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方寧大駭,上前攬住了年韓兒腰肢:“小韓兒,上次你答允我的東西呢?”
年韓兒醉眼迷蒙,一見是他,滿臉春色頓時變為厭惡:“什麼東西?誰答允你了?別碰我!”綿軟無力的手臂微微掙紮,想把他的手甩開。
屈方寧運勁一擰,年韓兒吃痛不過,倒吸一口冷氣。屈方寧趁機將他扶了下來,假意給他拍著背,關切道:“你看你這是何苦呢?酒量又差,又愛跟我慪氣。”左手卻摸到他胃部,狠狠一戳。
年韓兒正待惡語痛罵,胃裏一陣翻騰,張口欲嘔。那名武將統領麵露嫌惡之色,退開一步。屈方寧歉然道:“我帶他去裏麵吐幹淨,您先坐一會兒!边B拉帶拽,把他帶到酒窖下,一把抵到牆角,切齒道:“你他媽的不要命了?”
年韓兒看了一眼他抓著衣襟的手,欣賞了一下他氣急敗壞的表情,媚笑道:“是啊,我不要命了!
屈方寧陰冷道:“你的賤命沒人稀罕,別拉老子下水!”
年韓兒格格笑了起來,向他臉上噴了一口酒氣:“別這麼兇,小屈哥哥。我一個人死了,多麼孤單呢?你可憐可憐我,給我當個墊背的吧!”
屈方寧目露兇光,五指牢牢卡住了他喉嚨,轉念一想,又鬆了下去:“……你怎麼了?腦子燒壞了?”見他臉紅得駭人,探了探他的額頭。
年韓兒揮開他的手,嬌笑道:“不不,不是壞了,是瘋了。我是瘋子,你也是瘋子,最瘋的就是馬車裏那個男人,哈哈哈!”嘴被屈方寧捂住,立刻不依不饒地咬了他一口。
屈方寧見他言行舉止大有瘋態,曉得講理不過,一把按住他:“你發瘋也挑個時候!外麵那是什麼人?什麼話說不得,自己心裏沒底嗎?”
年韓兒掙紮道:“我偏偏什麼都要說!十二座馬車,那男人,莫離關,紅金旗,二十年後!這八年我受夠了!幹脆大家一起死了吧!”
屈方寧幾乎都壓他不住,陡然心思電轉,道:“大理世子韓月歸是你什麼人?”
年韓兒全身一僵,瞳孔一瞬渙散,又掛上冷笑:“世子?我哪兒高攀得上?”
屈方寧再無懷疑,一個耳光甩了過去:“為了個男人要死要活的,你他媽的能不能有點出息?”
年韓兒被他打得頭都折了過去,冷笑卻是不減:“我沒有要活。我就是要死!我要死!我要死!要死!”吼到最後幾個字,喉嚨已經破音,隱約帶著哭腔。
屈方寧冷冷打量他片刻,道:“我不知道你以前有什麼心結,但既然同在此地,我們必然是一樣的人。你口無遮攔,葬送的便是身後的萬裏河山!”
年韓兒哈哈一笑:“你跟我是一樣的人?你也是出身不正的庶妃之子?你也眼睜睜地看著母親被人栽贓陷害,悄無聲息地吊死在房梁上?你也從小遭人欺淩,天天被人騎,被人踩,被人淋一頭一臉的熱尿嗎?”
屈方寧微微一怔,手也鬆了。年韓兒媚笑道:“怎麼,大少爺?嚇到你了?”眼神轉為輕蔑,嘶聲道:“少爺,你告訴我,這樣的萬裏河山,我要來有甚麼用啊?”
屈方寧默然片刻,低聲道:“你可曾替世子考慮?你那個……是他送的罷?”
年韓兒不自覺地縮了一下手,嘴角又是一挑:“我有沒有替他考慮,要你操甚麼心?人家現在是有家室的人啦!嗯,我祝他新婚大喜,白頭偕老,永結同心,情比金堅。甚麼月夜私奔,出宮種一輩子茶花,跟他的擺夷新娘說去吧!”
屈方寧見他癡癡顛顛,神色絕望之極,低聲道:“這人背棄誓約,無信無義,有甚麼地方值得你喜歡?你能不能別這麼犯賤?”
年韓兒喘著笑了兩聲:“犯賤又怎麼樣?月亮和星星,就是要永遠在一起的呀!”嗤一聲撕開自己衣襟,一枚皎潔如月的玉指環隨之滾落在地。
屈方寧足尖一挑,卷入手裏,百忙中還嘲了一句:“甚麼破爛玩意,也就能哄哄你這種小姑娘了!彪S手將他虛弱無力的身子一帶,抱進懷裏。年韓兒嘶喊道:“滾開!滾開!要你裝什麼好人?”指甲剜了他好幾下,終於沒了力氣,倒在他懷裏痛哭失聲。
屈方寧冷冷道:“你這個樣子,簡直就像條狗。”忽然肩上一陣劇痛,卻是年韓兒死死咬了他一口。屈方寧忍痛笑道:“媽的,狗咬呂洞賓!笔謪s抱得更緊了。
良久,年韓兒顫抖的身體終於平靜下來,默默鬆了口,啐出一口血沫:“你比死人還臭!
屈方寧笑道:“你還啃過死人?”見肩頭傷口鮮血直湧,讚道:“好牙口啊!
年韓兒站了起來,麵無表情:“給我!
屈方寧嘖了一聲,道:“翻臉比我還快!”將玉環遞了過來。臨到年韓兒手邊,倏然收迴,笑道:“年小妹,哥哥教你一個乖。別人應允你的東西,未必靠得住。想把甚麼牢牢抓在手裏,有時還得靠搶!”伸指一彈,玉環向他飛去。
年韓兒目光一動:“那被人搶走的呢?”
屈方寧冷冷道:“再搶迴來!”
年韓兒垂頭摩挲著玉環,忽然笑了一聲:“你真不是個東西!
屈方寧立即道:“彼此彼此!鳖┝艘谎坶T口,低聲道:“現在告訴哥哥,外麵是甚麼人?馬車之事,他從何得知?”
