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方寧這場傷養了好幾天,期間占星司的巫祝來催了許多次,要請禦察使前去監理天燈製作事宜,小亭鬱總是推諉搪塞,不肯離開行館。屈方寧偷偷勸他:“再這麼拖下去,其藍恐怕會覺得咱們態度敷衍,那多不好!”小亭鬱一想有理,這才帶著他進宮去了。
那天燈差不多已經改製完畢,其實並無什麼可看的。蘭後身為星變之典的巫師首領,也隻是遠遠巡視了一下,就懨懨地走開了。連她身上隆重又逶迤的禮服,也像是懨懨的。
赴宴的道路,必須同王後同乘一船。小亭鬱見她斜坐在甲板上一張繡花的貴妃榻上,眼睛疲倦地閉著,手臂支撐著身子,似乎累得一根手指也不想動彈。那隻白狐也不在她手上,想是去治傷了。
小亭鬱便跟身邊的人悄悄說:
“蘭後身體不太好啊。走了這麼一小會兒,就累成這個樣子!”
屈方寧胸口紗布還沒拆,不過身姿還是很挺拔的。聽了隻一笑,道:“我看呢,那是心累。”
小亭鬱立刻又去打量,心中十分佩服:方寧當真厲害,心累不累,也看得出來!
忽聽榻上的蘭後懨懨地問道:
“你的母親,就是屈雅麼?”
小亭鬱全沒想到她會突然跟自己說話,意外道:“是。您……認識我母親?”
蘭後依然閉著一雙美目,似是迴憶,又似歎息,輕聲道:“你母親長得很美,見過的人都忘不了。”向他看了一眼,道:“你長得很像你母親。”
小亭鬱不禁一怔。他是西軍將領之子,父親極受尊崇。從小到大,別人跟他說話,第一句必然提到他父親,從未有提過母親的。
忽然之間,他心中生出一股強烈的親近之意,似乎這個高高在上的異國王後,便如最熟悉的長姊、姑姑一般,住在妺水旁的營帳裏,給他無盡的關懷慈愛。
王後看著白茫茫的離水,低低地說:“屈雅的兒子都這麼大啦!你……你的孩子,想必也該成家了。”
說著,便垂下了頭,笑了一聲。
那笑聲中,再也沒有任何溫柔歎息之意,隻剩深深的空虛和絕望。
小亭鬱還想問甚麼,屈方寧拉住了他的手,伸指在嘴唇邊按了按。
白絮飄零的王宮前,白發蒼蒼的商樂王正在岸邊等候。
這場宴席人來得相當齊全,不但商樂王、蘭後、賀真、魚麗公主悉數到齊,連禦劍天荒也帶著昭雲郡主來了。
的爾敦一見賀真,就極力推搡魚麗,隻道她沒有義氣,藏得太深,這樣的人物如被他早一點看見,一定是要拚命把女兒許配過來的;又說了幾件賀真的勇武之事,直讚賀葉護不但一表人才,而且槍法如神,是一等一了不起的人物。
賀真謙道:“槍法如神,如何敢當?且不說禦劍將軍在座,就是那邊那位小兄弟,以一雙赤手接我數十槍,也絲毫不落下風。”說著,向屈方寧一指。
小亭鬱心中不屑:“甚麼不落下風?明明是你輸了。”
屈方寧忙跪地道:“全是賀大哥手下容情。我哪裏是對手?”
魚麗公主依然是一身戎裝,此時也向屈方寧笑道:“我聽說了!賀真誇你誇到天上去了,直說你少年英勇,草原上是找不出第二個的。我們其藍雖然也有一些年輕的勇士,比你可都差遠了!你說,到底是用了什麼法子,一下子就把我男人的心折服了?”
禦劍在旁悠然道:“怎麼折服的?這要問昭雲兒。”
昭雲兒一看,別人都打趣地看著她,知道被取笑了,狠命瞪了屈方寧一眼。
禦劍又道:“近幾年,這孩子隻顧崇拜她魚麗姐姐,很不願聽我的話。如今到了其藍,更是無法無天了。魚麗,你給管教管教!”
魚麗公主大笑道:“禦劍,你可以了!你都治不了的丫頭,別一手推給我。我可不給你帶孩子!”
昭雲兒最仰慕魚麗公主灑脫不羈,聽人說她無法無天,反而得意。
商樂王笑道:“昭雲兒就愛跟著魚麗鬧騰,什麼事都要學一份。昭雲兒啊,你魚麗姐姐如今可是要嫁人了,你什麼時候也學著嫁一嫁啊?”
禦劍道:“女孩子如此頑劣,哪個肯要?”
的爾敦忙道:“郡主貌美如花,個性也是……率真可愛。要不是將軍平時把她藏在雅爾都城,提親的人隻怕連妺水也踏平了!”
禦劍轉向他,忽道:“老敦,你家還有幾個好小子?”
的爾敦全身一顫,歡喜之下,連聲音都微微發抖:“還……還有兩個,一個十四歲,一個十二歲,都……都還人模狗樣,馬馬虎虎。”
昭雲兒卻早已叫了出來:“我才不嫁別人家的臭小子!”
賀真訝然道:“看來郡主心中,早就有了人選?”
昭雲兒毫不忸怩,立刻道:“正是!”
魚麗也來了興趣,忙問:“那是誰?怎麼連我都不知道?”
昭雲兒小臉一揚,一把抱住禦劍的手臂,自豪地喊道:“我要嫁給天叔!”
場中一時寂靜,接著便是一陣大笑。
昭雲兒怒道:“你們笑甚麼?我天叔是草原第一的英雄,沒有女孩子不想嫁給他的!”
