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體小說網 - 好看的網路小說排行榜推薦,免費小說在線閱讀網

    朱靖本擬跟這位小王爺來個君子之交,一看他這幅含羞帶臊的模樣,哪裏是甚麼風月場中的老手、麵首三千的淫王,連自己都遠遠不如,心中大大地詫異了一番,道:“有勞晉王殿下掛念,諸事平安。”


    梁惜小小地上前一步,聲音還是繃得緊緊的,簡直有點生澀,連聲道:“平安就好,平安就好。我聽說南……那個普陀山,有人要跟你……跟你們為難,急得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隻想看看你是否安然無……不不,我就是順道經過,跟你……招唿一聲。”


    朱靖見他雙手亂搖,眼神閃爍,說的話顛三倒四,顯然對自己關切之極,連帶著說話也結巴起來:“如……如此多謝、多謝關懷了。”兩個人巴巴地僵立在大道正中,麵紅耳赤,連一句完整的交談也無,說是平常朋友,自己都不能信服。想到禦劍和屈方寧就在身後,真是尷尬得難以言表,恨不得找個地洞遁走。


    屈方寧一見那白象,那可是從沒見過的新鮮,眼裏哪裏還能看到別的,立刻就要去象背上坐一坐。禦劍一把拉住他的手,斥道:“哪兒跑!”


    屈方寧見象旁邊圍滿了小孩子,許多摸著那象耳朵嘖嘖稱奇的,完全忍不了,使勁往前拽著,懇求道:“就看一下,看一下就迴來!”


    禦劍道:“不許去。”把他從背後一抱,在他耳邊低聲道:“這白象是別人送給朱少俠的。你這麼大驚小怪地跑去看,叫他多麼難為情!”


    屈方寧最抵抗不了他這一招,肩膀一縮,靠在他胸口,好奇道:“別人送的?朱少俠過生辰嗎?”


    禦劍瞥了一眼街中的梁惜,心知肚明,卻不說破,隻道:“嗯,大概有人想跟他交朋友吧。”


    屈方寧長長“啊”了一聲,滿是豔羨,沮喪道:“怎麼沒人想跟我交朋友呢?”


    禦劍隻覺得他整個人都耷拉下去了,笑了起來,道:“你要是喜歡,我叫暹羅王送幾頭給你。”


    屈方寧立刻活了過來,踮起腳看著他,歡然道:“真的嗎?”


    禦劍攬著他的腰,道:“我幾時騙過你?”


    屈方寧歡天喜地,亂蹦了好幾下,抱著他道:“你太好了!我要做一個牌子,掛在你身上,就叫……嗯,‘有求必應’!”


    禦劍笑道:“再燒幾根香來拜我,是吧?過幾天再砌個廟,把老子供上?”


    屈方寧哼了一聲,道:“才不呢!”轉身靠著橋欄,眼睛看著那白象,嘴裏輕輕地說:“你是我一個人的!”


    禦劍微微一怔,低頭看了他一眼,見他注意力早已被白象奪走,顯然是一句無心之言。不知為何心情更佳,給他順了順耳邊的烏發。


    日暮時分,屈方寧才迴到院舍,頭一件事就是把鞋襪脫掉,腰帶丟到一邊,見車卞抱著一手拉拉雜雜的物事進門,顯然頗有斬獲,笑道:“車二哥,恭喜發財哈?”


    車卞嘿嘿一笑,銀牙亮得耀眼:“一起發財,一起發財。”拿了枚荷葉雙魚玉佩對光照著,咬一口,又親了兩下,喜不自勝。


    這顯然是個不義之財,屈方寧卻渾不在意,道:“拿迴去顯擺顯擺。”揉了揉自己小腿,隨口問:“將軍呢?”


    車卞刮著玉佩上的汙跡,眼珠都不轉,道:“在門外跟朱少俠說話。”


    屈方寧嗯了一聲,也沒怎麼在意。車卞卻不瞧他的寶貝玉佩了,賊眉鼠眼地看著屈方寧笑:“方寧弟弟,那位朱少俠,對你好像很有敵意啊。”


    屈方寧懶懶地伸直了腿,笑瞇瞇道:“哦,真的嗎?那可奇怪了,我又沒有得罪他,也沒有欺負他。”


    車卞瞅著他,縮了下脖子:“方寧弟弟,求你別笑,二哥害怕。每次你這麼一笑,我就知道,古哥又要到帳外罰站了。”


    屈方寧這下真笑了:“放屁!我哪有這麼霸道?明明是他自己要出去吹風的。”


    車卞嘖了兩聲,道:“我可憐的古哥,要是看到你在禦劍將軍麵前的樣子……”


    屈方寧瞇眼笑道:“二哥,你說什麼?誰麵前的樣子?”


    車卞立刻縮頭:“沒有沒有,一個樣子,一個樣子。”把東西全摟得緊緊的,生怕他伸手過來,捏碎了一件半件。


    屈方寧這才滿意了,誇了一聲:“好二哥。”


    車卞瞟了他好幾眼,才繼續撥拉自己的寶物,忽然從中提起一物,神神秘秘道:“方寧弟弟,你猜這位朱少俠,今天神思有多恍惚?”


    屈方寧訝異道:“你連他的東西都敢順?”接過一看,見是一枚鳳凰木牌,正麵鏤刻一朵九瓣蓮花,花下畫著兩把長劍,反麵則是個浮雕的“靖”字,想是他門派徽記之類。木牌上係著一根碧綠絲絛,已經斷了。


    車卞大覺恥辱,叫道:“二哥能看上這破玩意嗎?是它自己掉的!”