年韓兒臉色依舊蒼白,聲音卻已低下去:“那人名叫車努哈,是車寶赤軍中一位中階統領。一個月前,他在涼州和市巡查,偶遇一位醉漢向人吹噓,說曾為黃惟鬆心腹部下,執行過一項絕密任務。他聽者有意,追查之下,發覺此人不過是一位普通南朝老兵,但八年前服役西北路軍之時,有幾個月去向不明。他順著這條線索,找到了當年駕車的車夫,嚴刑拷打,終於逼問出莫離關馬車聚頭之事。至於車中人身份如何,所為何事,查究起來,也隻在轉瞬之間。”
屈方寧眼中浮起殺意:“他告訴過別人沒有?”
年韓兒緩緩道:“三天前已向車寶赤稟報過了。車寶赤大讚一番,給他升了一級軍階,命他徹查到底!
屈方寧眉心頓時深有憂色:“那就不太好辦了。”咬著手指,凝眉思索片刻,道:“我要那車夫關押的地點!
年韓兒垂目道:“明天給你!
屈方寧微笑道:“真乖!狈词忠徽疲吃谒犷i上。
車努哈在門外等得老大不耐煩,見酒窖簾幕一掀,屈方寧拖著暈迷的年韓兒走了過來,慍怒道:“他怎麼了?”
屈方寧道:“醉死過去啦!闭茡潕紫拢觏n兒一動不動。
車努哈親自操刀,打得年韓兒雙頰紅腫,見他半點反應也無,暴躁道:“等他醒了,叫他來找我,我有要緊事問他!”
屈方寧乖巧地應了一聲,飛快地向車卞使個眼色:“跟上去!”
車努哈急於立功,第二天一大早就闖入年家鋪子,盤問馬車之事。年韓兒伏在床頭,虛弱道:“小人在涼州釀酒之時,也曾對此耳聞一二。那車中人是否八九歲年紀,單姓一個韓字?”車努哈又驚又喜,道:“你還知道什麼?”年韓兒搖頭道:“隻是小人道聽途說罷了,當日情況如何,還須大人家那位證人對認!避嚺⒓蹿s迴營地,拷問車夫,卻是一無所獲。正尋思著迴年家鋪子打探,一道敕令傳到,命他速迴紅帳。
紅帳是車寶赤起居之所,與軍營相距甚近。車寶赤日子過得荒唐,統軍也是稀裏糊塗,但二者之間涇渭分明,輕易不召麾下將士進入家門。車努哈接令十分忐忑,特意刮須修麵,換洗一新,來到一座軟紗帳前,恭恭敬敬地等了許久,卻不見車寶赤人影。
幾丈之外,屈林瞧著他迷惘張望的樣子,搖著令牌嗤的一笑:“這人怎麼得罪你了?這麼捉弄他!
屈方寧低聲道:“主人,此人對連雲山開鑿礦井之事,十分關心。昨天在年家鋪子,問了小人許多運送儲存的問題。”
屈林目光一寒:“我叫車唯殺一殺他的好奇心。”
屈方寧恭聲道:“交給小人便是!
車努哈渾然不知身處險境,一直等到日落西山,兩名侍衛才打發他出去了。
他一陣莫名其妙,出得門來,還沒分清東南西北,一隊精赤奴隸急步追來,不由分說就把他綁上了。一名酥胸半露的妖嬈女子一步三搖地走出帳門,尖尖的蘭花指向他一點,嬌叱道:“就是他!”
一旁的奴隸長勃然大怒:“好大的膽子,敢對丹姬夫人心懷不軌!”舉起皮鞭,結結實實抽了他一頓。饒是他從軍多年,一身鋼筋鐵骨,也禁受不住,幾乎暈厥過去。
他猶自不知中計,大喊道:“是車將軍叫我來的!”
奴隸長一鞭抽下:“放屁!車將軍今天一大早就去狼曲山赴宴,至今未歸!”
他連聲辯駁,無人肯聽。恰好車寶赤縱馬趕迴,見他皮開肉綻,滿身鞭痕,詫異道:“努哈,你這是?”
丹姬一見車寶赤,美目含淚,委屈萬分,撲在他懷裏,指車努哈道:“紅哥,你看你這些部下,無法無天了!打主意打到我身上來了!”咬唇抹淚,道出車努哈如何在無人處垂涎她的美色,如何誇耀自己胯間那桿大槍勇猛不倒,如何譏諷車寶赤愚蠢不堪,自己隨口捏造的假情報輕鬆換了一重軍階,又如何積攢了金銀細軟,要帶她一起遠走高飛,共享榮華富貴。
車努哈駭得麵無人色,叫道:“絕無此事!我連夫人的麵都未見過,何來私奔一說?”
丹姬跺足道:“就在今天日落之前,你還在我帳前窺視!有膽子做,沒膽子承認麼?”幾名女奴、侍衛亦前來指證,確有此事。
車寶赤臉色已經很不好看,命人押那名車夫過來,親自審問。不一時噩耗傳來:車夫已斃命於牢中。又呈上壓得扁扁的金箔一包,稱是在車統領床下發現的。
車寶赤一見大怒,吼道:“老子差點就信了你的鬼話!”拔刀砍下他半邊頭顱,囑人架起柴火,將他投入火中,活活燒死。
可憐車努哈死到臨頭,尚不知所為何事,一雙牛眼鼓得凸了出來,足見死不瞑目。
年韓兒遠遠看著火光升騰,目光中似有驚奇,也有服氣:“現在我真有些好奇你是什麼人了!
屈方寧眼望黑煙,嘴角微微一挑:“獵人!
火煙之中,屈方寧走向車卞,拍了拍他的老鼠腦袋:“辛苦你了,二哥!
車卞咧嘴道:“不辛苦,就是有點心疼!
屈方寧道:“明天給你補幾件好東西!庇肿擦俗差~爾古的肩膀,嘻嘻笑道:“古哥,昨天晚上滋味不壞罷?我對你好不好?”
額爾古迷迷瞪瞪,心不在焉,聞言頭頸都紅了:“別、別說了,大白天的……車將軍還在呢。”
屈方寧詭笑道:“放心,他老婆那麼多,管不到你身上!庇止室饪恐麊枺骸拔乙ヒ姷ぜХ蛉肆。有什麼話要我帶的?”
