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代王壽辰將至,車寶赤以此為由頭,大宴四方。禦劍埋頭喝著悶酒,任一眾貴族將領觥籌交錯,吆三喝四,一個人置身事外,恍如不見。眾人商量著給大王送禮之事,一開始還算正經討論,幾杯酒下肚,嘴裏就跑起了馬。車寶赤摟著的爾敦,醉眼迷蒙,扯開嗓子叫道:“金銀財寶,哪有女人有意思?跟你們說,我安代哥哥,沒別的癖好,就是愛那些……呃!大肚子的女人。肚子越大,他越歡喜!大肚子的女奴,呃,你們有沒有!交出來!給我……呃,保管。”
的爾敦揮手扇著他的酒嗝,皺眉道:“王後夠操心的了,你別給她添事!”
車寶赤打了個大嗝,掃興道:“想起來了,你是我王後嫂嫂的……哥哥。你不算!兀良,你、你說。”
郭兀良哪會跟他胡鬧,正色道:“紅哥,奴隸雖然身份低賤,也有骨肉親情,你……”
話還沒有說完,車寶赤哇哇亂叫,命身邊侍女捂住自己耳朵。郭兀良隻得向禦劍道:“天哥,你說說他。”
禦劍神思恍惚,聞聲也不知其意,示意“嗯?”
車寶赤嘖道:“你問他!他對他那位王妃夫人,不知多麼情深意重。我數數,一年、兩年,真神啊!三年沒碰過女人!”忽又語重心長道:“禦劍,聽哥一句,人生一世,凡事想開點,女人嘛!不就是那麼迴事?……”一頭栽倒,幹嘔起來。
禦劍給他拍了幾下,嗤笑道:“你還知道情深意重?”
車寶赤哇哇嘔了一氣,嘔不出什麼,聞言老大不高興,慍道:“我怎麼不知道了?你紅哥年輕的時候,也純情過的呀!”搖頭晃腦,仿佛迴憶甚麼往事一般,道:“她是個貴族的小姐,每天傍晚的時候,才能偷偷來見我一麵。我那時候跟著了魔一般,一天什麼也不做,就傻愣愣地站在那兒等她。她一天沒來,我就跟丟了魂似的。呃!……”
禦劍聽到最後幾句,心中劇烈一跳。
座上之人見慣了車寶赤的荒淫無恥,聽到如此清新的過往,狂笑不已。車寶赤怒道:“笑什麼?啊?說你呢!笑什麼?你他媽沒在娘們手裏栽過?”
綏爾狐也喝得很好了,胡亂仰著,道:“啊,老了,想不起來了。那時候是蠢得厲害!今天摘一束花兒,明天送幾枚手鐲,費盡心思,傾家蕩產,隻為她收禮物的時候笑一笑。”
的爾敦哈哈笑道:“有事沒事就去撩別人一下,逗人家說話,一堆女孩子,偏偏就想欺負她。真生氣了,又後悔了!”
大家沉浸在懷舊的氛圍中,盡情說著年少時神魂顛倒的種種蠢事。
隻有郭兀良緩緩搖了搖頭,輕聲道:“不,是一想到她要離去,以後永遠都見不到她的麵容,心裏就像被一萬柄小刀狠狠地絞著。無論多少年過去,心裏都血肉模糊,想都不能想,碰也碰不得。”
禦劍眉峰一動,眼前浮現了屈方寧脖頸一圈青紫的淤痕。
車寶赤忽然站了起來,霸氣十足地一揮,吼道:“都是放屁!”
眾人被他震懾,都閉上了嘴,準備聆聽高論。
卻見車寶赤淫靡一笑,道:“什麼花兒手鐲,說到底,不就是想跟她幹那檔子事嘛!”抱過身邊兩名舞姬,嘿嘿笑道:“尤其是好不容易才哄上床的,幹得特別起勁,滋味格外銷魂!心肝兒,你說呢?”
眾人心照不宣地淫笑起來,一列赤裸女奴魚貫而入,嬌吟不斷,軟倒酒案之旁。
禦劍告辭迴城,冷風一吹,心中逐漸平靜。前幾條雖然沒能逃過,總算沒動甚麼情欲之念。好歹還能慰藉自己:“多半是我沒養過這麼大的兒子,有些界限把握不當。”
誰知這最後一點安慰,就在迴帳一個打盹的工夫,統統化為烏有。
巫木旗聽見主帳中一聲低唿,立刻飛奔而入,見禦劍雙臂撐在狼頭椅上,頭發散亂,胸口起伏,似乎剛從噩夢中驚醒。關切道:“將軍,魘住了?”
禦劍擺了擺手,仍是喘息不定。
巫木旗道:“我拿點酒來給你壓驚。什麼東西居然能把你嚇著?!……鬼嗎?”
禦劍煩道:“是鬼倒好了。”揭開薄毯,一看自己腿間,更是確信無虞,煩躁難言,將手邊一本棋譜狠狠甩到地上。
第二天一見屈方寧,簡直雪上加霜,劈頭道:“誰讓你穿這個的?”
屈方寧抖摟了一下自己輕盈的白袍子,笑嘻嘻道:“小王爺啊。”
禦劍見他手臂胸口大片赤裸,根本哪兒都沒遮住,切齒道:“你也不嫌涼快?”
屈方寧奇怪道:“可是天氣熱呀。”
這兩天春氣漸暖,積雪消融,的確單衣也可穿著了。禦劍哪肯跟他講道理,隨手提起一件絲綿夾襖,向他臉上一拋。屈方寧隻得穿上,一疊聲的嫌熱。那襖子隻遮了一半,他兩條筆直修長的腿幾乎都露在外麵,小腿更是無遮無擋。見禦劍在氈毯一角打圍,也鍋巴似的貼了過來,又要坐到他懷裏。禦劍大手一揮,強硬地把他推到一邊。屈方寧不以為然,抱住了他的膝蓋,手直搭到他大腿上,禦劍啪的一聲,又把他的手擋開了。屈方寧連遭了兩個拒絕,立刻不樂意了:“我又怎麼啦!”禦劍冷冷道:“熱!”屈方寧不滿道:“那你叫我穿這麼多?”禦劍齒縫中蹦出幾個字:“為了你好!”
屈方寧不解其意,哼哼唧唧的大為不滿。坐了一會兒,又哼著一個歌兒,貼到他肩上去了。禦劍被他胸膛緊緊貼著,熱意直傳了過來,整條左臂幾乎麻痹,幾乎是動彈不得。又見他兩條腿平直地放在地上,足尖微微抖著,金鈴兒的聲音清脆地響在耳邊,繚亂不已。他心中煩亂,斥道:“有沒有坐相了?腳別抖!”