眾人笑得愈加厲害了。商樂王笑道:“好,小丫頭很有眼光!不過你跟禦劍將軍是嫡係親眷,是不能夠成親的。”
昭雲兒大失所望,臉都垮了下來,帶著哭腔道:“那我爸爸媽媽、叔叔嬸嬸、姐姐姐夫也是親眷,為什麼可以成親?”
這一下更不得了,連一邊的長老、太宰、文官、侍女也笑了起來。小亭鬱雖然厭惡她,也忍俊不禁,低聲道:“這郡主甚麼都不懂!”
屈方寧看著他笑道:“那小將軍呢?想找個什麼樣的女孩子成親?”
小亭鬱忽然怔了怔。草原兒男成家早,他這個年紀,娶妻生子的大有人在。就在來其藍之前,母親還提過一次。
但他此時內心深處,實不願與屈方寧談論這個話題。無論是自己的婚事也好,屈方寧喜歡的少女也好,都絲毫也不願提及。甚至,連想都不願意想到。
屈方寧見他目光變幻不定,一笑抬頭,不再追問他了。
禦劍望著茫茫一片煙波,忽道:“來了。”
少頃,一條木舟果然分水而來。船頭站了個漢子,手中緊緊地抱著一個紅木箱籠。一見眾人,便高聲叫道:“將軍,公主,對不住對不住,老巫來遲了!”
這聲音如破沙罐一般,到近處一看,長相也很粗豪,同這副嗓音倒是十分般配。他身上掛滿各色物事,鐵筒、佩劍、水壺、護心鏡、藥角一樣不缺,又抱著一隻比人還大的箱子,走動起來,全身叮叮啷啷亂響,那模樣真是十分有趣。
的爾敦奇道:“巫木旗侍衛長,怎麼現在才來?”
巫木旗是禦劍貼身親隨,此時咧嘴一笑,道:“我們將軍為公主特意準備的這份賀禮,我哪敢怠慢?”雙臂抱緊那箱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箱籠開處,光澤燦爛,鮮紅奪目,乃是一套華美之極的鳳冠霞帔。衣飾上兩頭文彩斐然的紫色鳳凰,交頸纏綿,萬般繾綣。一雙朱目更是珠光流轉,宛如活了一般。
魚麗上前提起一邊裙裾,隻覺衣料柔膩絲滑,紋繡極其精美,若有華光透出。烈陽之下,猶照得箱籠中耀彩生輝。
她素來不喜廂妝衣飾,此時也不禁看得呆了。巫木旗得意道:“這衣服名叫‘鸑鷟’,是蘇杭八位名匠嘔心瀝血,耗費十六年時光,才得以製成。南朝柔均公主,便是穿著它出嫁的。”
賀真謝道:“公主收禮如此歡喜,賀真前所未見,多謝將軍。”禦劍道:“賀葉護何必太謙?昨日我觀賀葉護槍法,不禁心向往之。魚麗嫁你,勝過華服萬件。”
昭雲兒早已忘掉了之前的煩惱,跟魚麗一起,興衝衝地讚歎那套“鸑鷟”。 她眼兒尖,忽然手指一處,叫道:“咦,這是甚麼?”
隻見那鮮紅的衣襟上,落著幾點深色痕跡,似乎是水印,又像是淚痕。
昭雲兒怪道:“這南朝的公主也真奇怪,嫁人這麼高高興興的事,卻把衣服也哭濕了!”
蘭後一直沉默不語,此時卻輕輕地說道:
“就算是公主,也未必能夠嫁給自己最愛的人!”
禦劍瞥了她一眼,卻沒有接話。
的爾敦跟巫木旗侍衛長很是相熟,立刻親親熱熱地招唿他來喝酒。巫木旗也當仁不讓地大踏步過來,大剌剌地一坐。雖是侍衛,派頭卻一點兒也不輸給的爾敦這個將軍。喝了兩杯,越發隨意,拍起了小亭鬱的肩膀,一會兒誇耀當年西軍的風采,一會兒又說他小時候種種事情。小亭鬱見他口沫橫飛、酒到杯幹,忙叫屈方寧給他倒酒。
誰知巫木旗“嘿”了一聲,捉住屈方寧倒酒的手,叫道:“你可是去年王帳前威懾南朝使臣的錫爾族少年?”
他嗓門洪亮,這麼一喊,宴席上的人全看了過來。
屈方寧一隻戴著寶石戒指的手給他握得緊緊的,也不敢掙脫,隻得低聲道:“是。”
隻聽巫木旗叫道:“將軍,將軍,老沙家的屈林你記得不記得?那臭小子對南朝使臣信口開河,吹噓說你從錫爾帶迴三百個這樣的少年,每一個都跟他一樣厲害。結果別人一出帳門,就巴巴地找我來討要。你讓我從哪裏偷三百個人給他?說又說不聽,還罵我藏私,著實被他害得不輕!”
的爾敦恍然大悟道:“我就知道!這樣的勇士一個都不容易找到,何況三百個?”
巫木旗瞅道:“老敦,你可也沒少找我要!”
的爾敦悻悻道:“屈林那小子,等我迴去打他屁股。”
巫木旗又把屈方寧上上下下打量個遍,嘖嘖道:“聽說你一根小指頭就能穿破狼心,還以為是個雄壯威武的漢子。真是聞名不如見麵!看這小身板,細長細長的!長得也真俊,就是忒白了點!”