    屈方寧心中一樂,想:“這東西確是一文不值。”不知怎地,他手掌一碰這木牌,心中便是一陣親切,仿佛是一位多年不見的老友,迢遞千裏來到自己麵前。一拿在手裏,便不想放下,更不願還給他。心中也不禁奇怪,翻來覆去看了許久。


    車卞見他很是喜歡,勸他留著玩兒。屈方寧一琢磨,等朱靖迴山,自然有人替他重製,便大大方方收進了懷裏。


    門外長街,朱靖正向禦劍躬身道:“喻大當家,有勞今日款待,就此別過。”


    禦劍見他舉止客氣得過分,語氣也十分淡漠,還道他是為白天梁惜之事煩惱,溫然道:“朱少俠,江湖上流言紛紛,不必兼聽。不能盡如人意,隻須無愧於心。”


    朱靖白天與梁惜相見,白象開路,侍衛環簇,當真是轟動全城,惹來議論無數。周默等人均已知曉,著人催他迴客棧“說個明白”。但他此刻心情低落,卻並不是為此。聽到禦劍這兩句話,忽然腦子一熱,抬起頭來,問道:“若……若是心中有愧呢?”


    禦劍見他目光炯炯,大有破罐子破摔之意,心中奇怪,想:“莫非這南人少年,看上梁叔廷那個沒出息的內侄了?”


    朱靖見他不答,也不知哪來的勇氣,追問道:“喻大當家會不會輕視於我?”


    禦劍瞧他這模樣,估計八九不離十,就是要豁出去了,笑道:“情之所鍾,無貴無賤。”這少年相戀之事,他也見得不少,情濃時海誓山盟、與家族決裂者大有人在,最後無一不是各自娶妻生子,形同陌路。見麵能寒暄幾句,已可稱為善終。甚麼安陵龍陽,攜手歡愛,比翼雙飛,永世不忘,不過就是年少時貪個新鮮,上不得大雅之堂。嘴上雖敷衍了一句,心中其實頗有惋惜之意。


    不料朱靖聽了這八個字,臉色更為奇異,看著他,似乎有許多話想說,站了片刻,終於轉身走了。


    禦劍心想:“年紀輕輕,偏要走上這條不歸路。”搖了搖頭,舉步進門。路經屈方寧住的西廂房,忍不住就想去瞧瞧他。見房門大敞,屈方寧光著腳躺在杏木圍子床上,背衝著外頭,正專心地玩著一個剛買的虎頭鞋。


    禦劍見他聚精會神,不忍打擾,收斂氣息,悄悄走了過去。屈方寧全然不察,兩根手指撐著鞋臉,騰雲駕霧,嘴裏模擬著“咻——”“唿——”的聲音,在架子上啪啪啪連擊三步,喝道:“涇川小兒,哪裏逃!”看來做的是《柳毅傳》的故事了。


    這故事卻是禦劍給他講過的。屈方寧對其中的龍女毫無同情,對柳毅更是嗤之以鼻,獨對這位錢塘君中意之極,那一段“雲煙沸湧,擘青天而飛去”,更是心馳神往,百聽不膩。禦劍見他一個人玩得興致勃勃,也在旁邊給他助興:“所殺幾何?”


    屈方寧嚇了一跳,翻過來見是他,嘻嘻一笑,拿鞋子在他手上踩了幾步:“六十萬!”


    禦劍在他床邊坐下,道:“傷稼乎?”


    屈方寧舉臂一劃:“八百裏!”


    禦劍笑著捉他的手:“無情郎安在?”


    屈方寧也笑了出來,滾在他身邊,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腳也架到他大腿上:“吃掉了!”


    禦劍抓著他的腳腕就扔。屈方寧蹭著他,口齒不清地說:“洗過的!”


    其實不必他說,禦劍也已聞見一陣玫瑰胰子的香氣。見他一條光潔修長的小腿完全壓在自己身上,踝骨纖細,其上覆蓋的皮膚也薄薄的,幾乎能看見淡青色的血管。金鈴兒懸掛一邊,因收進靴子一天,壓了好幾道紅印,隨手給他撥了撥。


    屈方寧兩隻手抱著他,眼睛也合了起來,看來要睡了。


    禦劍把他手指上的虎頭鞋取下來:“江南好不好玩?”


    屈方寧嗯了一聲。


    禦劍逗他道:“那我迴去了,把你留在這裏,好不好?”


    屈方寧搖了搖頭,迷糊道:“我要跟你在一起!”


    禦劍剛握住他小腿,聞言忽然一頓,心口宛如被甚麼狠狠擊中。這句話並不新鮮,早在昭雲兒年幼之時,就無數次地拉著自己一個手指,宣稱要當“天叔的新娘子”。這小兒女的嬌憨言語,聽了最多心中一笑,從未有過這般直擊心扉之感。心情一陣震蕩,喚了一聲:“寧寧。”捧住了他小小的臉頰,俯下身去,與他唿吸相聞。


    屈方寧眼皮已經睜不開了,“嗯?”了一聲,摸到了他的手,按在自己臉旁,睡了上去。


    他這雙眼睛一閉起來,顯得特別年幼,一點飛揚跋扈也沒有了,完全就是個孩子。指腹一碰耳邊,立刻怕癢地縮了一下。片刻,唿吸平穩,就在他手上睡著了。少年的氣息就噴在他靠近的臉上,全無半點防備。


    禦劍抽出手,自己也覺得好笑:“他還沒我兒子大。我在想什麼?”料想要是阿初會說話,大約也就是這個模樣了。當即拉過一床翡翠衾給他蓋上,臨走見他的腳還伸在床外,笑罵了一聲:“這潑猴!”替他把腳放了進去。


    第二天一大清早,禦劍還沒睜眼,就聽見庭院裏雞飛狗跳的,起身一看,屈方寧整個人爬在假山上,搖撼著那個小亭子。嘴裏叼著一片長長的草葉子,正在那裏嗚嗚亂吹。見禦劍給他吵醒了,立刻亭子也不要了,幹淨漂亮地一個落地,在窗外向他招起手來了。


    禦劍都給他弄惱火了,對他勾了勾手,尋思著進來打他一頓屁股。


    屈方寧果然三蹦兩跳地進來了,門板砰地一推,全身都帶著江南朝露的清新之氣,一下就撲到他身上,叫道:“大哥!”


