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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從未聽過一個人的聲音,能浸透如此多的怨毒與仇恨。隻覺喉嚨被掐得死死的,頸上青筋暴起,連唿吸也帶上了血沫味道。崔玉梅枯瘦的五指緊緊叉著他,整張臉扭曲變形,嘶聲道:“說!謝空迴在哪裏?”


    屈方寧隻覺喉間血腥味越來越重,眼前也漸漸發黑。雙手奮力護住自己脖頸,然而崔玉梅手指好似鷹爪,扣入喉頭數分,哪裏掙脫得開?


    崔玉梅見他雙眼翻白,大口喘息,左手抬起,將他後腦狠狠一按,追問道:“謝空迴那奸賊死了沒有?是不是他派你來的?快說!快說!”


    屈方寧死死拽著她的手,在夾縫中艱難喘氣,眼前景物都模糊起來,神智卻清明異常:“南下之前,迴伯曾囑咐我,千萬別在人前展露功夫,原來有個這樣厲害的大仇家、大對頭!”


    崔玉梅伸指一探他脈搏,全身顫抖,咬牙道:“果真……不錯!那天你全身內力空空蕩蕩,我還以為……你瞞得好!不愧是那奸賊的傳人!我問你,你跟他是甚麼關係?你是他兒子?還是他徒弟?他現下是不是在福建?你說!”


    屈方寧喘息未定,正要辯解,忽聽對街人聲窸窣,竟是車卞在同阿赤隊長交談。料想禦劍就在左近,心中驀然一驚,雙膝跪倒,磕了好幾個頭,咳道:“崔掌門見諒!弟子與謝空迴確實大有淵源,掌門見問,原應據實以告。隻是如今弟子身負大任,情勢緊迫,無法一一訴說。待弟子……事成之後,再來九華山向掌門領死。”連咳帶喘地說完,又重重磕了幾個頭。


    崔玉梅聽他口音忽然變得純正流利,全不是日前所見的手語亂飛、詰曲聱牙的模樣,心中疑霧重重。見他眼神極為誠懇,不時瞥一眼街口,複又懇切地看著自己。細雨蒙蒙,將他鬢發眼睫悉數沾濕,模樣比朱靖還幼小幾分。她心腸遠非剛硬,幾乎便要應允。但想到十多年來日日夜夜折磨自己的喪子之痛,如何開得了這個口?心中思緒起伏,掙紮不休。


    屈方寧側耳聽著對街動靜,見崔玉梅無甚反應,急得又磕起頭來。下頦一痛,卻是崔玉梅強行扳開他的嘴,將兩枚甜腥藥丸喂入他口裏。


    崔玉梅目光如鐵,道:“這是本門聖藥‘憔悴東風’。此藥加速痊愈,頗有神效,隻是毒性難抑,每年春天,都須我獨門解藥克製。你剛才服下的,是今年的解藥。”


    屈方寧被迫服藥,咳了幾聲,仰臉道:“……崔掌門是叫弟子……今後每年都來九華山取解藥麼?”


    崔玉梅冷冷道:“正是。”


    屈方寧急道:“弟子身份低微,恐怕……”


    崔玉梅打斷道:“你派人領取,也無不可。”


    屈方寧還待爭取,隻聽對街傳來熟悉的腳步聲,立刻跪道:“謝崔掌門賜藥!”


    崔玉梅緊緊盯著他一舉一動,心中忿恨陡生,一手掐住他脖頸,切齒道:“你若是騙我,我要你求生不……”


    話音未落,風聲颯然,一把紙傘破空而來,釘入牆麵足足七八寸,勁風刮得她滿麵生疼。禦劍的聲音在背後森然響起:“放開他!”


    崔玉梅心中疑雲大起,緩緩鬆開五指。禦劍一手將屈方寧攬了過來,見他嘴邊沾滿血沫,雙眉緊蹙。屈方寧咳嗽道:“崔掌門把我當成了……那個人。”指了指石潮音屍身,虛弱道:“他剛才……使毒,黃色的……崔掌門中了一些。”靠在禦劍手臂上,咳個不停。


    禦劍認出石潮音麵目,料想他所言非虛。見他脖頸上一圈青紫淤痕,喉頭皮膚下血絲畢露,心中大怒,向崔玉梅冷冷望了一眼。


    崔玉梅被他目光一掃,隻覺一股強大威壓直泠泠逼迫過來,更是疑懼萬分。屈方寧忙拉了拉禦劍的袖子,示意自己並無大礙。禦劍這才伸手給他擦了擦嘴角,道:“怎麼三天兩頭弄成這幅模樣?”


    屈方寧無奈道:“我長了一個好欺負的臉。”


    禦劍仔細一打量,見他一雙眼角微微下垂,睫尾又長又黑,不說話的時候,果然是有點兒委屈受氣的樣子。別人一看他的神情,開口忍不住就軟了三分聲氣,哪是什麼飽受欺負的長相?分明占了天大的便宜。見禦劍看著,故意扁了扁嘴,裝出一個要哭的模樣。禦劍目光稍和,道:“我在這裏,誰敢欺負你?”


    街口人影起伏,卻是九華派弟子捉了一人前來。楊晏揮舞雙鉤,一馬當先,叫道:“師父,盜寶賊抓到啦!可惜石潮音那賊和尚前天已被逐出門牆,又跟石淨光反目……咦?”見到地下兩具屍首,大喜過望,道:“原來師父已經手刃奸賊,太……太好了!”提起腳來,狠狠碾在石潮音臉上。


    崔玉梅這才從禦劍身上收迴目光,瞥向被俘之人,問道:“你就是石天清?”


    那人披頭散發,一身衣衫破破爛爛,滿身瘀傷,低聲道:“弟子正是。”


    崔玉梅向玉笛、古琴一指:“這兩件東西,是你偷的?”


    石天清看了一眼,目光毫無波動,道:“是弟子從九華山上帶走不假,然而……並非偷竊所得。”


    宗言揮起劍鞘,狠狠抽了他後腦一下,道:“惡賊,還要說謊!”


    崔玉梅冷笑道:“這兩件寶物在我九華靈臺之下,已逾十年。不是偷的,怎麼會到了你手上?”