屈方寧怪道:“你今天規矩好多。”見他手邊擺著黑白棋子,興致勃勃地看著他。禦劍急於找個分散注意力的法子,首肯道:“教你。”指點棋盤,給他講了樣式規矩。正好手裏扣著黑白兩枚棋子,攤手道:“你選一個。”屈方寧先伸手向那枚白子,想了想,又換了黑子,笑道:“這是你!”禦劍失笑道:“拿住我了是吧?”屈方寧在他手心戳來戳去,道:“你也可以拿住我呀。”禦劍心馳神搖,把他的手握住了。
屈方寧被他牽著手,似乎也覺得有些不對,仰臉道:“將軍,你的手好熱。”禦劍嗯了一聲,肩頭一動,正麵看著他,啞聲道:“寧寧。”屈方寧眼睛正看著那兩個白玉棋笥,隨口應道:“大哥。”越過他去夠那個白棋笥,可惜手不夠長,整個人都匍匐到地下,才夠著了。禦劍撐著一邊地麵,從上深深看著他,道:“又幹什麼?”屈方寧翻了一個身,躺在棋盤上,將手裏的贓物嘩嘩一搖,得意地笑道:“這是我!”
他這個姿勢,跟昨天夢裏的情形如出一轍。隻是夢裏神情更媚得厲害,鬢發半濕,一襲如火的紅裙褪至腰間,兩條筆直的腿半遮半掩,緊緊盤在自己腰上,耳邊縈繞的盡是沙沙的喘息:“大哥,快一點……”
他下腹一陣燥熱,再也抑製不住,俯身就要去吻他。帳門陡然一響,巫木旗的聲音也隨之傳來:“將軍,小錫爾,吃飯嘍!”
他全身一僵,幾乎脫口而出:“出去!”屈方寧比他反應快,爽朗地答應一聲:“來啦!”將棋笥向他一遞,笑道:“還給你!”一骨碌爬起來,鈴兒一路急響,跑出去了。
禦劍心情複雜,平息了好半天,才沉沉走了出來。那兩個人早就咬著獐子肉,吃著酥饢餅,親親密密地交談起來了。
屈方寧含糊不清地問:“巫侍衛長,昨天你帶我桑舌妹子騎象了嗎?”
巫木旗也狼吞虎咽地答道:“小姑娘不敢騎!——咦?怎麼是妹子了!”
屈方寧道:“那還能是啥?”
巫木旗道:“不是你以後的媳婦兒嗎!”
屈方寧道:“不是!怎麼又說到這個啦?我要媳婦兒幹嘛?”
巫木旗獻寶般細數道:“給你一天三餐飯,喂馬洗衣裳啊。天冷給你暖褥子,天熱給你扇扇子,閑來無事給你生個兒子,你抱著一個小毛頭放在象鼻子上!多好玩啊!”
最後這一條可把屈方寧深深打動了,臉上立刻大放神采,點頭道:“說的也是!”
巫木旗大為歡喜,忙道:“那你趕緊娶啊!”
屈方寧見禦劍神色冰冷地過來了,笑著向他一指,道:“那要問將軍才行!他說過,我要娶誰,隻有他說了算!”
巫木旗很仗義地一拍胸脯:“來,咱們一起討好他。”
兩個人手忙腳亂,把團桌上的食物滿滿地推到禦劍麵前,又別有所圖地替他斟滿美酒。
禦劍深深看了一眼他亮閃閃的眼神,端起酒碗,一口飲盡,轉身迴帳去了。
巫木旗詫異道:“這麼難討好!吃點兒啊?”
屈方寧也急忙追了過來,拽著他的手,軟聲道:“將軍,我跟你鬧著玩兒的。”
禦劍站定道:“嗯,我知道。”目不轉睛地看了他一會兒,摸了摸他的頭發,掀開了帳門。
巫木旗對主帥的異狀,沒有絲毫發覺。夜裏送熱食來時,還在不住口地說白天的事。又說小錫爾長得這麼俊,將來生的小毛頭肯定也好看得不得了。
禦劍看著帳外一角天空,目光似乎極近,又似乎極遠,答非所問道:“是啊。現在是小雲雀,將來總會變成雄鷹。飛到天上……飛到水裏。”
巫木旗滿頭霧水,一句也沒有明白。片刻又來奏報,大王送來美姬數名,是否就按平常一樣打發迴去。
禦劍揉著眉心,沉吟一瞬,疲倦道:“留下罷。”
屈方寧思量著他的弈棋之路,早上特意湊著迴伯,讓他開個小灶。不料迴伯攤了攤手,表示無能為力。屈方寧奇道:“琴棋書畫不是一塊兒學的嗎!你怎麼光學琴啦?”迴伯傲氣地打了幾個手勢,示意“老子的琴是殺人的!”又苦笑一聲,不知想到了甚麼。屈方寧追著問,隻得打手勢道:“這些風雅的門道,要找我掌門師兄。”屈方寧忙道:“就是那位玉笛的主人?他很會下棋嗎?”迴伯目光一暗,向他做個口型:“天下無雙。”鞭子在旁一響,便隨入人群,鏟冰去了。
他見這個捷徑沒得走,隻得罷了。誰知剛到鬼城門口,八名守衛麵無表情地向前一步,執槍把他攔住了。他在這城門中來去何止百次,如入無人之境,幾時遭人阻攔過?一下懵了,急急地問了半天,守衛們沉默如磐石,槍尖指得筆直,就是不肯放他進去。情急之中,見斡圖隊長率兵路過,忙向他求救。哪知斡圖隊長見了他,也隻是原地勒停了馬匹,歉然道:“小達慕,將軍有令,不許你踏入鬼城一步,望你體諒。”
他昨天才與禦劍恢複親密關係,雖然滿心奇怪,倒也並不慌張,隻當是禦劍在逗他玩兒。四麵望了一眼,靈竅忽開,從白象馴養之地,向鬼城東麵後山爬去。這山陡峭異常,攀援不易,饒是一身功夫,也摔了好幾跤,連膝蓋也擦破了。心中忿忿,想著見到禦劍,一定要跟他算這筆賬。
好容易爬上山頭,一身灰撲撲地跑到主帳前,見禦劍披著一件單袍,抱臂靠在帳門前,全身籠罩著一股陰沉氣息。見他陡然出現,全身一動,複又眉頭緊鎖,道:“你從哪裏進來的?”
