上了,心想:“這是蘭後手裏抱著的那隻麼?必然不是了。蘭後寵它得很,怎會下這重手?”


    忽然臉邊一涼,一道勁風從鼻翼邊刮過,一個嬌蠻的聲音也隨之響起:“放下!”


    小亭鬱一驚抬頭,隻見一個粉妝玉琢的少女立在月形門下,手執一條銀鞭,鞭身折了幾折,正筆直地指著他的臉。


    他乍眼一看,心中嘖了一聲,暗想:“又是一個魚麗公主!”


    那少女一身束腰勁裝,足蹬小蠻靴,顯然是卯足了勁學魚麗公主的打扮。但她年紀太小,學得也頗不到家,公主的颯爽之氣一些也無,粗魯行徑倒是學了個十足十。


    見小亭鬱不言不語,那少女臉色不善,銀鞭一甩,指道:“坐輪椅的,說你呢!你耳朵聾了?”


    小亭鬱是名將之後,從小到大,別人對他都是客客氣氣的。必王子之流雖然跟他合不來,也從不當麵口出侮辱之言。


    當下眉頭微蹙,語氣也沉了下來,道:


    “這狐貍是你的?”


    那少女不屑道:“誰要這騷狐貍?給我放下!”


    小亭鬱皺眉道:“既不是你的,我為什麼要給你?這狐貍哪兒來的,是不是王後抱著的那一隻?”


    那少女冷笑了一聲,傲然道:“是又怎麼樣?”


    小亭鬱暗暗吃驚,心道:“這人好大的口氣,連王後的賬都不賣!”


    那白狐坐在他手中休憩,顯然傷口疼痛,小小的身體顫抖不已。


    他心中鄙夷,嗤道:“不怎麼樣。你一個大人,卻欺負一隻小小的狐貍,有甚麼意思?”


    那少女倒是沉下氣來,輕輕撫摸著手裏的鞭子,冷笑道:“鞭子在我手裏,我高興欺負誰,就欺負誰。”


    她右手一揚,那銀鞭就筆直地彈了起來。


    “——能欺負它,也能欺負你!”


    “你”字未落,一道閃電般的銀光已筆直地躥向他麵門。這少女身手著實不錯,小亭鬱隻覺黑影一晃,鞭風已經襲到眼前。


    但這一鞭,卻沒落到他身上。


    屈方寧一個挺拔的身影筆直地擋在他麵前,右手緊緊扣住了那少女的鞭梢。


    他盯著那少女,冷冰冰地說:


    “你說你要欺負誰啊?”


    小亭鬱又是驚訝,又是擔心,忙道:“方寧,你的手沒受傷麼?”


    屈方寧分毫不動,道:“我沒事。小將軍,你退開些!”反手將天燈放在他懷裏,又將他的輪椅向後推了一些。


    那少女見這一鞭竟然不中,那可是前所未有之事。一時大怒,道:“滾開,別給我礙事!”連連運勁奪鞭,卻是紋絲不動,不禁跳腳道:“你放開!”


    屈方寧微微一笑,手指收緊,道:“你家大人沒教過你,請人辦事該怎麼說話麼?”


    那少女眼中寒光一閃,道:“我家大人從不求人。”後腰微微向後一彎,已從懷中掏出一柄匕首,借力一蹬,向屈方寧疾撲而去,口中叫道:“隻教我想要的要自己動手拿!”


    屈方寧哼了一聲,左手曲指向她脈門一彈,那少女半邊身子頓時麻軟,叮當一聲,匕首掉在地上。


    小亭鬱見那匕首寒光閃閃,顯然鋒利無比,心中大駭:“方寧若是給她戳中了,哪裏還有命在?”


    隻聽屈方寧冷冷道:“小姑娘好毒的心思,看來今天須給你點兒教訓。”右手運勁,似是要繃斷她的鞭子。一拉之下,卻低低“咦”了一聲。


    那少女右手兀自酸麻,嘴邊連連冷笑,道:“你有本事扯斷我這條鞭子,我給你當三天女奴!”