    石天清吃了這一擊,全身搖搖欲墜,幾乎跪不起身,仍支撐道:“是東山那位柳掌門送給我的。”


    崔玉梅放聲大笑,笑聲中充滿譏嘲之意。石天清神色不改,道:“二月初四那天,我攜千金上山,願以舟山百頃漁田,換取此物。那日崔掌門不在山上,我隻得在靈臺邊苦苦等候。柳掌門……那時我並不識得他,——見我頻頻仰望,便問我:‘你是不是想要那臺子下的東西?’我直承道:‘是。’他又問:‘你是為自己,還是為親愛之人?’我答道:‘為天下蒼生!’他看了我幾眼,笑道:‘好,送給你!’說罷縱身而上,取了給我。我又驚又喜,詢問是否要向崔掌門稟報一聲。柳掌門擺手道:‘東西是我……的,跟那小妮子有什麼相幹?’”


    崔玉梅笑聲不絕,道:“說得好!柳掌門還跟你說了什麼?”


    石天清聲音如常,緩緩道:“他還說,崔掌門……羈於世俗,多半不能領會他的良苦用心。若有人前來追問,隻要不理不睬,其怪……自敗。我謹遵柳掌門指令,隻求脫身……”


    楊晏大怒,叫道:“放屁!你這奸賊寫信求救,說遭人圍攻,命在旦夕;又說我們顛倒黑白,蠻不講理,讓你南海派的師叔師弟,抓到就遠送海外,以便死無對證!隻求脫身?你哄三歲小孩罷!”


    石天清驚道:“甚麼?我幾時寫過這等書信?”


    崔玉梅隻道他裝瘋賣傻,抵死不認,怒哼一聲。楊晏、宗言舉步上前,將石天清圍在中間。隻聽一聲壓抑慘叫傳來,似乎遭受了巨大痛楚。


    屈方寧見石天清跪在地下,全身顫抖,背部被汗水浸透,好生不忍。足尖一動,禦劍便攬住了他:“寧寧,他人門戶之事,不可隨意摻和。”


    屈方寧隻得答應。片刻幾人散開,石天清手足軟垂,如同虛脫了一般。崔玉梅一眼也不瞧,向禦劍道了一聲:“大當家,今日得罪了。”


    禦劍漠然道:“江湖無日不風波,還望崔掌門今後帶眼識人。”


    崔玉梅哼了一聲,握著那玉笛瞧了片刻,冷笑道:“你終究狠不下心對他下手。羈於世俗的……到底是你,還是我?”將玉笛向楊采和一拋,率眾離去。


    屈方寧一迴院舍,便被禦劍按在椅中,查看傷處。見他神情專注,忍不住撲哧一笑。


    禦劍看著他咽喉瘀傷,隨口道:“笑甚麼?”屈方寧道:“你剛才兇得很,怪不得別人都怕你。”禦劍眉弓一蹙,道:“老太婆傷你,怎能輕饒?日後打下皖南,大哥一把火燒了她們九華山。”見他仍然笑嘻嘻地看著自己,也不禁嘴角一翹,道:“傻笑個什麼勁?”


    屈方寧想了想,道:“想跟你討一件功勞。”取出那本江南織造法絹冊,交了給他。


    禦劍一翻之下,詫異之極,站直道:“這是哪兒來的?”屈方寧如此這般敘說一番,又伸出手掌,邀起功來。禦劍一邊察看冊子,牽了牽他的手,道:“你要是在我軍中,倒是可以記上頭功一件。”屈方寧立刻就要奪迴,嚷道:“那還是以後再給你,不然豈不是吃了大虧!”禦劍哈哈一笑,把他抱了起來,向空中舉了舉,道:“給都給了,怎能反悔?”屈方寧抱著他脖子,討價還價:“那你先給我記著。”


    禦劍應道:“嗯,以後再給你補上。”目光移到他臉上,想著他這個小臉孔上戴著鬼軍麵具的樣子,心想:“這孩子跟著我,不知要被寵成什麼樣。”作勢一甩,將他輕輕地放在地上。


    屈方寧卻在暗自琢磨:“這甚麼‘憔悴東風’,一年要來拿一次解藥。我身邊哪有可指使的人?須想個法子,把這奴隸身份去了才是。”摸了摸脖子,心中一陣後怕:“他剛才若是早來片刻,老子這個腦袋,還保得住嗎?”


    織造法既已取得,江南之行也就此告終。臨行之前,禦劍特意勻了半日,帶著屈方寧四處掃蕩,花街夜市,大肆采買一番。不一時,紅日西墜,天色沉沉,滿川飄著些若有若無的梅雨。說要打傘,未免顯得大驚小怪了。但就這麼無拘無束地走著,一會兒工夫,衣服麵子全潮嗒嗒的了,灰頭土臉的,渾身都不痛快。二人走迴橋下,正好一籠熱騰騰的豬油糕新鮮出鍋。屈方寧擦了半天麵上蛛絲,正是極不清爽,立刻把兩個袖子挽得高高的,跟別人搶豬油糕去了。


    禦劍正在後看著,聽身後一人喚道:“喻大當家。”卻是朱靖。幾天不見,神色頗有些憔悴。即問道:“你師父沒與你為難罷?”


    朱靖緩緩搖頭,道:“沒有。”抬目望著他,道:“聽說你……你們就要迴去了,不知幾時動身?”


    禦劍道:“就在明日。”見屈方寧仗著力氣大,把前麵排隊的人都撞得東倒西歪,不禁一笑。


    朱靖隨他目光望去,隻見到一團暖金色的身影,在夜色微雨中醒目之極。問道:“那是少東家麼?”


    禦劍笑道:“是啊。你看,像不像一個小太陽?”


    朱靖澀然道:“嗯,是喻大當家的小太陽。”


    禦劍聽他語氣甚是苦澀,不明所以,道:“他這衣服的料子,名叫‘九骨十色雪金緞’。朱少俠若是瞧得上,拿幾匹送人不妨。”


    朱靖搖頭謝絕,心中說:“我要來做什麼?難道還能變成第二個太陽麼?”