    禦劍一把抱了個滿懷,一股熱熱的汗意撲麵而來,頓時甚麼脾氣也發作不出了,攬著他的背,責道:“一大早就在外麵瘋!”


    他的聲音原就低沉,此時更帶了些早上初醒的沙啞,屈方寧哪裏能受得了,臉唿的一聲就紅透了。靠著他喘了半天氣,才小聲說:“我起來就睡不著了!”


    禦劍道:“睡不著就來鬧我?”


    屈方寧在他懷裏仰起臉,沙沙地說:“我想看看你早上的樣子。”


    禦劍心想這孩子名堂真多,應道:“迴去給你看個夠。”打個哈欠,揉了揉太陽穴,就要起身。見他還在自己胸前靠著,道:“還不動?要服侍老子更衣不成?”


    屈方寧道:“我又不會。”爬開幾步,眼中露出頑皮的神色,看著他不動了,示意:“我看你穿!”


    禦劍倒也不在意他盯著。他天生身材高大,英偉過人,一舉一動,都是萬眾矚目,從來坦然不懼,沒有半點不自然。當即掀被下床,撿了件交領錦衫穿上。他睡覺時隻穿了一條單褲,此時上身赤裸,屈方寧一眼看去,隻見他脊背健美精壯,手臂肌肉虯結,連腹部都是硬朗肌肉,肚臍下一叢黑黢黢毛發,愈往下愈濃密,直沒入褲腰。臉上一熱,沒來由地一陣心頭亂跳,撒腿就跑。禦劍一把拉住他的手:“你不是要看麼?”


    屈方寧眼角都不敢向他瞥一下,叫道:“不看了,不看了!”


    禦劍見他後脖子都紅成一片,又樂了:“怎麼,自慚形穢了?”


    屈方寧咬著牙,迴頭狠狠道:“我以後也有這麼高,也……反正跟你一樣!”使勁掙開他的手,飛一樣地逃走了。


    禦劍琢磨了一下:“要跟我一樣?”搖了搖頭,無從想象。想起他藏在貂裘之中,靠在自己胸口,抱起來也輕輕的不費力氣,這才點了點頭,心想:“最好永遠是這個模樣!”


    大雄寶殿,香火繚繞。


    屈方寧一個人在崇化寺晃蕩,施主不似施主,香客不似香客,神色執妄,形跡可疑。大約禦劍臨走前給寺裏打了聲招唿,雖然小沙彌、老和尚多有側目,總算沒人上前羅唕。


    四處一望,隻見寶殿香華浮動,善男信女如織,隻是三千世界、不二法門之間,卻突兀地掛著幾幅仙風道骨、廣袍飄飄的老君像,旁書八個大字:“千真永降,萬古長生。”


    他看得奇怪,盯著其中一幅,心想:“這不是太上老君嗎?他幾時當了和尚了?”隻道崇化寺不愧是皖南第一名剎,心懷慈悲,五蘊皆空,連別人的神都請來供奉了。


    胡亂逛了片刻,靠在一處照壁前歇腳,聽殿中許願聲此起彼伏,有求富貴姻緣、家宅平安的,也有求戰亂平息、普天太平的。他舉目一望,見地藏王菩薩身上不起眼處,開著一處黑洞洞的蟻穴,螞蟻肆無忌憚地穿梭來去,洞口灑了好幾粒香米。心想:“菩薩連自己的平安都保不住,還能保天下太平嗎?”


    又轉悠了一會兒,摸到一處偏殿,一邊吹著殿中的長明燈,一邊隨手摸了別人的冰糖木瓜來吃。忽然之間,內殿中響起一個溫婉的女子聲音:“可如乖,幫媽媽拿簽筒過來!”


    他全身如遭雷擊,手中的冰糖木瓜掉到了地上。


    那正是八年以來,魂牽夢縈,隻能在夢境中依稀聽到的聲音。


    內殿早已清場,別無他人。一名身披紅金袈裟的首座老僧親奉香茶,施禮退避。隻聽簽筒嘩嘩搖動,一個輕柔的腳步從供臺邊一蹦一跳地走來,接著一個清脆稚氣的女童聲軟軟道:“媽媽,為什麼我們要拜這麼多的廟呀?我的腳都走酸啦!”


    屈方寧聽到這柔軟的聲音,鼻腔一酸,幾乎便流下淚來。


    那溫婉的女子聲音款款道:“這叫積功德,多多益善的。來,媽媽給你揉揉。明天再拜一天,我們就迴去好不好?”


    可如拍著小手掌道:“好!迴去看花兒!大牡丹花!”


    那女子微微笑道:“大牡丹花兒已經謝啦!”


    屈方寧手腳俱不聽使喚,顫抖著靠近內殿偏門,躲在經皤之後,想偷偷看上一眼,卻不敢湊近。


    隻見一襲深紅色裙裾輕輕擺動,在蒲團上跪了下來,閉目合十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在上,弟子紀雲芳……”


    可如似乎頗覺有趣,也學著母親跪在一個小蒲團上,閉著一隻眼睛,合十道:“菩薩在上,弟子蘇可如……”


    紀雲芳輕輕斥道:“可如,別在菩薩麵前胡鬧。”複禱道:“弟子紀雲芳,無德無能,惟執虔心,祈求菩薩聖手救苦,慈心普度,保佑我……方宜孩兒,平安歸來。”說到最後幾個字,聲音已經哽咽。拜了三拜,削蔥般的玉手握住簽筒,指尖微顫,搖出一支紅頭小簽來。


    可如也學著母親的樣子,一邊嘩嘩地搖著簽筒,一邊好奇道:“媽媽,誰是方宜孩兒呀?”


    紀雲芳戳了戳她額頭,含淚笑道:“傻孩子,是方宜哥哥呀!你不記得他啦?”