    小亭鬱聽她語氣甚是倨傲,心想:“她這鞭子裏必定有什麼古怪。”


    屈方寧卻道:“你說話算話麼?”


    話音甫落,嚓的一聲輕響,那少女猛地張大了一雙杏眼,死死盯著一處,似乎見到了甚麼極難置信的事情。


    她手中尚自握著鞭桿,一截長長的鞭梢卻已被割斷,軟軟地落在地上。


    屈方寧將短劍慢條斯理地收起,向她笑道:“過來罷,女奴。”


    那少女五指攥緊了斷鞭,臉色忽青忽白,顯然一生中從未受過如此大辱。


    小亭鬱惱她傷人狠毒,此時看得解氣,忍不住偷偷道:


    “你真要她做女奴麼?”


    屈方寧也偷偷道:“我給你報仇來著。誰讓她打你啊?這種女奴我可不敢要,說不定半夜一個打盹的工夫,就偷偷給她殺了。”


    那少女聽在耳中,越發怒不可遏。忽然眼睛一亮,望著二人身後,跺足叫道:“姐夫,你來得正好!快把這兩個人給我殺了!”


    一個聲音遠遠笑道:“誰又惹我們小郡主生氣了?”


    小亭鬱抬眼望去,隻見一匹銀鞍白馬風馳電掣般奔來,到得近處,馬上之人輕輕勒住馬頭,手執一桿銀槍,翻身躍下。


    那少女咬牙道:“姐夫,他們搶我的東西,還……弄斷了我的鞭子。兩個都不是好東西!”舉鞭向屈方寧麵門一指,恨恨道:“先殺這個!”


    屈方寧戲謔道:“好家夥,連主人都要殺!”


    那馬上之人才抬眼看了他一眼,眼神極是銳利,嘴角卻帶起一抹笑。


    “這位小兄弟倒是麵生得很,不知跟小郡主怎麼稱唿?”


    這人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生得眉目風流,俊秀佻達。女孩子們見了這個笑容,隻怕連心也要融化了。


    屈方寧卻正眼也不看他,隻瞥著那少女冷冷道:


    “也不怎麼熟。不過你要再晚來一刻,她就要戴上腳鏈跟我走了。”


    小亭鬱跟他相識大半年,從未聽過他用過這樣的口吻說話,不禁吃了一驚,忙道:“不是的。這位姑娘跟我們開了個玩笑,做不得真。”


    屈方寧卻道:“這般粗暴刁蠻的女奴,誰受得了?自然是做不得真的。”


    那少女隻氣得渾身顫抖,渾然忘了不是他對手,鞭花一抖,便要縱躍向前。


    那青年橫臂一攔,笑道:


    “這點小事,何勞郡主動手。”


    他打量著屈方寧,臉色如常,目光卻沉了下去。


    “看來小兄弟是不願賣我這個人情了?”


    屈方寧淡淡道:“我們初次見麵,似乎談不上有什麼人情。”


    小亭鬱急道:“方寧,別說了。咱們走吧!”伸手去拉他衣袖,卻哪裏拉得動半分。


    那青年緩緩道:“不知方寧兄弟平日慣用什麼兵器?”


    屈方寧覆上小亭鬱的手,向他露出平時的笑容,輕語道:“別擔心!”


    一轉身,就聽見他的聲音在庭中冷冷響起:


    “平時不怎麼用。你若能逼得我使出兵器來,也許就知道了。”


    小亭鬱才稍稍放下的心,立刻又懸得高高的,幾乎又要去拉他了。


    那青年倒也並不動怒,手中銀槍利落地一旋,微微一笑,向後退了一步。


    “在下賀真,請教閣下高招。”


    話音落處,一股淩厲之氣破空而來。屈方寧隻覺唿吸一滯,一條明晃晃的槍尖已襲近麵門。心裏頓時叫聲不好,情急之中不及思索,幾乎是慣性後翻,隨即旋腕翻臂,試探著向他右腕折去。賀真反應好不迅疾,即刻迴槍沉肩,將這一折及其後著盡數躲過。


    兩人堪堪分開,各自落地。屈方寧眼光不離賀真,叫道:“小將軍,退後!”