    屈方寧如願奪得豬油糕一包,樂顛顛地跑了迴來。見了朱靖,熱情地招唿一聲,又把手裏的糕點遞給他吃。自己卻沒一點愛惜,胡亂咬了兩口,就不要了。屁股一挪,坐到垂楊柳底下,又拉著禦劍坐在自己身邊,聽油篷船裏的爺爺說起故事來了。


    朱靖也執劍坐在一旁,默默聆聽船中低訴的、蒼老的聲音:“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住在河邊的女孩子。不知何時起,河邊泊了一艘船,船裏是一位進京趕考的楚州書生。兩人互不相識,朝朝暮暮,一個在樓上刺繡,一個在船裏念書。


    有一天,這個女孩子推窗倒水,鬥然見到了這位書生。一見之下,恍然如夢,手裏的銅盆咣當一聲,落在地上。


    自此之後,日子也沒甚麼變化。依然是互不相識,朝朝暮暮,一個在樓上刺繡,一個在船裏念書。十八天之後,書生乘船入京。後來,女孩子也嫁做人婦。從始至終,沒有片語相交,甚至連眼神都不曾相對。


    多年以後,河邊起了一場大火,這個女孩子困在樓上,沒能逃脫。別人在瓦礫廢墟裏,撿到了一樣東西。


    這東西有拳頭大小,不像木頭,也不像石頭。外殼堅硬,內裏卻柔軟異常。四鄉八裏,沒有一個人識得。


    直到一位大膽的軍士,舉刀一劃兩半,這東西才顯出本來麵目。


    ——那是一顆心。


    隻見剖麵之上,文理分明,繪著垂柳數株,小樓一座。樓下係著一隻小船,船上一位書生模樣的少年,正在臨窗遠眺,眉目清晰如畫。舉刀再剖,片片皆是如此。


    人們嘖嘖稱奇,傳為異聞。恰好楚州書生的朋友路經此地,見畫上之人麵目熟悉,栩栩如生,大奇之下,攜心一片而歸。楚州書生聽聞此事,頓時大放悲聲,問朋友:‘心在何處?’朋友取出一枚小盒,答曰:‘就在此間。’書生焚香叩拜,含淚而啟,——心已不複存,隻餘一汪碧血而已。”*


    朱靖不禁為之動容,隨後又想到:“不知我死的時候,心裏的畫會是甚麼模樣呢?”


    想來一定會有師父、師兄、師姐,會有九華山高聳入雲的靈臺。多半還會有這麼一麵湖泊,一座青石橋,橋上張著一把紅傘……朝陽將傘骨照得纖毫畢現,傘麵上題著兩句再也找不到的詩。


    那麼,別人心裏的畫,又刻著什麼人、什麼物事呢?


    屈方寧靠在禦劍身上,聽得睡著了。禦劍拉著他的手站起來,他還沒有醒過來,要睡不睡的,一路跌跌撞撞。禦劍隨他亂走,偶爾看他一個踉蹌,差點栽倒,才笑著把他攬迴身邊。


    朱靖在後默默地跟著,最終甚麼也沒有問出口。


    迴到院舍,雨絲又濃密了一些。屈方寧總算醒了,見朱靖低聲道別,轉身便要離去,忙叫道:“朱少俠,你等等!”從院裏取了一把紙傘,給他撐了起來,道:“小心淋濕了。”


    朱靖一時不知是何滋味,隻得道謝接過。眼見傘麵上花瓣紛飛,題著“任是無情也動人”之句,正是那天禦劍買給他的。


    他撐著紙傘,直至身後傳來關門之聲,才緩緩舉步而行。心中迷迷糊糊,不知要往哪兒去。


    青石橋上,一人張著一把紅傘,向他走近。


    數尺之遙,一紅一白兩朵傘花佇立微雨中,不再前行。


    朱靖微微抬起傘麵,看著來人:“晉王殿下。”


    梁惜頭發衣擺皆濕,靜靜地看著他。


    朱靖撐傘立了片刻,道:“晉王殿下曾說要請我喝茶,不知還作數麼。”


    梁惜立刻手忙腳亂,淡定全無,慌忙道:“作數的,作數的!”急忙吩咐隨行侍衛,十萬火急,趕去城裏最好的茶樓訂座。


    朱靖卻自顧自走下橋頭,坐在岸邊一張石桌旁。向提壺賣茶的人招一招手,要了兩碗團茶。


    梁惜收了傘,老實地坐在他對麵。見朱靖端了一碗,也連忙捧起另一碗。他一介富貴王侯,幾時吃過這般粗茶?那茶碗也膩膩的甚是粘手,望之不潔。


    朱靖目視茶上白氣,道:“你吃不慣罷?”


    梁惜忙道:“吃得慣!怎麼吃不慣?”立刻啜飲了好幾口,燙得舌頭都麻了,猶自含淚讚賞道:“好茶!”


    朱靖笑了一下,神色又恢複平常,道:“你不要勉強。”


    梁惜道:“我沒有勉強。”注視他道:“我是心甘情願。”


    朱靖依然低頭看著茶碗,良久,開口道:“晉王殿下,對一個人……神魂顛倒,意為之奪,那是甚麼感覺?”


    梁惜的臉一片燒紅,舌頭都幾乎伸不直,傾盡所能描繪道:“朱公子,對一個人神魂顛倒,就是……見他欣然而笑,就情不自禁地滿心歡喜;他身遭片刻疼痛,都恨不能以身代之。”


    朱靖全身一震,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艱難道:“原來……如此。”


    梁惜道:“朱公子,若是有人要與你為難,我也情願……以身代之,百死無悔。”


    朱靖頭垂得更低,低聲道:“嗯,謝謝你。”


    梁惜聽他話語帶著鼻音,大吃一驚。再一看他麵前的茶水,不知滴落了甚麼,正自漣漪晃蕩。


    他慌得站了起來,渾身搜尋著錦帕,不知自己說錯了甚麼,惹得別人如此傷心。


    忽覺衣角被人扯了幾下,卻是個髒兮兮的小傻子,黑亮黑亮的手正在摸他的蜀錦腰帶。


    梁惜大皺其眉,張口便要叫侍衛。忽想到朱靖在旁,咳了一聲,換上和善笑臉,溫言哄了幾句,還給了他一個小金錠。


    小傻子接過金子,放進嘴裏咬了兩口,嘿嘿傻笑了幾聲,向橋頭方向指了指。


    梁惜迴頭一望,梅雨寂寂,柳絮亭亭,哪裏還有朱靖的身影?惟餘空桌、孤傘、冷茶而已。


    *文中“心畫”故事譯自清代黃均宰先生《心畫》。


    第二天,禦劍一行北上出關。不過七八日,已至南朝、千葉兩國交界處,關隘險峻,滿天風沙。屈方寧聽關內的老人家豁著一張嘴,說著什麼“磨裏關”。到界碑旁一看,不禁失笑。隻見“莫離關”三個遒勁大字,殷紅如血。夕照之下,平添幾分悲壯之意。


    禦劍換了衣冠,關前勒馬,向他笑道:“一過此關,大哥兩個字就叫不得了。你還是趁現在多叫幾聲,免得吃虧!”


