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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海派弟子正是做賊心虛,吃了這麼一嚇,紛紛掩袖退避。迷茫夜色中,廟門處依稀出現(xiàn)一個淡黃的身影,躍近楊采和身邊,似要伸手?jǐn)v扶。石潮音心思最快,顧不得身上受傷,挺劍刺向來人。銀光一動,對方一招精妙入微的“空山鶴迴”,已將他手臂蕩開。當(dāng)即大叫:“是九華派的!殺啊!別留活口!”


    石淨(jìng)光率幾名弟子竄出破廟,隻見黃塵滾滾,一時伸手不見五指。塵煙散處,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大踏步而來,肩上扛著一人,左臂攬了一人,猶自步履如飛。一旁的南海派弟子揮劍上前阻攔,皆被他一槍甩飛。石免離身量最輕,被他挑飛足足丈許,砰地摔進泥塵之中,一時腰背僵直,竟無法爬起。石淨(jìng)光不及思索,提劍便是一招“朝陽湧日”,那是他南海派“楊枝玉露劍”中最為霸道的招數(shù),一劍奪心而發(fā),後勁源源不斷。誰知這一招剛剛遞出,甫一觸到那人槍身,隻覺一股雄渾之極的力量向自己逼迫過來,手腕頓時一陣酸麻,隻得迅速變招,換成一招虛虛實實的“茶山夙霧”。不料這人也當(dāng)真無趣,槍尖一轉(zhuǎn),又是一力降十巧,蠻不講理地將他長劍撞開。這一次撞個正著,石淨(jìng)光隻覺胸口氣血翻湧,極不好受。他心中暗暗吃驚:“九華派內(nèi)功、劍法,講究的都是一個靈字。此人勁力如此剛猛無儔,卻是何方高手?”


    那邊朱靖將石潮音逼退,急道:“師姐,你站得起來麼?”楊采和鬥然見到小師弟,心中又驚又喜,搖了搖手,道:“先救大師兄!”忽聞朱靖背後風(fēng)聲颯然,急出聲道:“小心背後!”話音未落,隻見朱靖劍尖顫動,早已斜挑而出,一招“幽月添冷”,將石潮音偷襲擋下。楊晏亦勉強支撐身體,向他喉間鉤去。石潮音向後一滾,口中叫道:“好哇,以多欺少麼?”左手一揮,卻見一股黃色濃煙,汩汩冒出。


    楊采和識得厲害,道:“快走!”四麵一顧,不見周默、宗言,正自焦灼,忽然一抬眼,望見禦劍身負(fù)二人,正擎槍將石淨(jìng)光牢牢頂在地下,見迷香襲來,舉步便走。他走路也不看路,徑直踏過石淨(jìng)光脊背,將他踩得口吐白沫。


    楊采和大奇,問道:“那是何人?”此時情況緊急,也顧不得男女之別,便由朱靖負(fù)在背上。朱靖靦腆道:“那是我的……朋友。”見南海派弟子逐漸歪歪斜斜地站起,忙運起“雪浪三疊”,攙扶楊晏,向山下提氣疾奔。禦劍亦帶著周默、宗言二人,縱躍而來,緊緊跟隨,毫無滯後。片刻奔到索橋旁,禦劍見楊晏腳步虛浮,朱靖攙著他頗為吃力,伸出右臂,又將楊晏攬了起來。朱靖負(fù)著師姐,小心翼翼過了索橋,見禦劍雙臂張開,猶如大鵬展翅一般,從對岸幾個起落,足不點地般淩空躍來,連繩索都未晃動幾下。


    楊采和在他背上輕聲道:“你這位朋友可不簡單哪!”


    朱靖耳後一熱,憨憨地“嗯”了一聲。


    此刻南海派弟子已追至對岸,一名弟子腳程最快,已經(jīng)踏上索橋,口中高喊:“站住!”


    禦劍迴了一聲:“好!”果真站定迴身,足尖一動,將劍鞘踢得一線飛起,好似一道暗黑刀光,將繩索一刀削斷。勁道未竭,又向南海派弟子劈麵撞去。最前麵那名弟子閃避不及,劍鞘直擊胸口,頓時筋折骨斷,鮮血狂噴。


    這麼緩得一緩,九華派一行人已飛奔而下,來到東西峰之間。隻見香客如故,一旁的下馬石旁,停著馬車數(shù)架。禦劍一躍而上,放下周默三人,立即揮鞭叱馬,駕車而行,動作流暢自如。朱靖剛在車輿上站穩(wěn),車子便在山道上顛簸狂奔起來。他扶楊采和坐好,見禦劍手中一條馬鞭如同靈蛇一般,每一鞭揮出,馬兒都是一陣戰(zhàn)栗,喘氣越來越急,奔跑也是越來越快。馬車顛簸晃蕩,如怒海狂濤中一葉小舟。周默幾人都緊握車椽,才能勉強穩(wěn)住身形。南海派弟子此時也已繞過斷崖,追下山來,見狀紛紛運起輕功追趕。南海派輕功“雲(yún)山普渡”冠絕東南,端的是快捷無倫。比禦劍所駕馬車,卻頗有不及。追趕片刻,距離漸漸拉遠(yuǎn)。


    朱靖此時也來到輿駕一側(cè),顛得眼冒金星,連坐穩(wěn)都十分艱難。見禦劍身形凝重,氣定神閑,穩(wěn)坐釣魚臺,心中佩服之極。


    石淨(jìng)光此刻亦被弟子攙扶而至,見馬車漸遠(yuǎn),已在半裏之外,牙關(guān)一咬,舉起袖口。銀光閃處,一道唿嘯之聲破空,在馬車前數(shù)丈炸了開來。一團濃鬱的黃霧,也隨之湧出。


    馬車上人人瞧得分明,那正是“海香佛陀”之毒。馬兒狀如癲狂,正向黃霧中狂奔而去。


    車中四人心中都是一陣冰涼:“今天終究葬身於此!”


    忽聽禦劍低沉的聲音響起:“有盾沒有?”


