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過來!
鬼語者收起馬步,沉默地出列。十月的草原冷風肆掠,吹得他空蕩蕩的右手腕刀削般劇痛。
戰訓明天就結束了。你有什麼打算,黑狗?
他低頭不語。汗濕的腋下陣陣刺癢。
還是之前說的,——冶煉工事房,就在你姐姐家附近。我跟那邊打了招唿,不忙的時候,讓你迴去多住幾天。
他輕而堅定地搖了搖頭。頸上沉重的狗鏈隨之擺動,發出哢哢的鐵鏽聲。
我知道你不甘心。可你看看自己,一個啞巴,手又廢了。不能如此,又能如何呢?教衛長一貫冰冷的目光似乎也有所緩和。人有時候,要學著給自己留條後路。
鬼語者朝他的背影鞠了個躬,退迴隊列中。
“阿木爾以後要成為草原第一的大英雄哦!”
他疲憊地閉上眼睛。遠方大雁振翅的聲音灰撲撲的,十來片羽毛飄落。妺水旁有人打馬而過。嬰兒啼哭聲從牧民的帳房中傳來。
一雙烏墨般的軍靴停在他眼前。他抬眼往上看,是一名非常年輕的軍官,騎在一匹美麗的白馬上。銀花麵具下那對眼睛居高臨下地打量著他,看上去極為秀媚。
所有新兵肅立,向他行禮。他的馬鞭,卻輕輕抵在了鬼語者下巴。
“你,抬起頭。”
他饒有興趣地挽起鐵鏈,打量黑瘦枯幹的鬼語者。他柔韌的鞭身扯出一道銀線,鬼語者的脖頸被迫伸得老長,像一條引頸待戮的狗。
他是個啞巴。教衛長在身後開口。現在還沒個著落。你別盡欺負他。
馬背上的人笑起來。巧了,我最喜歡啞巴。他微微傾身,在鬼語者眼前打個手勢。他左手上戴著一個碩大的扳指,比他的拇指大了一圈還不止。
鬼語者認得這個手勢,卻不敢稍動。他茫然地看著他臂上三枚銀色女葵紋章。那是鬼軍千人隊隊長的標誌。直到那個手勢不耐煩地重複一次。
“跟我走吧。”
鬼語者沉默地跟了上去。白馬柔軟的馬尾在他眼前拂動,馬蹄鑾鈴聲中,又混雜了另一樣輕巧的碰撞。他從霧霜浮動的地麵上望了一眼,隻見他軍服收攏的腰際,係著四枚大小不一的黃金顱骨。
“呆得習慣麼?”
鬼語者耳朵一震,有點狼狽地轉過身去。這是三天後的一個傍晚,還是那名軍官,騎著那匹白馬,馬後掛著一張雪白的長弓,箭囊裏卻斜插了幾枝黑箭。
鬼語者點頭,用僅剩的左手,配合唇語迴答:“學到了很多事。”
“說說。”
他猶豫了一下,一筆一劃地“說”了起來。
——你的外號叫追風千人斬,是千葉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千人隊長。
——你統帥的春日營,是鬼軍最善戰的部隊之一。你們功勳卓著,名聲卻糟糕之極。私鬥、怠時、托傷、貪汙諸多醜聞,層出不窮。私底下,別人都叫你們“太子軍”。
——你的箭術是禦劍將軍親手教授的。他很喜歡你。他是你的師父和父親。
屈方寧瞇眼看他的狗鏈,對自己的傳言半點不感興趣。等他艱難地“說”完,笑了笑,馬鞭一趟,挽著他走了。
狼曲山在夕陽下無聲無息,看起來冰冷而神秘。鬼語者對這座以機關之術著稱的山心存畏懼:他曾親眼見到月牙塔發射弩彈的情形。三丈多高的射臺呈弧形,兩名士兵扳動機關,一蓬黑雨好似炸開的巨型蒲公英,一瞬間,莽古斯城四十個多個逃犯悉數化為肉泥。他跟草原上數以千計的牧民一樣,對這位鬼斧神工的千機將軍有過無數猜測。但這一切都比不上親眼所見:練兵場前矗立著一架巨大的升降雲梯,地下擺置著二三十臺一人多高的投石機。士兵三三兩兩聚集在投石機旁,幾名工匠正解說著甚麼。一名圓圓臉蛋的少年工匠看見他們,興奮地招起手來。
“若蘇厄,你又搗鼓出了什麼好東西?”