額爾古微露慍色,道:“古哥是給你出氣,你不是說那家夥欺負你嗎?”向車努哈的屍身一指,結巴道:“可不是貪圖跟……夫人……”臉紅得幾乎淌血,聲音也聽不見了。
屈方寧笑瞇瞇地推了他一把,貓腰潛入軟紗帳內,獻上明珠一雙:“多謝夫人相助。”
丹姬美目帶笑,讓侍女接過明珠,置入玉臼細細研磨。又向屈方寧嬌笑道:“你這個哥哥功夫不差,尺寸也不錯,就是魯莽了點兒,我膝蓋現在還疼呢!”
屈方寧恭順道:“小人迴去好好盯著他用功,下次爭取讓夫人滿意!
丹姬格格直笑,戳了戳他額頭:“你這孩子真會說俏皮話!”美目流轉,打量了一下他單衣下的挺拔身姿,膩聲道:“下次你來陪我如何?”雪白的胸貼近了他,一陣濃豔的香氣也隨之襲來。
屈方寧嚇了一跳,全身僵硬,道:“小人……這個、經驗尚淺,恐怕……”
丹姬柳眉一蹙,板起了臉:“你是嫌我不美麼?”
屈方寧立即道:“夫人之美,足以傾倒整座草原。小人自慚身份,實不敢有非分之想……”
丹姬笑得花枝亂顫,擰了他臉頰一把:“小雛兒,看給你嚇得!我要是再年輕個五六歲,沒準就好你這一口了,F在嘛……”嬌笑一聲,撫摸著自己雪白的脖頸:“比起臉蛋英俊,更看重能不能幹。我現在想要的男人嘛……”吐氣如蘭,貼在他耳垂邊,低笑道:“——隻有禦劍天荒。”
屈方寧陡然從她嘴裏聽到這個名字,不禁一怔。
丹姬滿麵春情,道:“這也沒什麼稀奇的,他可是女人共同的夢啊。他下麵那桿大槍,跟他百戰百勝的名聲一樣,讓人又憧憬,又崇拜。聽說跟他上過床的女人,一輩子都忘不了那深入靈魂的極樂,從此任憑甚麼男人都索然無味。上次他來我們家赴宴,我隔著一張毯子,看著他結實的大腿,健碩的腰,看著他薄薄的褻褲下那一團沉甸甸的物事,恨不得變成一條母狗,匍匐在他腳下,舔遍他全身上下每一寸。紅哥叫我給他倒酒,我走過去,跪在他身邊……他身上的氣息,比麝香還要濃烈,我連骨頭縫都酥了,身上沒有一點兒力氣。他伸手接過酒杯,手上的繭子碰到了我的手指,我像個未經人事的小姑娘一樣,頓時滿臉通紅。我貪婪地注視他手上的骨節和傷痕,想象著被這雙手解開衣服,撫摸雙腿,打開,深入……當場就濕了個通透。”
她雙眼春意盈盈,言語更帶了七分豔色。屈方寧聽在耳中,隻覺羞恥萬分。心中說了一句:“其實他的手也什麼稀罕的。”此念一生,更是羞得抬不起頭,耳根都要冒煙了。
丹姬咬著嘴唇一角,吃吃笑道:“你是男孩子,不懂這個吧?就跟你們打仗殺人一樣呀!床是女人的戰場,他就是我們最大的戰役,血流成河,戰火紛飛……有生之年隻要贏上一次,就算第二天被人殺成一萬片,我也心甘情願!蹦樕蛔,恨恨道:“當年辛然那個賤人嫁給他,把我們嫉妒得呀!一看見那座星光馬車,怒火就充滿了我的胸口,恨不得衝過去燒了它,踩碎它,再把那個賤人從車裏拉出來,殺成薄薄的一萬片……”
屈方寧頭皮一麻,退了一步,卻又忍不住好奇:“奈王妃……是怎麼死的?”
丹姬撲哧一笑:“誰知道呢?反正他們辛然跟我們不一樣,妻子在家裏的地位是很高的。那賤人又要知心解意,又要從一而終,人家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哪有閑心理會她那些纏纏綿綿的心思?她最後一病不起,鬱鬱而終,那也怪不得別人!”
屈方寧心道:“原來如此!奔催凳赘孓o。
丹姬懶懶地揮了揮手,又道:“聽說上次大王送的美人,他留下侍寢了?他喜歡豐腴的還是細腰的?喜好哪一種長相妝容?你常在城中走動的,多替我留意留意。少不了你的好處!”
屈方寧滿口答應,暗笑一聲:“他喜歡的模樣就在你眼前,隻怕你沒本事學得!泵嗣约簼L燙的臉頰,轉身出帳。
如此半月有餘,風平浪靜。昭雲兒滿心期許,要為情郎生一個大胖小子。因而一反常態,斂氣養身,連心愛的鞭子也少有拾起。不料一日一日,胃口愈佳,精神愈旺,喚人一探脈象,竟是不曾有孕。這一下大失所望,砸了無數物事。屈林也大出意料,哄了半天,心中起疑:“我算得清清楚楚,怎會失手?這婆娘八成是故意的!闭賮砦揍t藥師數名,會診一堂。人人均道郡主身子壯健,絕無不孕之虞,請小王爺放心雲雲。獨有綽爾濟眼中微露疑色,指她胸口一個葵紋錦囊問道:“請問郡主,此物從何而來?”昭雲兒不解道:“天叔送我的,叫我一直帶在身邊。”綽爾濟疑色更重,還待開口,屈方寧牽了牽他的衣衫,低聲喚道:“爺爺,跟我出來一下!
綽爾濟一見他,笑得牙都快掉了:“哎呀,孫婿……咳咳,小達慕!桑舌天天惦記你呢!”
屈方寧笑道:“我明天就去看她!倍顺鰩,扯了幾句家常,屈方寧問道:“爺爺,郡主戴的那個,是不是有什麼不妥?”
綽爾濟兩條花白的眉毛蹙起:“我正奇怪呢!那錦囊內藏有異種冰麝,女子貼身而放,永遠都懷不上小孩!