    朱靖腦中也是迷迷茫茫,向身後探了一把。他慣使雙劍,何來的盾?包裹中隻有那柄新買的紅傘,柔脆無比,一碰即碎。


    禦劍見是把傘,皺了皺眉,心想:“傘骨鬆軟,未必能承受得起。且試他一試!”心中思忖,長身而立,已將紅傘抽了出來,傘骨一張,單手提起傘麵,使足力氣,向黃霧中刺拉一聲,旋了過去。


    那輕輕柔柔一把江南紙傘,哪經(jīng)得起他這番剛猛的勁道,隻聽卡擦連響,骨、柄、麵紛紛斷折,竹節(jié)碎裂,碎屑橫飛。但傘麵急旋出的一道紅色卷風(fēng),卻已將黃霧盡數(shù)卷上高空。


    馬車一刻不停,穿過空無一物的山道,揚長而去。石淨(jìng)光萬萬料不到這袖裏乾坤竟然失手,高聲喝罵,哪裏還追趕得上?


    周默四人見已脫險,顧不得身上乏力,齊向禦劍叩首,拜謝救命大恩。朱靖也忙在車輿旁拜了下去。禦劍示意不必多禮,見朱靖拜在一旁,好笑道:“怎麼你也學(xué)起樣來了?”


    朱靖誠心實意道:“我感激得緊。”又加了一句:“比早晨那一次還感激得多。”


    禦劍聽他說得真誠,微微一笑。


    車中四人功力漸複,談起這一場死裏逃生,隻覺平生之險,莫過於此。又道石淨(jìng)光一代豪傑,羈於名韁,可惜又複可恨。周默道:“善惡一瞬之間,君子小人,原本也難界限。”楊晏卻是激動萬狀,雙鉤亂舞,一定要痛斬石潮音千萬段才罷。正說到如何拔了他那條惡毒長舌,肚中突然一陣空響,朱靖忙將懷中素餅奉上。周默幾人中毒昏迷一日一夜,亦是饑餓難耐,一人取了兩個果腹。


    朱靖也拿了一個,卻是送到了駕車的禦劍眼前。禦劍道:“自己吃罷。”朱靖執(zhí)意不肯,雙手牢牢地遞著,隻得撕了一半吃了。


    朱靖坐在他身邊,這才慢慢吃著自己那一半,見眼前官道平闊,風(fēng)清月白,方才一場性命攸關(guān)的惡戰(zhàn),猶如夢幻泡影一般。他是想什麼便說什麼的性子,即道:“喻大當(dāng)家,方才真是兇險之極。”


    禦劍隻道他又要道謝,阻道:“早晨你已經(jīng)說過了。”


    朱靖認(rèn)真地?fù)u了搖頭,道:“這是不同的。”吃了兩口餅,又問:“喻大當(dāng)家,你功夫這麼高,真是商人嗎?”


    車中幾人比他資曆豐富得多,聽見小師弟口無遮攔,這麼明明白白地問了出來,心中均是一陣焦急。楊晏一張餅才塞進嘴裏,一心要去打岔,卻苦於咽不下去。


    隻聽禦劍頓了一頓,道:“實不相瞞,在下自小家道中落,迫於生計,落草為寇,做了幾年見不得人的買賣。蒙山上的兄弟看得起,賜了個‘神槍喻大’的雅號。我弟弟隨我四處奔走,大秤分金,飛羽如刀,江湖人稱‘小飛將’。”


    朱靖聽他這幾句話語調(diào)頗為奇特,似是強忍笑意,又似迫於無奈。他也不知其中緣由,哦了一聲,道:“那一定是位百步穿楊的神箭手了。”


    禦劍笑道:“別人胡亂叫的,當(dāng)不得真。也就是馬馬虎虎,湊合罷了!”


    這語氣朱靖倒不陌生,正是:其辭若有憾焉,其實深喜之。崔玉梅與別派掌門談起他師兄弟,正是這麼一副口吻。見禦劍眼神明亮,仿佛若有光,心想:“他一定特別喜歡這個弟弟。”不禁好奇道:“不知喻大當(dāng)家這位弟弟,長得甚麼模樣?”


    禦劍一怔,心想:“我倒是沒想過這個。這怎麼講?‘王妃非我願,但求達(dá)慕垂鞭’?”心中忽然笑了出來,道:“我弟弟年紀(jì)跟你差不多。就是個小孩子的模樣罷了!”


    楊晏見朱靖問個不停,心中奇怪:“我小師弟今天是怎麼了?”生怕他問到甚麼家族秘辛、大戶豔聞,忙插口道:“喻大當(dāng)家如此英雄了得,令弟定然也是人中龍鳳。”向朱靖使個眼色,又作勢剁宗言的嘴,讓他別學(xué)八師哥這般有口無心,得罪人而不自知。


    但朱靖不知沉浸在甚麼之中,對他的苦心孤詣一點也沒看到,好在點了點頭,便不再開口,總算是殊途同歸。


    少頃,馬車入城。楊晏與朱靖尋了一間不起眼的客舍投宿,又取了麝香、龍腦煎煮,替中毒較深的三人拔除體內(nèi)餘毒。料想幾人功力恢複,又有了防備,縱使南海派再來謀害,也是不懼的了。禦劍見幾人安頓停當(dāng),告辭離去。周默幾人叩拜再三,禦劍也懶得多言,身形一動,便向長街行去。


    忽聽背後腳步急促,卻是朱靖趕來,道:“喻大當(dāng)家,我送你一程。”


    禦劍皺眉笑道:“我還能走丟了不成?”見他眼神殷切,隻得隨他去了。


    亥時已過,長街上行人寥落,店鋪打烊,攤販、貨郎也早已酣然入夢。白日裏熙熙攘攘一條青石橋,隻餘湖水拍打楊柳岸之聲。


    下橋片刻,香火繚繞的崇化寺後院便在目前了。禦劍道:“朱少俠,送到此處即可。”


    朱靖道:“是。喻大當(dāng)家早些歇息。”卻不挪步。


    禦劍見他夜色下的身影十分寂寥,問道:“我弟弟後天就到宣州了,你可要跟我一起見見?”


    朱靖立刻應(yīng)道:“好的,幸何如之。”眼神卻沒甚麼喜悅。


    禦劍好生奇怪,臨進門又加了一句:“明天早市,再看看那小傻兒?”


    朱靖馬上抬起頭來,清亮地答了一聲:“好!”


