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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穎南自覺命途多舛,是一個老天很不願意眷顧的人。


    他生在南朝第一武將世家,從小耍得一手好花槍,祖上的高大魁偉,卻一點也沒繼承到。長到十八歲,還是個身量未足的模樣。


    他幼時不喜家中長輩管教,終於長到低頭服膺的時候,父兄叔伯,一門忠烈,早已成了祠堂牌位。再想要聽一句教訓,也是不能的了。


    他最崇拜他家五哥,雖則蟄伏北原、音訊難見,好歹還有個念想。不意一朝噩耗傳來:賀五郎事敗垂成,命喪他鄉。


    他悲痛之下,主動請命,率六萬荊湖兵戍守蘭州。蘭州是南朝軍事要塞,是北國門最後一道防線,西涼、千葉、繁朔諸國臨河窺視已久,多有滋擾。他是個熱血燎原的性子,憑借一腔激憤,屢屢主動出擊,一年下來,殲滅小股敵軍不計其數,知州奏表其功,民眾愛護擁戴,一時不禁飄飄然起來,覺得老天終於開眼,待自己還算不錯。


    直至永寧五年金城關一役,他才幡然醒悟:多舛的命途,從未離他遠去。


    當日關外迎敵,他左執盾,右擎槍,旌旗上鬥大一個“賀”字高高飄揚,威風凜凜,意氣激昂,指著對麵厲聲喝道:“本將軍不與鼠輩交鋒!速速叫那屈方寧出來受死!”


    對麵喧嘩聲中,一匹雪白鮮亮、紅鞍似火的馬兒載著一人,施施然越眾而出,道:“找我做甚麼?”


    賀穎南一聽,怒氣盈然,目眥盡裂,忙把仇人來端詳;惜哉麵具遮顏,瞧不到真麵目。即道:“你敢不敢摘下麵具,讓我看一眼?”


    馬上之人不解地側頭,對他的要求頗感奇怪:“你想看我的臉?那要問我們將軍同不同意。”


    他們將軍坐鎮後方,氣定神閑的一無所動,陣前卻似覆上了一層黑色鉛雲,沉甸甸的教人唿吸為之窒滯。聞言隻道:“他不懂我們的規矩,你教教他。”


    屈方寧點一點頭,作個摘麵具的樣子,向賀穎南笑道:“你真的要看嗎?看了我的臉,就要跟我成親啦!”


    賀穎南愣了一霎,才知道被人調戲了。他一張臉本來就紅,此刻更是紅欲滴血,咆哮道:“無恥鼠輩!你你你……殺我五哥,我與你不共戴天!”


    屈方寧突然一怔,抬眼望他,聲音也有些怪異:“你五哥是誰?”


    賀穎南還道他故意羞辱,氣得哇哇大叫:“我穎真哥哥一世英豪,竟命喪宵小之手!”手中槍尖一擺,怒號道:“鼠輩,你記住了!今日取你性命者,江陵賀家九郎也!”一馬當先,向屈方寧疾衝而去,金城關這一役,可稱初生牛犢不怕虎之典範。賀穎南以區區一萬兵馬,竟敢向千葉鬼王禦劍天荒發起正麵衝擊,事後人人談及,都不禁灑下兩行熱淚,歎一聲“後生可畏!”然則勇氣雖可嘉許,實力卻無可倒逆。平日自詡強盛、勝績斐然的荊湖軍,一遇到馬背上的精銳之師,立即顯露出缺人少馬、各自為戰的弊端,陣腳大亂。賀穎南一介少年,幾時見過這般亂象?搶過令旗連連揮舞,可惜敵軍已成割據之勢,布兵成效甚微。隻聽屈方寧遙遙笑道:“江陵賀九郎,還不來取我性命,替你五哥報仇?”


    賀穎南腦子一熱,紅著雙眼叫道:“好!我先殺了你!”槍花一綻,縱馬而上。


    眼見與他距離愈來愈近,卻見他冷冷一抬眼,手裏已多了一張其白如霜的長弓。一支雪白的羽箭,正指向賀穎南心窩。


    荊湖軍副將在後一聲暴喝:“將軍小心——!”


    隻見屈方寧眼中露出失望之色,斥道:“一腔匪勇,全無章法。自身難保,還想報甚麼家國之仇?”奪然一聲,羽箭離弦。


    這箭來得好快,賀穎南隻見一道白影倏然掠近,尚未反應,胸口一陣劇痛襲來,已被活生生射下馬背!


    一眾副將、指揮使大驚,急忙搶上。隻見賀穎南仰跌在地,麵白如紙,護心鏡上牢牢釘著那支羽箭,前胸卻無鮮血湧出。


    這一箭猶如照臉一個響亮耳光,打得荊湖軍神銷魂喪,一路潰退迴城北。金城關下,拋下無數屍體。


    賀穎南剛剛口出狂言,立刻中箭落馬,羞臊得恨不能戰死沙場,死活不願就此撤離。隻見屈方寧立馬在禦劍天荒身側,向他嘻嘻一笑:“賀小九,迴去好好養傷。下一次你再這麼莽莽撞撞地衝過來,我就不會手下留情了。”


    他胸口痛得猶如萬針齊紮,又聞聽此言,隻覺今日遭到的羞辱,比這十幾年加起來還多。眾人掩護他撤退之時,腦中轉的隻有一個念頭:“屈方寧!我要親手殺了你!”