    可如滿臉迷茫,搖了搖束著杏花穗子的發髻。


    紀雲芳輕輕歎息一聲,道:“那也怪不得。你那時候還小得很呢!”給女兒理了理額發,喃喃道:“八年了,你也長大啦!我的小方宜,到今年八月十五,就十六歲了!”


    屈方寧聽到這裏,全身再無一分力氣,頭靠在偏門木格上,眼淚滾滾而落。


    隻聽紀雲芳哽咽道:“可如,你替媽媽看一下簽文,好不好?”


    可如乖巧懂事,見母親難過,甜甜應了一聲,撿起她抽的那支簽,打開念道:“隱姓埋名……”


    下一個字便不識得了。紀雲芳雙手接過,見簽文批的是:“隱姓埋名實待時,春風桃李花開日。


    雲中一力扶持起,終保聲名四海知。”


    她一念之下,胸中一陣激動喜悅,心想:“這是菩薩昭示我,我愛兒尚在人世麼?‘隱姓埋名實待時’,一點也不錯!他現在……正是要隱姓埋名的。”


    忽然眼眶一熱,喜極而泣,向觀音菩薩磕了好幾十個頭。心中默默祈求:“弟子並不敢奢求甚麼春風桃李,名滿天下,隻要他平安無事,便是菩薩恩賜的最大福澤了。”


    又拾起可如先前搖落的那支簽來,也是四句:


    “遇不遇,逢不逢。日沉海底,人在夢中。”


    卻是不得索解,心中思忖其意,一時默默無語。


    可如的小手抓住了母親的紅羅裙,輕輕搖道:“媽媽,你又在想方宜哥哥了嗎?”


    紀雲芳迴過神來,柔聲道:“是啊。媽媽想他早點迴家。”放迴竹簽,問道:“可如,你想不想方宜哥哥迴家?”


    可如“嗯”地點了點小腦袋:“想的!”又想起甚麼似的,忙問:“要是哥哥迴家,會給我帶禮物嗎?”


    屈方寧在門外,哭得眼睛酸澀,甚麼也瞧不清楚了,聽到她嬌憨的言語,胸口又是一陣劇痛:“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哥哥也情願給你去摘。”


    紀雲芳眼淚還未拭去,破顏一笑,道:“一定會的呀。你方宜哥哥最會甜言蜜語,討女孩子的歡心。從前總是哄著碧桃姊姊,說長大了要八抬大轎娶她過門,騙了她好多桂花糕。”說到愛兒幼時的趣事,神色極為溫柔。


    可如大為佩服,連忙又問:“碧桃姊姊臉上有一個大疤,方宜哥哥也有嗎?”


    紀雲芳微微搖頭,笑道:“不,他跟允宜哥哥長得差不多。”


    可如長長驚歎一聲,道:“那可好看得很哪!那他也喜歡看金魚、逗鳥兒,吃飯也要人喂嗎?”


    紀雲芳摸了摸她的頭,輕輕道:“不,你方宜哥哥是個小壞蛋。從小就會裝病,撒謊撒得眼睛都不眨,做了甚麼壞事,全推得一幹二淨。栽贓嫁禍,更是拿手好戲,你允宜哥哥常給他欺負得直哭。別說媽媽,就連你爹也拿他沒有辦法。”


    她抬起了溫柔的眼睛,看著觀音大士座下的蓮花,道:“有一年春天,也是這麼一個下午,爹爹旬休在家,問起他兄弟三人的誌向。你大哥他們說的,都是甚麼乘風破浪,願掃天下。隻有這個小壞蛋兒,手指牆角一叢牡丹花,說:‘隻願為此物。’媽媽一看,就擔起心來,生怕你爹臉色一變,拿板子揍他……”


    可如睜著圓圓的眼睛,道:“哥哥要當一朵花兒,那多好玩呀!為什麼爹爹要揍他?”


    紀雲芳微笑道:“那是人間富貴花,爹爹不太喜歡的。隻聽他振振有詞地說:‘我要一個人,站在牆角下,既不稀罕風,也懶得正眼看太陽,慢慢地長著,一天就長一個小葉片兒。高興開花的時候,甚麼時辰也不挑。要是不高興了,多少人看著也不開……’”


    可如聽了,不禁神往,忙問:“那哥哥後來哪兒去啦?”


    紀雲芳嘴唇一動,卻沒有說話。


    她想:“他被爹爹媽媽送走了,送到了北方的草原上,送到了……敵人的心髒裏。一生一世,再也做不成江南的花兒啦!”


    心中陡然一陣酸楚,眼淚斷線珍珠般滾落下來。


    可如見母親哭泣,也不禁哭了起來,抽噎道:“媽媽,媽媽,你別難過!”


    紀雲芳再不能抑,淚如泉湧,扶著香案,哭道:“方宜,方宜,媽媽對不起你!八年啦!媽媽的心,也跟著你的馬車一起走了!”想到愛兒幼年北上,恐怕早已兇多吉少,甚麼平安歸來,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謊話。心中悔恨之極,痛哭道:“好孩子,媽媽的乖孩子,若有來世,再也不要投生在我們家!”


    屈方寧在門外,一字字聽得分明,隻覺心如刀絞,淚落如雨,連衣襟也浸濕了。


    背後忽然傳來一聲低低的、滿帶疑惑的唿喚:


    “小……達慕?”