屈方寧因前日受傷的緣故,臉上還未恢複血色,看上去是蒼白了些。聽到巫木旗這麼說,很是不好意思。
賀真注視他,道:“原來方寧兄弟聲名如此顯赫,無怪前日賀真千方百計,也沒能從你手下討了好去。”
屈方寧垂首道:“賀葉護這麼說,我當真羞愧無地。那套‘心花怒放’,我苦想了三天,始終無法破解。”
賀真微微一笑,道:“那有何難?我來教你!”一手拉住屈方寧,便和他一起提槍離席。
小亭鬱心中不滿:“這人跟方寧幾時這麼熟了?動手動腳,也不嫌害臊!”
魚麗笑道:“小兄弟,你隻別提槍法這兩個字!我們當弓將軍前一陣被他煩得,連槍也不想看見了!這是個正宗的武瘋子,你別見怪!”
王後閉著眼睛,淡淡道:“貴客在前,舞刀弄槍的,像什麼樣子?”
魚麗目視賀真,笑容不改,道:“我們向來隻論朋友,不論主客。父王,你說呢?”
商樂王慈祥地笑了笑:“他們打他們的,我們吃我們的。喝酒喝酒!”
小亭鬱這還是第一次聽她們二人對話,雖然隻是簡單幾個字,已仿佛能嗅到其中腥風血雨的味道。
當下心中暗驚:“昭雲郡主說的是真的,蘭後和公主果然不對勁!”
隻見禦劍舉杯向商樂王道:“大王辛苦了。敬你!”
商樂王嘿嘿一笑,道:“將軍也辛苦了。也敬你!”
禦劍今天換了一張銀色的麵具,露出下半張臉的一小截,喝酒宛如喝水一般,簡直豪爽難言。小亭鬱跟屈方寧偷偷琢磨了好久,也想不到他戴著麵具怎麼吃喝,因此是非常好奇。今天一見他,立刻就被打敗了。
於是也不去看他們喝酒,還是看屈方寧跟賀真。
這時賀真已將那套“心花”使了出來,跟屈方寧一一解釋拆招。屈方寧原本是一臉迷惘,聽他點撥幾句,似懂非懂,試著比劃了兩招。賀真笑著搖搖頭,把槍交在他手裏,自己沉腰、疾轉、單手斜挑,忽然手腕一轉,向屈方寧心口驟然一點。
屈方寧脫口道:“原來如此!”複又交迴銀槍,轉身發招,姿勢跟賀真一模一樣,速度卻快了不知多少。賀真連連點頭,伸出拇指,意示讚賞。
屈方寧演練幾遍,忽然停步,道:“這個不行!”
賀真道:“哦?為什麼不行?”
屈方寧演示道:“你看,如我手中持著槍、矛這般的長兵器,便來不及轉身;如果是小刀、短劍又或空手,這麼一挑,中途已經力衰。如何能夠傷敵?”
賀真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如果是你那柄‘易水寒’呢?”
屈方寧全身一震,與他目光相對,喉頭滾動一聲,才艱難道:“那便非死即……不,那是非死不可。”
賀真笑道:“你沒聽過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故事麼?荊軻刺秦,這刺秦嘛,本來就是要死人的。”
屈方寧沉默良久,搖了搖頭。
賀真摸了摸他的頭:“傻孩子!我這套槍法名叫‘心花怒放’,那是人間至高無上,最美、最歡樂的時光。隻有最苦、最悲傷的物事,才能令它形魂俱喪!你想想,世上甚麼事最令人悲傷?‘悲莫悲兮生別離’,茫茫人世,隻有離別最苦。這一招破槍之式,便叫‘黯然銷魂’。你好好記住了!”
小亭鬱聽得很是迷惘,隻覺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十分深奧,又夾雜著許多南語,難以索解。心想:“方寧哪兒懂得?”
卻聽席上傳來幾聲清亮的拍手之聲,隻見禦劍拊掌道:“我隻道賀葉護人品瀟灑,原來文采也如此風流。看今天興致這麼好,何不賦詩一首,也讓我們附庸附庸南人的雅興?”
賀真微微一笑,道:“將軍既如此說了,少不得隻好胡謅一首。將軍文韜武略,南朝的學問比我精通得多,萬萬不可笑我。”
此時王宮前正是白絮如雪,煙波中小小的紅花搖曳不休。巫木旗劃來的一隻獨木舟,靜靜橫在洲頭。
賀真微一沉吟,賦道:
“晴空浮玉雪,芳洲動紅蓼。
山真春未曉,麗色宜相照。
燕囀風細細,鶯飛水渺渺。
迴首煙波意,還楫逐暮潮。”
禦劍細酌一番,笑道:“原來是首情詩。”向昭雲兒道:“昭雲兒,你可輸了!你姐夫送的這首詩,天叔多少嫁妝也壓不過了。”
昭雲兒不解其意,連蒙帶猜地聽禦劍說了詩意,奇怪道:“現在明明是夏天,為什麼姐夫說的卻是春天呢?”
賀真看著魚麗公主,柔聲道:“我與公主是在春天相遇的!有公主在我身邊,我心裏便永遠是春天。”
這句話比他的詩顯然厲害多了,天不怕地不怕的魚麗公主一聽,臉都微微地紅了。
蘭後卻冷冷地說了一句:“詩要是能殺人,南朝也不必給你們壓著打了!”
商樂王連忙舉杯道:“賀葉護的詩很好,很好!大家繼續喝酒,喝酒。”
賀真卻向屈方寧道:“方寧兄弟覺得如何?”