    賀真亦同時出聲提醒道:“郡主,你先到旁邊去。”


    他重新打量屈方寧,嘴邊笑意更濃,道:“兄弟身手俊得很哪!”


    屈方寧道:“你也不錯!”


    說話間,槍尖銀光點點,搶攻過來。屈方寧運勁於掌,與他戰在一起。


    小亭鬱從沒見過屈方寧與人相鬥,見賀真槍法十分精湛,心中不禁充滿了擔心。


    依稀覺得賀真這個名字,似乎在哪兒聽過,一時卻想不起來。


    那少女卻激動萬分,高叫道:“姐夫,紮死他!紮死他!”一邊揮舞斷鞭,吆喝助威。


    賀真嘴邊帶笑,手中卻毫不容情,一條銀槍使得急雨一般,片刻之間,已刺出三四十槍。


    一時千影齊放,屈方寧隻見眼前槍尖震蕩,圓轉多變,點、戳、挑、衝、紮種種手法不一而足,一時纏裹黏綿,有如靈蛇行陸;一時雷霆暴烈,好似馬踏連營。


    這一套攻擊淩厲之極,莫說還擊,就連一一躲避也極為困難。屈方寧向後連退不止,一雙手掌左支右絀,簡直險象環生。那槍尖片刻不離他左右,似乎隨時能將他戳個透明窟窿。


    那少女喝彩不已,拍手叫好。小亭鬱滿臉憂慮,緊緊握住了扶手。


    但這繚亂的槍影,屈方寧竟然悉數避過了。


    他之前連退數十步,已退到月形門下。再一兩步,便要退出庭院了。


    賀真一槍撩向他下盤,似要就此將他逼退。屈方寧騰空輕輕一躍,左手閃電般探出,五指似搭實撚,一股黏力向槍身抓去。賀真不敢怠慢,槍尖連晃,嗤嗤兩聲,既避開這一抓,又轉攻他左肩,精妙入毫巔。屈方寧指尖堪堪碰到他槍身,便給他蕩了開去。


    賀真避過那股黏力,暗叫一聲好險。槍身如被他抓個正著,那便難以奪迴了。


    卻聽屈方寧輕笑一聲,身不動,肩不搖,倏然間,右手五指已襲向他胸口空門。


    賀真心中一驚,迴槍架擋已是不及,隻得退了一步。


    屈方寧不依不饒,向前跨了一步,又直指他脅下空隙。


    這一指似乎也沒什麼特別,賀真卻臉色微變,立刻迴臂自救。屈方寧變指為戳,賀真向旁一側,又退了一步。須臾間,屈方寧掌風如削,向他搶攻不止,無一不是指向咽喉、胸腹要害。賀真縱退招架,竟無還手之力。隻聽一聲悶響,左胸已中,一線鮮血激射而出。


    那少女驚叫道:“姐夫!”


    屈方寧左手本待搶上,見他受傷,便倒躍一步,收掌不發。


    賀真深深看他一眼,才低頭察看傷口。那傷口其實也不甚深,他身子一站定,血便漸漸止住了。


    屈方寧見勝負已分,道:“小將軍,我們走。”轉身將小亭鬱推向門口,見那小狐貍坐得可愛,伸手摸了摸它的頭。


    忽聽身後賀真笑道:


    “兄弟請留步。賀真還有幾招槍法,要請兄弟指點一二。”


    屈方寧道:“好!”放開輪椅,躍向庭中。


    小亭鬱早就巴不得快走,聽到賀真又出言挑戰,不禁大為皺眉,心想:“這人是怎麼迴事?輸都輸了,還要糾纏不休。”


    再看場中,二人又已鬥在一處。


    小亭鬱立刻看出,這一場與之前可稱截然不同。


    賀真的槍法變了。


    慢!