    他心中驟然抽緊,舉袖擦了擦眼淚,迴頭望去。朦朧之中,認得是禦劍麾下一名小隊長,在福建還陪他玩過的。勉強穩住心神,招唿道:“阿赤隊長。”哭得久了,聲音極是艱澀。


    阿赤看著他淚痕斑斑的臉,奇道:“小達慕,你怎麼了?”南語頗為流利。


    屈方寧手背狠揉著眼皮,故作迷惘,道:“不知道怎麼迴事,我在這裏歇了一會兒,眼睛就難受,眼淚也流出來了。”


    阿赤向他身周一看,長明燈上煙氣繚繞,焚香爐中青煙嫋嫋,便知端的,釋然道:“你這是被煙熏著了,敷一敷便好。”他深知這少年跟主帥關係匪淺,指不定哪天便成了鬼軍的繼承人,不敢怠慢,忙帶他迴了院舍,取了兩個冷水皮袋給他敷眼睛。


    屈方寧躺在床上,雙手捂著水袋,迴想母親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樣,忍不住又流下淚來。捂了一會兒,皮袋都捂熱了,對鏡一照,眼皮還是腫得通紅。心中一慌,想到禦劍迴來,這副模樣,如何瞞得過他?見阿赤與另一名兵士都在走廊門口,屏氣凝神,運起屏息禦化之法,偷偷溜了出去。旋即從冰井裏摸出兩塊冰,躲在假山後敷了半天。他今日大喜大悲,大耗心神,紅熱的眼皮被冰塊清清涼涼地一敷,便迷迷糊糊睡著了。


    一覺醒來,已是滿天暮色。冰塊早已融化,眼睛也不再脹澀。對小池一照,恢複如初。振一振濡濕衣擺,正待起身,忽然心中咯噔一聲:“不對。”


    眼前人影矗然,由廂房直至花廳,三步一停,五步一崗,全是神色謹嚴的皂衣守衛。


    他心中一驚,縮身假山後,從滴水洞中窺望出去。隻見二人抬著一頂青色軟轎,從偏門中讓了進來。抬轎之人腳步極輕,似有若無,顯然身負高強武功。轎中匆匆走出一人,約莫四十多歲年紀,容貌甚是端肅,頜下長須幾縷,望之氣度非凡。他靴底落地,便四周環視一番,想是平時謹慎慣了的。屈方寧忙躲在一旁,心中好奇:“這又是何人?”


    隻見此人腳步一動,徑往花廳中走去。禦劍的聲音亦隨之傳出:“一別經年,文相越發清健了。”


    屈方寧全身一僵,幾乎不敢相信:“文相?難不成是那……南朝宰相文僖麼?”


    那人長揖到地,恭聲道:“不敢,都是托將軍的福。還沒問將軍貴體金安?”


    禦劍懶懶道:“我有什麼好問的?坐著說話罷。堂堂一國之相,何至於跟我們草原蠻子如此客氣?”


    文僖連稱不敢,道:“將軍說笑了。將軍英威神武,德沛寰宇,下臣惶恐,不敢與將軍平坐。”


    屈方寧聽了這幾句對答,再無懷疑。見這位當朝第一權相在敵國將領麵前卑躬屈膝,滿口諛辭,心頭如重千鈞,又兼憤怒憎恨,暗自切齒:“老皇帝是瞎了眼嗎?怎麼找了這麼個狗東西當宰相?”


    禦劍也懶得跟他囉嗦,揮手道:“閑話少敘。我問你,黃惟鬆黨羽近日動作頻頻,廣結鹽政、漕運、關稅、織造、賑貸一眾監司官員,所為何事?”


    文僖驚道:“竟……竟有此事?黃惟鬆為江浙糧運一案,上月才與漕運總督劉汝衡撕破臉麵,互揭其短,抖落昔年舊事,鬧得沸沸揚揚。他這是……為挽迴顏麵不成?”


    禦劍冷笑一聲,道:“那王斯遠與錢雅和結交多日,親如一家,文相想必也不曉得了?”


    文僖袍袖顫動,深揖道:“將軍恕罪!下臣愚昧,一時失察,還請將軍見諒。”


    禦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卻不開口。屈方寧在假山後,見花廳燭影搖動,將文僖舉袖不停擦汗的影子投在窗欞上,心中鄙夷之極。


    隻聽禦劍道:“好,我一條條問你。黃惟鬆主廢戍兵法,趙延堅持不允,他便如何?”


    文僖偷眼看著他的臉色,遲疑道:“……他罔顧君命,擅興征役,留戍廂軍。下臣已替他擬就奉詔不遵、欺謾擅行等十二條罪狀,遲早……”


    禦劍打斷道:“我這戍兵法推行六年,成效如何?”


    文僖滿臉衷心讚歎,道:“仁慈寬濟,百姓將士,無不感恩戴德……”見禦劍神色漠然,忙改口道:“三軍動相牽製,將帥互不識麵,聖上深喜之,以為江山永固之道。”


    禦劍道:“你也不必說得這麼好聽。我教你推行此法,本來也沒安什麼好心。三年一期,分遣輪換,兵無常將,將無常師,屯駐無常,號令不通。幾個老弱病殘,大江南北走了一遭,打起仗來,連自己的帥旗、大麾,都不認得。不過貴國本來就不講究甚麼兵強馬壯,朝堂之上,說話都是幾個病歪歪的文人。對我這番苦心,未必有文太師你認識得這麼深。”


    文僖連聲道:“是,是。不敢,不敢。”


    屈方寧在外聽得這戍兵法的厲害,震懼難言:“這是……抽空兵力,亡國滅族的毒計!”脊背一陣冰涼,羅衫早被冷汗打濕。


    隻聽禦劍道:“黃惟鬆識破個中奧妙,也不稀奇。他這個人城府極深,既有眼光,又不失手腕,小心翼翼又無所畏懼,盡忠而不愚忠,我是很佩服的。”


    文僖大是不自在,舉手在嘴邊咳了一聲。


    禦劍瞥了他一眼,道:“不過比起伶俐、知趣、識大體,比文相就大大不如。嗯,黃惟鬆背著趙延,留戍了十萬廂軍。他哪來的錢?”


    文僖連聲稱謝,道:“黃惟鬆一黨貪枉無度,抽調關稅,哄抬糧價……”


    禦劍笑了一聲,道:“文太師,十萬官兵屯駐操練,這開支使費,是甚麼數目?你身居相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一點小錢難不倒你罷?你貪個十萬兵給我看看?”


    文僖思忖片刻,大驚失色:“黃惟鬆他……他這是……要結黨抱團,牟取暴利,以便……以便……這豈不是私囤軍隊、謀逆犯上的死罪!”