若蘇厄摸著後腦勺,不好意思地笑了幾聲:“我沒什麼功勞啦,都是將軍設計有方。將軍!”他朝高聳入雲的將臺大喊,聲音帶著電閃火星。
屈方寧揮手止住:“看我的。”退後幾步,一個單腿飛踢,準確無誤地蹬在梯身之上。
少頃,雲梯機關滑動,一名身著主帥大麾的秀麗少年坐在輪椅上緩緩降下,容色冰冷,渾身散發一股拒人千裏之外的陰沉。十月的北風已經很冷,這少年將軍卻比北風還冷了十倍。
隻聽他冷冰冰地開口:“一天就知道作怪。那雙蹄子不要了?”
屈方寧笑嘻嘻道:“我想快點見你嘛。”
小亭鬱顯然很吃這套,雖然哼了一聲,眉頭卻已鬆了下來。屈方寧問起投石機,小亭鬱一麵叫人演示,一麵歎氣道:“這是我仿照前人所製,除遠距投射之外,還可用於工事建築。隻是凡事有利有弊,想要它承受巨力,桿臂就非如此沉重不可。”他指了指機身筋腱上的鐵桿,“我們人均負重,本來就是個大問題。加上這個,更是不堪重負。”
一臺投石機進入發射軌道,士兵填入石彈,拉動繩束。機身一聲轟鳴,石彈拋灑出一道彩虹般的弧線,消失在天邊。過了好一會兒,遠處才傳來一聲炸裂般的落地聲。
屈方寧咋舌片刻,忽然一笑:“這樣的攻城利器,要是困守駐地,豈不是太可惜。我那裏還有幾頭大家夥,你一並拿去用罷。”
小亭鬱麵上登時露出喜色,忽又定住:“不行。那你們連雲山運鐵怎辦?”
屈方寧笑了一聲:“頑鐵有甚麼用?靠你這雙手,才能點石成金。”
小亭鬱又怔了怔,才笑著搖搖頭:“方寧,有時候我真覺得……你是上天送我的禮物。”
屈方寧也笑了一聲,旋即臉色正經起來:“我們的情誼不必宣之於口,心裏明白就行。要是必王子他們聽到,又要說你的笑話了。”
小亭鬱冷笑道:“我要說便說,旁人能奈我何?”起眼見了他身邊垂首默立的鬼語者,打量幾眼,皺了皺眉:“怎麼收了這麼個親兵?鬼頭鬼臉的,比襯得你都沒威風了。”
屈方寧哈哈一笑:“那再好沒有,我正嫌自己太威風了。”迴頭打個響指,若蘇厄立刻氣喘籲籲地跑過來:“給、給你養好了。我怕、帶在身上不好,一直放在冶煉、池裏。”說著雙手遞過一柄黑色連鞘短劍,又道:“三日、之內,不能開刃。”
屈方寧笑道:“偏你有這許多規矩。”盤在手上繞了兩圈,硿然一聲,冰刃出鞘:“你看,千機將軍都不喜歡你。殺了你算啦!”
一道冰針般的寒氣從脖頸上襲來。鬼語者沉默地一動不動,直到小亭鬱笑著把他的手打下去。
迴城時已是日落西山。大軍湧出的人潮裏,十來個一看就絕非善類的家夥神氣十足地走了出來,親熱地圍繞到屈方寧身邊。一個禿頭湊在馬屁股上,報告道:“老大,小胡子巴納今天當眾摔了帳冊,罵咱們虛報收支,自作聰明。等禦劍將軍迴來,他要如實稟報,把我們這群無法無天的東西,整治得哭都哭不出來。”
屈方寧嗤道:“小胡子越活越糊塗了。這城裏誰是法誰是天他都不清楚,還敢對老子吠?”馬鞭脆亮地一甩:“滾起!帶你們無法無天去!”
一群人轟然答應,簇擁著白馬而去。鬼語者也緘默不語地跟了上去,將遠處交頭接耳的“太子還是這麼囂張”“春日營狗仗人勢”“到底是少年輕浮”悉數拋諸腦後。
年家鋪子冬酒溫香,生意卻不怎麼興隆。仔細一看,當中擠擠攮攮坐了一臺子軍士,酒酣耳熱,吆五喝六,酒碗丟了一地,兩個肌肉如鐵的漢子正摩拳擦掌地準備比手勁。旁的客人紛紛皺眉避之不及,無有敢在邊上坐一坐的。
屈方寧一隻鋥亮的軍靴啪地踩上臺子,陰森森道:“喝得可高興啊?”