屈方寧捋了一把汗濕的烏發,見他反應冷淡,怔了一怔,才問:“你為什麼不準我進來?”
禦劍冷冷掃了他一眼,道:“軍事重地,豈容外人隨意出入。”
屈方寧腦子裏嗡的一聲,衝口道:“你說我是外人?”
禦劍漠然道:“對。”
他一聽這個字,好似冷水淋頭,心一下就跌了下去,咬牙道:“那我以後是不是也不用來了?”
禦劍看著他紅起來的眼睛,冷道:“隨便你。”
屈方寧兩個拳頭攥得緊緊的,還待開口,隻見幾名發髻散亂的豔麗女子,從主帳中含笑垂首走出,登上帳前一座馬車。其中一名身披禦劍的黑氅,氅下雪白豐腴的胸若隱若現,顯然身上沒穿衣服。
他一見之下,心裏好似被利齒狠狠咬了一口,簡直是說不出的憤怒傷心,連後腦都沒了知覺,勉強開口道:“原來……是這樣。你早跟我……說,我也不是那麼不識趣的。”竭力想說得若無其事一些,但聲音完全變了一個人般,嘶啞得不成形狀,哪裏能瞞得過人?
禦劍見他直直看著馬車上的女子,滿眼都是震驚失望,沒來由地有些心虛。聽他氣得聲音都變了,心裏猛烈地跳了起來:“他為什麼這麼生氣?”
目光在他身上一落,見他膝蓋破了好大一塊,鮮血直流到足腕。不禁脫口道:“你怎麼了?”
屈方寧氣得腦門發熱,對他的問話不理不睬,狠狠瞪了他一眼,轉身向山下躍去。
禦劍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又硬生生停了下來,向一旁侍衛道:“叫人去山下看著他。”
屈方寧全身怒火熊熊燃燒,下山半滾半爬,摔得鼻青臉腫。迴去就往自己隔開的帳內一躺,整個人埋在稻草鋪裏。迴伯關切來問,隻聽見恨恨的一句:“什麼狗屁戰神!跟屈林一路貨色!”一連三天,不再往鬼城一步。屈林瞧出不對,問道:“你跟你情郎怎麼了?”屈方寧垂眼道:“禦劍將軍三番五次對小人冷眼相向,小人也不知道哪裏得罪了他。這條路子,怕是要重新走過。”屈林千辛萬苦才取得這一縷關係,如何能就此罷手?跟屈沙爾吾一商量,立即向禦劍發出宴請,道是久不見將軍英姿,相思入骨雲雲。
禦劍欣然赴約,賓主盡歡。飲至酣處,屈沙爾吾向垂帷後的屈方寧使個眼色,屈方寧隻得不情不願地出來,跪在禦劍身邊,替他斟酒。禦劍正眼也不看他,徑自跟屈沙爾吾說話。屈方寧垂著的眼睛抬起一線,想瞧瞧他的神情,可惜銀麵具遮得嚴嚴實實,甚麼也看不到。少頃,禦劍起身道:“多謝王爺盛情款待。明日我在城中設宴,王爺可願前來喝一杯?”
屈沙爾吾一聽,歡喜得臉放紅光。要知千葉諸將之中,禦劍天荒的宴席開得最是珍貴,受邀者更是寥寥無幾。能在鬼城的宴席上討一張座位,那是無數人夢寐以求的。當即連聲道:“一定來,一定來!”
禦劍點了點頭,一看巫木旗,喝飽了王爺家珍藏的陳釀,早已醉得人事不知。屈林忙命人抬迴去,又向屈方寧喝道:“還不送將軍迴去?”
屈方寧見自己倒的那杯酒兀自孤零零放在案頭,一口未動,心中空蕩蕩一片:“他連喝我倒的酒都不願意,送這一程有甚麼用?”無奈屈林執意催促,隻得從了。
出帳一看,滿天電閃雷鳴,地上飛沙走石,空氣中全是泥腥味兒,看來片刻之間就有一場滂沱大雨。他消極懈怠地走在後麵,離禦劍一人一馬足有半裏。心中沒好氣地催著越影快跑,可惜這名馬似乎很中意雷雨天氣,越走越慢,最後居然在水邊啃起花來了。
他沒得法子,隻得慢吞吞地跟了上去。禦劍瞥了他一眼,道:“你迴去。”
其時雷聲如鼓,震得水麵波紋片片,他隻看到禦劍嘴唇一動,聲音半點也聽不見,上前一步,抬頭示意“我沒聽清。”
禦劍見他一雙眼睛黑白分明,袍子在飛沙中高高卷起,半邊肩膀和大腿都露了出來,鈴鐺更是亂響不已,心煩意亂到了極點,暴躁道:“我叫你滾迴去!”
屈方寧本來一心要迴去,被他這麼疾言厲色地一吼,反而走不動了,死死盯著他,顫聲道:“你為什麼這麼對我?”
禦劍不願跟他眼神相對,緊緊扣著韁繩,低聲喝道:“越影,走。”
屈方寧滿心委屈幾乎湧了出來,眼角也紅了起來,道:“你說你有求必應的!你說要永遠照耀我的!”
禦劍心中一痛,強自冷冷道:“不作數了。”
屈方寧整張臉氣得雪白,肩頭劇烈起伏,忽然把甚麼扯了下來,向他身上一甩,轉身就走。
心中翻湧的隻是一個念頭:“這人喜怒無常,根本沒法伺候!他媽的!老子不幹了!”
禦劍接住一看,卻是那枚扳指,血絲纏綿,猶自帶著他手上的溫熱。
他心中隱隱覺得事態失控了,一躍下馬,厲聲道:“站住。”
屈方寧身形停在原地,眼神充滿憤恨不甘。
禦劍向前一步,道:“我送你的東西,你為什麼不要了?”
屈方寧此時完全是破罐子破摔,嘶啞地叫道:“我就是不要了!明天就把那張弓還給你!再也不見你了!再也不跟你說話了!反正你也不在乎!”
禦劍輕蔑道:“你懂個屁。”
屈方寧叫道:“我有什麼不懂的呀!你就是嫌我礙事了!礙著你跟那些女的了!你早跟我說不就好了,用得著這麼冷冰冰的!不用你叫人攔著!我自己走!”
禦劍也給他鬧得來火了,冷冷道:“不知道就少他媽胡扯!”
屈方寧吼得比他還大聲:“那你到底是甚麼意思?”