    禦劍冷道:“謀逆犯上?文太師是要參他一本怎地?趙延要是肯動他,還等得到現在麼?你以為那老兒三迷五道,招了一群神神鬼鬼的道士進宮,丹爐一燒,香煙一吹,連自己是誰都忘了?幾丸長生不死藥,就把腦子吃壞了不成?”


    文僖額頭上的汗又冒了出來,隻得點頭不迭,連聲稱是。


    禦劍道:“我南下之時,見家家戶戶貼著甚麼‘鬼虎相啖’圖。貴國百姓憎惡黃惟鬆,尤甚於我。嗯,兵力疲弱,割城失地,總該有個背黑鍋的!這黑鍋他是替誰背的,趙延心裏清楚得很。一個這麼好的靶子,趙延舍得砍了他?換了我,我也舍不得。他親遣心腹,結交富勳,借以養兵,這其中未必沒有趙延的默許。你也別想著一舉扳倒,反正他們要從漕運、織造中撈錢,少不得囤積居奇,結團掠取,到時自有文章可作,不必急於一時。”


    文僖顫聲道:“將軍雄圖大略,目光如炬,下臣……下臣委實不及萬一。”


    禦劍不耐道:“這些客套就免了。最近京中有甚麼要事,說來聽聽。”


    文僖施了一禮,才滔滔不絕述了起來。屈方寧在假山後,隻聽“右丞”“軍國”“尚書令”諸般字眼源源不斷,想是這奸相正在賣國獻媚。心中說不出的厭憎,隻想出去捅他一個對穿。


    忽然之間,一個熟悉的名字傳進耳中:


    “……那禦史臺丞蘇沁,本來也是個潔身自好、秉性正直之人,今年卻為黃黨所籠絡,成日階便是上疏彈劾戍兵法,偏偏朝中又視他為清流領袖,受人追捧,著實有些棘手……”


    他眼前陡然一黑,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禦劍極是不耐煩,皺眉道:“文太師,你身為宰相,一個小小的禦史也扳不下來?這姓蘇的跟禁軍副統領紀伯昭不是沾親帶故麼?你告他一個勾結外戚、裏通外國之罪,不就行了?趙延最怕的就是這個,你是永州人,打蛇七寸也不會麼?”


    屈方寧腦中嗡嗡直響,全身劇顫,雙掌掐得鮮血直流,心中除了驚懼憎惡,更充斥著一種深深的失落。


    一時自己都不敢置信:“我這是怎麼了?難道我原本還對……抱有甚麼希望?”


    文僖應聲道:“是,將軍說得是。”忽然想起一事,從袖中取出一張淡黃色薄絹,雙手呈上。


    禦劍接過看時,見絹冊上列著七八個人名。文僖稟道:“今年年初,下臣手下密探潛入黃府,正值黃惟鬆、王斯遠密議。二人防範極嚴,隻探得王斯遠一句:‘我從未聽過如此匪夷所思的笑話。老黃,你一生務實,怎地老了反而做起夢來?這是將一滴眼淚,滴在燒紅的烙鐵上;是逼著一朵春花,從千裏冰封中盛開。’這兩句話,必不是甚麼閑話家常,其中包藏禍心,茲體重大。下臣暗中調查,尋訪可疑之人。倉促間未能完備,望將軍恕罪。”


    禦劍撚了撚絹冊薄邊,略一思忖,嗤笑道:“說得這麼文縐縐的,無非就是找幾個狐媚的女子,如此這般教導一番,千裏迢迢送進王帳。日後生下一子半女,便是你南國後裔了。這一出叫甚麼?《西施滅吳》,還是《趙氏孤兒》?”掃了一眼冊子,道:“‘莊文柔’,這名字可美得很哪!”


    文僖顫道:“將軍猜得一字不差,黃惟鬆謀劃多年的計策,在將軍麵前,直如……兒戲。這莊文柔,就是神衛將軍莊明義的幺女了。”


    禦劍道:“將門虎女,忍氣吞聲,遠赴北方苦寒之地,未免太看得起咱們了。嗯,這一位更不得了,堂堂一品千金,竟也紆尊降貴,以色侍人。未知流落何方,明珠蒙塵,著實令人心疼。嘖嘖,無一不是名門之後!黃惟鬆這是借的甚麼東風,好大的手筆!”手指一路劃下,忽然“嗯?”了一聲,停在一個名字旁。


    屈方寧聽到“趙氏孤兒”“名門之後”幾個字,腦中如同炸雷轟響,全身一陣潮熱,又一陣冰涼,絕望徹骨之中,又有一層奇異的解脫之意。見禦劍久久凝望名冊其中一處,心中好似火油煎熬,恨不得撲出去搶了過來。


    禦劍目光微動,雙眉蹙起,緩緩道:“美人計也還說得通,這男的……是個甚麼意思?”


    屈方寧雙眼直勾勾盯著窗紙投影,一顆心卜卜狂跳,幾乎跳出胸膛。


    文僖亦揖身看了一眼,猜測道:“依下臣愚見,應是伺機尋仇?”


    禦劍沉吟道:“無論家仇國恨,債主都該是我。何至於繞這麼大一個圈子?”忽然一聲冷笑,道:“原來如此。他要做的不是褒姒,而是……薛平貴麼?”


    文僖不明所以,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還望將軍保重貴體,小心為上。”


    禦劍道:“無妨。我們北方蠻戎,粗莽不文,沒你們那麼多白頭相許,鶼鰈情深。什麼寵姬愛妾,更是瞧得一文不值。黃惟鬆這一滴相思淚,怕是要白流了。”隨手一抖,絹冊碎片紛飛。


    他話語中提及的名字,屈方寧是一個不知。料想這尋仇之事,與自己並不相幹,心中忐忑漸消。伸手一摸,胸口背後衣衫盡皆濕透。


    又聽禦劍溫然道:“文太師見微知著,不愧是國之棟梁。將來種種冗雜事務,少不得還要請你襄助。”


    文僖滿臉放光,喜道:“一切還要多多倚仗將軍。”


    屈方寧心中罵了幾百聲無恥,見窗上黑影一動,連忙深深吸氣,屏息在假山之後。


    二人一前一後走出門來,禦劍見那轎夫目光瑩然,指節隆起,顯是練家子模樣,想到一事,問道:“你們中原武林,高人異士多矣,文相可有涉足?”