別人根本就不怕他,烏熊挺胸凹肚地嚎了一句:“高興!”
屈方寧冷冷道:“知不知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烏熊把他的皮靴一推:“知道知道,不就是缺了次陣閱嘛。天大的事您都兜得住,還怕這區區一個考勤?”
話音未落,哎呦一聲,已被兜頭一腳踹到地上。屈方寧一腳踩牢他,罵道:“老子一天別的事不幹,專職給你們這群狗東西擦屁股算了?他媽戰場上你敢這麼給我來一出,老子頭一個剁了你!”
眾兵見他突然大怒,駭得連忙整衣肅立。隻有車卞搖著骰子,笑瞇瞇地對迴伯說:“看吧,罵起人來,跟那個人是一模一樣啊。”
迴伯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打個手勢。車卞讚同道:“您說的是,父親是兒子的鏡子,一舉一動……嗷!我知錯了,知錯了。別,別!”
屈方寧收迴易水寒,抬腿踢了他一腳:“滾迴去做帳。”反手一勾狗鏈,把鬼語者帶到臺前。
烏熊還在地下哼哼唧唧,一見鬼語者頓時變了臉色:“老大,這……這人哪來的?”
屈方寧掃他一眼:“今年天坑出來的。怎麼?”
烏熊一臉橫肉微微顫抖,竟似有些驚懼:“您不知道嗎?他那鏈子,是……弒父者的刑罰。”“壓低聲音道,“據說那是真神鎖惡魂的法器,是草原上最不祥的東西。從前在莽古斯城,我們都是不敢沾他身的。”
另一名士兵顯然更是懼怕,躲瘟疫一般逃開好遠:“聽……聽說當時他才十歲,他父親被、被人發現時,下體都、都砍爛了。老、老大,您最好……也別離他太近。”
屈方寧長長哦了一聲,複又打量鬼語者一番:“看不出你這麼瘦瘦小小的,居然有這份膽魄。好樣的,我更喜歡你了。”伸過手來,在他臂上拍了拍。
鬼語者一截木樁似的杵在原地,表情一無變化。
身後卻有人冷冷插口:“鏈子算得什麼?給你們屈隊長當狗,才叫生不如死。”香風襲處,一名嫋嫋婷婷的美少年捧著一隻小小酒罐,弱柳扶風般走了過來。
屈方寧望著他,眼角帶笑:“小韓兒,幾天不見,越發牙尖嘴利了。白長了一口碎米牙,怎麼就不會說人話?”
年韓兒也笑起來,理了理鬢邊一朵狼毒花:“我的嘴笨得很,說的話難免有些不中聽。”俯身在屈方寧耳邊,吐氣道:“哪有屈隊長那麼厲害,一張嘴就能把人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屈方寧笑得更深,也在他耳邊低語道:“哥哥不像你,一天就想著怎麼伺候人。哦,差點忘了。世子早有嬌妻在側,你就是有這份心,也付不出去了。”
年韓兒臉色陡然煞白,重重一拍酒罐,轉身就走。屈方寧哈哈一笑,反而緊打滿跟地隨了上去。
鬼語者耳朵微微一動,見二人消失在酒窖門口,重新垂下了頭。
藍布門簾後傳來低笑聲:“小韓兒,比嘴皮子你哪次贏過,怎麼就是不死心?”
年韓兒悻悻道:“你的嘴皮子有名師教導,自然……唔!”聲音一悶,不知被甚麼捂住了嘴。
隻聽屈方寧壓低聲音道:“人找得如何了?”
年韓兒緩了片刻,才冷冷道:“東西我叫人看了,說是古辛然王室中的雅語,普通貴族都不識得。你從哪兒得來的?”
屈方寧沉吟道:“王室?既寫得這般晦澀,想必藏了些秘密。事不宜遲,盡快幫我物色通譯。”
年韓兒齒縫幾乎含了冰:“真把自己當個角色了?我還輪不到你使喚!”
屈方寧哄道:“聽話。我們小韓兒最能幹了,哥哥特別欣賞你,完了送你個好東西。”腳步一動,顯然準備出窖。
年韓兒卻在後媚笑一聲,開口道:“你可知道,你們家戰神將軍為何至今未歸?”
屈方寧軍靴一頓:“怎麼?不是取道白蘭,商談絲貿麼?”
年韓兒嘖了一聲:“原來你還不知道?哎呀,你陪了他那麼久,按理說,他要娶親的事,應該第一個告訴你呀。”
屈方寧的聲音突然變了:“他要娶親?……娶誰?”