天邊轟隆一聲,地麵都晃動了一下。一道閃電照得天地間一片雪白。
隻聽禦劍仿佛從肺腑中低低地擠出一句:“好,我告訴你。”
屈方寧全身怒氣充盈,跟頭被人踩了傷口的小獸一般緊盯著他。隻覺一陣強大陰森的氣勢向自己逼迫過來,不禁向後退了一步。
禦劍整個氣息也幾乎化為兇獸,雙目赤紅,盯著他喘息的嘴唇,眼神一沉,一把將他按在身下,狠狠吻了上去。
這可不是那天早上的淺嚐輒止,幾乎是連親帶咬,把他的嘴唇都咬破了。舌頭也插了進去,殘暴地吸著他舌尖,那兇狠的態度,簡直是想把他這條命吸出來。
屈方寧連震驚都不能了,怒意陡然化為驚愕,腦中一片空白。
一聲驚雷,北草原第一場淋漓的春雨,終於轟轟烈烈地下了起來。
禦劍撐起身體,聲音在雨霧裏也不甚分明:“我就是這個意思。”
屈方寧也坐了起來,隻覺嘴唇十分疼痛,手背一抹,一痕鮮血宛然在目,立刻被雨水衝散了。
他隱約猜到了答案,然而內心太過驚異,看向禦劍的下頜,緩緩道:“這是……什麼。”
禦劍將麵具扯下,啞聲道:“你這麼聰明,難道不明白?”
屈方寧縱使再不敢相信,也隻得認了,目視他英俊臉孔上浮起的白色雨氣,低聲道:“是要……跟我睡覺麼?”
禦劍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這個意思,道:“是。”
屈方寧又想了一會兒,將濕淋淋的鬢發捋在一邊,確認道:“鳳求鳳?”
禦劍嗤笑一聲,看著他淌水的眼睛睫毛:“鳳求鳳。”
屈方寧心中飛快計算著各種利害關係,茫然道:“以前你跟我說過,鳳求鳳……逆天而行,是不對的。”
禦劍自嘲一笑,道:“我出爾反爾,讓你失望了。”起身背對著他,語氣淡漠,道:“對與不對,都是我的心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翻身上馬,馳入茫茫大雨之中。
屈方寧望著他離去的方向,在雨中坐了半天,滿心抑製不住的笑意,幾乎奔湧而出:“老子白白憂愁了那麼久,媽的,原來是……喜歡了老子。”忽然笑了出來,急忙警惕地繃緊了臉。一想四下無人,頓時無所顧忌,笑得全身顫動,連路都走不動了。
迴帳之後,兀自收不住,藏在迴伯懷裏,肩頭抖動不已。迴伯問:“甚麼事開心成這樣?”他心中得意,比了個手勢,隨即想到:“以後我拿下禦劍天荒,再跟迴伯說,他一定更加高興。”往迴伯身上甩了幾把雨水,笑嘻嘻地見屈林去了。
次日深夜,屈沙爾吾才從鬼城大醉而歸,精神煥發,樂不可支,迴帳時在屈方寧肩上用力一拍,讚道:“好孩子,幹得不錯!”想是在席上受了甚麼特別款待,大大的長了顏麵。屈方寧跪下稱謝,心想:“老狐貍總算攀上了這門交情,我這個牽線搭橋的,也算功德圓滿了。”嘴唇一抿,又笑了出來。
屈沙爾吾心願既成,屈林對他的行蹤也就不再關心。一連幾天,都整日在外冶遊。一日午後歸來,肩膀不自然地扭著,連聲唿痛。屈方寧給他揭開衣服一看,一片青紅紫綠,煞是好看。好奇道:“主人怎麼弄成這幅模樣?”屈林滿臉扭成一團,倒吸冷氣道:“還不是那臭娘們,好端端地要打什麼馬球!車唯那賤骨頭拚了命地攔我的馬,球杖給我照臉劈了一下。要不是躲得快,牙齒都打落了!”屈方寧細心地給他上藥,聞言隨口道:“哪個臭娘們?”屈林皺眉道:“你不知道?昭雲郡主前天就到了,聽說這次是來選婿的。這幾天家裏有兒子的老家夥,把鬼城山下那片草也踏平了。”屈方寧心中一動,道:“主君大人不是中意連雲山下那片地麼?主人何不去獻獻殷勤?”屈林哧道:“父親平日命我藏拙,忽然顯露功夫,沒的惹人懷疑。況且這臭娘們球技精湛,一把銀杖打得虎虎生風,阿古拉之流,都被她嫌得狗屎一般。想從她身上打主意,談何容易!”
屈方寧心念幾轉,道:“小人倒有個法子,能讓她對主人另眼相看。”
鬼城城門外,一座方形逑場塵土飛舞,七八匹鞍飾鮮明、腿甲完備的馬匹在場中追逐相擊,一隻七寶金球正被一根黒木球杖打得高高飛起。昭雲兒身著一襲束腰窄袍,披著粉色小坎肩,紅色蠻靴緊緊踏入馬鐙,人也直立起來,眼望金球落處,縱馬越過一人,銀杖斜刺裏一挑,挑得金球往天上飛去。金球中空,隻聽風聲尖嘯,昭雲兒哈哈大笑,從馬背上高高躍起,雙手執杖,盡力一擊,金球空然一聲,筆直射入球門。
眾人盡皆讚歎:“郡主球技如神!”
昭雲兒得意非凡,銀杖一收,正要自誇幾句,目光洋洋自得地掃過圍觀人群,忽然臉色一變,嘴角的笑容也隨即化為厭憎,切齒道:“……賤奴!”
屈林瞥了一眼身著黑色侍衛服色的屈方寧,見他麵無表情,眼神頗為輕蔑。昭雲兒死死盯著他,五指緊扣,渾身怒意散發。心知已經奏效,笑道:“郡主,請繼續。”
昭雲兒當日為屈方寧削斷銀鞭,又有女奴之恥,早就心生怨恨。雖然最後蒙他相救,也隻當他故意在人前炫技,並無一絲感激。今日一見,真是分外眼紅,連球門都不管了,銀杖一揮,金球直直向他擊去。屈方寧神色冷淡,向旁移動幾步,依然站在逑場圍欄旁。昭雲兒連揮幾杖,金球一撿迴,便是劈頭一球。屈方寧繞場走了小半圈,金球飛舞,次次不離他身側,仿佛他才是球門一般。
眾貴族子弟都瞧出不對勁,紛紛勒馬,互相交換眼色。
昭雲兒自覺出醜,心中大恨,揚臂暴烈一擊,金球被打得一聲銳鳴,飛出逑場,砸在屈方寧腳邊。
屈林越眾而出,舉杖一指,罵道:“賤種,你瞎了眼嗎?還不替郡主把球撿過來!”