    禦劍笑了出來,道:“你這個樣子,最像我弟弟。”邁步進門,門子立刻恭恭敬敬的把兩扇黒木大門關(guān)上了。


    朱靖在門前又站了一會兒,才迴到客棧。楊采和見他呆呆的有些不對勁,與周默一商量,猜是他聽到了石潮音那番醃臢言語,心中不好受所致。二人好不疼惜,立刻把楊晏痛斥一番,怪他沒將那些狂蜂浪蝶擋在九重天外。楊晏大唿冤枉,叫道:“那狗王偏偏要來招惹,我有甚麼法子!我擋天擋地,還擋得住別人的喜歡嗎!”


    二人一思忖,這倒真是擋也擋不住、躲也躲不開的,隻得訓(xùn)斥幾句,各自安歇。樓上的朱靖,卻因這句話,睜著眼睛,做了一個無眠的夢。


    第三天早市方散,禦劍與朱靖便下了橋,在岸邊柳樹下一張石桌旁等候。朱靖剛給小傻兒喂了幾口煎餅,手上沾了許多口水,東張西望,想找一個趁手的物件擦手。見禦劍不時看一眼東南方,一碗新打的團茶放在桌麵,也是一口未動。不禁笑道:“喻大當(dāng)家,你們兄弟感情好得很啊。是要接他吃早飯麼?”


    禦劍轉(zhuǎn)過頭來,道:“有甚麼好的?無非是他口齒甜蜜些,慣於叫人哄著。接了倒省事,一會兒鬧騰起來,煩也給他煩死了。”


    朱靖看得分明,他眼角嘴邊全是笑意,哪有半分煩的意思?忽然心中一陣抗拒,不想再聽。正要撇開話頭,卻聽禦劍笑道:“來了!”


    朱靖隨他目光望去,半晌才看到兩個人影出現(xiàn)在街邊。一個瘦瘦小小,四處張望,似乎在尋找這位大當(dāng)家。另一個戴了一頂竹黃油亮的大鬥笠,鬥笠邊垂著許多綢帶、石珠,麵目完全的看不見,卻一點也沒妨礙走路,徑直朝這邊走來了。


    到近前一看,隻見他穿著一件半身青藍(lán)布衣,大襟無領(lǐng),袖子寬寬的剛過手肘,袖口繡著兩個楊梅花;腳上是一雙禿頭硬鼻黑布鞋,小腿上綁著青色綁腿,露出兩個光光的膝蓋。腰上卻別具風(fēng)味,係著一條五彩斑斕的盤錦腰帶,杏紅水綠,不用說多麼炫目了。走了一陣,大概覺得熱了,把鬥笠一把扯下來扇風(fēng),露出一個結(jié)滿小辮子的腦袋,辮上累累串著五色椒珠,頭頂又盤了一個小小的椎髻,用一根長長的竹管束著。臉上更是精彩萬分,左邊文了一隻騰蛇,右邊文了一頭鳳凰,滿頭滿臉,烏青靛藍(lán),連肩膀、手臂上都文滿了圖案。這街上本來還有許多怪誕人物,紅毛綠眼睛、螺絲胡子的羅剎商人,發(fā)髻中插著新鮮梅子、招得蝴蝶亂飛的婦人,腳底板厚如鴨蹼、頭皮剃光,說話總是“嗨依、嗨依”哈腰的倭人,但他這副打扮一出,簡直把別人全都比下去了,再也沒有怪誕過他的了!


    他自己倒是一點也沒棄嫌,連奔帶跑地來到禦劍麵前,朗朗地叫了一聲:“大哥!”


    禦劍差點沒把茶噴了出來,指道:“你這是哪裏弄的?”強忍著笑,拿起他手上的紋身看了看,又捏了捏他的小辮梢。


    屈方寧殷勤地介紹:“這是蘭大娘給我紮的!”又得意地拍拍自己花腳烏龜一般的臉,道:“這是我請雷大叔畫的!好不好看?”


    禦劍笑道:“好看啊。怎麼不好看?天下第一美少年!”


    屈方寧知道他說的不是好話,哼了一聲,孤芳自賞地順了順自己的小辮。


    車卞這才趕到,站在一旁,向禦劍行禮。禦劍向朱靖道:“這是店裏的夥計。”又指著屈方寧笑道:“這就是我那個不成器的弟弟了!”


    朱靖連忙起身,道:“少東家,你好。”


    屈方寧立刻拿出了少東家的派頭,有模有樣地點了點頭,握著朱靖的手,道:“你好。”


    朱靖想到自己手上還有些口水,忙在身上擦了擦,接住了屈方寧的手。


    禦劍在旁笑道:“朱少俠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俠士,豈能跟你小孩子一般拘禮?”


    屈方寧又驚訝又豔羨,道:“原來是朱少俠,久聞大名,那個……如雷貫耳。今日得見,三生……有幸。”使勁看了禦劍兩眼,似乎在確認(rèn)自己說得對不對。


    朱靖也忙客套起來,道:“早聽喻大當(dāng)家提起‘小飛將’英名,今日一見,果真是一位……江湖好漢,英雄少年。”


    屈方寧歡喜道:“是嗎?其實這個外號是我自……”忽然想到不對,立刻轉(zhuǎn)口,咳了一聲,道:“兄弟這點薄名,實在不足以……”絞盡腦汁,到底想不起下一句是甚麼了,隻得眼巴巴地望著禦劍,以期伸出援手。禦劍忍笑道:“有辱君子清聽?”屈方寧一聽,正是這句,把頭點得雞啄米般相似。


    朱靖雖看不清他麵目,見他兩個臉頰微微鼓起,言行一團稚氣,也倍覺親切,客氣幾句,各自落座,打量屈方寧一身裝扮,好奇道:“少東家做的是絲綢生意,自己卻穿著粗布衣衫。”


    禦劍這才品了一口團茶,皺眉笑道:“等下就給我換了去!”


    屈方寧撥了一下辮梢的小珠子,道:“朱少俠有所不知,我這叫……‘賣油的娘子水梳頭’。不可以浪費的呀!”