    與之前招招搶先的快攻相比,他現在的槍法簡直緩慢得令人發指。連小亭鬱這樣的外行,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見槍尖劃出的每一條弧線。


    若說之前他的槍法是盛夏的一場狂風暴雨,現在卻變成了春風裏款款搖曳的花。


    溫柔,繾綣,甚至散發著淡淡清香的花。


    他的手法,也如賞花人一般輕柔,又充滿憐惜。旁邊的人看了,還以為是父兄在耐心地教導最疼愛的徒弟,全然忘了這是一場真正的戰鬥。


    屈方寧的臉色也變了。


    這槍法與他所知的相差實在太大了。就連賀真剛才的槍法,也與之迥異。


    那瀟灑快意的槍法,竟在剎那間變得神秘莫測。槍意也不再明朗利落,而是出奇的毒辣、陰柔。每一招每一式,表麵嬌軟,內裏卻藏著一股濃濃的殺意。


    等他驚覺擒拿點戳都無從著力時,已經來不及了。


    他已經被帶入了這個緩慢而陰狠的陷阱。


    嚓的一聲,他左肩已被槍尖撩中,肩下頓時一片火辣辣的,幾乎抬不起手臂。


    再幾步,右腿又著,這一槍更深,隻劃得他整條腿血流如注,再也不能騰挪自如。


    賀真迴手繞了個槍花,嘴邊含笑,斜斜一劃,向他心口筆直刺去。


    宛如丹霞羅綺,又似冷露無聲。


    這已不是甚麼切磋比試,而是以命相搏的決鬥。


    屈方寧駭然盯著賀真,一瞬間心思百轉,猜想了千百個可能,卻沒一條能完全對上。


    小亭鬱看場中情形緊急,忽然醒悟,急叫道:“賀葉護,請住手!我們是千葉使者!”


    賀真眉心微動,不知是否聽在了耳中。


    但他這一槍之勢毫無窒滯,眼看就要開在屈方寧胸口之上。


    屈方寧情知不敵,百忙中伸手入懷,橫過短劍劍鞘,想要勉強抵擋。


    半空中一個聲音森然道:“退後!”


    電光火石間,隻見黑影一閃,一個人淩空躍起,一把提起屈方寧背心,將他擲向門口。


    他懷中那柄短劍卻已被戳個正著,喀喇一聲飛起,寶石金屑,滾落滿地。


    屈方寧死裏逃生,驚魂未定。小亭鬱急忙上前扶起他,連聲問:“方寧,你怎麼樣?”


    屈方寧微一運氣,隻覺胸口針紮也似地疼痛,想是那一槍的淩厲之氣已傷及肺腑,當下隻搖了搖頭。


    卻見那少女睜大眼睛看著來人,顫聲叫道:“天……天叔!”


    小亭鬱這才看向適才出手相救之人,隻見他一襲黑衣,身材極高,臉上戴著一張猙獰的鬼麵具,看不見麵容。


    他震驚之下,連見禮都忘了,心中隻想:“禦劍將軍為什麼會在這裏?”


    禦劍天荒如同未聞,環顧庭中,向賀真道:


    “昭雲兒又惹了什麼事?”