屈方寧瞥一眼滾得老遠的金球,又冷冷掃了一眼昭雲兒,垂頭恭順道:“是,主人。”
說著彎下腰來,像撿甚麼髒東西一般,皺眉提起金球上的八寶彩環。
屈林見昭雲兒氣得咬著齒根,複又開口道:“你的髒手,也配碰一碰郡主的寶貝金球?”
屈方寧靜靜道:“是,小人知錯了。”深深跪了下來,雙手背在身後,低頭叼住了彩環,咬著金球站了起來。
昭雲兒大喜過望,感激地看了一眼屈林。
屈林迴以一笑,向屈方寧揚聲道:“我準你站起來了?”
屈方寧垂下雙眼,跪在地上,膝行至二人馬前。那金球甚是沉重,隨著他動作上下搖擺,在他口裏發出叮啷之聲。阿古拉第一個看樂了,撲地笑了出來,其他人也跟著大笑不已。
昭雲兒隻瞧得心花怒放,連看了屈林好幾眼,覺得此人真是天下第一個大好人。
屈林嘴角微動,退後一步,討好道:“有勞郡主玉手開球。”
昭雲兒眼中露出猙獰之意,嬌笑道:“那本郡主就不客氣了。”銀杖高高舉起,卯足力氣,向他擊去。
屈方寧見這一杖力道猛烈,若是被她打實了,滿口牙齒無一幸免。當機立斷,將金球向杖頭一噴,阻住來勢。惜乎不能完全避開,隻得任她掃中少許,隻覺眼前一黑,眉骨疼痛異常,熱熱的仿佛有甚麼流了下來。
低頭一看,幾滴鮮血在地下落得分明。一時無奈:“你們叔侄可跟我這張臉幹上啦!不是打破眉頭,就是……咬破嘴。”
忽聽一個低沉森嚴的聲音在城門口響起:“怎麼不打了?”
人群頓時湧動,眾人齊齊下馬,上前參見。昭雲兒歡叫一聲:“天叔!”縱馬馳了過去。
他一聽見這個聲音,心中便是一陣奇異的震蕩,臉頰也禁不住熱了起來。心裏大罵自己:“你緊張個屁!又不是你喜歡了他!”
隻聽昭雲兒撒嬌道:“天叔,他們統統都不行啦!我打得都要睡著了!”又嬉笑道:“你帶我去打獵嘛!我要騎你那匹長毛兒白馬,還要跟越影比一比腳力!”
屈方寧大為不悅,想:“老子的馬才養了幾天,就要被她搶走了!”
禦劍似乎也默許了,道:“看你表現。”見場中有些異樣,從人群間隙看了一眼,隻見屈方寧跪在地上,滿眼是血。心中陡然一驚,一躍而下,大步走了過去。
到近前一看,隻見他右邊眉骨上一道深深血痕,猶自淌血。隻要再低三分,一隻眼睛就保不住了。這一下心裏簡直是被人抽了一鞭子,臉色瞬間就陰沉下來,問道:“誰打的?”
屈方寧見了他,隻覺得渾身不自在,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頭。
禦劍心中明了,囑道:“送他到我那裏。”向昭雲兒冷冷掃了一眼,道:“下來!”
昭雲兒不敢違拗,老實地下了馬。
禦劍道:“昭雲兒,這就是你報答救命之恩的方法?這是我教你的為人之道?”
昭雲兒見他臉色不善,心中忿忿,道:“我是郡主,他是奴隸,他救我是天經地義,有什麼好提的呀!再說又不是白救的,他跟你學了那麼久的箭,早就夠本了!他還欠我一條鞭子呢!”
禦劍微微搖頭,倦道:“我對你失望得很。”隨手一指,道:“自己去城門下跪兩個時辰罷。”
昭雲兒從沒聽過禦劍如此陌生的口吻,委屈萬分,忍不住哭了起來:“天叔,不就是個奴隸嗎!值得你這麼罰我!從前不管多少奴隸,你都任我殺著玩兒的。你現在不疼我了!”
禦劍再不看她一眼,徑自上馬。
屈林上前道:“郡主並非有意侮辱,一切都是小侄之過。追究起來,我才是罪魁禍首,懇請將軍一同責罰。”說著,走向城門,筆直跪下。
禦劍沉默地看向他,屈林與他目光相觸,隻覺五髒六腑皆被看透了,心中戰栗不已。
一眾貴族子弟見被屈林搶了先,大為嫉恨,爭先恐後道:“我也有錯。”“願與郡主一道受罰。”城門口頓時刷拉拉跪了一大片。
昭雲兒見禦劍其意甚決,隻得忍氣吞聲,在眾人一旁跪了。
禦劍漠然道:“沒我命令,不準起身。”韁繩一催,飛一般奔入城中去了。
今日巫木旗不在帳中,換了一個新麵孔的小侍衛。手掌粗大,活兒也非常粗糙,擎著一塊幹手巾在屈方寧臉上亂抹一氣,弄得更不成模樣了。
少頃,禦劍掀門而入,見狀皺了皺眉,示意侍衛讓開。自己接過手巾,打濕絞幹,與他麵對麵坐著,給他擦著眼皮下的血。
這侍衛也不懂門道,放下藥膏,鞠了個躬,就出去站崗了。門簾一放,大帳中就隻剩兩個人,氛圍頓時十分古怪。
屈方寧不敢看他,半閉著眼皮,任冰冷的布麵擦著自己有些發熱的臉。
禦劍擦淨血跡,又取了些藥膏給他抹上。屈方寧從他手掌下偷偷瞄了一眼,見他專注地看著自己傷口,擦完藥,又端詳一番:“傷口不深,還好沒傷到眼睛。”
屈方寧“嗯”了一聲,點了點頭。
禦劍看著他垂得低低的眼睛,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兩人沉默片刻,屈方寧首先繃不住,忽然笑出聲來。
禦劍見他笑得毫無陰霾,也不禁有些好笑,摘下麵具,道:“笑什麼。”
屈方寧笑得傷口都牽動了,齜牙咧嘴的:“沒什麼,就是……有點兒奇怪。”
二人目光相接,屈方寧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又躲開了。
隻聽禦劍問道:“那天嚇到你了?”
屈方寧心頭砰地一跳,偷偷打量了他一下:“沒有。那天我脾氣也不好。聽你那麼說……反而安心了。”
禦劍眉弓一動,道:“哦?怎麼安心了?”