    文僖小心道:“這些江湖混混,最不願摻雜朝廷之事,難以驅使。隻招攬了一批不成氣候的第三、第四代弟子,沒幾個要緊人物。”


    禦劍點了點頭,淡淡道:“有一個南海派弟子,叫甚麼石潮音的,我不太喜歡。你看著辦罷。”


    文僖連聲道:“是,是。”退了幾步,上轎而去。


    禦劍也懶得送出門,揮手撤了守衛,便匆匆往西廂房去了。見阿赤隊長直立在門口,問道:“他呢?”阿赤躬身道:“小達慕在房中午睡,至今未醒。”禦劍進門一看,果然還躺在床上,心中一笑:“這孩子睡性好大!”見他一床被子嚴嚴實實地裹在身上,整個人向著裏頭,連頭都蒙了起來。禦劍伸手給他一揭,立刻又嘩的一聲拉了上來,蒙得緊緊的,被子都繃直了。禦劍隔著被子捏了他一下,道:“醒了還裝睡?”屈方寧縮在被子裏,不理會他。


    禦劍坐在他床邊,笑道:“聽說你眼睛給煙熏了?讓我看看。”連被子帶人一起提了過來,按在自己膝蓋上。屈方寧反應更大,死活不肯給他看,使勁掙紮了幾下,又滾迴裏床去了。


    禦劍這才覺得不對了,叫了一聲:“寧寧?”見他離自己遠遠地,全身散發濃濃的抗拒之意,似乎是真心不想跟他說話。心中奇怪:“這孩子生病了?”摸了摸他額頭。手還沒碰到,屈方寧跟被蛇咬了一口似的,拚命把他的手打開了。


    他平日跟禦劍嬉鬧,都是動作很小、很懂得輕重的,這一下卻打得十分認真,足有七八分勁道,簡直算是無禮了。禦劍反而覺得有意思了,又故意碰了他好幾下。屈方寧全身都抵抗著他的手,隻想把他推下去,也不看著他,小小聲地說:“你把我的床坐塌了!”


    禦劍給他逗笑了:“你敢嫌老子重?”也不跟他小打小鬧了,一把抱了過來。他兩條手臂堅硬如鐵,任屈方寧怎麼別扭,也掙不脫了。雖然掙不脫,也還是不肯妥協,臉埋在他臂彎裏,開始裝死了。


    禦劍抱他靠在胸口,下巴抵著他頭發,隻聞見一陣濕氣,一看,鬢角都是濕的。一邊給他擦了擦,一邊低聲笑道:“怎麼忽然就不理人了?”屈方寧抓著他手肘往下拽,閉著眼睛不肯說話。禦劍捏了捏他耳邊,取笑道:“小猴子還學人鬧別扭!”屈方寧飛快地瞪了他一眼,又把臉扭過去了。


    哄小孩的本領與耐心,禦劍都是完全沒有的。逗了他幾句,不見應答,就懶得哄了。臨走見他還裹著自己,看著實在可愛,又多問了一句:“帶你去夜市玩兒?”屈方寧一動不動。禦劍逗他道:“那我找別人一起去了。”原想他立刻要炸毛跳腳,誰知今晚上屈方寧脾氣格外的倔,掙了兩下,居然還是一聲不吭。遂道:“那你自己玩。”隨手提起那雙小虎頭鞋,放在他臉上。


    屈方寧聽他腳步消失在門外,才緩緩鬆開了蓄力已久的拳頭。心中明明知道:“流露出一絲異常,便是前功盡棄。”但內心充滿憎恨,竟是不能抑製。一把攫住那雙虎頭鞋,往地下狠狠一摔,摔得棉花綻出。


    他今天幾度汗流浹背,早已疲憊難當。想到爹爹、舅父就要遭人設計陷害,如何睡得著?翻來覆去,心亂如麻。忽聽喀喇一聲輕響,支摘窗被人打開了,一個黑影悄無聲息地躍入房中。


    他還道是車卞跟自己鬧著玩,隨口道:“二哥?”那潛入之人一語不發,倏然雙掌一動,兩道勁風向他胸口襲來。這一驚非同小可,不及思索,向旁一個翻滾,避開這一掌。那人一步搶上,掌風如刀,向他麵孔劈落。屈方寧一躍而起,急運天羅掌法與之相抗,一邊將身上被衾甩向他,一把叫道:“你是誰?”那人更不答話,身形快若鬼魅地一動,避開被衾,縱躍而上,二指向他一戳。屈方寧隻見眼前幻影閃動,竟無法判定他所指何處。胸口一痛,膻中穴已被點中,頓時全身酸軟,向前便倒。那人輕輕巧巧攬住了他,足尖一點,向院外躍去。屈方寧心中暗叫不妙,見寺後幾名僧侶正在清掃香徑,便要張口唿救。胸口氣息一提,那人便已覺察,冷哼一聲,在他後頸安眠穴補了一指。他腦中頓時一陣眩暈,意識也隨之遠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迷迷糊糊醒來,隻覺胸口、兩肩、腦後幾處穴道疼痛難言,全身氣血運行不暢,連唿吸都十分難過。眼睛勉強睜開一線,隻見身邊重重疊疊,掛著無數層深紅色床幕。身上衣服似乎也被換過了,蓋著一床香氣馥鬱的繡金錦被。


    正自迷惑不解,隻聽腳步慵懶,停在床前。一支翡翠如意從帳外緩緩探入,鉤起重重床幕,又伸到了他臉上。一個薄淡的聲音也隨之響起:“這就是那九華派的小子?”