    小亭鬱這才恍然:“原來她是禦劍將軍的侄女昭雲郡主,怪不得脾氣如此嬌縱。”


    昭雲郡主搶道:


    “天叔,那個人把你送我的鞭子弄斷了,我……我氣不過……”


    禦劍天荒漠然道:“我沒問你。”


    昭雲兒不敢再說,兩隻大大的眼睛乞求地看著賀真。


    賀真瞥了屈方寧一眼,微微一笑,道:“如將軍所見,郡主跟人起了些爭執,我嘛……隻是跟他們開了個玩笑。”


    小亭鬱聽他說得輕描淡寫,心中火起,忍不住道:“賀葉護這個玩笑,開得可不小啊。”


    昭雲兒插口道:“你們還要捉我當女奴呢!”


    小亭鬱聽她顛倒黑白,眉頭蹙起,捧起那白狐道:“是你追這狐貍在先,怎麼血口噴人?當女奴這件事,也是你自己說的!”


    禦劍天荒瞧了一眼,向昭雲兒道:


    “你好得很,自己去向蘭後請罪罷。”


    昭雲兒立刻叫道:“我不去!那個老……老……她老是欺負我魚麗姐姐,我……我也要弄壞她最喜歡的東西。”


    禦劍皺眉道:“小孩子胡說八道。”


    不再理會她,目光轉向了地下的屈方寧。他左肩衣服被賀真挑破,露出一個殷紅的雲狀掌記。


    禦劍心中詫異,問道:


    “你是老屈家的奴隸?”


    屈方寧忍痛跪道:“是。多謝將軍救命之恩。”


    小亭鬱怕他責罰,連忙道:“他是我表弟屈林借……借給我的,決計不是私自……逃來。”


    禦劍點了點頭,並不在意。昭雲兒卻忍不住跳起來叫道:“好哇,口口聲聲要當我的主人,結果自己才是個奴隸!”


    越想越氣,怒氣衝衝,道:


    “我的寶貝鞭子,居然被你這個身份比豬狗還卑賤的東西……弄斷了!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今天的恥辱!”


    她氣得狠了,說到末尾幾個字,小嘴一扁,哭了出來。


    屈方寧捂緊心口,麵色蒼白,艱難道:“請……請郡主責罰。”


    禦劍見她抽泣不已 ,不悅道:“哭甚麼?天叔再送你一條便是。”


    昭雲兒哭道:“才不呢!這鞭子是我八歲生日時你送我的,我跟阿初哥哥一人一條。我抱著它睡覺,做夢都會笑出來!現在阿初哥哥沒有了,鞭子也沒有了。你再送我一千一萬條,它也迴不來了!”


    禦劍聽她提到“阿初哥哥”,似乎也心軟了,伸手給她擦了擦眼淚。


    屈方寧喘息道:“小人實不知此物如此珍貴,否則……”一口氣沒上來,放聲大咳。


    小亭鬱忍不住道:“郡主既然如此看重這個禮物,便不該輕易拿它跟人打賭。”


    禦劍收迴手,問道:“什麼賭?”


    屈方寧如實說了。昭雲兒急道:“天叔,你說這鞭索兒裏摻了天蠶絲,尋常利刃也削它不斷。誰知這賤奴……”


    賀真此時卻已將那柄短劍連鞘拾了起來,道:“郡主,這可不是尋常利刃。”


    禦劍瞥了一眼,道:“賀葉護識得此劍?”


    賀真笑道:“不敢說有十足把握,隻好猜上一猜。”


    那短劍薄如秋水,盛夏之中,猶自寒氣凜然。


    他輕撫劍身,緩緩道:“‘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我觀此劍氣勢蕭然,千載之下猶帶悲決之意,想來應是燕丹名劍‘易水寒’。小兄弟,我說得可對?”


    屈方寧怔怔道:“這把劍不是我的。賀大人說得對不對,我也……不明白。”


    賀真笑道:“那真是可惜了。”將短劍與崩落的幾顆寶石包了一包,放在他懷裏。


    小亭鬱心中大大地不悅,想:“這個人剛剛還想殺了方寧,現在卻又笑嘻嘻地來跟他說話。臉皮之厚,簡直聞所未聞。”


    屈方寧似乎也將適才的生死一線完全忘了,道了聲謝,便要站起。隻是胸口疼痛,一時失力,掙紮了幾下,竟沒能站起來。


    禦劍忽道:


    “昭雲兒,還不去扶你主人起來?”