    他也就是隨口戲弄,料想屈方寧必然又是把臉一扭,迴一個“不叫!”


    不料他今天出奇的乖順,從鬥篷下的麵紗中偷偷一覷,有點兒不樂意,又有點兒使壞地叫了一聲:“——大哥!”


    然後很得意的飛了他一眼,一拍馬,噠噠噠地奔入萬裏黃沙。


    禦劍怔在原地,隻覺一陣異樣的蕩漾感,陡然從心中升起。這情形並不陌生,早在那夜什察爾城的大帳中,就有過一次。但今天更是強烈得多,胸口幾乎漲滿,連唿吸都不對了。


    他蹙眉看著黃沙中那個身影,隱約覺得有些不妙。屈方寧也沒走多遠,見他遲遲不跟來,也勒馬迴轉,在那裏等他。


    禦劍搖了搖頭,縱馬跟了上去。


    三月底的妺水,岸邊開滿了雪白的素簪花。


    小亭鬱沒精打采,腿上放著一個大大的花環,拔一朵,歎一口氣。


    虎頭繩也長高了一些,依然是一張娃娃臉,蹲下道:“小將軍,我再做個花環兒,給小屈哥哥送去。”


    小亭鬱嗯了一聲,精神才長了一點,問道:“他迴來了?”


    虎頭繩道:“就在這兩天。”沿著棵子坡邊的白石頭一路跑下去,沿岸摘起花兒來了。


    小亭鬱無可無不可地點一下頭,自己推著輪椅,碾著地上硬茬般的黃草。


    遠遠聽見一陣嘲雜喧鬧,又間夾歡唿之聲,抬頭一看,十來匹鞍轡鮮明的駿馬馳於水邊,卻是大王子我龍必率領一眾王公子弟,正在踏春狩獵。


    他眉心一皺,掉頭就要離開。屈林的聲音卻懶懶響起:“喲,這不是我的好表哥麼?看來今天心情不太好啊,要不要我叫一個人來陪陪你?”


    小亭鬱惱他已久,聞言隻道:“你少騙人了。我知道他不在這裏。”


    必王子聽到二人對答,也勒停了馬匹。屈林向小亭鬱一笑,道:“我說小公主呢。人家也是個愛紅臉的,說話小聲小氣的,跟你再合適不過。你以為是誰?”


    小亭鬱不願理睬他,伸手去扳木輪。必王子今天獵物不豐,原本就沒什麼好氣。見小亭鬱神色冷淡,想起他當日出賣車唯、秋場大會為那賤奴拍手喝彩之舉,新仇舊恨,一齊翻湧上來。心生一計,故意轉頭問道:“阿古拉,母後曾經說過,兔采妹子的婚事萬分要緊,務須慎重,是不是?”


    阿古拉迷惑不解,見王子狠狠瞪了一眼,才頓悟拍胸道:“是啊!”


    必王子瞟了一眼小亭鬱雙腿,道:“人品家世,那是母後定奪的,我不好插手。不過嘛……關係我妹子終身大事,做哥哥的自然要多慮一些。”


    小亭鬱見他一雙眼睛不懷好意地打量自己下半身,曉得他沒安好心,揚聲就要喊虎頭繩。


    未及出口,車唯、阿古拉幾人一撲而上,七手八腳,將他嘴巴按住,雙手反剪。必王子一躍而下,袖子一挽,麵帶詭笑,走近道:“天神可鑒,我可不想看你腿中間那個玩意!唉,為了妹子,隻得委屈一下自己的眼睛了。”一伸手,就來剝他的褲子。


    屈林在背後咳了一聲,被必王子橫眉一掃,聳了聳肩,道:“那邊有隻黃羊,我先去捉著,你們請便。”轉身懶懶地走遠了。


    小亭鬱雙目睜到極致,拚盡全力掙紮。隻是體虛力弱,何曾掙脫得開?不過嘴裏“唔唔”幾聲罷了。周圍一眾幫兇個個麵露淫笑,必王子在他衣內好不容易摸到褲帶,埋怨道:“穿得這麼多!”啪的拉斷,便要運勁下扯。


    小亭鬱滿心羞憤,不及思索,右肘在輪椅扶手邊一個浮鈕上狠狠一撞。隻見一道黑光倏然飛出,必王子驚叫一聲,慌忙向後閃避,隻覺耳輪劇痛,已被擦破好大一塊,鮮血涔涔。


    幫兇無不大驚失色,忙上前察看。小亭鬱立刻倒轉木輪,一連退開兩丈有餘。


    必王子一摸耳朵,滿手血跡。見一支黑色硬弩牢牢釘在地下,氣急敗壞,死死盯著小亭鬱,起身便要撲上。小亭鬱背心抵住了輪椅椅背,手中卻端起了一隻小巧的機關弩盒,對準了他兩眼之間。必王子怒不可遏,吼道:“你敢!”


    小亭鬱虎口脫險,重重喘息,手卻沒偏了半分,顫聲道:“你敢,我就敢。”


    必王子見那硬弩斜紮入泥土足足一半,知道此物厲害。但他仗著人多勢眾,也不憚於上前討教討教。向車唯使個眼色,正待擼袖子齊上,隻聽屈林在遠處遙遙道:“王兄,亭西伯父生辰將至,撕破了麵皮,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必王子這才想起這層關係,倒也不敢再造次。但心中怒火難抑,見小亭鬱仍直直舉著機關,向他唾了一口,狠狠道:“你等著,以後有你難過的日子!”