屈方寧“啊”了一聲,呆呆道:“賀大哥的詩,必然是好的。”
賀真一笑,望著煙波茫茫,道:“我倒是覺得末兩句不太好。以後我再換一句好的,偷偷念給你聽。”
微風之中,他的聲音也似乎帶著一層白茫茫的霧氣。
屈方寧也看著水麵,道:“雖然我不懂甚麼好不好,但賀大哥念詩的樣子,是很溫柔的。”
賀真笑了一聲,道:“那有甚麼用處?你那天看透我槍法破綻,從脅下著手那一招,明明能置我死地,卻把我輕輕放過,可說十分溫柔。結果呢?幾乎被我一槍殺了。”
屈方寧垂下了頭,右手微微顫抖。
賀真輕輕歎道:“連狼心都能隨手撕裂,對人怎能如此仁慈呢?”
昭雲兒見兩人說個沒完,極是不悅,在後催道:“姐夫,你怎麼還不來?我要看天叔跟你比槍!”
賀真應了一聲,右手一伸,在屈方寧心口輕輕一點。
“要知道,人的心,比狼心殘忍可怕多了!”
依稀是一盆水,劈頭蓋腦澆下來。
冰冷的水流過眉骨的傷口,疼痛也冷冰冰的。屈方寧勉強睜開疲憊的雙眼,眼前影影綽綽的,似乎站著四五個人。一下很近,一下又變得很遠。
等他看清最中間那個人的麵孔時,不禁自嘲地笑了。
“賀大哥的話,誠不我欺啊。”
昭雲郡主手執半截斷鞭,正居高臨下地站在他麵前。
一個瘦削的漢子見他睜眼,忙對昭雲兒殷勤道:“郡主,他醒了。”
昭雲兒裝模作樣地“嗯”了一聲,來到他麵前,鞭桿一抬他下巴,冷笑道:“喲,禦賜戒指的小勇士,折我鞭子的好小子,這麼快就醒了?”
她這套動作十分生硬,腔調也流裏流氣,不知是學了誰的。屈方寧跪在地上,給她鞭桿一抬,抬頭很是吃力,咳了兩聲。
昭雲郡主見他模樣狼狽,好不愉悅,哈哈笑了兩聲。忽然不滿起來,戳了一下他眉骨上的傷口,微怒道:“你怎麼不問這是哪兒?”
屈方寧冷冷瞪著她,一語不發。
昭雲兒卻已經忍不住,自己說了出來:“你要是問了,我就大發慈悲告訴你,‘這,就是你的葬身之地’!”這臺詞她常聽人說,十分躍躍欲試。今天終於一展抱負,心中充滿得意之情。隻是這個犯人不懂趣味,多少讓人有點不滿意。
屈方寧盯了她一會兒,突然笑了一聲。
這一下可在意料之外,昭雲兒立刻慌了,跳腳道:“你、你笑甚麼!”
屈方寧淡淡道:“什麼地方?我當然知道了。這是惡奴弒主之地,是天下最不祥的地方!”
他要是說了別的一些不敬的言語,旁人當然是一擁而上,罵一句“大膽!”以表忠心。但這句話實在太也不敬,一眾幫兇竟然被震懾在地,沒一個敢上前的。
昭雲兒勃然大怒,再也顧不得甚麼模仿扮演,鞭子都不要了,卯足全力撲了上來,正正反反,抽了他十幾個耳光。
幫兇們一聽那聲音清脆響亮,知道郡主雷霆大怒,急忙說:“郡主,您的手!您的手!”
昭雲兒打得手背都麻了,才停了下來。猶自不解恨,抬腳向屈方寧肚腹狠狠踢去。
幫兇們立刻又緊張了:“郡主,您的腿!您的腿!”
昭雲兒正在氣頭上,絲毫不領情,反而朝領頭的踹了一腳:“剛才他說的你們都聽見了是不是!都在笑我是不是!”
幫兇們委屈、無辜、飽含淚水:“沒有聽到!小人什麼也沒聽到!小人天生就是聾子啊!”
昭雲兒尖叫道:“都滾出去!”
於是隻得灰溜溜地滾出去了,心中還十分擔心,郡主的手,郡主的腿,要是氣傷了,怎麼了得?
屈方寧瞥了一眼,冷笑一聲,道:“一甩巴掌二號喪,女人無非就是這些手段。”
昭雲兒死死盯著他,牙根磨得格格直響,一字字道:
“你說什麼?”
屈方寧的臉雖然腫得老高,眼睛卻毫不示弱地抬著,直視她的目光,輕輕地,清楚地說:“我說,你是個沒、本、事的女人。”
昭雲兒怒發如狂,又是劈頭蓋臉一頓拳打腳踢。
忽然之間,足尖一痛,似乎觸到了甚麼硬物。低頭一看,隻見他手指上,戴著兩隻光芒璀璨的戒指。
她想也不想,立刻連扯帶拽,把戒指剝了下來,扔在地下,狠狠踩去。
一邊踩,一邊咬牙叫道:“你有本事!你有本事!不就是大王給的兩個破戒指嗎!我要把它踩得粉碎,看你以後跟誰誇耀!”
但那寶石著實不賴,雖然被踩得脫落下來,卻無論如何也踩不碎。
昭雲兒一看,屈方寧嘴邊,又浮起了一絲譏諷的笑容。雖然沒有說話,分明又是在笑她沒有本事。
她正氣得渾身顫抖,忽然看見屈方寧黑色的腰帶中,插著一柄黑鞘的短劍。烏黑的皮套與他的衣服連成一色,極難察覺。
她伸手一拔,隻覺一陣寒氣掠過臉頰,頓時激靈靈打個寒戰。她也聽賀真說過,知道它叫“易水寒”,是一柄切金斷玉的寶劍。
這一下大喜過望,立刻揮起短劍,向地上的寶石砍去。隻聽一聲極輕的“嚓——”,寶石無聲無息地被分成兩半,地上的青巖留下了一條深深的痕跡。
她如得神助,一劍接著一劍,將兩枚寶石切得粉碎。
她切得渾身舒爽,轉身指向屈方寧的時候,不禁有些遺憾。因為寶石可以砍很多次,這個應該碎屍萬段的人,卻隻要輕飄飄的一劍就殺掉了。
屈方寧依然冷冷地看著她,眼中毫無懼怕之色。
昭雲兒思索著:這一劍應該怎麼砍?是從頭顱中心切開呢,還是把腰砍成兩段?