    一語未畢,禦劍放聲大笑。屈方寧馬上緊張了,用眼神問:“我用的不對嗎?”更是笑得說不出話,幾乎被茶水嗆住。


    朱靖聽他口齒甚是軟綿,腔調(diào)也是特別有意思,隻有說成語俗語之時,才能一個字一個字咬得清楚。見禦劍開懷大笑,不禁想到:“原來喻大當(dāng)家的弟弟這樣年幼可愛,怪不得他疼愛之極。”他是師門中最小的弟子,師兄師姐對他都十分憐惜,沒給過他疼愛別人的機會。自忖若是有屈方寧這麼一個伶俐的小師弟,自己肯定也是疼得不得了,甚麼風(fēng)雨都願意為他遮擋的。


    屈方寧趕了半天路,口幹舌燥,端起禦劍的茶就喝。車卞在後偷偷瞄到,大驚失色,心想:“祖宗,那可是禦劍將軍的茶啊!你這是吃了豹子膽了!不要命了!”


    屈方寧完全沒有在意他的憂心,把個空空的茶碗一放,抹了抹嘴,說了兩個字:“還要。”


    車卞雙眼立刻閉起,不忍再看。隻見禦劍將軍麵露嫌棄之色,手卻向提壺賣茶的人招了招,叫他再倒一碗來。


    新茶沸燙,白騰騰的熱氣撲麵而來,把屈方寧臉上的花紋都蒸騰開了,手指一劃拉,跟個水墨山水畫似的。禦劍道:“你這張臉,再題幾個字就齊活了!給賣,一個大錢印一張!”


    屈方寧咕噥道:“早知道就讓雷大叔紋一個真的。”他非常中意這兩頭威武的神獸,一想到要洗掉,心中萬萬的舍不得,卻也知道沒有辦法,隻得忍痛割愛了。


    禦劍見他滿臉不樂,大為高興,道:“一會兒大哥給你這兒寫個王字。”彈了彈他額頭。


    屈方寧自然不樂意,把頭扭了過去:“我又不是老虎!”


    禦劍笑道:“嗯,你是個賣油的娘子。”


    屈方寧給他拿住了這個話柄,無從反駁,狠狠哼了一聲,以示輸人不輸陣。


    禦劍逗他也逗得夠了,即向朱靖告辭,說要迴去給這個小猴子理順理順。又對屈方寧笑道:“朱少俠等了你這麼久,你這個少東家,也不說請個東道?”


    屈方寧一下就忘掉了被取笑的恥辱,非常豪爽地一揮手:“朱少俠,中午來我們家吃飯。我給你烤田鼠幹!”


    朱靖平日在外露宿,山雞兔子倒也吃過一些,但這田鼠說什麼也下不去口。聽見少當(dāng)家要請吃此物,頭皮一陣發(fā)麻。見屈方寧一雙眼睛熱烈地望著自己,不忍拂逆他一片美意,應(yīng)道:“那就有勞少東家了。”


    禦劍催促道:“快迴去收拾。”又向朱靖看了一眼,笑道:“你別跟他胡鬧!”


    朱靖給他一看,頓時說不出話,低下了頭。屈方寧戴著他的大鬥笠,跟禦劍穿過長街,走進那粉牆黛瓦的大屋之中。一進廂房,剛把發(fā)髻解開了一半,臉都還沒有洗幹淨(jìng),就拿眼睛覷著禦劍,不肯動了。


    禦劍才著人把給他做的衣服拿來,見了他這個惡狠狠的小眼神,失笑道:“嗯?”


    屈方寧盯著他,非常不滿地說:“我才幾天沒來,你就交了個這麼漂亮的朋友呀!”


    禦劍把他的衣服一拋,自己在羅漢床上閑適地坐下:“怎麼的?”


    屈方寧背過身去:“不高興了!”


    禦劍這可給他氣笑了:“還不高興了!行啊,我跟他割席斷交,斷袍絕義去?”


    屈方寧氣得立刻換了北語:“是多好的朋友啊!還用得著特意斷交呢!”


    禦劍越看他越有意思,越想越高興,根本就不打算安慰他。屈方寧一個人生了半天氣,衣服都不脫了。禦劍不耐煩等,伸手去剝他的盤錦腰帶,解了一匝又一匝,加起來足有一丈多長,黃齒雲(yún)紋,吉祥花鳥,繡得花團錦簇。於是又去逗他開口:“這誰給你的?纏著也不熱!”


    屈方寧還惦記著那點仇,本來不想跟他說話,心思一轉(zhuǎn),故意說:“盤大娘給我打的!她說我又會喝酒,又會打獵,她可喜歡我了。明年開春,要把第四個女兒嫁給我!”


    禦劍曉得這小騙子又在虛張聲勢,哪裏會上當(dāng),道:“那你趕緊去娶!”


    屈方寧一看不奏效,微微有點兒慌,強自鎮(zhèn)定道:“我這就去娶了!”


    禦劍幹脆把手裏的腰帶一撇:‘你去!“


    屈方寧跟他鬥著這口氣,拔腿就走。到了門口,又磨磨蹭蹭站著不動了:“我真的去了!”


    禦劍趕道:“去啊。”


    屈方寧這可沒地方下臺了,隻好把門拉開。剛碰著門拴,就聽禦劍在後麵帶著笑的聲音:“敢去!手都折了你的!”


    這才滿意了,拿腔拿調(diào)地哼了一聲,重新走迴來換衣服。


    禦劍見他反解著背後的銅紐扣,隨口問:“坐船好玩嗎?”


    屈方寧背對著他,扭著臉盯著那紐扣,聞言也隨口答道:“你不在呀!”


    禦劍聽了這答非所問的四個字,心中莫名一動,自忖剛才欺負(fù)他有點狠了。見他解開衣服,準(zhǔn)備打水擦紋身了,便起身出門,道:“一會兒出來讓我看看。”捏了捏他臉頰,道:“以後不許鬧了。你娶誰隻有我說了算!”


    屈方寧皺了一下鼻子,把臉靠在他手裏,說了一個“好”。


    禦劍出來廳堂,見朱靖正在圍椅上規(guī)規(guī)矩矩地等著,歉然道:“我弟弟不太懂事,朱少俠見笑了。”


    朱靖忙起身道:“何出此言?少東家天真可愛,我剛剛有幸結(jié)識,已不禁為之心折,無怪大當(dāng)家時時惦記。”


    禦劍笑道:“這話千萬別在他麵前說,一會兒他又該得意了。”陪座一旁,喚人上茶。


    朱靖一介江湖子弟,對茶葉知之甚淺,但這杯茶卻是舊識,正是他九華山鼎鼎大名的宮廷貢茶:天臺雲(yún)霧。去年崔玉梅蒙一位老僧饋贈了二兩,還特意召迴他師兄弟,開了一個品茗小宴。見禦劍一個臨時住所,也備得有這樣好茶,心中琢磨:“喻大當(dāng)家的絲綢生意,大約是做得很大的了。不過他身上可沒什麼商人的習(xí)氣,少東家就更不必說了!他要是開門貿(mào)絲,說不定一下就被壞人抱了去。”


    禦劍聽他說了心中所想,搖手道:“他是不太會說官話,才那麼小聲小氣的。換了我們那邊的方言,比豹子還兇,誰敢招惹他!”又問:“那商人的習(xí)氣是怎樣的?”