    小亭鬱見一眾人馬消失在天邊,隻覺全身癱軟,手臂軟軟垂了下來。複又感激地看著手中機關,將黑色的盒子緊緊抱在胸前。


    寒冬已過,地窖中依然森冷如冰。


    屈林揮掌急劈刀刃一側,寒氣激發,地上十餘支蠟燭悉數熄滅。


    屈方寧溫順地立在一旁,讚道:“主人進步神速,小人自愧不如。”


    屈林嗤笑一聲,一掌劈出:“一去兩三月,跟你的情郎如何了?”


    屈方寧遲疑道:“說不好。這幾天他對小人的態度,有些捉摸不透。”


    屈林掌風一收,轉過身來:“怎麼?”


    屈方寧凝神迴憶道:“不知為何,他看小人的眼神似乎有些厭煩,話也不願多說了。”


    屈林詫道:“厭煩?是不是你失口說錯了什麼?”


    屈方寧堅定道:“絕無此事。”


    屈林也蹙起了眉,替他思索了一會兒,也別無良策,隻道:“禦劍天荒心思叵測,那是出了名的。時至今日,那也耗不起了。你還有甚麼壓箱底的招數,趕緊給我使出來!”


    鬼城三月,積雪未消,山路兩旁堆滿冰碴。


    主帳地下的火龍已經棄之不用,帳內隻有半盆炭火,燒得半明不暗。禦劍仰在狼頭椅上,胡亂翻著一本棋譜。聽門外走過冰碴的聲音停了下來,巫木旗親熱萬分地招唿道:“小錫爾,好久不見你啦!”


    他眉心一動,眼睛雖然還在書上,這一頁卻說什麼也看不進去了。聽二人在外拉手搭肩地說了半天話,巫木旗才樂嗬嗬地進來報告:“將軍,今晚上小錫爾跟你睡。”


    禦劍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屈方寧立刻在旁接話:“我二哥把我的床占了。”


    禦劍目光落迴書上:“嗯。”


    屈方寧站在原地,有些手足無措。瞅著巫木旗哼著小調出去了,很小心地靠過來,坐在他腳邊。見他全副心思都在那本書上,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小心地挑起一個話頭:“將軍,你要看我練箭不?”


    禦劍瞟了一眼雜草叢生的練武場:“明天吧。”


    屈方寧挖空心思地找話:“將軍,你看的是什麼書?”


    禦劍把書正麵給他看了一下:“圍棋。”又收迴去了。


    屈方寧揣摩著他的神色,試探問:“這個……能不能教我?”


    禦劍揭過一頁,倦道:“以後再說。”


    這下他可沒轍了,隻能一個人坐在那裏,寂寞地撥著炭火。長夜漫漫,春困秋乏,一會兒就打起哈欠來了。禦劍在一旁毫無語氣地說了句:“去睡。”隻得應了一聲。往他寢帳床上一躺,端端正正地枕著自己的麻布單袍,滿心焦慮,哪裏能夠合眼?


    等了好久,好不容易禦劍才大步走了進來。來到床邊,把他特意鋪得整整齊齊的紫貂衾被掀在一邊,另蓋了一條單被。屈方寧眼巴巴地看著,見他鐵了心不搭理自己,許多鬼主意都隻能爛在肚子裏,心中煩躁之極。咬了半天手指,還是決心豁出去試一試,瞟了幾眼他左手的位置,偷偷地把自己的手伸過去,藏在他寬大的手掌下。見他沒有反應,又大著膽子握住了他的手。人也轉了過去,一眨不眨地看著禦劍在黑暗中的輪廓。


    片刻,禦劍緩緩睜開眼,似有些不悅地迎上他的目光:“你看得見?”


    屈方寧在枕上轉了轉頭:“看不見。不過我感覺得到。”


    禦劍目光動了動,一語不發,把他的手反握住了。


    屈方寧有了這個保障,底氣也上來了一點,看著他的臉,說:“將軍,要是我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你告訴我,罵我也可以,我會改。你……不要生我的氣。”


    禦劍道:“沒有。”語氣更淡,道:“是我自己的問題,不關你的事。”


    屈方寧乖順地嗯了一聲,心中隱隱有些失落。


    不知睡了多久,大概東方未白、將醒未醒之際,隻覺全身被擁抱在一個寬厚溫暖的懷抱中,枕著的也由衣服變成了手臂。遠遠聽見鬼城中吹起長長鼓角,想是點卯的時辰到了。察覺禦劍抱著他的手動了動,似乎覺得懷裏有些不對,低頭看了一眼,鬆開了他腰上的手。


    他睡得正舒服,可不願意就此醒來,催著自己又睡過去了。


    就這一恍惚的時刻,似乎濃睡了許久,又仿佛隻打了個盹。依稀覺得禦劍將他推開了一些,寬大的手掌捧住了他後腦,垂落到他臉上的頭發也被撥到了耳後。


    朦朧中猜到禦劍在凝視他的臉,心中不很清楚地想:“我等一下要啪的睜開眼睛,嚇他一跳。”


    念頭還未轉完,肩頭被甚麼按住了,接著一股炙熱的氣息迫近過來,在他嘴唇前停留了一瞬,吻了上來。


    他心中一個激靈,瞌睡徹底醒了,腦子卻是一片迷糊,背心也是一陣潮熱。片刻,唇上的觸感退去,料想禦劍立刻就要發覺,隻得假裝掙動一下,唔了一聲,眼皮緩緩睜開一線,對上禦劍近在咫尺的深邃眼睛。


    禦劍麵不改色道:“你說夢話了。”


    屈方寧心中一寒,眼神也有些閃爍,輕聲問:“我……說什麼了?”


    禦劍坐起身來:“沒聽清。”披了一件單衣,赤足走了出去。屈方寧忙叫了一聲:“將軍!”禦劍頭也不迴,出帳去了。


    這態度比昨天還冷了十倍,屈方寧無計可施,隻得垂頭喪氣地爬起來,滿心疑慮地迴去了。


    奴隸們一早就開始勞作,迴伯也佝僂著背,在羊圈一隅默默打著豆餅。


    冷不防背上一沉,屈方寧趴在他身上,有氣無力地說:“迴伯,你讓我不說夢話的法子,今天失靈了。”


    迴伯聽他的語氣,也是個半真半假,轉頭狐疑地看著他。


    屈方寧無奈道:“我自己沒有聽到。是別人說的。”


    迴伯在身上擦了擦手,示意他伸手過來。一搭他脈搏,滿心震驚,泥塑木雕般怔在原地,眼望著屈方寧,許久才苦澀道:“憔悴東風!你遇上崔師……崔玉梅了?”