屈方寧心中雪亮,道:“想是將軍心疼郡主,不願她小小年紀就身為人母。爺爺,你萬萬不能說出去,免得他們傷了和氣!币娋b爾濟應允去了,想到禦劍手段之狠辣,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距此事不過三五日,雅爾都城一紙書信傳來,信中雲:昭雲兒外祖父病重不治,危在旦夕。昭雲兒父母聞訊,立即收拾行李,攜愛女迴城。昭雲兒初嚐愛戀,極不情願與情郎分開。其父忽道:“愛婿何不一同前往,正好見見老祖宗?”昭雲兒一聽,正中下懷,立即催人給屈林備車。屈林隻得答應,臨行之際,卻見屈方寧捧著那柄“易水寒”,珍重異常地給他係在腰間,低聲道:“主人,早日迴來!鼻譂M腹狐疑,打量他幾眼,登車而去。
屈沙爾吾心思深沉,見這一病病得蹊蹺,暗中指派探子,飛馬趕去雅爾都城。探子尚未趕迴,屈方寧卻從鬼城截獲一條絕密文書,通篇皆由密文寫成。屈沙爾吾破譯之後,臉色煞白,從座椅中猛然彈起,嘶聲叫道:“速速發兵,相救屈林!”
屈林這一次可稱爭氣,不等他老子前來接應,當天夜裏便帶著昭雲兒輕騎而歸。自稱剛一上路,變故陡生,隨行護衛一步也不許他外出,直如軟禁。他心知不妙,命一名身材與他相近的家奴扮成自己模樣,稱病裝睡;又對昭雲兒謊稱坐車氣悶,欲另覓捷徑,以便二人你儂我儂。昭雲兒不知是計,歡天喜地,替情郎打了無數遮掩,瞞過隨行耳目,這才快馬加鞭,趕迴千葉。
父子相見,不及唏噓,立即共商密文大計。屈林愈看愈驚,破口大罵。你道那密文中所載何物?竟是安代王明年即將頒發的一條新律。其中規定:本國除軍土之外,任何人不得終身擁有土地,理應編算年份,由司宰規排之後,一一分配;奴隸私有財物合法,可與平民通婚,契約滿期之後,還可自由贖身!密文下方,明晃晃印著一道朱璽,又有禦劍天荒、郭兀良、那其居、的爾敦一眾文武重臣印章,顯是商議已定。
屈林齒根直響,道:“父親,此律一旦頒下,我萬奴之國,土崩瓦解,再無立足之地!”
屈沙爾吾一雙鷹隼之眼亦露出齧人光芒:“禦劍天荒欲以你為質,足見行跡已露!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反了!”
永寧四年夏,屈沙爾吾直指安代王奪嫡不正、繼位可疑,高舉討逆大旗,聯合阿日善、圖爾烏斯等高級將領,悍然起兵。
聞此變故,朝野震驚!千葉鼓角響徹長夜,以什方、的爾敦、亭西三軍為主力,奉命平叛。叛軍連夜糾集連雲山下,安代王聞訊趕來,卸去甲胄,越眾而出,痛心疾首道:“王弟,你我雖非一母所生,從小親厚,遠逾親生兄弟。寡人賜你牛羊、土地,不計其數,何曾有一日負你?”
屈沙爾吾冷笑道:“你是沒負我,卻負了安明太子!當年他賜你兵權土地,許你蓄奴置兵,你是怎麼迴報他的?他的頭顱滾落王座之時,猶自死不瞑目!為一己私欲,連兄長都可背棄!你這樣殘暴的君王,何德何能統領全族?”
安代苦笑一聲,搖了搖頭:“看來你是鐵了心要與我作對,如此荒誕不經的謊話,居然也編得出口!”
屈沙爾吾再不開言,開弓放箭,向安代王激射而去。安代王立在盾牆之後,目光凜然:“王弟,你執意如此,休怪寡人無情——殺!”
屈沙爾吾臨時起兵,軍資不繼,部署未定,暗中儲備的數萬兵力,遠不足與訓練有素的三路精兵抗衡。一戰之下,敗走熱罕城。熱罕城是妺水北部要塞,原為屈沙爾吾領土。城東三十裏處,叛軍與追兵相遇,因城中駐兵接應,大獲全勝,殲滅什方軍八千有餘。數名叛將喜不自勝,率眾叩首,山唿萬歲。屈沙爾吾執弓大笑,意氣風發。可惜不到三日,西軍弩箭部隊趕至,一輪強攻,破城而入。屈沙爾吾隻得率部逃往西北,所過之處,掠奪青壯,充實軍隊。一時人心惶惶,妺水旁皆是逃亡的牧民。但這草草構建的隊伍,戰力一塌糊塗,何能與正規軍比肩?自熱罕城一役之後,直至紮伊邊境安吉斯城,叛軍竟無一勝。
戰事一起,昭雲兒即被嚴加看管,隨軍轉移。她初時尚不知夫家叛亂,大大的發了一通脾氣。聞訊之後,驚詫異常,卻殊無懼怕之情,反而向屈林道:“你可真夠糊塗的!論打仗,誰也不是我天叔的對手!你趕緊乖乖兒投降認輸,本郡主還可大開金口,替你求一個人情!
屈林連日敗仗,早就一肚子無名火,聽她一通言語,顯然是篤定自己敗北,怒向膽邊生,伸手便去拔腰上匕首。
卻聽昭雲兒語氣漸低,仰臉道:“屈林,我是你的妻子。無論你做了什麼錯事,要受什麼懲罰,我都會愛著你,永永遠遠等著你。”輕輕撫摸自己的小腹,臉色微紅,道:“我第一個喜歡的男人是天叔,可我隻願意給你一個人生孩子!”
屈林聽著她嬌癡的話語,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手在劍柄上緩緩鬆開,轉頭走了。
屈方寧戴著一副鐐銬,手腕、足踝均牢牢嵌入枷板,枷板足足四尺見方,鐵鏈拖得老長,鏽蝕沉重。走起路來,叮叮啷啷,半裏之外都能聽到。這卻是開戰之初,屈沙爾吾命他帶上的。他心知肚明:“他怕我做了可溫兒!币蚨谷幌嗍。此刻聽到昭雲兒之言,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惡念:“她若是知曉那香料之事,不知會作何反應?”