屈方寧低著頭道:“因為你前一天……沒有理我,把我攔在城門外麵,還說我是外人。我還以為……你不喜歡我了。”
禦劍道:“嗯,我太暴躁了。沒有不喜歡。”
屈方寧心頭一陣陣暈眩,鼻腔也有些酸,小小的說了個“哦”。又問:“你以後還攔我嗎?”
禦劍道:“不攔了。你以後還敢來?”
屈方寧奇道:“為什麼不敢?”
禦劍頓了頓,目光有些奇異:“你不怕?”
屈方寧反問道:“……怕什麼?怕你跟我睡覺?”
禦劍一下給他氣笑了:“你都是交的什麼壞朋友?滿嘴沒一句好話!”
屈方寧也是撲哧一笑,傷口又抽痛起來,閉起一邊眼睛。
禦劍托著他的臉,見皮肉翻開,泌出幾顆晶瑩血水。想到昭雲兒胡亂出手,心中怒氣又湧了上來,道:“小丫頭不知好歹,早就該把她送迴去!”
屈方寧心道:“那可萬萬不行,屈林還沒把她弄上手呢!“忽然想到一事,忙道:“將軍,那匹白馬兒,你送給郡主了嗎?”
禦劍眼神中似乎有些笑意,道:“怎麼?”
屈方寧道:“……我不想給她喂馬。”
禦劍起身道:“來。”帶他來到後帳馬廄前。那白馬神采已經完全恢複,琥珀色的馬眼靜靜地看著二人。相較之下,對麵馬廄的越影氣息就粗野得多,響鼻打得震天,這般的從容淡定,是一點也沒有的。
禦劍將一副色如火焰、紅蓮也似的鞍飾向白馬身上一拋,打開廄欄,道:“上去。”
屈方寧又驚又喜,道:“借我騎嗎?”踩著一邊馬鐙,矯捷地翻上馬背。
禦劍給他扶正了一下姿勢,道:“本來就是要送給你的。”
這可把他鎮住了,在馬背上呆坐半天,怔怔道:“可是今年你已經送過了。”
禦劍從廄中取出一卷銀白馬鞭,扔到他身上,深邃的眼睛有些無奈地看著他。
屈方寧悟性也高,一瞬間就明白了,咳了一聲,兩腿一夾,向山下縱馬奔去。臨到帳前,迴頭向禦劍狡黠一笑,道:“這算不算無事獻殷勤呢?”
不等他反應,快馬加鞭地奔馳而去,笑了一路。
他座下這匹白馬,身姿健碩,品相極佳,鬃毛足有常馬四五倍長,柔軟雪亮。疾奔起來,好似流蘇飛舞;按轡而行,又如慢雪行雲。光馬兒本身,就已經十分奪人目光。披上這副紅蓮馬鞍,越發襯得白逾雪,紅欲燃。一路下山,見者無不欣羨。眼見城門就在眼前,有意勒馬緩行。出城之時,果然聽得城牆下驚唿陣陣。迴頭一看,昭雲兒滿臉怒容,氣得渾身顫抖。屈林按著她的肩膀,正輕聲勸說著,抬起臉來,跟屈方寧交換一個眼色。屈方寧心領神會,有意向城門正前方折了過去,在眾人眼前,將神駿之姿徹底展示一番。
當夜屈林迴來,顯然心情甚好,稟報了父親,獲賜美酒兩壇,遂抱著屈方寧喝了好幾杯。屈方寧問及今日景況,屈林笑道:“那娘們氣得小臉兒煞白,要不是主人我拚命阻攔,你的腦袋瓜子,早就被她打了個稀巴爛!一聽說你是我家奴隸,直問我能不能把你殺成幾段,泡在馬奶裏下酒。”
屈方寧垂首替他斟酒,聞言道:“殺了小人,郡主就沒那麼容易上鉤啦。”
屈林攬著他笑道:“若是她非要我殺呢?”
屈方寧心中一動,對上他目光,輕輕道:“隻要主人舍得,我是萬死不辭的。”
屈林望著他麵孔,眼神中頗有疑惑,道:“你最近有些不一樣了。”
屈方寧問道:“哪裏不一樣?”
屈林嘖了一聲,道:“有點勾人啊。”親了他一口,忽然道:“莫非你背著我,跟我表哥勾勾搭搭了?”
屈方寧奇道:“小將軍?小人很久沒見過他了。”
屈林瞥著他道:“最好如此。”又道:“昭雲兒說你搶了她的馬兒?”
屈方寧心道:“老子不但搶了她的馬兒,還搶了她的天叔。”心中甚是快意,隨口敷衍了幾句,便退下了。
二人借著這個馬兒的因頭,總算關係又恢複如常。一日屈方寧刷完馬鬃,幹布一擦,木齒一梳,劈頭一看,真是說不出的鮮麗漂亮。心中得意非凡,忍不住想跟它說幾句話。遂裝模作樣地拍了拍白馬的頭,開口道:“馬啊。”覺得十分別扭,一想才恍然大悟,忙請禦劍賜名。
禦劍正凝目細看手裏一份密報,隨口道:“舞雪如何?”
屈方寧立刻搖頭道:“太女孩子氣了!”
禦劍給他說了好幾個,皆不中意。最後簡直是在逗他:“追風?”
焉知這樣的俗名正對屈方寧的胃口,一下就滿意了:“就這個!”摸著雪白的馬鬃,樂顛顛叫了兩聲:“追風!”轉頭瞧了一眼越影,道:“越影兄,這位是追風。以後要好好相處,別欺負人家新來的!”
禦劍見他一本正經的,也跟著他向越影道:“聽到沒有?人家的主人厲害得很,你主人是惹不起的了!”
屈方寧道:“人家的主人怎麼厲害了?”
禦劍看著他笑道:“把我都弄栽了,還不厲害?”
屈方寧一揚頭:“人家的主人又不是故意的。”見袍子上沾了許多水,一蹦一跳地到山崖前吹風去了。
禦劍也站在他身邊,往陡峭如削的山崖下一望,道:“那天就是從這兒上來的?”
屈方寧引以為傲地嗯了一聲:“厲害不?”
禦劍揶揄道:“厲害啊。屬猴子的嘛!”又正色道:“以後不準這麼亂來了。”
屈方寧道:“還不是你不許我進來?我還以為你這兒有什麼變故,氣喘籲籲地爬了半天,心都懸嗓子眼兒了。結果你卻在……哼!”
禦劍看著他氣鼓鼓的臉頰,當時的奇異念頭又浮了上來,情不自禁問道:“你那天為什麼那麼生氣?”