    這句話一出,庭院中頓時靜悄悄的。


    昭雲兒顫聲道:“天……天叔,你讓我叫他主人?”


    禦劍語氣肅然,道:“自己立下的諾言,怎能反悔?快去!”


    昭雲兒的眼睛剛剛哭過,紅腫還沒消,此刻忍不住又流下淚來。


    她哭道:“天叔,你從小是最疼我的,我小時候不喜歡穿鞋子,總是光著腳到處跑,紮了許多次也不改。有一天我看到一個小女孩兒,非常驕傲的。她是南朝那個將軍紀伯昭的孫女兒,穿著一雙漂漂亮亮的緞子鞋,我跟你說我想要,你就破了那座城,給我拿了來。你這麼愛惜我,現在卻叫我去當……當別人的女奴!”


    她哭得一張臉都皺了起來,甚麼任性刁蠻,一點兒也沒有了。賀真和小亭鬱都忍不住要笑,連禦劍都似乎晃動了一下。


    屈方寧五指緊緊扣著扶手,勉強站起,低聲道:“小人可自行起身,不敢偏勞郡主。”


    昭雲兒如蒙大赦,立刻一步也不走了,眼巴巴地看著禦劍。


    賀真笑道:“主人都放過她了,將軍就饒了郡主罷!”


    小亭鬱立刻也道:“將軍,我也要帶他迴去了。”


    禦劍方道:“那就暫且記下。”一轉身,向小亭鬱走了過來。


    小亭鬱隻覺一陣迫力向自己沉沉壓來,情不自禁地就想後退。卻見他一伸手,提起了那隻小狐貍。那狐貍在他寬大的手掌裏滾成一團,渾身瑟縮,顯得更小了。


    禦劍道:“我給蘭後送迴去。”又詢道:“占星天燈是你改製的麼?”


    小亭鬱怔了一怔,道:“是、是我。是不是……有甚麼不妥?”


    他是第一次出使,這改製別國慶典的事情是否符合規製,也不十分清楚,心中忐忑不已。


    禦劍注視他,道:“不。蘭後和魚麗都誇你能幹呢。”


    雖看不見他的神情,但麵具下那雙眼睛,的確有著讚賞鼓勵之意。


    小亭鬱隻覺心中發熱,聲音也啞了起來,隻說了聲“是!”便再也說不出話。


    禦劍又向屈方寧懷中一指,道:“此劍寒氣太重,於你傷勢不利,不可再帶在身上。”


    屈方寧實在跪不下去,隻得躬身道:“多謝將軍。”


    昭雲兒大著膽子去挽禦劍的手臂,那狐貍立刻吱吱地尖叫起來,隻好自己在一邊沮喪。


    賀真則舉步向那匹白馬走去,經過二人時,向屈方寧笑道:“方寧兄弟,今天多有得罪。”


    屈方寧道:“賀大人這麼說,小人惶恐無地。”


    賀真擺手道:“甚麼大人?我虛長你幾歲,你叫一聲賀大哥便是了。”


    屈方寧垂頭道:“小人不敢。”見他翻身便要上馬,忽然心中一動,開口道:“賀大……哥,你剛才最後一套槍法,很是奇異,不知叫甚麼名字?”


    賀真身形一頓,迴頭道:“嗯,問得好!你看它像甚麼?”


    屈方寧思忖道:“像……許多花兒,一朵朵開著,每一朵都……要命得很。”


    賀真大笑道:“兄弟好眼力。這槍法的名字,便叫做‘心花怒放’!”


    小亭鬱心想:“這人人品不佳,取名字的本領倒是不錯。”見他一騎絕塵而去,便握著屈方寧的手,想帶他迴去。


    一握之下,不禁驚道:“方寧,你的手怎麼這麼冰?”