他眼見叛軍一路潰退,心中對禦劍天荒的戰略籌謀,佩服得五體投地。他這環環相扣、臻於完美的計劃中,唯一的紕漏隻有屈林攜昭雲兒折返一事而已。他這麼心機深沉的人,怎麼會沒算到這一步呢?多半是昭雲兒被愛戀衝昏了頭腦,明知前途坎坷,仍願跟從情郎,無怨無悔。至於他自己,對昭雲兒壞事的情意,定然大為不悅。屈林若是落到他的手裏,一定當場捅殺成灰,連眉頭也不會皺一下。
眼前浮現屈林屍橫就地、昭雲兒哭成淚人的情景,不禁有些好笑,又隱隱覺得有個極大的不安。這不安究竟是什麼,一時卻想不明白。
屈沙爾吾坐鎮安吉斯城,運籌全局,與平叛大軍苦苦周旋。然而無論如何布局謀劃,兵行險著,敵人無不先行一步,截斷退路,宛如算準了一般。屈沙爾吾勃然大怒,認定己方出了內奸,徹查之下,卻是一無所獲。未幾,阿日善敗退,駐紮城下。當夜風聲寂然,夜色之中,一隻巨鷹鬥然振翅,從城下營地撲棱棱飛起。這番動靜著實不小,城頭守衛立即被驚動,飛箭擊落。上前一檢視,相顧駭然,緊急呈報屈沙爾吾。屈沙爾吾攥著鷹爪下一紙密報,怒不可遏,勒令阿日善連夜審訊軍中可疑之人。阿日善也是個火爆脾性的,見審問無果,一連腰斬了七八名隊長,一時人人自危。屈沙爾吾極為不滿,翡翠戒指在座椅上重重一敲,怒道:“此鷹振翅之聲明顯異常,那奸細三番五次傳遞消息,怎會無人覺察?”阿日善咂摸了一下皮裏陽秋,怒極而笑:“王爺,屬下從決定追隨你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隨時掉腦袋的準備。隻是——寧可被敵人一刀斬落,也不願喪生於您的多疑!”袍袖一摔,竟是徑自去了。
城內一座廢棄礦井中,迴伯緩緩打個手勢:“你是個滿肚子壞水的小鬼啊。”
屈方寧嘴角上挑,手腕一縮,赫然已經脫出枷鎖。一隻紅嘴鐵鷹從他手臂上無聲無息飛出,隱入茫茫夜色。
軍情落入敵手,屈沙爾吾處處掣肘。時近六月,安吉斯城成為叛軍最後堡壘;六月中旬,西軍六萬大軍圍城。因紮伊、千葉兩國積怨多年,不敢過分逼近。時值盛夏,雨水滂沱。西軍一名細心統領叫陣之時,偶然發覺排水溝頗有蹊蹺,順著溝渠一挖,發現地下一條舊煤井通道,極深而狹長,勉強可容一人通過。兩名先鋒營衛兵自告奮勇,下井探查,迴來時滿臉漲紅,奏報道:“盡頭通往一鬥室,昭雲郡主……似在其間!蓖の鲗④娨姸送掏掏峦,親自前往察看。盡頭果然是一間潮濕黴臭的地下室,昭雲兒手足綁得結結實實,披頭散發,渾身赤裸,一見救星來到,放聲大哭。原來安吉斯城建在一座巨大煤礦之上,地下礦井眾多,通道密如蛛網。屈沙爾吾見取勝無望,當機立斷,從地下通道轉移物資,全軍撤往紮伊境內。屈林本擬帶上昭雲兒,屈沙爾吾卻冷冷道:“這女人帶不得。等禦劍天荒率軍前來,綁到門外火堆之上,給咱們爭取兩天時間。”隻得應了。昭雲兒見意中人薄情如斯,心如刀割,哭得手足癱軟,一分力氣也無。亭西將軍微微歎息,解下披風裹住了她。
昭雲兒雙目浮腫,痛哭道:“我天叔來了沒有?”亭西將軍安撫道:“禦劍將軍已平定西涼之亂,正在前來的路上!绷系么说夭灰司昧簦銌救饲皝頂v扶。
甫一張口,隻聽轟隆一聲巨響,鬥室中泥土沙礫落了兩人滿頭滿臉,通道口竟已被炸垮。亭西將軍護著昭雲兒,卻被一塊炸飛的圓石擊中背部,痛得跪了下來,以忍冬之戟勉強支撐。煙塵散處,地上一塊木板翻起,屈沙爾吾從密道中緩緩走出,鷹隼般的眼睛居高臨下地打量著亭西將軍:“你來得不巧啊,妹夫!
亭西將軍竭力忍住疼痛,道:“老屈,你身份尊貴,富可敵國,為何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屈沙爾吾把玩手中金刀,聞言嘴角扯起:“逆也逆了,還能如何?你是來平叛的,還是來當說客的?”
亭西將軍眼中流露不忍之色:“我妻子父母雙亡,隻有你一個哥哥……我何忍奪去她唯一親人?”咳了幾聲,抬眼望向屈沙爾吾,懇切道:“認罪罷,老屈。我以名聲擔保,迴去之後,大王決不會與你為難。”
屈沙爾吾似也有所動容,目光微動,低聲道:“我也隻有小雅一個妹妹,罷了罷了……”
陡然間,昭雲兒尖聲大叫。隻見屈沙爾吾金刀的一截,已穿透了亭西將軍的身體。刀尖一滴鮮血,啪嗒一聲落在塵土裏。
屈沙爾吾目視亭西將軍怒目圓睜的神情,歎息一聲:“隻是今天,對她不住了!
亭西將軍嘶聲道:“你……怎能……”
屈沙爾吾抽迴金刀,端詳著他臨死前的抽搐,嘴角露出一絲悲憫:“妹夫,你一生下來就是要執掌虎符的,不懂得我們這種人對兵權的渴望。就像一個人渴極了要喝水,別人卻隻顧他吃得飽不飽,穿得暖不暖……”
昭雲兒全身發抖,尖聲道:“你……你怎麼可以殺亭西伯父,他是……是你妹妹的丈夫!”
屈沙爾吾嘲道:“禦劍天荒連自己親生兒子都能殺,我殺個外人算甚麼?”軍靴一蹬,將她踢到一旁,俯身去撿繩子。
昭雲兒摔在地下,迴頭叫道:“你說謊!我阿初哥哥是南人使奸計害死的!”
屈沙爾吾仰天打個哈哈:“甚麼南人?南人生性軟弱,豈有這等膽魄!你以為他真心疼愛你?不止你一個人,甚麼蘭素兒、完爾初,都無非是他建功立業的過橋石!你戴的那包香料是什麼?你為什麼懷不上小孩?要不要我說給你聽?”