    朱靖也說不確切,大概就是端著鼻煙壺,手上戴著一個翡翠玉扳指,白麵短須,一手拿賬本,一手劈裏啪啦打算盤珠,算他的家產(chǎn)、地租了。禦劍聽得笑起來,道:“你怎麼知道?我在店裏時,便是這副模樣,也未可知。”


    朱靖憶起他橫槍而立、風(fēng)卷殘雲(yún)的雄姿,搖了搖頭,低聲道:“不會的。你就是在店裏,一定也是個馳騁千軍之中,萬夫莫敵的模樣。”


    禦劍心道:“這南人少年倒也有幾分眼力。”記起當(dāng)日之事,問道:“你的劍鞘打好了沒有?”


    朱靖耳邊一紅,正要開口,門首一動,屈方寧提著一邊衣衫,走了進來。


    他此時打扮,又比之前不同。小辮梢完全解開,本該如飛蓬一般,幸喜有些溫水,幹脆完全洗過,成為一把濕淋淋的及肩烏發(fā),隻得握在手裏。身上穿著一件雪白的春袍,絲羅垂裾,蕩漾如清雪。那烏青的紋身也擦得幹幹淨(jìng)淨(jìng),露出一張少年的臉孔來。這江南的羅衣,配以他本身英挺的氣質(zhì),英華秀美,清朗明麗,隱隱是個雨後江天、清波粉雪的意思。朱靖一眼之間,竟是沒有認(rèn)出來。


    禦劍在旁笑道:“小猴子,穿新衣。”見他衣襟散開,腰間的縐綢束帶鬆鬆地垂在一邊,喚他過來,給他係上了。屈方寧縱然穿著南衣,行為舉止也沒有半點風(fēng)度,隻老實了一會兒,就拿膝蓋撞起禦劍的膝蓋來了。禦劍正是嫌煩,一拍他,斥道:“站好!”屈方寧笑嘻嘻道:“站好的呀!”禦劍皺了皺眉,把他往身前拉了一些。


    朱靖自屈方寧從門口現(xiàn)身,心底便有些隱約的不安。見兩人動作親密,旁若無人,心中的不安越來越濃,自己也不明白是甚麼緣故。


    禦劍這斂氣之法練了多日,頗有所成。前兩天跟朱靖走街串巷,已經(jīng)無人側(cè)目。今天屈方寧一出來,卻是壓製不住,招惹了無數(shù)目光。他這麼一個富貴小公子的打扮,走路卻是活蹦亂跳,嫌衫子礙事,高高提起一邊,連白綾襪邊都露了出來。走一道青石橋的時光,奪走了整條街的注意力,湖中心的船都不肯前行,巴巴地靠過來看,船頭站滿了人。


    朱靖在後走著,見了這摩肩接踵的盛況,衷心道:“少東家當(dāng)真是一幅好樣貌,恐怕全宣州城的人都跑來看他了。”


    禦劍笑道:“嗯,時人謂之看殺衛(wèi)玠也!”


    車卞也換了一身便裝,此時遠(yuǎn)遠(yuǎn)跟在後麵,琢磨著屈方寧那個奪目的身影,心裏也是十分奇怪。屈方寧是長得好看,也很懂得好看的力量,常常依仗這張臉作威作福,額爾古就是個深受其害、又樂在其中的典範(fàn)。但好看歸好看,像今天這樣光芒盛放,引得觀者如堵、沸反盈天,那是從沒有過的。就是秋場大會一舉奪魁,霜弓輕騎,輕描淡寫,將烏蘭朵公主的禮物隨手拋卻之時,也沒有這樣的灼眼招人。不知怎地,總覺得有些眼熟,似乎這光彩照人的一幕,在甚麼地方見過。


    他歪著一個老鼠腦袋,努力思索了片刻,終於想起來了:他有一位表妹,矮矮胖胖,平時是沒什麼姿色,小夥子們經(jīng)過她的身旁,絕不會停下來多看一眼。


    但她人生中有一個時期,簡直美麗極了!說起話來,像鳥兒輕輕地飛著。走起路來,完全是一位公主。出門放羊的時候,全身散發(fā)唱歌一般的光輝。別人見了,沒有不駐足觀望的,沒有不驚奇的,不敢相信這位美麗的少女,就是住在身邊十幾年、老車家的女兒。


    但這兩件事完全是沒有聯(lián)係的。因為過了幾天,她就坐上馬車,嫁人去了。難道方寧弟弟也要嫁人了嗎?那是不可能的。


    屈方寧對他的奇思妙想,一點也不曉得,眼見就往堤岸下走去了。


    禦劍問他:“你到哪裏去?”答曰:“抓田鼠。抓了烤著吃。”說著就跳下石壩,找起鼠洞來了。


    禦劍笑著把他牽上來,道:“還有規(guī)矩沒有了?你就請人吃這個?好歹去酒樓定個座罷!”


    屈方寧往他手裏抹著泥,聞言理直氣壯地說:“我沒有錢呀!”