    屈方寧迴過神來,道:“沒甚麼。咱們迴去吧!”


    使館的大帳,今夜安靜得有些可怕。


    屈方寧看著肩上、腿上厚厚的紗布,又看了看門外沉默不語的小亭鬱,終於忍不住問道:“小將軍,你在生我的氣麼?”


    過了半響,門外才傳來一個淡淡的聲音:“沒有生氣。”


    屈方寧道:“小將軍,朋友之間,是要坦誠相見的。如有了隱瞞猜忌,便不是真正的朋友了。”


    小亭鬱這才看著天空,緩緩道:


    “今天你站出來保護我,我心裏很歡喜。可是你今天說話的樣子,當真奇怪。就算昭雲郡主有些急性,你也不該如此待她。你那個模樣,簡直就像是……故意挑釁。”


    一朵烏雲飄來,遮住了一鉤弦月。


    “方寧,在我心中,你從來不是這樣尋釁滋事的人。你這樣,豈不是跟屈林他們……”


    到底還是不忍心,後麵的話也沒有說下去。


    屈方寧動了動嘴唇,說了句:“我……”便久久地沒了動靜…


    “方寧,有甚麼不能對我說的?朋友之間不是應該坦誠麼?”


    又過了許久,背後才響起那沙沙蜜糖兒似的聲音。


    “是。那我便坦誠說了。”


    “從前,在我們錫爾族,生長著一種白燕。這種燕子的窩對人的身體很好,但是十分難摘。隻有在我生病的時候,迴伯才會摘一個給我吃。所以我小的時候,就常常盼著生病。”


    “有一年冬天,我發起了高燒,燒得不停地說胡話。迴伯安慰了我好久,可是我的病一點兒也沒好。等我早晨醒來,迴伯已經不見了。”


    “我連忙問旁邊的人,迴伯到哪兒去啦?他們告訴我,迴伯一大清早就出去了,給我摘燕窩去了。”


    “那時正是嚴冬,外麵的雪落得厚厚的。大家圍著爐子坐在帳裏,還是覺得背後寒風刺骨。這樣的天氣,別說是去山壁上采燕窩,就是在平地上走幾步,也十分艱難。”


    “我擔心得哭了出來。我一句也沒提過燕窩,迴伯還是頂風冒雪,為我上山了。一定是我太貪嘴,雖然嘴上沒說,但是眼神深深地表露了要吃燕窩的渴望。我躺在草鋪上,默默祈求著迴伯平安歸來。”


    “到了黃昏時分,迴伯終於帶著個小小的燕窩迴來了。他一條腿摔傷了,臉上、身上全是擦痕。他對我溫柔地笑著,摸了摸我的額頭,把燕窩洗了做給我吃。”


    “可是燕窩剛剛做好,裝到碗裏,一群高大的衛兵就氣勢洶洶地闖了起來。他們說那座山上所有東西都是他們王女的,要迴伯把偷的燕窩交出來。”


    “迴伯是個啞巴,哪裏能夠辯解?他不停地打著手勢,別人根本就不聽。一個穿著小皮靴的女孩子走出來,手裏提著一根長長的鞭子。她朝我劈頭蓋腦地抽來,惡狠狠地叫道:‘讓你偷我的東西!’”