她伸出的劍尖,指向屈方寧的眉毛,又指向了他的大腿。
劍尖掠過的地方,淋在他頭發、眉毛上的水,嗞嗞地冒起了白氣。再一會兒,他睫毛上的水珠,竟凝成了小小的冰霜。
昭雲兒腦中忽然靈光一閃,叫道:“廢物們,滾進來!”
廢物們立刻唯唯諾諾地進來了。他們嚴格執行了郡主的吩咐,把屈方寧上衣剝掉、五花大綁、嘴巴塞住;將那柄“易水寒”貼著他赤裸的胸膛,劍尖緊緊抵著他喉嚨;又精挑細選了一個人跡罕至之地,把他丟進了一潭沒頂的水中。
昭雲兒大樂,拍手道:“我不殺你!我給你做一個冰葬坑,讓你凍成一條冰淩兒,千年萬年都死不了,化不掉。”
大家都自愧不如:這種讓人求死不得的法子,自己愚蠢的頭腦怎麼想的出來呢?隻有郡主這麼玲瓏剔透的人,才有這樣奇妙的點子。
正要讚歎著離去,昭雲兒忽道:“等一下。”
她從懷裏取出半截鞭梢,叫人結結實實地綁住了屈方寧的手腕。
她狠狠地笑著,說:“這是我最珍貴的東西,來給最討厭的人陪葬!”
幫兇們立刻讚美郡主心細如發,說這賤奴縱然再怎麼身手不凡,這一下也逃不脫了。
瘦削漢子覥著臉邀功:“都說他本領好,小人看也不怎麼樣。小人一個陷阱,就把他困住了。”
昭雲兒啪地給了他一耳光:“蠢貨!陷阱困得住他嗎?還不是我的軟骨散撒得好!哼,本郡主的神藥,連熊也能迷翻……”
在讚美聲中,得意洋洋地走遠了。
屈方寧這才試著動了動僵硬的手腕,苦笑一聲:
“這下玩過頭了。”
尋常捆法,倒也罷了。他所練的小擒拿手中,多的是折筋縮骨之術,無論捆得如何緊實,也能安然脫身。但這半截銀鞭中混有少許天蠶絲,那是比牛筋更堅韌百倍之物。這麼綁得幾匝,便如一道最牢固的鎖鏈般,不管他如何施展手段,始終無法掙脫。試了幾次,肺中空氣耗盡,隻得緩緩將頭探出水麵。這麼動得一動,咽喉下的劍尖微微一偏,在他頸上劃了一道細細的傷痕。劍尖寒氣森森,鮮血不及流出,便已凝固。
他深知此劍之利,不敢再動。眼見昭雲兒這一手狠辣異常,完全不同於之前的草包,心中暗罵自己托大。
那柄“易水寒”果真名不虛傳,片刻之間,胸口就如貼著一塊最堅實的寒冰一般,寒氣絲絲入骨。再過一會兒,連胸口血液都幾乎凝結成冰。好在他平日常受掌法反噬之苦,體內寒冰肆虐、烈火灼燒,都已習慣成自然,倒也不是特別難以忍受。
他沉沉浮浮,唿吸了幾次,頸上又多了兩道傷口。隻覺胸口疼痛撕裂,極不好受,心想:“須想個法子離開這裏。”
破水一看,隻叫得一聲苦。極目之處,黑沼灘塗,草木蕪雜,一隻孤瘦的白鶴獨立池邊,正閑閑梳理自己的毛羽。近處一座飛簷鬥角的觀賞臺倒是砌得頗為不俗,也不知是哪位名匠的手筆。臺子大致還有個亭亭的形狀,木梁卻早已朽壞了。
他心中暗道:“這鬼地方八百年也不會有人來。”想是宮中侍衛為討昭雲兒歡心,找了個最荒涼的角落。
既知無望,隻得再一次運勁於掌,試圖崩斷捆索。這一次動作大了些,隻覺喉頭一涼,兩眼一黑,險些暈去。
忽然之間,一聲極輕的歎息,從亭臺上幽幽傳來。
他大吃一驚,還道是恍惚之際,耳邊出現了幻覺。心想:“難道我要死了?”
一叢荒草正生在眼前,隱隱約約地看不分明。隻在風吹草低之時,才看到亭臺上依稀是個單薄纖瘦的人影。逶迤在地的裙裾,被風吹得微微地晃了幾晃,越發顯得那人影不堪一握,楚楚可憐。
他一見之下,大喜過望:“天不亡我!”
那亭臺上的人,赫然正是蘭後。這位弱質纖纖的貴婦人,連提起一隻小小的琉璃酒盞都顯得十分費力,今日卻不知哪來的精神,獨自來到這荒無人煙的黑沼前,倚著欄桿賞鶴。
他正要弄出些聲響,向蘭後唿救。忽見蘭後的裙裾一動,緩緩開口道:“如此良辰美景,將軍忙中抽閑,也不來與故人敘敘舊麼?”