    禦劍笑道:“還是個少東家!說的這話忒寒磣了!”遂帶著二人,往北邊狀元街未央樓行去。


    這未央樓在宣城可算首屈一指,彩樓高結(jié),繡旌遮天,紅袖招搖,客似雲(yún)來,那是不必說的了。更有一段傳奇佳話:相傳南陽一位古董商人,家傳上古銅鏡一麵,可知曉天文地理,出入三界五行。人到中年,商海幾度沉浮,看透人情冷暖,心灰意冷,東行蓬萊求仙。路經(jīng)此地,進店小憩,偶遇逍遙侯沈七,一見如故,遂以古鏡贈之。這“未央”之名,便是逍遙侯親筆所賜。這條街原本也不叫狀元街,因沈七是當(dāng)世第一才子,傳為文曲星下凡。此街有他墨寶坐鎮(zhèn),也沾了不少靈氣。因此科考會試之前,附近幾省的考生學(xué)子,無有不前來叩拜的。商人自然不會錯失良機,在街邊洋洋灑灑地擺出宣紙、徽墨、諸葛筆,哄抬價格,坐收漁利。後來果然出了兩位狀元,越發(fā)名聲響亮,“狀元街”的名字,也就此傳開了。


    屈方寧踏上此街,隻見宣紙層層疊疊,好似雪浪;迎麵習(xí)習(xí)陣陣,無非墨香。如此文雅的街道,那是絕沒有見過的,看得十分新鮮。又見彩樓歡門之下,立著一麵一人多高的青銅古鏡,澄瑩如水,光華透徹,雖是仿造之物,也堪稱精美。背麵紋飾極其古樸,渦紋、人麵,刻劃極簡。其間鐫有幾行彎彎曲曲的銘文,自然一字不識。幸喜有沈七真跡為證,寫的是:“見日之光,長毋相忘。羽陽千歲,昭明青房。”


    內(nèi)壁中亦陰刻了六個小字,則是:


    “常富貴,樂未央。”


    想那未央樓三個字,就是由此而來。旁邊印著一個龜背模樣的印章,這倒是有點眼熟,一時卻想不起來。禦劍見他在那裏默默咬著手指,彈了一下他的腦門,道:“這就是那位逍遙侯沈七了。”


    屈方寧恍然大悟,又迴頭去打量那幅字,真是怎麼看怎麼別扭,心中疑惑:“這幾個字跟‘花時久雨’,怎地判若兩人?想是他自己不願意,別人捉了他的手寫的。”


    上了三樓閣子,店伴端上看盤,禦劍問:“朱少俠愛吃甚麼菜?”朱靖正對著熒窗出神,聞言隻道:“隨喻大當(dāng)家喜好。”禦劍聽他語氣甚是冷淡,不明其故,又問屈方寧:“小猴子,你吃甚麼?”屈方寧兩隻手托著臉頰,聞言叫道:“肉!”禦劍嘖了一聲,道:“看你這點出息!”叫了些酒果熱菜,又點了好幾樣葷食。片刻酒菜送到,香氣四溢。屈方寧十分中意其中一道蓴羹鱸膾,可惜手裏一雙筷子總不能如願,把好好的鱸魚戳得四分五裂。他一見吃不到嘴裏,心裏就急,一急就越發(fā)夾不住,幾乎就要用手抓了,把禦劍笑得不行,最後才大發(fā)善心,給他夾到碗裏。


    朱靖本來在默默埋頭吃飯,見狀也不禁詫異,道:“少東家不慣使箸麼?”


    禦劍道:“嗯,從小野慣了。”又給他夾了兩個炒蛤蜊,嫌棄道:“夾菜都不會!要你的手什麼用?嗯?”


    朱靖握著箸端的手微微一僵,甚麼也沒說。


    此時踏梯輕響,上來兩位懷抱琵琶、牙板的歌妓,均有七八分姿色。樓頭一桌客人酒過三巡,臉紅耳熱,便讓二人唱曲助興。一名年長的歌妓一身布衣,眉宇中一團憂色,牙板錚然一拍,開口唱道:“不見南師久,謾說北群空。當(dāng)場隻手,畢竟還我萬夫雄。自笑堂堂漢使,得似洋洋河水,依舊隻流東。且複穹廬拜,會向槁街逢。


    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應(yīng)有,一個半個恥臣戎。萬裏腥膻如許,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胡運何須問,赫日自當(dāng)中。”


    眾人一聽,十分不喜,連聲道:“換來!換來!”


    另一名歌妓年紀(jì)小得多,穿一件香桃抹胸,麵目柔美,口齒伶俐,忙道個萬福,勸道:“官人莫惱,且聽奴家唱個柳詞。”即輕撥琵琶,啟朱唇,發(fā)皓齒,膩聲唱道:“才過笄年,初綰雲(yún)鬟,便學(xué)歌舞。席上尊前,王孫隨分相許。算等閑,酬一笑,便千金慵覷。常隻恐,容易舜華偷換,光陰虛度。


    已受君恩顧,好與花為主。萬裏丹霄,何妨攜手同歸去?永棄卻,煙花伴侶。免教人見妾,朝雲(yún)暮雨。”


    眾人聽了,才轉(zhuǎn)怒為喜,拍手道:“這個好!這個好!”


    朱靖聽她唱得情致纏綿,字字都似入心入骨,忍不住便想:“‘萬裏丹霄,何妨攜手同歸去。’真是好詞!他……他們兩個,遲早便是要攜手同歸去的。”


    看屈方寧時,也在癡癡出神,不知在想什麼。手卻在桌邊,輕輕打著那牙板的拍子。


    千辛萬苦吃完午飯,其間摻雜著屈方寧“給我一口、給我一口”的討酒聲,又有禦劍笑吟吟的“一會兒拿你抵賬”的恐嚇,隻好當(dāng)做沒有聽見。下樓之後,本擬就此分道揚鑣,禦劍提了一句:“我?guī)奶幑涔洹V焐賯b要一起麼?”又鬼使神差地應(yīng)了,心中不禁懊悔:“我又跟來做甚麼?”


    屈方寧吃飽了飯,走路也規(guī)矩了一些,一邊把眼四處覷著,一邊說:“大哥,我從前在其藍(lán),去過一個烏古斯集市,已經(jīng)覺得非常繁華了。這個地方,卻比烏古斯還繁華了一萬倍,我眼睛都不夠了!”


    禦劍聽他繁華兩個字咬得極為不準(zhǔn),正是覺得有趣,聞言道:“嗯。大哥以後帶你去更繁華的地方。”


    朱靖在後麵聽到,腳步越發(fā)慢了。


    路上偶有波斯女子赤足經(jīng)過,金環(huán)束臂,麵紗及地。屈方寧好奇心起,追著去撩別人的麵紗。禦劍在後嚇唬道:“手那麼長!看了她的臉,就要跟她成親了!”


    屈方寧嚇了一跳,連忙縮手,噔噔地跑迴來了。卻看著禦劍的眼睛,打了一個手勢,用北語輕輕地說:“那我也看過你的臉了!”