    “迴伯撲在我身上,給我擋了這一鞭。王女的鞭子好像急雨一樣,狠狠地抽打在迴伯背上,也打在了我的心上。我哭著抱著迴伯,心想:這一定是對我貪嘴的懲罰。”


    “後來她打累了,衛兵也走了。迴伯背上被她打得沒有一塊好皮肉,已經奄奄一息。可他還是對我笑著,把藏在懷裏的燕窩,一口一口喂了給我吃。”


    “燕窩的湯還是熱的,裏麵摻了迴伯的鮮血,還有……我的眼淚。”


    “從此之後,我再也不吃燕窩了,甚至一聞到燕窩的味道就想吐。”


    “迴伯的傷養了很久很久,可是疤痕再也消不去了。”


    “再後來,一支黑色的軍隊來到錫爾。王女的山燒起來了,她的頭發、衣服也燒起來了。”


    “我來到她的屍體邊,撿起她的鞭子,用盡全身力氣,啪的一聲,拉成兩段。”


    “那一天,我發了一個誓。”


    “等我這雙手有了力氣,我要保護我所有親愛之人。抽向我的鞭子,無論多少我都會折斷!”


    他的聲音毫無高低起伏,語氣也頗為平淡,仿佛在述說別人的故事。小亭鬱隻聽到一半,就忍不住轉過身來。再聽幾句,已經急急地來到他身邊,簡直是手足無措了。


    他滿心愧疚,結結巴巴地說:


    “對、對不起,我不知道你以前……有這樣……這樣的……”


    他語無倫次,一句安慰的話語也說不出來。悲慘?痛苦?酸楚?似乎都太無足輕重了。莫說親身經曆,就是聽在耳裏,也覺得不能忍受。


    屈方寧看著他,搖頭笑道:


    “小將軍跟我身份不同,你不知道,那也沒有甚麼!”


    小亭鬱愈發羞愧了,連頭也抬不起來。


    他心中暗暗地唾罵自己:“人家是為了保護你,才挺身而出!你不但不心存感激,還反過頭來,指責他挑釁太過。為了自己的私念,逼他想起了這麼難過的事!小亭鬱啊小亭鬱,你真不配當別人的朋友。”


    忽聽屈方寧問道:


    “今天昭雲郡主提到的阿初哥哥,是誰?”


    小亭鬱忙道:


    “那是禦劍將軍的兒子,已經……亡故了。”


    屈方寧目光閃動,道:“那真是不幸得很。將軍似乎沒有其他子息了?”


    小亭鬱點點頭,道:“這件事,我父親他們不知私下商議了多少次!但將軍不願再娶,也沒有法子。從前他們還打賭,說每人往鬼城送十名最美麗的姬妾,將軍留下誰家的,誰就贏了。不過這兩年來,一個人也沒贏過。”


    屈方寧望著帳頂,低聲道:“若是懷上將軍的孩子,更不知是如何的獎賞了。”


    小亭鬱心中一跳,忙看向他,試著問道:


    “方寧,莫非你……認得特別美麗的少女,想送給將軍麼?”


    屈方寧笑了出來:


    “我認得的‘少女’,美倒是美的,不過會不會生孩子,就難說得很。”


    又看著他的眼睛,笑道:


    “現在不生我的氣了麼?”


    小亭鬱臉有點發紅,道:


    “我本來就沒有生氣!我是怕……怕你受傷。”


    屈方寧微笑道:“那可多謝了。我胸口有點疼,你能再幫我上點兒藥麼?”


    小亭鬱自然樂意之極,立刻去取藥了。


    屈方寧複又望著帳頂,笑意散去,嘴角卻帶著一絲譏嘲之意。


    天空黑沉沉的。他的眼睛,也陷入了夜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花近江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孔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孔恰並收藏花近江國最新章節

主站蜘蛛池模板: 沾化县| 蓬莱市| 开封市| 台中县| 兴隆县| 将乐县| 佛学| 定边县| 汝城县| 金华市| 和田县| 莱州市| 米林县| 泗洪县| 秦安县| 五莲县| 宜兰县| 横山县| 黄冈市| 梁平县| 海林市| 城口县| 勐海县| 镇江市| 仁寿县| 南木林县| 大城县| 双鸭山市| 修武县| 韶山市| 聂荣县| 呈贡县| 贵阳市| 雅安市| 宜兴市| 福清市| 内乡县| 桓台县| 上高县| 浮梁县| 邵武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