他心中一震,身子便不敢動了。隻聽一人沉聲道:
“豈敢!隻是偶經此處,見王後興致正佳,不忍敗壞罷了。”
這聲音渾厚低沉,雖是平常之語,猶帶三分森嚴氣度,卻是禦劍天荒。
蘭後嗬地一笑,聲音中卻殊無笑意。
“不錯。我其藍宮中,珍禽異獸,多如繁星。這一隻朱頂白鶴,更是珍奇。將軍可願意與我同賞?”
禦劍沉吟片刻,道:
“王後相邀,自然樂意之極。隻不知憑的是其藍主母之意,還是昔年故友之情?”
王後冷冷凝視黑沼片刻,忽然美目一挑,笑了出來。
“偏你有這許多怪裏怪氣的詞兒。我求你還不成麼?上來陪我罷,天哥!”
這聲音宛如脫胎換骨,再無一分冷漠抗拒之感,卻似家中的幺女向長兄撒嬌一般,充滿嬌柔之意。
靴聲響處,禦劍果真走上臺來,與蘭後並肩站在一起。
屈方寧深深藏在水底,心中卻是驚濤駭浪:
“‘天、天哥’!蘭後為什麼這麼叫他?他們是老相識麼?他是蘭後的情人麼?”
見亭臺上空空蕩蕩,侍衛女奴一概也無,這王宮中最陰暗的秘密,恐怕就落在了他這個倒黴鬼一個人眼裏。
他本來還盼著蘭後相救,此時卻唯恐自己藏得不夠隱秘,屏住了唿吸,大氣也不敢出。
隻見蘭後一手挽了禦劍的手臂,笑語盈盈,說了許多閑事。無非是最近都不太吃得下飯,新製的袍子一陣不穿便寬了;給大王拔白發已拔不盡,索性把所剩無幾的黑發拔了之類。又提到新製天燈十分華美,星變之典一定要請禦劍來觀禮雲雲。
屈方寧聽到這裏,心想:“小亭鬱知道,必然歡喜。”忽然心口似被甚麼狠狠一拉,接著便是一陣窸窸窣窣的凝冰聲。
他駭然心驚:“莫是那短劍結了冰?”苦於無法看到,心中更是惶急。
蘭後一個人說得興致盎然,禦劍答得卻越來越慢。先還敷衍著應幾聲,最後幹脆一語不發。
蘭後說到後來,竟也無話可說。四周一時緘默,連風聲也無一絲。
禦劍忽開口喚道:“阿蘭。”
這一聲唿喚低沉溫柔,略帶沙啞,雖然遠在數十步外,卻宛如在耳邊吐息一般。屈方寧心中驟然一跳,雖在寒水之中,背上猶自微微地熱了起來。
百忙之中還忍不住心道:“這個人的聲音,當真……古怪!一定是生了一張怪臉,才能有這麼……這麼一副嗓音。”
此時那柄“易水寒”已將劍身附近凝結成千萬縷冰絲,細微哢嚓之聲不絕於耳。他竭盡全力抵禦寒氣,胸口仍是一片冰寒。
隻聽禦劍道:“你喚我來,是為了說這些?”
蘭後靜靜地望了黑沼片刻,忽然一笑:“不是。我是有事相求。”
禦劍頓了一頓,才道:“阿蘭,任憑你囑托何事,我必然答允。隻是……人生在世,未必事事都能如意。”
蘭後若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笑道:“天哥,我自然懂得。在你心中,我就那麼任性麼?”
說著,纖纖素指向臺下一指,道:
“請你替我,帶這隻白鶴迴去。”
禦劍望向黑沼,見那隻白鶴正悠然自得地踱著方步,邁過一灘前日的積雨。
他一時不解,看了片刻,道:“你不喜歡它,殺了便是。”
蘭後微微搖頭,指道:“天哥,這隻鶴美麼?”
那鶴意態閑適,朱頂雪羽,雖然立足泥沼,宛然便是一位淩波仙子。
蘭後柔聲道:“很美,是不是?它是三年前送來的。我第一眼見它,便喜歡到了心裏。大王見我喜歡,日夜趕工,為它建造了這座珍禽苑,又命大批工匠連夜搭建了這個臺子,叫觀鶴臺。建成那天,整個王宮的貴族大臣都坐在這裏,眼巴巴地看著它。可是它啊,誰的麵子也不給。玉碗盛來最潔淨的露水,瓷盤上銀白色的魚兒堆積如山,它連看也不看一眼。魚麗上前喂它,它翅膀一甩,撲啦啦地飛開了。哈哈哈!”
她像是想起了那天的事,蒼白的臉上露出奇異的笑容。
“後來,我對大王說,不過是頭扁毛畜生,這有什麼可看的呢?於是別人再也不來了,連喂食的侍從也把它忘了。人人都以為我討厭了它,可是我趁人不注意,經常偷偷來看它。天哥,你看它的樣子,多麼愜意!它天生就該這樣安安靜靜的,不被人打擾。我每天看它一會兒,就覺得說不出的寧靜。”
禦劍道:“嗯,你當真喜歡它。”
蘭後聲音更溫柔:“是的,我喜歡它。你看它,這高貴的步態,懶懶的愛理不理的模樣,怎麼不招人愛呢?它離開自己生活的地方,告別了它的父親、母親、兄弟、愛人,千裏迢迢,來到我們這個草也不長、花也不開的鬼地方,可不是讓人砌個高臺、獻點殷勤、供奉些美食,就能心滿意足的。我不疼它,誰來疼它呢?”