    屈方寧低低嗯了一聲,道:“她是你的仇家麼?”


    迴伯苦笑道:“她是我的……債主。”搭在屈方寧腕上的手指輕輕顫抖,微喟道:“是我害了你!”


    屈方寧搖搖頭,道:“崔掌門答允賜我解藥,隻是每年都須派人去九華山取。”


    迴伯看著他的麵孔,緩緩道:“她是要知道我在哪裏,以便親手將我碎屍萬段。”


    屈方寧道:“嗯,我猜到了。怎能讓這惡婆娘如願?”握著自己的手臂,也苦笑了一聲:“想來這毒性發作,也不比那火煉寒冰難捱。”


    迴伯憐惜地摸了摸他的頭,道:“你捱不住的。”低頭沉吟片刻,已有計較,道:“明年春天,我去給你拿解藥。”


    屈方寧急得一把拉住他袖子:“我才不稀罕那狗屁解藥!你要是……我寧可現在就死了!”


    迴伯嘴角上挑,道:“甚麼死不死的?”把他抱在懷裏,帶著笑問道:“忘了自己說過什麼了?”


    屈方寧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眼淚也湧了上來。


    迴伯也是一陣心酸,繼而又笑了笑,寬慰地拍拍他的背:“功夫是她高一些,不過捉迷藏的本事,未必比得上我。”又狠狠道:“咱們想個法子把她捉起來,讓她給你把毒全解了,好不好?”


    屈方寧本來已經哭了,給他一哄,才破涕為笑,道:“你別冒險。”


    迴伯道:“我理會得。”又低聲道:“你肝關左下脈弦,封得好好的,絕無夢囈之虞。誰跟你說的?”


    屈方寧這才放下心來,卻更不明白了:“禦劍天荒騙我做甚麼?”想到他忽冷忽熱的態度,更是沮喪,靠在迴伯背上,懶得再動彈。


    巫木旗昂頭挺胸地立在黑如密雲的方陣前,斜眼瞟著大麾下神思不屬的主帥,咳了一聲。


    禦劍迴過神來,把卯冊向一旁軍姿挺拔的統領一扔,撐著手臂,凝望臺下將士。


    巫木旗瞅著他的麵具,小聲嘀咕一句:“小錫爾有那麼鬧騰嘛?”


    禦劍恍如未聞,兀自望了半天,才道:“老巫,什麼事……你煩又煩得很,又忍不住要去想?”


    巫木旗立刻道:“太多了!比如吧,為什麼小錫爾送的酒,總是一會兒就喝光了?為什麼老巫才三十歲,這張臉就老得跟馬似的?……為什麼靠這張臉就是騙不到酒?煩哪!一想就煩得很!……”


    見禦劍冷冷地瞥過來,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忽然靈識灌頂,神秘地一笑,道:“將軍,我知道你為什麼事煩惱。”


    禦劍微詫地轉過身:“哦?”


    巫木旗得意道:“小郡主的婚事嘛!女孩兒也這麼大了,該是嫁人的年紀啦!可是這千葉國裏,配得上咱們小郡主的少年子弟,簡直一個也沒得!依老巫看,隻有一個人,跟她最是合襯。”說著,向東麵山腰一指。


    禦劍順他所指一看,一個人影正蹲在主帳門前等著。見巫木旗看見他了,立刻跳了起來,把手揚了幾揚。


    他想也不想,斷然否決:“不行!”


    巫木旗怪道:“怎麼不行?礙著他當過奴隸啦?現在是奴隸,總不見得一輩子都是奴隸。難道他以後不是你的那個兒……義子?”


    禦劍蹙眉道:“我不是說這個。”


    巫木旗惋惜地嘖了一聲,又扳著手指數起來:“四王子勇猛精幹,就是性子太烈,小郡主如嫁了他,天天都要打架;阿迪亞性子柔和,可惜口齒過於笨拙了;車唯是個浪蕩的混小子……”盤檢一番,都不甚滿意,長籲短歎,忽然好奇道:“將軍,你是看中了哪家小姑娘,要把小錫爾配給她?”


    禦劍一怔,道:“沒有。”琢磨了片刻,囑道:“你給留意留意?”


    巫木旗一聽要做媒,簡直太願意了,滿口答應。禦劍向東瞥了一眼,煩躁難言,軍氅一甩,找車寶赤喝酒去了。


    屈方寧在帳外等了一天,也不見禦劍迴來。將近傍晚,才終於等到了,卻正眼也不看他,徑直把帳門一掀,彎腰進去了。巫木旗安撫道:“將軍為小郡主的婚事煩著呢,咱們不理他。”撕了一條油滋滋的烤羊腿給他,又問他覺得什麼樣的女孩子最可愛。


    屈方寧尋思一會兒,道:“脾氣好的,會幹活兒,不會隨便動手打我。”


    巫木旗一聽,小郡主徹底沒戲,連連歎氣。屈方寧好奇道:“為什麼問這個?”巫木旗坦然道:“物色人選,給你成親呀!你這個年紀,別人的兒子都會叫爹啦!”


    屈方寧迷惘地嚼了幾口羊肉,呆呆道:“我沒想過。”


    巫木旗道:“那趕緊想啊!娶老婆可是人生頭等大事,頭一個馬虎不得……”


    主帳帳門一動,禦劍的聲音傳了過來:“過來練箭。”


    屈方寧一躍而起,大聲應道:“是!”一溜煙兒跑到習武場,唿唿地喘著氣,連忙把弓解下來,挽在手臂上。禦劍靠著邊上粗粗搭成的桍木圍欄,離他足足一丈多遠,向箭靶示意一下。屈方寧著意表現,使出渾身解數,單擊、連擊、分擊,箭飛如雨。見他仍是冷冷的沒有反應,特意耍了一個小花招,掐去箭尾鐵鏑,一連七八箭,串連成一條彎彎曲曲的箭龍。禦劍瞧了片刻,掃了他一眼,道:“花樣真多!”接過他的弓,箭光一動,將那條箭龍從頭到尾劈成兩半,直中紅心。


    屈方寧長長倒吸一口氣,崇拜道:“將軍真厲害!”禦劍舉弓在他頭頂一敲,斥道:“你個屁!”屈方寧被他識破,馬上笑了出來。禦劍目光中也露出笑意,臉色仍無變化,道:“自己練。”轉身走了。


    屈方寧嘴上答應,心中石頭落地:“總算老子手段高明,把他哄了迴來。原來是為了他侄女的婚事,那也怪不得!那女的心腸歹毒,兇惡異常,誰要是娶了她,真是上輩子不積德!”眼珠骨碌碌一轉,忽然有了一個上好人選,胡亂練了片刻,忙忙地就下山找屈林去了。


    屈林聽他說完,嗤了一聲:“這位昭雲郡主大名鼎鼎,是禦劍天荒的心肝寶貝,傳說身家不菲,光連雲山下就有二百裏封邑。你以為想結就能結的?”