    朱靖聽了,自然是半句不懂,大有被隔絕在千山雲(yún)外的疏遠(yuǎn)感,越發(fā)不想跟上去了。


    屈方寧晃蕩了一會兒,見街邊有個畫糖人兒的攤子,立刻奔了過去,蹲著說:“爺爺,給我一個弓。”


    畫糖人兒的老伯枯幹瘦小,招唿客人也沒什麼熱情,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動作倒是麻利,舀了一勺蜜黃色的糖稀,燒得熟爛,澆頭牽絲,給他畫了一把糖弓。


    屈方寧雙眼閃閃地看著,忽然道:“爺爺,你這個畫得不對。弓臂都沒有弧!這怎麼拉得開呢?”


    老伯對客人的意見一概不理,自顧自地畫了一把滿月狀的弓,插在草把上遞給他,口中自言自語地念道:“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揮手趕人,連錢都不要了。


    這句詩屈方寧是沒有學(xué)過的,因而也不大明白。禦劍在前頭聽到,皺了皺眉,道:“不是個好意思。我們不學(xué)這個!”迴頭冷冷掃了一眼,眼中浮現(xiàn)一絲殺意。


    屈方寧忙舉起了他的小糖弓,作勢向禦劍瞄準(zhǔn)。又說:“我再去畫幾支箭!”


    禦劍臉色這才轉(zhuǎn)為溫和,拍了他一下,佯怒道:“你敢拿箭指著師父?反了你了!手折了你的!”


    朱靖迷迷糊糊,也在那畫糖人的攤子前蹲下了。其實並沒有想畫的物事,但更不願意前行。


    忽聽屈方寧在旁笑問:“朱少俠,你想畫個甚麼?”


    朱靖正在恍惚出神,心中一驚,眼神慌不擇路,看向攤頭畫好的一個大糖人兒。


    那卻是白蛇傳的故事。白蛇變作人形,倚靠篷船雨傘,正要施法降一場甘雨,完成她千年的夙願。


    屈方寧在旁等他的糖箭兒,見他眼望之處,微微一笑,輕聲道:“朱少俠,你說許仙要是知道白娘娘非其族類,還會喜歡她嗎?”


    這是一句極其規(guī)整的南語,發(fā)音腔調(diào),沒有任何瑕疵,也沒有一分撒嬌軟綿之意。


    朱靖卻完全沒有覺察,怔怔地看了他一眼,遲疑道:“許仙不是不知道麼?”


    屈方寧似是歎了口氣,瞥了一眼遠(yuǎn)處的禦劍,拿著糖箭兒走了。


    這一次卻沒有大逆不道的弒師之舉,隻把一個手舉著糖,一個手放在禦劍手掌裏。


    禦劍還道他又在自己身上擦糖,非常嫌棄,正要甩開,卻聽他開口道:“我一會兒走丟了。”


    這下心情就順暢了,笑道:“賣油的娘子還怕走丟?”緊緊牽著他的手,向橋上走去。


    屈方寧咕噥道:“賣油娘子賣油娘子,你笑我一世算了!”


    迴頭掃了一眼,見朱靖明顯僵硬了一下,便不再理會,隨他一個人寂寂寞寞地在後麵獨行。


    這橋上卻有一位熟人,正忙忙碌碌地分發(fā)一把雞毛小箭,喜氣洋洋地賣著他的桃兒、杏兒。這一次的旗皤又煥然一新,換了一麵黑白分明的陰陽八卦圖。他自己挽了一張鏽跡斑斑的鐵弓,很大方地請別人貴手開弓。若是射中了卦象之一,就能白白拿走他的桃兒、杏兒。但是他這把弓粗糙得令人惱火,既沒有準(zhǔn)星,也沒有搭槽。箭又是輕飄飄的,簡直是一片柳絮、一朵浮萍,別人一搭手,別說射中了,就連擊發(fā)出去也十分艱難。有些不肯服輸?shù)模B試了好多把,到後來簡直都不是為了果子,而是為著一口氣了。他這可樂意極了,因為他這箭也不便宜,一枝就要一個大錢。而這宣州城裏,哪能沒幾個不肯服輸?shù)娜四兀恳虼艘故羞沒開,就賺得盆滿缽滿,真是春風(fēng)得意、意氣風(fēng)發(fā),大手一伸,把一邊含著手指的小傻兒趕得遠(yuǎn)遠(yuǎn)的。


    冷不防背後傳來一句:“宋老四,箭給我?guī)字Α!?br />

    宋老四一聽這聲音,心就跟浸了雪水一樣,冰涼冰涼的。迴頭一看,可不就是那個砸攤的煞星嘛!隻得勉強堆起笑臉,又是作揖,又是鞠躬,拿袖子給他掃著衣擺上的灰,連聲道:“小本生意,實在是家裏揭不開鍋了。爺,您英雄蓋世,給小的留條活路吧!”


    禦劍也給他鄭重其事地鬧笑了,道:“怎麼就要了你的命了?”迴頭一看,屈方寧正蹲在人家的大篾籃前,扯著一條琴魚的胡須玩。喚道:“寧寧,過來!”


    屈方寧兩個手水淋淋的,靠了過來。見了弓箭,眼睛一亮,道:“這個給我玩嗎?”


    禦劍道:“嗯,給你玩。”一拍宋老四,讓他把弓箭送上去。


    屈方寧坐了幾天悶船,連弦都沒摸過,正是十分技癢。隻是手上還有些不清爽,四麵一顧,見那小傻兒直瞪瞪地看著自己,順手就揩在他身上,連甚麼紫蘇梅子薑、玫瑰酥餅、糖弓糖箭也一並扔給他。接過小箭,咦了一聲,道:“這麼輕!”向宋老四一伸手:“再來幾枝!”


    宋老四還道他怕失手不中,多要幾枝有備無患,樂嗬嗬遞上:“好嘞,小少爺您慢慢來!”


    孰料小少爺絲毫沒把他的金玉良言聽在耳裏,搭了一枝,又是一枝,瞬間把八枝箭搭滿弓弦,仿佛一把拆了扇麵的扇骨相似。


    朱靖堪堪跟來,見狀不禁暗暗心驚:“他這是要八箭齊發(fā)麼?”