他聲音很是低沉,屈方寧聲音也低下來:“我不知道。”
一片忽如其來的沉默,隻有山風鼓蕩袍子的獵獵之聲。
許久,屈方寧迷茫的聲音才低低傳來:
“我不喜歡你跟她們在一起。”
禦劍心裏有甚麼東西倏然漲了上來,胸腔一片異樣的滾燙。他看著近在咫尺的屈方寧,喉頭滾動幾下,有些嘶啞地開口:“哪種不喜歡?”
屈方寧側過臉,迎著他目光中的隱忍期待:“我不知道。”
他垂下頭,不與禦劍視線相對,低聲說:
“從小到大,聽著你的故事,你是我的憧憬……我是個奴隸,你是將軍,又是草原第一的英雄。我一直很崇拜你。後來跟你學箭,你對我漸漸有點兒不同了,我心裏美死了,每天做夢都在笑。我想讓你一直看著我。你一看別人,我就生氣。我也沒有喜歡過別人,不懂這個。反正……反正……”
他的臉已經紅得不成模樣,反正了兩聲,轉身就要逃走了。
禦劍一把拉住他,一向殺伐決斷的手竟有些顫抖:“看著我。”
屈方寧的手被他攥得好不疼痛,抬起泛紅的眼睛,有些畏懼地看著他。
禦劍深深望入他的烏黑瞳孔,以他從未聽過的沙啞聲音說道:“寧寧,你這幾句話……是不是我想的那個意思?”
屈方寧心髒深處也是陣陣抽痛,勉強抬起頭,與他目光相對:“我不知道。你說過,鳳求鳳,是不對的。”
禦劍眼睛深處笑了笑:“現在是對的了。”雙臂一張,將他緊緊摟在懷中。
屈方寧心跳得不聽使喚,神智勉強留住一線清明,鼓足力氣道:“我……以後要娶妻的。”
禦劍在他頭頂低聲道:“行。你想娶誰都行。”
屈方寧不放心地加了一句:“還要生兒子。”
禦劍道:“多少都會讓你生的。”
屈方寧琢磨了一下,最後問道:“你會不會把我關在燕子樓裏?”
禦劍眼神溫柔,手臂卻緊錮如鐵:“我在天上,你就在天上;你想飛多高,我就讓你飛多高!”
屈方寧心頭劇震,垂下眼簾,默默打了好久的小算盤,複又迎上他的眼睛:“我……還是……”
禦劍溫和道:“嗯,我等你自己願意,絕不逼迫你。”
屈方寧耳朵貼在他心口,聽著他心髒有力的跳動,臉頰熱得發燙。許久,一句歎息般的耳語響起:“別讓我等太久了,寧寧。”
其後的日子,除了軍務與實在推脫不得的應酬,別的時刻禦劍一律陪著他。他開口說什麼,沒有不仔細傾聽的。他要玩什麼,一眨眼的工夫就叫人送來了。屈方寧往日練箭,一口氣就是兩個多時辰,一點也不要歇息的,如今卻常常被他叫去喝水,不肯的話,還要強行壓到椅子上。屈方寧初學弈棋,棋藝慘不忍睹,偏偏又興趣濃厚。禦劍耐著性子給他喂棋,又溫聲講解各種騰挪布局,最後問一句“明白了?”
屈方寧起初還很本分地聆聽著,見他一反常態的有耐心,膽子也上來了,故意蹙起了眉頭,故作迷惘地“不太明白……”禦劍隻得無奈地再講一次,半途見他在一旁竊笑,頓時了悟,伸手就打:“耍老子?”屈方寧笑得往他身上直躲,幾乎滾到他大腿根處,連聲求饒:“不敢了!”舉著兩個手遮了一會兒,不見禦劍動手,偷偷從指縫裏一看,見他神色十分古怪,聲音也似乎有了些變調:“起來。”手臂一攬,把他扶著坐起。
屈方寧完全沒個正形,一坐起來,又靠到他肩膀上去了。禦劍實在拿他沒有辦法,轉頭看著他的眼睛,正經警告:“別靠我這麼近。”屈方寧下巴磕著他肩膀,笑嘻嘻道:“哦?會怎麼樣嗎?”禦劍目光深處似點燃了一團火,低沉的聲音幾乎貼著他臉頰:“你想被怎麼樣?”屈方寧被他熱燙的氣息撩動著耳朵,背脊骨一陣麻癢,心想:“他媽的,這是甚麼手段?老子要不是意誌力過人,哪裏能夠抵抗!”連話也說不出來了,捂著發紅的耳朵狠狠瞪了他一眼。
禦劍見了這個水汪汪的生動眼神,哪裏還忍得住,高大的身軀一傾,將他壓在地上,膝蓋壓住他的腿,強健的手臂撐在他身旁。屈方寧一下就慌了,立刻祭出大旗:“你說要等我自己願意的!”禦劍從上俯視著他,眼神甚是危險,微笑道:“你也知道,我耐心不好。”屈方寧見他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己,緩緩俯下頭來,更慌張了,結巴道:“你堂堂一代戰神,居然對人用強,說出去……”話音未落,額頭一陣溫暖,被禦劍輕輕地吻了一下。頓時啞了,後半截也說不出來了。
禦劍複又俯視著他,滿帶笑意看著他不知所措的烏黑眼睛,道:“說出去怎麼樣?”
屈方寧給他戲弄得煞是緊張,一眨不眨地瞪著他的臉。
禦劍笑了一聲,道:“放心,我沒那麼沒情趣。”坐迴一旁,拉了他起來,道:“我要你心甘情願的!”
屈方寧瞪他道:“是不是你很有把握呀?”
禦劍道:“豈有,忐忑得很哪。”握了他的手指,放在自己心口上。屈方寧的手觸到他健壯的胸膛,臉唿的一下就漲紅了,趕忙地起身跑掉了。
夜裏屈林著人傳召,向屈方寧囑道:“那娘們非要我跟她進城!禦劍天荒見了我,不得把我活剝了?明天下午,你想個辦法把他帶出去,別讓他見到我。”
屈方寧應了一聲,好奇道:“主人跟郡主怎麼樣了?”
屈林懶懶道:“快了。”
屈方寧順口道:“恭喜主人。”
屈林邪笑道:“我是說她肚子裏的孩子快了。”
屈方寧這才震驚了,張口結舌道:“主人……下手好快!”