    屈方寧跪在一旁,給他捏著小腿,聞言隻垂首道:“小人也就是覺得……主人跟這位郡主,對於鞭打小人之道,必定很有共鳴。”


    屈林哈的一笑,道:“我打你了?在哪兒?”在他身上亂摸一氣。屈方寧吃不住癢,笑得向他身上倒去。屈林摸了他幾把,捏住了他的下巴,在他嘴上啵的親了一口。


    屈方寧這下算是想起來了,忙問:“主人,你早上……會不會……”屈林催道:“早上什麼?”屈方寧支支吾吾,心想:“這也沒甚麼說頭,多半是他弄錯了,把我當女人了。”屈林卻似乎明白了,點頭道:“哦,男人嘛,早上那根東西是管不住。”瞟著他笑道:“怎麼,要主人給你紓解紓解?”


    屈方寧忙道:“不用了,不敢。”心道:“原來他這方麵,也就是個普通男子而已。”禦劍在他心中,自然是矯矯不群、非人而近天神的,一時感覺十分新奇。


    如此七八日,禦劍對他還算和緩,隻是有一天空了沒來,隔天一進帳門,禦劍劈頭就問:“你去哪兒了?”語氣非常不好。


    屈方寧也被他嚇著了,顫聲道:“小……小王爺過生辰,我伺候了他一天。”


    禦劍也略覺失態,清了清嗓子,語氣放緩,道:“以後記得要跟我說。”


    屈方寧老實地答應一聲,又嘀咕道:“那你自己也經常出去了!”


    禦劍氣笑道:“那我以後也跟你說一聲?”


    屈方寧估摸了一下自己的分量,客氣地拒絕了。忽聽山下大地震顫,城中人聲沸騰,正自好奇,禦劍開口道:“你生日是甚麼時候?”


    屈方寧不知其意,答道:“八月十五。”


    禦劍仰迴椅子上,淡淡道:“那可不湊巧,來得太早了。”


    他還要問,禦劍不耐煩地指了指練武場後山:“自己去看。”


    屈方寧滿心好奇,奔到後山一看,隻見天邊黃塵滾滾,地動山搖,十六頭雪白的巨象,正從草原盡頭踏步走來。


    他震驚之下,竟而無法開口。見禦劍走到身邊,遙遙向暹羅使者示意,喉頭哽咽,道:“將軍,這是送給我的麼?”


    禦劍聽他聲音顫動,嘴角一動,道:“是啊。答應過你的。”看著象群,微微一笑,道:“有求必應,豈能失信?”


    屈方寧仰視著他的臉,帶著濃濃鼻音開口道:“將軍,我……太開心了,開心得不知道怎麼才好。沒有人……對我這麼好過。”說了這兩句,眼角已經濕了。


    禦劍蹙眉道:“又哭什麼?”伸手過去,給他擦了擦。屈方寧臉頰貼著他的手心,越發要哭了。隻好威脅道:“再哭,把你的象宰了犒軍!”屈方寧果然抹幹了臉,不敢再哭,隻是望著山下傻樂。


    片刻,馭象人手執藤條,將十六頭白象悉數驅至東山下一片空地。屈方寧急不可耐,一路跌跌滾滾地從山上狂奔而下,來到“他的象”麵前,摸摸這頭,看看那頭,喜不自勝,愛不釋手。


    禦劍跟暹羅使者交談間隙,抽空向他道:“過幾天讓人打幾副鐵甲象鞍,下次帶領象兵出征,封你做主帥,就叫……蒲耳將軍。”


    屈方寧食指大動,想這大象龐大沉重,舉足踏去,任什麼精兵強將也化為齏粉。自己坐在象背上叱吒風雲,那是何等美事!可惜這個封號毫無氣勢,不免有些美中不足。


    正在想入非非,車聲轆轆,馬鳴蕭蕭,一座籠狀馬車停在山下,籠門打開,幾名戴著白色手套的侍衛恭候兩旁,正將甚麼東西從籠子裏接下來。


    好奇之下,湊近一看,卻是一匹美麗無匹的白馬。竹批雙耳,風入四蹄,渾身鬃毛純白無暇,足有五六寸長。微風過處,飄蕩如亂雲舞雪。


    他一見之下,徹底傾倒,腳也不聽使喚,徑自走了過去。那白馬舟車勞頓,頗為疲倦,神駿英姿不改,一雙琥珀色馬眼戒備地看著他,雪白的睫毛垂了下來,打了個響鼻。


    禦劍見他魂不守舍的模樣,正自笑了一聲,聽他癡癡問道:“將軍,這是你的馬兒?”


    即道:“是啊。”


    屈方寧順了順白馬長長的鬃毛,問道:“我能幫你喂它嗎?”


    禦劍好笑道:“嗯。”


    屈方寧眼睛一亮,小心地問:“那你借我騎一次,就一會兒,行不行?”


    禦劍道:“你想騎多久都行。”


    屈方寧整個人都要飛上天了,大叫一聲:“真的嗎!”立刻把他的手臂拽住了。要不是使者還在一板一眼地跟通譯說話,怕是早已經撲到他身上了。


    禦劍道:“嗯。”拿掉他的手,道:“得等幾天。它初來乍到,有些水土不服。”


    屈方寧使勁點著頭,看一眼白象,又看一眼白馬,隻覺天下我有,幸福得難以言表。


    禦劍由著他興奮了幾天,四處拔嫩草喂象,又把馬醫迎來送去的,戴著個軟布手套,小心翼翼地飲馬洗馬,生怕掉了一根鬃毛。因為得了這兩個寶貝,對大恩人禦劍十分巴結,溫酒端茶,捶背捏腿,無所不用其極。禦劍自己倚靠狼頭椅,躺得正是愜意,隻見他悄悄在腿前跪下,脫下手套,給他殷勤地捶起膝蓋來了。


    他這雙拳頭也不是甚麼易與之輩,可稱堅實有力,禦劍膝蓋都麻了一片,斥道:“起來!”