此時密道中鐵鏈沉沉,屈方寧冒出頭來。見亭西將軍血濺五步,微微一怔,道:“主君大人,主人請您過去一趟!
屈沙爾吾眼中銳色一閃而過:“正好。你把她綁了推下去,亭西的屍體……割下頭顱,掛到門外示眾!苯鸬度肭剩呦蛎艿廊肟。
屈方寧乖順道:“謹遵主君大人吩咐。”背對屈沙爾吾,手腕悄然脫離枷鎖,拔起豎在地上的忍冬之戟。
昭雲兒麵容淒厲,緊緊抓緊了披風,驚恐地目視他的一舉一動。屈方寧目光與她相接,神情沒有絲毫變化,開口道:“主君大人。”
屈沙爾吾下意識迴頭,隻覺胸口一陣鑽心般疼痛。低頭一看,所痛不虛,心髒當真已被活活刺穿。
屈方寧保持著刺出忍冬之戟的姿勢,目光漠然,直到屈沙爾吾咚的一聲,仰麵摔倒在地。
他這才急忙抱起亭西將軍上半身,檢視他胸口刀傷。那一刀穿破肺葉,血流滿襟,眼見是不活的了。他心中難過,低唿幾聲,又在他頭頂百會穴重重拍了兩下,道:“請忍一下,我帶您出去!
亭西將軍雙眼張開一線,瞳孔無法聚焦,許久才落在他臉上:“你……你是……”
屈方寧忙道:“我是屈方寧。小……小將軍的朋友!
亭西將軍似想起了甚麼:“對了,鬱、鬱兒……我有一句話……”拉風箱般劇烈喘息起來,臉孔也轉為一片死色。
屈方寧低聲道:“我帶您迴狼曲山,您親自……吩咐他,好麼?”
亭西將軍猛咳一陣,嘴邊全是鮮血,急道:“不……我是不行的了。此事……最為要緊,你一定要……”鼻孔、耳孔中全是黑血,嘴唇顫抖,發不出一個字。
屈方寧按住他胸口,默運天羅掌力,送入他急速衰亡的身體。
亭西將軍神智稍複,喘息道:“身後之事,我早有安排……我為鬱兒留下駐地百頃,八萬精兵,本盼他……軍資人事,有特木爾、烏恩其協助他管理;戰略派兵,有烏尼日、拉克申教導輔佐,機關師艾彥,冶煉營營長齊日邁……還有哈丹、圖勒兩個老家夥,曾擊掌為誓,終生替我輔助鬱兒!
屈方寧默記名字,應道:“是,小人記住了。”
亭西將軍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不、不必了。我要你告訴鬱兒,這一切他都……不用理會。我要他……舒舒坦坦地……過一輩子!
許是迴光返照,他喘息漸漸平定,話語也連貫起來:“我這十幾年都在逼他繼承大業,逼他幹他不樂意的事,從來隻會問他做得好不好,一句也沒問過他快不快活……我不是一位合格的父親。從今以後……”一陣嘔吐般的狂咳,話語也就此中斷。
屈方寧鼻腔酸楚,淚水幾乎湧出:“不,您……是一位優秀的父親。小將軍一直很崇拜您,想……成為您!
亭西將軍嘴角極輕地一動:“跟我一樣……沒什麼好,連兒子都……讓他替我照顧他母親……”手指向胸口微微抬起,似乎還要說甚麼,卻就此垂下。
屈方寧默然片刻,從他懷中取出虎符、諜文、信旗、功勞簿等,將他屍身恭恭敬敬放平。又來到屈沙爾吾屍體旁,彎腰輕輕拔出他那柄金刀。
昭雲兒見他殺人殺得如此利落,想到自己曾經得罪過他,早就心中惶惶;又見他神情中看不出喜惡,一步步向自己走來,駭得直往牆角退去。
屈方寧腳上鐵鏈發出鈍響,手中刀尖猶自殷紅,見她麵無人色,蹲下身來,微微一笑:“別害怕。”還替她緊了緊披風。
昭雲兒心中稍安,又恢複了平常的郡主口吻,道:“你帶我出去,我讓天叔賞你……重重地賞你,封你當……總管,不,當統領!
屈方寧道:“嗯,那真是多謝你啦!笔种薪鸬兑粍,正戳在她心窩之中。
霎時,昭雲兒一雙杏眼兒睜得幾乎凸出,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雪白的胸膛上盛開的血花。
屈方寧單膝跪在她身前,將刀柄一寸寸推入:“疼麼,郡主大人?”
“你猜猜,跟你當年砍斷雙腿,縱馬倒拖十裏,呻吟流血而死的小女孩相比,誰疼些?”
“對,就是紀伯昭的孫女,穿漂漂亮亮的緞子鞋那個!
昭雲兒唿吸急促,臉上肌肉扭曲:“你……你是誰……”
屈方寧目光中流露出一絲嘲弄:”你永遠都猜不到了!
昭雲兒手指蜷縮,似溺水者要抓住某物。屈方寧溫柔地握住她的手:“郡主,別怕。我隻想讓你知道,世上有叔叔疼愛的,不止你一人!
昭雲兒痙攣數下,終於雙眼圓睜,不甘地化為一縷冤魂。臉上神情青紫可怖,顯然臨死時痛苦異常。
屈方寧抿了抿嘴,隨手將金刀拋在屈沙爾吾屍身旁,複又將自己雙手鎖住。
頭頂上忽然一陣喧鬧,似是兵戈交鳴之聲。屈林焦急的聲音從密道中響起:“父親,你怎地還沒……”一眼望見地上的屍體,如遭雷擊,痛唿一聲:“父親——!”
屈方寧垂下眼,沉痛道:“小人來遲一步,亭西將軍動手太快……”
屈林跪撲在父親身邊,顫抖著握住他胸前那柄忍冬之戟,聲音幹嘎,唿道:“父親,父親!