    果見屈方寧手臂微微端起,瞄著那三丈之外的八卦圖,開弓張弦,箭尾輕撥,倏然一聲,八道小箭疾若流光,已整整齊齊釘入八方卦象之中。


    禦劍在旁拍了兩下手掌,笑道:“不愧是‘小飛將’,這一把落羽射枚,省了許多買果子的錢!”


    屈方寧驕傲地一揚頭,尾巴都要翹起來了:“那當(dāng)然了,名師出高徒嘛!”


    宋老四瞧著那八枝直沒至翎的箭,吸了兩下鼻子,差點哭了出來。屈方寧好心地安慰了幾句,拿了個紅薑梅子放到他嘴裏,哄道:“伯伯,吃啊!別哭!”


    宋老四嚼著梅子,一看那小傻兒,已經(jīng)輕車熟路地在摸他的桃子了。隻是他懷裏很有些累贅,這麼彎腰一摸,酥餅立刻滾落了一枚,糖箭兒也掉下來了。他可急死了,一邊急火火地?fù)熘叵碌模贿呥思想著摸幾個大桃子呢!


    屈方寧瞧得也樂了:“你撿!我看你能吃多少!”


    小傻兒好不容易撿利索了,抱著一手零碎跑開幾步,兩隻無神的眼仁看著屈方寧不放,原地琢磨了片刻,居然摸了一個小桃子,伸手遞向了他。


    這可是了不得的殊榮,禦劍和朱靖喂了他好幾天,也沒有這樣的禮遇。不料屈方寧很不識抬舉,皺了皺眉,嫌道:“誰要啊!你手那麼髒!”他越是嫌棄,小傻兒就越要給他,簡直是追著他給。屈方寧煩他不過,勉強伸出兩根手指,捏鼻涕一般輕輕拿住那個桃子。小傻兒見他一臉嫌煩,高興得要命,尖叫連連,還上前來撩了他幾下。


    禦劍看得興致盎然,道:“這孩子跟你投緣!你把他撿迴去養(yǎng)算了!”


    屈方寧一邊推著小傻兒的額頭,免得他碰著自己,一邊利落地頂嘴:“這能要嗎?你怎麼不撿!”


    禦劍靠在橋欄上,迎麵吹著些小春風(fēng),愜意之極,道:“我撿了你一個,就夠煩的了!還敢要第二個!”


    屈方寧這下不答應(yīng)了,手勢和言語一齊撲上來:“我怎麼成撿的了!”


    禦劍心道:“倒也不是我親手撿的。嗯,是屈沙爾吾送我的。”這話卻不能出口,捏了捏他的臉頰,笑道:“好,不是撿的。你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屈方寧一聽,這也好不了多少,還有點不高興。一轉(zhuǎn)頭瞟到一個傘攤子,又去看傘了。


    朱靖原本拾了一枚成熟多汁的桃子,剝掉了皮,想要遞給小傻兒,此時卻說什麼也遞不出去了。聽他們言語中提到甚麼“撿了你一個”,詫異地想:“喻大當(dāng)家跟他不是親生兄弟?”心中的不安幾乎衝破胸膛,煩躁難言,卻不明其故。


    屈方寧挑挑揀揀,沒甚麼合心意的,隨手抽了一把白油紙傘,張了開來。這一把傘麵更是潦草,上麵稀稀拉拉繪了幾筆花瓣兒,說是薔薇也可,說是山茶也可。禦劍瞥了一眼,見傘上題著兩句詩:“若教解語應(yīng)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


    心中一笑,將他的臉湊著傘比了一比,道:“像你。買了!”


    見他雙手抱著傘還呆呆的,一指傘麵,道:“你看牡丹花裏藏個小猴子。”


    屈方寧被迫接受了這個禮物,更不高興了,索性也趴橋欄上了。放眼望去,春熙輕淡,雲(yún)翳綿綿,丹陽湖碧波蕩漾,靜影沉璧,綠得莫可名狀。兩岸垂楊嫻靜,一雙蝴蝶正從微風(fēng)中翩翩飛過。


    他癡癡地看了片刻,道:“大哥,這就是‘春來江水綠如藍(lán)’麼?”


    禦劍見他烏黑的眼睛裏水光閃動,幾乎也被春風(fēng)吹皺,應(yīng)道:“是啊。明天一早,再帶你來看江花。”一伸手,把他向懷裏攬了攬。


    朱靖雖已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但二人的對話就跟長了腿般,自己走進耳朵來。聽到這一句,忽然想到那天早上,兵荒馬亂之間,禦劍在自己耳邊說的那幾個字。


    “看,江花!”


    他那時不明白,江花有甚麼特別的呢?有甚麼可看的呢?然而現(xiàn)在,卻似乎明白得太多了。


    忽然之間,覺得自己可笑到了極處,恍恍惚惚,抬腿便走,隻想走到荒山野嶺,九霄雲(yún)外,再也不用迴這宣州城來。


    但連青石橋也沒走完,便見人群一陣騷動,向橋西一處指指點點,孩童們更是一溜小跑,唿朋引伴地擠過去看。


    他一抬頭,便覺眼前一黑。


    城中遠(yuǎn)處,腳步如大地之鼓,正在走動的龐然大物,赫然是四頭肥頭胖腦、模樣喜人的……白象。


    一名冠簪明珠、腰綰玉帶,頸中戴著瓔珞玉鎖,身披一襲雪羽鶴氅,望之貴氣逼人的青年,正在一隊氣勢凜然的帶刀侍衛(wèi)環(huán)簇下,向他急匆匆地迎麵走來。


    雖然未曾謀麵,朱靖幾乎立刻就知道此人是誰。若是楊晏在旁,早就掩護他逃之夭夭。但如今他一個人無遮無掩,站在大街上醒目之極,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此人是衝自己來的。因此也恥於逃走,但實在是不好意思,不等他走到近前,臉上早紅了一片。


    眼見他走到近前,連鶴氅下露出的玫瑰連枝絹黃袍都看得清清楚楚,更是尷尬,隻得強作平常色,道:“晉……王殿下,幸會。”隻是聲音難免有點不自然,咳了一聲。


    晉王梁惜全不曾想他會主動開口說話,當(dāng)即生生停住腳步,樣子比他還要忸怩,臉比他還要紅,聲音比他還要不自然,顫聲道:“朱……公子,別來……無、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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