禦劍默了片刻,道:
“你既然這麼疼它,便不該叫我帶它迴去。我看它在這兒呆久了,也過得好好的。”
蘭後哈哈一笑,道:
“天哥,它過得好不好,心裏快不快活,你也是看得出來的麼?我看它啊,肯定恨不得立刻迴到故鄉,迴到至親至愛的親人、朋友身邊,自由自在,展翅高飛。同樣身而為鶴,憑什麼它就要背井離鄉?就因為貢獻它的人,獨獨看中了它的身姿麼?”
禦劍深深地看著她,緩緩道:“阿蘭,你終究還是不肯原諒我們。”
蘭後冷笑道:
“你讓我原諒你們?當年我們五個人,在千葉小小的領土上,騎馬,喝酒,一夜接著一夜地唱歌。唱累了,你們就輪流拉著馬,帶我迴家。後來,我們都長大啦!那是個明媚的春天,妺水邊雪白雪白一片,開滿了我最喜歡的花。每天晚上,都有一個人,偷偷采了一大束花,放在我的帳門下。他以為我不知道,可是他傷痕累累的手,早就把他出賣啦!我清晨出門之前,都要做一個大大的花環兒,戴在頭上,大步地從他麵前走過,一眼也不看他。”
她的聲音滿懷柔情,但這柔情中,卻深藏著一種刻骨的悲傷。
“那個時侯,我們千葉還不是甚麼六族之首,草原上根本就沒有我們的名字!可是我們每天都那麼快活,在棵子坡上,娘娘樹下,戴著最美的花兒,唱著永不疲倦的歌。我總是在想,如果其藍當時不是那麼強大,大王沒有跟安代哥哥在摔跤場打架,又或者我不是這麼驕傲,早早接過了那白馬上垂下的鞭兒,一切會不會有所好轉呢?人生是不是就沒有這麼多的悲傷呢?”
禦劍不忍地注視著她泛起紅潮的麵頰,低聲道:“阿蘭,這件事,確是哥哥對你不住。”
蘭後尖聲大笑,道:“對我不住?你們對我不住?不不,怎麼會呢?我的哥哥們,是草原上最勇敢、最偉大的英雄,開疆拓土,南征北戰,率領全族,建下萬世偉業,那是何等榮耀的事!我又算甚麼呢?我的春天、我的白馬,我再也摘不到的花兒,又算甚麼呢?”
禦劍上前一步,抓住她肩膀,沉聲道:
“阿蘭,商樂王雖然年紀大了些,對你的寵愛憐惜,卻絲毫不假。你跟他一起,總也勝過……”
蘭後將他的手一甩,目光猙獰,道:
“十多年了,天哥!剛來的時候,我晚上做夢,都會夢見妺水,夢見棵子坡,每一夜每一夜,眼淚都把夢境打濕了!但過得幾年,這夢便漸漸少了,最後幹脆就沒有了。我有些害怕,卻又有些歡喜。如能真的忘了,那有多麼好!可是啊,今天開春的時候,魚麗帶來一個人,坐在白馬上,帶著滿臉的溫柔。她說那是她的意中人,請大王為他們完婚。哈哈哈哈哈!魚麗!她配嗎?她哪點兒像女人?為什麼我一生也捉不住的夢,她這麼隨隨便便一伸手,便捉住了?”
禦劍皺眉道:
“原來你跟魚麗過不去,全是為此。阿蘭,這麼多年都過去了,你為什麼總記著那些少年時的心事?”
蘭後抬起了尖瘦的下巴,麵上帶著憐憫的神情,輕輕地笑了。
“天哥,你甚麼也不懂。你是天下無敵的英雄,娶過草原上最美的女人,用滿地的星光迎過親……可是你甚麼都不懂。倘若有一天,你真心愛上了一朵花兒,卻再也見不到它,也許你就明白了!”
陡然之間,白鶴長聲唳叫,雙翅一張,從一處冒著白霜的水潭邊受驚般逃開。
禦劍雙目一沉,拔身而起,厲聲道:“甚麼人?”
落地之處,是一潭深水。盛夏之際,水麵竟浮著幾塊晶瑩的碎冰。
王後眼角的淚水還未幹,見禦劍一伸手,從沼澤裏撈出個濕淋淋的人來,不禁驚叫了一聲。
再一看,竟是千葉使者那個黑衣小侍衛,麵色如紙,喉間全是血跡,胸口結著一層厚厚的冰,也不知是死是活。
禦劍手中抱著他,揚聲道:“越影!來!”
一匹毛色如洗的高頭黑馬旋即飛奔而來,速度之快,幾乎看不清縱躍的痕跡,一路煙塵中,隻餘幾道令人眼花的空影。
奔馬未勒,禦劍便翻身而上,向蘭後深深看了一眼,溫然道:“阿蘭,多惜重。你不愛惜自己,我永永遠遠不能安心。”
蘭後心中一酸,眼淚又幾乎奪眶而出。
隻聽馬蹄聲如急雨,片刻便消失在沼澤盡頭。
屈方寧全身如墮寒冰地獄,半醒半昏迷之中,隻覺得千萬根冰針一齊在胸中攢刺。恍惚間,一雙強有力的手臂抱住了自己,將他整個人攬入一個厚實熾熱的懷抱。
他迷迷糊糊,還道迴伯來救,心中一喜,軟軟叫了聲:“迴伯。”
一個森嚴低沉的聲音在他耳邊道:“別說話!”