屈沙爾吾自然再也不能迴答他了。
屈林喉頭嘔嘔幾聲,忽然一把扯出忍冬之戟,向亭西將軍屍身上瘋狂捅去,將一副屍首捅得支離破碎。
屈方寧緩緩來到他身後,輕聲道:“主人,請節哀。”
屈林滿腔悲痛,頭頂金冠鬆褪,雙目中盡是血絲。見他鬼魂般飄到身後,心中一陣警惕,易水寒瞬間出鞘。
屈方寧目視劍身寒氣,眼神深不見底,鐵鏈一陣急響,指尖已搭上劍身。
屈林大駭,不及思索,劍芒吐出,斜斜一削,以平日慣使的劍法應對。銀光甫破,手腕下一陣酸麻,短劍已被劈手奪去。
他這才記起自己這手功夫師出何人,一股寒意急速爬上脊背,眼皮下肌肉微微跳動,死死盯住屈方寧。
屈方寧倒執短劍,往鐵枷上輕輕一劃,鐵板無聲無息裂成兩片。他活動了一下手腕,左手倏然伸出,屈林隻覺一陣劇痛,半隻耳朵赫然已被他撕下!
屈林手捂斷處,額上黃豆大的汗珠不停滾落,猙獰道:“你……”
屈方寧撚了撚手中那團耳肉,那枚“螳螂捕蟬”的耳環猶自在血肉之間輕輕晃蕩。
他抬眼看著臉色煞白的屈林,緩緩倒過短劍劍柄:“刺我一劍!
屈林幾乎以為自己聽錯:“甚……甚麼?”
屈方寧一字字重複道:“刺我一劍。然後……”聽著頭頂上紛遝的馬蹄聲,低聲道:“……快走!”
屈林接過短劍,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
屈方寧平靜道:“我功夫高你太多,若是輕易放走了你,別人難免心生懷疑!敝噶酥缸约盒「梗溃骸皝,往這兒下手。刺深點,別手下留情!”
屈林嘴唇抖個不停,還待開口,屈方寧一把攫住他的手,向自己肚腹猛然刺去!
易水寒削鐵如泥,刺穿血肉之軀,瞬間直沒至柄。
屈方寧跌落在地,眉心深蹙,嘴邊卻挑起一個小小笑容,艱澀道:“主人,禦劍天荒對我百般疼愛,視我……如同己出,想必不會降罪於我。小人留在他身邊,方便……做主人內應。願主人東山再起,咳咳……成就大業。”寒氣入體,將他血液幾乎凍結成冰,嘴唇也已凍成烏紫。
屈林心頭劇震,嘶聲道:“你為何、要為我……”
屈方寧牙關凍得格格直響,眼底卻是一片赤誠:“我永遠是你的奴隸……你永遠是我的主人。”
屈林不禁動容,上前一步,撫上他的臉頰。
頭頂鐵蹄紛亂,一個森嚴低沉的聲音赫然響起:“叛軍首腦就在此間!我再說一遍,務必生擒活捉!誰敢貿然動手,殺無赦!”
二人同時頓住。屈方寧顫抖道:“快走。炸毀密道口!”
屈林深深看了他一眼,抱起父親屍身,躍下密道,匆匆逃去。翻板合起之時,一聲爆炸悶響,整個地底都搖撼了幾下。
屈方寧舉起手上鐐銬,遮擋著劈頭蓋腦的泥沙,直到密道頂轟然倒塌,一道紅光出現在眼前,才安心地暈了過去。
不知昏睡了多久,隻覺腹內好似暴風雪來襲,寒冰攢刺,冷風凜冽,鼻腔、喉嚨卻似火燒一般。一身忽冷忽熱,汗濕了無數次。身下從軟轎變成了床,又變成了顛簸的馬車。深沉夢中,依稀感到有人替他換藥擦身,有人扒開他眼皮喃喃自語,又有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低喚,他嘴唇翕動幾次,卻無法答應。
待到醒轉,喉嚨渴得幾乎皸裂,見周圍一片昏暗,自己身在一座垂帷重重、金光碧影的大帳中,肚腹上纏著厚厚一層藥紗,腳邊坐著一名小侍衛,腦袋一點一點的正在打瞌睡。當即嘶啞道:“勞駕,給我……水!
小侍衛一個激靈,立即驚醒,愣愣瞧了他半晌,突然跳了起來,向外狂奔。頃刻,禦劍沉重的靴聲急促響起,停在他床邊。
屈方寧目光與他相接,見他眼中血絲嚇人,顯然許久未睡,嘴唇一動,無聲地叫了聲“將軍”。
禦劍伸手撫摸他臉頰,動作極輕。撫過他幹裂嘴唇,停住了:“喝點水?”
屈方寧點了點頭。禦劍扶他坐起,端水喂他。
屈方寧飲了一口,喉嚨痛楚難言。竭力咽下,看向禦劍,嘶啞道:“對不起,將軍。我沒能救出……昭雲郡主!
禦劍臉上浮現一抹沉痛之色:“不怪你。是我考慮不周。”抱著他的手緊了緊:“你沒事就好。”
屈方寧睫毛一閃,又喝了一口水:“小王爺……抓到了沒有?我伯伯他們呢?”
禦劍眉心蹙起:“屈林逃到了紮伊境內。”替他擦掉嘴角水痕:“其他人都好好的。你安心養傷,別想太多!
屈方寧乖乖點頭,喉嚨火燒火燎,著實無法下咽。禦劍道:“我叫人給你煎藥。你先睡一會!狈鏊珊茫o他調整了一下睡姿。見屈方寧定定地看著自己,問道:“怎麼了?”
屈方寧輕聲道:“……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禦劍低聲道:“我知道你的本領!备┥硐聛恚橇号隽伺鏊I頰:“想我沒有?”
屈方寧睫毛動了動,吞咽了一聲,不敢迴答。
禦劍似乎想吻他,又強自忍住,聲音很低:“眼睛閉上。睡覺!