    屈方寧收迴拳頭,尷尬道:“我……起不來。”見禦劍目光嚴峻,招供道:“我在象背上玩了……一會兒。”


    象鞍尚未打製,所謂騎象,就是兩腿大張、趴上象背而已。以他的性子,多半還肆意馳騁了一番。禦劍全然不信,命他挽起褲腿一看,大腿內側全是青紫,鈴鐺在足踝上壓了一個深深的痕跡。屈方寧訕訕地放下褲腿,向他討好地一笑。禦劍懶得跟他說話,向偏帳一指,冷冷道:“滾出去上藥。”屈方寧隻得爬了起來,一瘸一拐地過去了。


    巫木旗卻神秘萬分地溜了進來,自稱通過重重努力,終於找到了小錫爾的心上人。原來是老藥師綽爾濟的孫女兒,亭西將軍的義女,一位性情溫柔、嬌憨愛羞的小姑娘。禦劍也不禁有幾分好奇,道:“叫來看看。”巫木旗嘿嘿一笑,道:“已經叫來了。”出去粗豪地吼了一嗓子:“嘿,小姑娘,別愣著,進來啊!”


    好久好久,帳門才細微地一動,一個藍布裙子、黑亮辮梢的少女,頭垂得極低,雛鳥出巢似的走了進來。手中一個黃緞子的長盒狀包袱,已經被手汗沾濕了好大一塊。


    禦劍打量一番,開口道:“你叫什麼名字?”


    他聲音原就帶著三分森嚴,這麼突兀的一問,桑舌頓時嚇得臉色煞白,嘴唇都沒了血色。巫木旗忙道:“你別怕,我們將軍不吃人!”


    桑舌頸子垂得深深的,輕聲說了名字。


    禦劍幾乎就沒聽見,知道她害怕自己,著意溫和:“嗯,你有甚麼事?”


    桑舌默默垂著頭,許久也不開口。禦劍等了半天,跟巫木旗對個眼色,示意“她怎麼了?”


    才聽到桑舌極輕地說:“給……將軍送……人參。”跪在地上,將黃緞子包袱輕輕放下,向前推了兩寸。


    禦劍道:“有勞你了。你迴去吧。”


    桑舌叩了一個頭,依然深深垂著頭,小步退出帳門。


    禦劍麵無表情地看了巫木旗一眼,示意“這女孩兒能降得住他?”巫木旗也是萬分摸不著頭腦,拾起包袱,自言自語道:“難道老巫弄錯了?怎地綽爾濟那老滑頭又一口一個孫婿兒?……”


    忽聽門外屈方寧又驚又喜的聲音響起:“桑舌姑娘,你怎麼來啦?”


    桑舌低低“啊”了一聲,輕聲道:“是、是你……你在這裏。”緊張未消,聲音還是繃得緊緊的。


    屈方寧好奇道:“將軍叫你來的嗎?”又忙忙地問:“爺爺還好麼?”


    桑舌捏著布裙一個角,輕輕嗯了一聲,道:“他經常……掛念你。”


    屈方寧愧疚道:“我好久沒去看他了,明天一定去。”又問:“小將軍最近怎麼樣?”


    桑舌道:“他最近迷上了一個奇怪的東西,這麼大,裏麵有許多鐵片木槽兒,好像是能噴出小箭的。帳裏的東西給他打爛了許多。”


    屈方寧驚唿道:“這麼厲害?”目光黯淡,低聲道:“真想見見他呀。”


    桑舌也陪他難過了一會兒,安慰道:“小將軍自從有了這個,每天就是埋頭琢磨,也沒有以前那麼悶悶不樂了。”


    屈方寧振作起來,向她感激地一笑,道:“謝謝你照顧他。”


    桑舌老實地搖了搖頭,看著他怪異的站姿,關切道:“你的腿怎麼了?”


    屈方寧滿不在意:“騎象騎的。”忽然興奮起來,道:“走,帶你去看我的象!”走了幾步,齜牙咧嘴,痛得吸了一口涼氣。


    巫木旗嬉皮笑臉地伸出滿是胡須的臉:“小錫爾,要人幫忙嗎?”


    屈方寧目送二人走向東山下,迴到空無一人的主帳,大喇喇的一坐,抹起藥來。背後幾聲響動,卻是禦劍一語不發地坐在了他身後,張開腿把他圈在懷裏。


    這下終於放心了,得理不饒人地往後一倒,使勁靠在他身上。禦劍皺眉道:“坐好!”屈方寧得寸進尺地蹭了幾下。禦劍也忍不住笑了,不忘威脅道:“手折了你的!”眼前馬上遞過來一對手腕,一看,手肘下磨破了好大一塊。遂拿過藥,給他上了一些。


    屈方寧坦然享受著,嘴裏還抱怨著:“你太難哄了!以後別說我脾氣大了!這門不理人的功夫,你真是師父!”在他懷裏躺了一會兒,把腿放平,又問:“將軍,你那天早上,把我當成誰啦?”


    禦劍手上動作一停,道:“……沒有當成誰。”


    屈方寧了解地點點頭,拍拍他的手臂:“男人嘛,哦。”


    禦劍在他腦門上狠狠一敲:“你很懂啊?”


    屈方寧向他肩上一躲,嘻嘻笑起來,又將腿搬了過來,放在他一邊膝蓋上。


    禦劍屈起一條腿給他支撐著背,見他烏黑的眼睛仰望著自己,心神一蕩,目光忍不住又落到了他紅潤的嘴唇上。


    屈方寧整個人藏在他懷裏,合上眼睛,輕輕地說:“將軍,謝謝你送我的禮物。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


    禦劍心頭一震,目光轉了開來。沉思半天,歎了口氣,抱起唿吸均勻的屈方寧,放在狼頭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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