屈林得意道:“這種一味刁蠻潑辣的貨色,遇到你主人我的柔情款款,還不是立刻繳械投降?”又誇道:“禦劍天荒被你絆得滴水不漏,主人這一戰,你要占首功啊。”
屈方寧嘴角一挑,道:“主人過譽了,也就是走了幾手三腳貓的棋子罷了。”
第二天午時剛過,屈方寧就堂而皇之地步入鬼城,見主帳添了好幾張議事椅,七八名鬼軍統領正圍坐禦劍下首,專注聆聽著甚麼。禦劍威嚴地坐在大帳正中,見他來了,示意他在後帳等一會兒。屈方寧平日沒有來過這麼早,不知道此刻是商議軍機之時,心中暗暗著急:“怎麼把他騙出去才好?”
禦劍片刻即來,給自己倒了一碗水,慣常地調戲他一句:“這麼想見我?”
屈方寧一看太陽,忙道:“將軍,你一會兒有空麼?”
禦劍空是沒有的,說話還是很溫和:“不一定,先說你的事。”
屈方寧道:“也不是甚麼要緊事。就是追風……我有點兒騎不好。你能帶帶我麼?”
禦劍微笑道:“你的請求,我怎會拒絕?不過……”迴頭看了看,“現在不行。等我一會兒?”
屈方寧心道:“等一會兒就遲了。”乖順地點了點頭,道:“好。”忽然上前幾步,麵朝麵靠著禦劍,膝蓋微微屈起,頂在他的小腿上,手也伸了上去,給他整理了一下喉結下的女葵紋披風銅扣。隨即迎著他的目光,輕輕道:“……歪了。”
禦劍目光暗了下來,喉頭吞咽了一下,聲音也有些灼熱:“我馬上就來。”
禦劍天荒言出必踐,童叟無欺。入帳遣散下屬,即喚出越影。屈方寧道:“將軍不跟我同乘一騎麼?”禦劍頓了頓,應道:“也好。”跨上追風,將他提了上來,放在身前。
一路出城,直至妺水邊上,禦劍才抱著他問:“你哪兒騎不好?”
屈方寧正色道:“將軍,你送我這匹馬兒,也是萬裏挑一的神駿了。可是我使喚了幾天,似乎腳力也不過爾爾,沒有特別出挑的地方。”
禦劍攬著他的腰,笑道:“別人千裏迢迢從大宛禦苑送來,你就這麼信口貶低?”指點道:“你看它不聲不響,任誰都能在它背上馳騁,似乎性子很是隨和,其實並非如此。這種馬兒功利心最強,六親不認,沒有常主,它隻認一樣東西,那就是駕馭的力量。誰令它心悅誠服,誰就是它的主人。換言之,能者居之!你可要見識見識它認主的樣子?”
屈方寧期待地點點頭。禦劍攬住他,囑道:“坐好了。”握著他手中銀白馬鞭,迎空一甩,半空猶如響了個驚雷,連屈方寧都被唬得一愣。追風亦是雙耳一扇,馬身微微晃動一下。禦劍左手伸出,抓住馬頸皮繩著力一提,整匹馬前半身幾乎都被他活活拉起。追風顯然吃不住這一勒,仰天長嘶一聲。屈方寧不禁心驚,正待開口,馬鞭又是一聲裂響,狠狠抽在追風一邊肚腹上。
屈方寧這可急了,劈手就要去奪鞭子。禦劍在他耳邊笑道:“心疼了?放心,不是真打。”果然鞭影過處,並無血痕。追風啞啞地一聲短鳴,展開四蹄,向前奔去。禦劍手上馬鞭不停,如此三五裏,追風腳程漸快,雪樣鬃毛舞動不已,煞是好看。再往後十裏,四蹄猶如不點地,迎麵的風刮得人滿臉生疼。到三五十裏之外,四周景物模糊一片,風聲勁急,將屈方寧全身骨骸吹得疼痛無比。禦劍陡然拉轉馬頭,向妺水河麵直奔。馬蹄踏上河岸,他一道劈天蓋地的響鞭,水花好似飛瀑,直擊中流。追風突然縱身一躍,竟從那四丈多寬的浩蕩水麵上騰空飛過!
屈方寧身在半空,見腳下河水澎湃,水麵映著一道雪白馬影,真是生平未見之奇景。落地時,禦劍攬著他微微離開馬背,避開地麵反震之力。追風四蹄穩穩落下,氣息如常,如履平地。屈方寧大唿厲害,連忙接過鞭子,自己執駕飛了一次。他的力氣比禦劍差之甚遠,落地時馬兒兩條後足都陷入水中,幸而禦劍伸手提了一把,總算是有驚無險。
他過足了癮,心癢難搔,忙忙地追問了許多問題。又問:“越影也跟它一樣麼?”
禦劍道:“不,越影隻認我一個主人。它剛來的時候,野性難馴,誰也征服不了。我連打帶罵馴了半年,總算老實了,從此死心塌地跟著我,一點兒脾氣也沒有。”
屈方寧嘖嘖讚歎,道:“下次帶它一起來飛,行不行?”想那神駿照影,淩波飛渡,定是令人稱羨的一件美事。
禦劍道:“都隨你高興。”讓他在胸口靠了一會兒。
屈方寧愜意地瞇著眼睛,跟他有一搭沒一搭閑扯。說到安代王的壽辰在即,屈王爺給他準備了許多千年紫靈芝雲雲。禦劍道:“大王正值康年,這樣延年益壽的大補之物,吃了未必適合。”
屈方寧倚靠著他,聲音也沙沙地沒甚麼力氣:“大王不是萬歲萬萬歲麼,還要延年益壽做什麼?”
禦劍道:“人到古稀,已屬不易。天命難違,甚麼萬古長生,不過是癡人說夢。那南朝皇帝趙延,對這些神神鬼鬼的門道最是深信不疑,召了幾百道士進宮給他煉製仙丹,妄想萬壽無疆,得道成仙。結果宮殿燒了幾座,人也落得一身怪病。”
屈方寧憶及崇化寺中所掛老君像之事,心中唾罵一句:“這個老糊塗!”問道:“活一萬歲,那可有點兒難捱。為什麼有人想活那麼久?”
禦劍道:“位高權重,享盡榮華富貴,要什麼有什麼,這日子過多久都不嫌長。他做皇帝的,自然想活得越久越好。”
屈方寧在他懷中仰起頭,道:“你也位高權重,要什麼有什麼呀。”
禦劍看著他:“這麼說,我也該修一修長生之道了?”
屈方寧笑嘻嘻道:“你不想麼?”
禦劍嘴角帶笑,忽然從馬背穩穩落下,朝他伸出手來。
“——長生非我願,但求達慕垂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