屈方寧聽話地閉上眼,片刻腦中一片迷糊,又墜入了夢鄉。
半夢半醒地持續了幾天,每天清醒的時候都被迫喝一大碗濃濃湯藥,苦得異乎尋常,倒也頗有奇效。不過五六天,傷疤奇癢,漸漸愈合。迴伯、額爾古幾人也前來探視,見彼此安然無恙,唏噓一番。不幾日,侍衛送上藥來,屈方寧苦著臉不願喝,剛磨蹭了幾句,見禦劍大步進來了,立刻改口:“你放下就好,我涼一涼再喝!倍R劍不動聲色,在他床邊坐下,接過藥碗,作勢要喂他。屈方寧見侍衛目光炯炯地在一旁看著,實在張不開這個口,塌著臉說:“我……自己來!辈磺椴活姷匕焉鬃尤M了嘴巴。禦劍目光中挑起一點笑意,將一包物事放下,卻是易水寒、虎符、諜文等物,連那枚耳環也在其中。屈方寧向他轉述亭西將軍臨終之托,禦劍聽了幾句,止道:“此事我不便知曉!泵苏埿⊥d過來。
小亭鬱片刻即至,一身素白孝服,一雙眼睛腫得桃兒也似,進門叫了句“方寧”,一陣哽咽,就此無法開口。西軍高階將領畢至,個個麵有悲容。屈方寧亦是眼圈一紅,撐起身來,道:“亭西將軍臨……臨終之前,有幾句話要我告訴你!毙⊥d強忍悲痛,微微點頭。西軍將領亦單膝拄刀,跪地聆聽主帥遺言。
屈方寧道:“老將軍說,他為你留下駐地百頃,八萬精兵,軍資人事,要倚靠特木爾、烏恩其;戰略派兵,由烏尼日、拉克申教導。機關師艾彥,冶煉營營長齊日邁,還有哈丹、圖勒兩位老成持重的將領,會終身輔佐你。最要緊的……”
他抬起頭,目視小亭鬱蒼白秀麗的臉,緩緩道:
“是讓你繼承他未竟之誌,永掌西軍大權!
西軍眾將齊向小亭鬱拜倒,口稱“主帥”。小亭鬱從小被父親賦予重望,自然毫不懷疑。接過虎符,想到父親永逝,重任在肩,實不知如何麵對,悲從中來,不禁放聲大哭。
屈方寧目送他被人簇擁遠去,嘴角微微一抿。見禦劍從門外走來,連忙把藥碗端起,裝模作樣喝了一口,又請求道:“將軍,小將軍不善與人打交道,你……能幫幫他麼?”
禦劍道:“他是你的朋友,也是我的侄兒,豈有不幫之理?金錢物資,隻要他開口,我無不相允。”看他喝了幾口藥,伸手接過了藥碗。
屈方寧忙道:“我自己能喝!
禦劍徑自接過,往床邊一放,將麵具推上額頭,低頭吻了一下他的嘴唇。
屈方寧全身倏然不聽使喚,連腳尖都僵硬了。隻感覺到唇上傳來熱烈的男性氣息,別的滋味一律都不知道了。
禦劍挺直的鼻梁貼住了他的眉角,似乎在聞著他的氣味,聲音也低沉下來:“那天是答應我了吧?我會錯意沒有?”
屈方寧無法直承其事,臉不禁有些紅了。
禦劍揉了揉他頭發,把他整個一團抱緊:“還以為你後悔了!
屈方寧本來要說:“沒有後悔!睂嵲诓缓靡馑,隻嘴唇動了一下。
禦劍把他的臉扭過來對著自己,與他目光交纏,啞聲道:“後悔也晚了。”又親了上來。這一次氣息更加堅定熾熱,烈火一般席卷他的舌頭,吻得他幾乎燒了起來。
唇舌交纏片刻,二人唿吸都重了。禦劍在他麵頰上親了幾口,抱了他一會兒。屈方寧心跳如鼓,腦子暈陶陶的,眼角偷偷瞥著他堅毅的唇,見上麵留著一線水光,心中又是一陣亂跳。
禦劍下巴在他頭頂摩挲,記起一事,從懷中取出一張破破爛爛的羊皮卷,向他眼前一揮。屈方寧一看,正是自己以戰俘之身入奴籍的死契。當下雙眼一亮,道:“這個給我嗎?”禦劍笑道:“千辛萬苦才找到,怎能給你?”屈方寧眼巴巴看著他又放入懷裏,道:“你要做我的主人?”禦劍笑道:“嗯。你叫聲主人聽聽。”
屈方寧曉得他沒當真,沙沙地叫了一聲:“主人。”話音一出,禦劍目光立刻暗了下去,手臂一翻,攬著他吻住了。這一次沒有之前那麼強硬,卻飽含濃濃的情欲,舌頭跟他交纏廝磨,撩撥著他發出呻吟。屈方寧給他親得全身發軟,胯間也不禁有了反應。聽禦劍唿吸也是越來越重,迷亂中偷偷瞄了他下體一眼。可惜軍服顏色太深,甚麼也看不出來。
禦劍沙啞的聲音傳來:“看什麼?”隨即拿起他的手,往自己胯間一按。
屈方寧隻覺銅扣之下,一個異常粗大、又硬得燙手的物事抵住了他的手掌,嚇得趕緊縮手。成年男人的強壯軀體氣息渾厚,等禦劍寬大粗糙的手順著他大腿往上摩挲,他失神的腦子飛快地走過一句話:“被這雙手解開衣服,撫摸雙腿,打開,深入……”下體頓時又熱了幾分,忙往裏麵縮了縮。
禦劍抱著他吻了片刻,漸漸把他平放在床上,隔著衣服撫摸他身體,上半身壓了上來。屈方寧手按在他肩上,一身熱津津的汗。陡然之間,腹上穿筋透骨地一抽,痛得彈了起來。禦劍立刻察覺,喘息道:“傷口痛?”軀體微微抬起,給他檢視腹部。屈方寧忙鬆了抱他脖子的手,低低“嗯”了一聲。禦劍解開紗布,見創口裂了一條縫,內裏血肉翻出,疤痕附近的皮膚全是毛毛汗。即皺了皺眉,複又笑道:“你還傷著……大哥太急了。”取了傷藥來,給他重新上藥,一圈圈裹緊紗布。待傷口處理完畢,將他推到裏床,道:“乖乖睡覺,我在這兒守著!鼻綄幫低档貏右幌卵劬,禦劍往他腦門一彈:“怎麼?怕我忍不。俊鼻綄庮D時不好意思了,背過身去。禦劍躺在他身邊,低聲道:“你也忍忍,等傷好了再說!鼻綄幒鋈挥X得被看輕了,小聲抗辯道:“我不跟你再說。”禦劍抱他入懷,道:“晚了,沒跑了!鼻綄幈居瘩g,轉念一想,橫豎也跑不了,隻得作罷。當夜禦劍便在他身畔入睡,將睡之際,似感覺到禦劍在他鼻尖、麵頰上點水般吻著,吻了許久。他實在困得厲害,醒也醒不過來,任他親著自己,就此酣然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