他驟然一驚,心中尚有一線清明,知道這機會稍縱即逝,意識卻不由使喚,不斷向下沉去。
片刻間,身遭一切似已不複存。他仿佛一瞬間變迴了那個七歲的孩童,赤著雙足在暴風雪中艱難行走,每一步幾乎都要被那沒頂的寒冷吞噬。
雪沒至腰。千山之外,萬裏之遙,白雪茫茫,鋪天蓋地。沒有一個人。甚至,連飛鳥也沒了蹤影。
他平時最擅長的眼淚又湧了出來。再無滿臉無奈的母親蹙著小山眉,伸指在他鼻尖輕輕一刮,輕輕嗔怪一句“你呀”;也無額頭高高腫起、膝蓋烏紫的弟弟在一旁委屈地抹眼淚,抽嗒嗒地怪母親偏心;更無腿腳白胖的小妹在旁無憂無慮地吃著窠果子,手指上塗滿了口水,看到他嫌棄的目光,咯咯咯地笑起來。
隻有寒風的手,替他將淚水冷凍成冰。
他僵硬的嘴唇已經閉不緊,牙關卻咬得死死的。他不停地對自己說:“這是夢,一個可怕的噩夢,是我平時不愛讀書,又頑劣,老天爺才派來懲戒我的。老天爺,求求你,快讓我醒來罷!我以後再也不敢啦!”
但足趾上的麻木在提醒他,臉上刀割似的疼痛在提醒他,全身快要停止流動的血液也在提醒他。
怎麼會是夢呢?
這不是夢。那溫柔的手,廊下的貓,清香又帶著苦味的翡翠白玉羹……才是夢。
風雪之中,卻燃起了一點微弱的火光。
小小的火苗,暗紅色的炭已燒成白灰,卻依然溫暖。
他試著把手放上去,凍僵的指頭許久才感到疼痛。火光把他全身都照成橘黃色,四肢百骸,都漸漸開始複蘇。
他心中無由生出一個念頭:
“火再大一點就好了。”
火苗果然旺了些,簇簇地豎了起來。紅色的火舌,輕輕舔著他掛著冰梢的眉毛。
火勢越演越烈,他如同泡入一池溫水,皮膚上的寒氣消失無蹤。
接著整團火都熊熊燃燒起來,直躥起半人高。他全身暖融融的,內心深處都已開始解凍。
但火還沒有止歇。它騰躍升空,帶起滾滾黑煙。熱浪到處,周圍的冰雪連綿融化,露出一圈黑泥覆蓋的地麵。
此時他感到的已不是溫暖,而是炙熱。火浪烘烤著他的頭發、手腳、皮膚……剛剛解凍的身體,又遭到了新的疼痛。
烈火滿天卷地,終於大地也承受不住它的熱量。它唿嘯騰空,直上雲霄。
它變成了太陽。
屈方寧抬頭望去,赤蛇千裏,光芒萬丈。陽光太刺眼,他不禁用手擋了擋。
一個聲音如從雲外傳來:“你醒了?”
他極力張開刺痛的雙眼。目光所及之處,一把血紅的長槍赫然在目。紅光明昧,噴吐不定,宛如火龍吐息。
他合上眼睛。
“多謝將軍,再次救命之恩。”
禦劍天荒一手探上他額頭,問道:“你好些了?”
屈方寧其實後腦尚自麻木,全身知覺恢複了一半也不到,仍竭力點了點頭。見自己胸口上敷著一層蜜色的油膏,一股清甜的幽香飄入鼻中,不知是做甚麼用的。
禦劍見他氣息雖弱,眼睛已恢複神采,也不揭穿他的逞強,點頭道:“你躺一下。”便提著那把“流火”起身。
隻聽一個破砂罐般的聲音在門外叫道:“將軍,小錫爾活過來沒有?”
禦劍瞥了床上的屈方寧一眼,將槍往牆上一擲:“嗯,死不了!”
嗆嗆啷啷一陣亂響,侍衛長巫木旗雙手高舉著一卷紗布,氣勢恢宏地衝了進來。
他一見屈方寧,嘴巴立刻張得圓圓的,讚道:“不愧是小錫爾!剛剛將軍抱你進來,老巫看你凍得死白死白,還以為是一具冰屍!誰知一轉眼間,就又活蹦亂跳起來。嘿,讓我從哪裏偷三百個?”他不知道屈方寧的姓名,便隨口在他頭上安插個名稱。
屈方寧掙紮起來,便要躬身道謝。巫木旗忙將他按住,道:“睡好睡好,將軍救活你不容易,別又給我弄死了!”
他嘴裏扯淡,手上可一點不慢。一手輕車熟路裹著紗布,一手便替屈方寧擦著胸口的油膏。見他滿眼疑惑,笑瞇瞇地說:“這是燙傷藥。將軍說,你胸口那把甚麼寒是天下間至陰至寒的物事,遇水成冰,寒氣襲入人體,不死也要落個殘廢。我們將軍手裏這把‘流火’,卻是至陽至熱之質。這麼往你心口一橫,兩相抵消,你這條小命才算救迴來了!怎麼那麼巧,將軍剛好就找到你了?這是什麼樣的運氣?……我上哪兒去偷三百個?”說話間一卷紗布堪堪已經用盡,立刻又飛奔出去了。
禦劍向屈方寧道:“你別聽他胡扯。”見他上身猶自赤裸,便脫了外衣替他披上。
這外衣既大且沉,屈方寧一穿上身,頓時被裹得嚴嚴實實,鼻腔一酸,打了幾個噴嚏。
禦劍看定他,忽道:“昭雲兒是何時將你放在那裏的?”
屈方寧全身突然一寒,抬頭迎上他的目光。那銀色麵具之下,冷冷的毫無生氣。
肩上的外衣,猶自傳來他體溫的暖意。屈方寧整個背部,已被冷汗濕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