年韓兒的聲音也變了,滿含濕冷黏稠之意,就像攫住獵物的蛇:“自然是一位豔冠草原的大美人了。白蘭道賀川公主,你聽說過沒有?她的巧手無與倫比,各國王室貴族的男女,身上隻要有她的一方織錦,就足以向人炫耀。可是她花費整整三年時光織的那條絮雲披風,現在就在禦劍天荒的肩上。聽說他們還有個約定:隻要披風到千葉境內還沒摘下,就表示禦劍天荒願意迎娶她。”
他長長地歎了口氣,聲音卻興奮難抑:“唉,有些人費盡千辛萬苦,使遍了下作手段,好不容易才爬上的床,眼看著就要換主人。怎麼辦呢?小屈哥哥?”
他說得非常纏綿,喚人名字的時候,簡直是對情人的口吻。然而話語中的惡毒之意,卻是聞所未聞。陡然間,一聲尖叫傳來,飽含憤怒:“你幹什麼!”
屈方寧的聲音淡然響起:“摸摸你那根東西還在不在。年小妹,你這輩子別的都好,就是投錯了男胎。”
窖內傳來軍靴邁上臺階的聲音。他帶著笑的聲音隨之響在門簾後:“你花在男人身上的心思,要是能分一半給你母親,她也未必會慘死如斯。”
說罷,利落地一斜肩膀,避開酒窖中飛出的一塊糟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烏熊本已坐了起來,一見他出來,立馬一個滾趴,爬迴地下。屈方寧正眼也不望他,輕描淡寫開口:“負重一百裏,末座二十棍。”棍字未落,眾兵一骨碌奔向門口,惶惶急急一卷而出,轉眼消失在天邊。
屈方寧馬鞭一勾,帶他迴到營地,丟給他一卷帳篷,叫他湊合幾天。自己卻匆匆跑向營東,在一個落著三五頭鷹的架子前站定,翻找了好一會兒,又向崗哨的士兵問了句什麼。
“沒有,隊長。”士兵清亮地迴答,“沒有任何訊息。”
屈方寧輕輕哦了一聲,彎腰進了自己的黑色營帳。許久,帳內才傳來均勻的唿吸。
第二天天色未亮,營地裏便是好一陣喧鬧。屈方寧打著哈欠出帳,嗬斥道:“一大早就嚷嚷什麼?”
烏泱泱一群士兵之中,一名禮官艱難擠出,行禮道:“屬下奉禦劍將軍之命,給屈隊長送禮物。”
鬼語者也已出帳肅立,聞言抬眼一望,隻見那禮官手中托著一個紅木漆盤,其上擺置著一色番邦果實,紅豔豔堆作一盤,好似一串串火紅瑪瑙,玲瓏剔透,碎玉斑斕。
屈方寧一見此物,渾身的驕氣立刻又平添了三分,裝模作樣地拈了一顆入口:“將軍幾時迴來?”
禮官道:“屬下不過先行一步。將軍行軍神速,想來已在城外十裏了。”
屈方寧撲的吐掉一粒籽,外衣也不穿了,往白馬紅鞍上一跨,便往營地外馳去。
烏熊吸著口水叫道:“老大,這稀罕玩意呢?”
屈方寧揮鞭道:“賞你們啦!”
他這一去也去得長,眼見卯時將至,一人一馬才緩緩歸來。
鬼語者遠遠就知道不對:他的唿吸極不平穩,喉間帶著顫音,像是在死死地壓抑著什麼。到了近前,鬼語者看得分明,他的手在軍服箭袖下攥成兩個鐵拳,手背上青筋爆出,四指關節均已泛白。怒火之盛,攢到下馬的一刻,簡直已經變成了殺意。
偏偏還有個沒眼色的,捧著那托盤獻殷勤上前:“老大,兄弟們給您留的。”
屈方寧寒冷徹骨地盯了一眼,猛地一揮手,把那托盤打得四分五裂,瑪瑙色的果實滾了一地。
一瞬間,營裏一片沉寂。眾人無聲地對視一番,均以責怪的目光看著那個遞托盤的人。那人張大了嘴指向自己,委屈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鬼語者沉默地想:這個人確是冤枉得很。
他在規尺般的隊列中抬起頭。印著蒲青色女葵的旗幟下,剛剛歸來的草原戰神手執長槍流火,正向他這個方向投以目光。
在他的肩上獵獵飛舞的是一幅雪白的披風,像一朵輕盈的雲落在黑色的湖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