    這聲音空虛到了極處,也無聊到了極處。雖是一句問話,卻似沒有半點興趣。房中一人亦冷然應道:“是。”


    那柄如意慢慢下滑,挑起了他下巴。屈方寧盡力睜眼,隻看到一個穿著絳紫色錦服的身影。腰帶之下,繡著一簇鵝黃色的百花纏枝圖。


    床前之人打量了他幾眼,道:“也不是什麼國色天香,怎麼就把我那蠢弟弟魘住了?虛靈子,你沒認錯人罷?”


    房中那個冷冷的聲音道:“王爺放心,正是此人。貧道見他與那名福建商人交往甚密,方才抓捕之時,也曾動手相抗,氣力手法,明顯是九華一路。從他懷中,還搜到此物。”左手一彈,一塊木牌飛了過來。


    床前之人接過一瞥,道:“‘靖’?嗯,‘看君不了癡兒事,又似風流靖長官’,好名字。”放下床幕,問道:“找到晉王沒有?”


    屈方寧這才恍然大悟:“他們把我當成了朱少俠。你爺爺的,抓錯人了!”心中大吼大叫,苦於啞穴受製,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虛靈子道:“晉王殿下在崇化寺附近,青靈已趕去稟報了。”那薄淡的聲音道:“那也差不多了。給他喝下罷。”


    虛靈子看著桌上之物,遲疑片刻,道:“齊王殿下,貧道曾見晉王殿下江州造梅、慶州獻象,似乎對這位……並非一時起意輕薄。殿下如此越俎代庖,晉王殿下未必領情。”


    齊王哈的一笑,聲音仍是那般薄淡冰冷,道:“梁惜這個渾小子,他懂得什麼?辛辛苦苦討了幾個月歡心,得了甚麼好處?溫柔殷勤,百無一用。隻有吃到嘴裏,才是真的。”手掌一揮,示意不必多說。


    虛靈子隻得扶起屈方寧,執杯喂他喝下。屈方寧心知不是好物,卻也抗拒不得。入口無色無味,隻是冰涼異常。齊王在旁淡淡道:“半杯夠了。第一次藥性偏重,喂多了受不住。”


    屈方寧兀自在想:“什麼藥會受不住?”忽然全身一激靈,那條冰涼的酒線,竟已順著下行之處,緩緩燃燒起來。一時喉嚨、胸口、肚腹,次第灼熱。酒線徑直往下燒去,連小腹、肚臍下也有一團熱意緩緩燃起。


    這般經曆從未有過,他自然半點不懂,心中還在琢磨:“怎麼這麼熱?”忽覺虛靈子抱在自己腰上那隻手,隔著一層衣服,猶自感覺鮮明,忍不住就想讓他抱緊一些。這個念頭剛剛生出,自己被嚇得心中一緊:“我在想什麼?”


    虛靈子見他藥水剛剛入口,臉頰已經泛紅,也不禁一怔,道:“這藥當真厲害。”


    齊王閑坐桌邊,似乎百無聊賴,聞言道:“此物名字甚好,‘花間一壺酒’。一杯下肚,任他甚麼三貞九烈,也要如饑似渴,春情蕩漾。”看向床上,嘴角一動,道:“燈下看美人,風流靖長官,這是何等快事?過了今夜,晉王不知要如何感激我。這杯謝媒酒,大約是跑不脫了。”


    虛靈子不置可否,將屈方寧放了下來。屈方寧一離開他的懷抱,便覺一陣空虛。心知不妙,忙默運天羅總訣,吐息同調,心意共鳴。少頃,人境漸漸合一,胸口熱意漸散。正待循序漸進,真氣運行至小腹,陡然唿吸紊亂,心髒空空地跳了起來。他心中連聲祈禱:“祖宗,別來!”可惜體內氣息不聽使喚,身上倏然一冷,好似寒冰地獄,手足四肢卻炙熱如沸。那冰火之癥,竟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發作起來。


    這一下可真叫無計可施,全身忽冷忽熱,疼痛煎熬,連動一根指頭也不能夠,更毋庸說運功頑抗了。連帶著那“花間一壺酒”的藥力,也宛如海浪破堤,汪洋肆虐起來。光這冰火相交的威力,已是不能抵抗,何況還有烈性春藥夾雜?剎那之間,控製力全失,淚水頓時流了下來。


    虛靈子聽他唿吸混亂之極,一看之下,眼角都已潮紅,還道藥力太重,攬過他的背,將他上半身扶在床外,臉孔朝下,示意他吐些酒出來。屈方寧體內正是火煉寒冰,哪裏能夠張口?


    齊王見他唿吸粗重,滿臉緋紅,眉心一動,道:“你給他喝了多少,怎地浪成這樣?一會兒洞房花燭,晉王要是死在他身上,我那弟媳找上門來,可歸你應付。”


    屈方寧身上雖然難熬,神智卻清明無比,聽得清清楚楚,心中猶自不解:“為什麼要死在我身上?”目光掃過自己,不禁全身僵硬。


    一襲深紅色錦繡喜服,輕羅千褶,長擺如雲,團團繡著鴛鴦戲水圖樣,正鬆鬆垮垮地穿在他身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花近江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孔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孔恰並收藏花近江國最新章節

主站蜘蛛池模板: 美姑县| 喜德县| 栖霞市| 同江市| 海阳市| 黔东| 沁源县| 应用必备| 二手房| 清涧县| 施甸县| 和静县| 茂名市| 固阳县| 革吉县| 宁远县| 山东省| 宁化县| 马鞍山市| 镇赉县| 墨江| 安达市| 元阳县| 东台市| 马山县| 青龙| 梨树县| 和政县| 尚志市| 三穗县| 顺平县| 东台市| 江川县| 湟源县| 获嘉县| 莎车县| 秀山| 张家口市| 绥中县| 嘉义县| 云南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