    少年人心氣最高,想著這一箭之恥,接連三天都未合眼。輾轉之間,見自己那麵舊護心鏡落在地下,一根雪白的羽箭傲然豎立其上,看來煞是刺眼。他心頭火起,一把抄在手裏,就要折斷箭桿。目光落到反麵,不禁傻了眼。


    隻見原來的箭頭已被人拗去,箭桿盡頭,一無所有。


    但賀九郎的軍務是很繁忙的,憤怒也是很徹骨的。這莫名消失的箭頭,並未引起他更多的注意。


    自此,屈方寧這個魔鬼般的名字,就如跗骨之蛆一般,緊緊跟隨著賀穎南多舛的命運。金城關數次交手,他不但屢戰屢敗,還要忍受諸般汙言穢語。譬如:“蠢貨!布陣排兵你懂嗎?武經總要讀到屁股裏去啦?空頭將軍!一盤散沙!”


    等賀穎南忍辱負重地迴去,苦學一番兵略陣法,再來對戰時,依然遭到慘無人道的辱罵:“膿包!一點融會貫通也不會!擺個迴形陣給人破!你是傻子嗎?腦子長到狗身上了?”


    賀穎南又赤紅著雙眼演習變陣,終於領略了一點法門,興衝衝地又來對戰,結果被罵得更慘:“廢物!陣法之根基在於何處?選兵練卒為本,奇淫巧技為末!你的兵病怏怏的死樣活氣,陣法再好,也是麻布袋繡花!”


    如此再三,無一不被罵得狗血噴頭。賀穎南倍感屈辱之餘,憋足一口惡氣,飽讀了一肚皮武經。無數次挑燈夜讀,忽然一拍大腿,大有所悟;轉頭一迎戰,依然處處掣肘、人馬倉皇。金戈鐵馬之中,每見屈方寧白馬徐迴,往禦劍天荒麾下稍立,交談幾句,又執弓而出,縱馬前來,賀穎南總有種狼主手把手教導自己幼崽捕食的恍惚感。至於他賀九郎在其中扮演的是何種角色,那就不可深思了。


    幸而賀穎南是荊州賀家之後,身上很有些楚人的蠻性,越跌越勇、越敗越戰。他也由此獲取了屈方寧對他唯一一句褒獎:“賀小九,看不出你人雖然矮矮的,倒是皮粗肉厚,耐操得很哪!”


    說到這裏,他似乎還嫌不夠,點了點頭,滿意地說:


    “不錯不錯,少年人就是該有這樣的氣魄!”


    他這副嘴臉,如再加上捋須微笑,簡直就是長輩對小輩的口吻了。賀穎南抖落槍纓上的灰土,吐了一口唾沫,呸道:“我看你比我也大不了幾歲,怎麼說話老氣橫秋的!”


    屈方寧立刻捅了他一槍:“你管我年紀幹甚麼?要跟我對八字、結親家嗎?有空胡亂打聽,不如老老實實練兵!”


    賀穎南一聽,不禁惕然而驚,心想:“這話倒也有理。管他甚麼鬼怪,我隻認打就是了。”


    但是隔不了幾天,他就聽見邊境酒肆茶棚中有人談論起這位虎狼之國的少年隊長,說是十五歲時便名動草原,秋場大會一舉奪魁,騎射雙絕,長得更是十分俊美。歌謠為證:王妃非我願,但求達慕垂鞭。一旁聆聽的少女老嫗,姑婆嬸母,皆露出了不勝嬌羞之態,還有紅著臉打聽他成家與否的。


    賀穎南在旁聽見,簡直氣炸了肺。這姓屈的殺人如麻,雙手浸透了我國同胞之鮮血,這幫女人居然在此肖想與他歡好,幾千年的民族氣節,都不知敗壞到哪裏去了!


    在悲憤驅使之下,賀穎南終於一咬牙、一閉眼,在陣前叫罵之時,紅著臉調戲了別人一把:“姓屈的小子,聽、聽說你頗有幾分姿色,本將軍恰、恰好缺個可心的床頭人,不如……”


    話音未落,眼前紅光大盛,一柄赤煉紅蛇般的長槍自禦劍天荒手中驟然射出,將他麵前七名盾兵連人帶盾捅成一串,頃刻盡數炸裂。血雨肝腸,噴滿原野!


    賀穎南銅盔未係,鮮血噴了滿臉,一時駭得麵無人色。禦劍天荒手臂輕舒,臂甲一動,收流火入掌,漠然往地下一頓,冷冷道:“賀將軍孤枕難眠,我倒是有一劑良方,可解你長夜寂寞。”


    賀穎南舉袖一抹,隻覺腥氣撲鼻。看來這良方別無他想,多半就是要送他下去與列祖列宗團聚,永享冥冥之樂了。


    荊湖軍頭一次見鬼王拔槍,看到眼前慘狀,無不兩股戰戰、心膽俱寒。不知誰頭一個失手丟了兵器,眾兵立刻群起而效仿之,丟盔棄甲,四散潰逃。賀穎南喝止不住,隻得悻然入關。臨門迴望,隻見屈方寧手挽白弓,遙望城門潰軍,似是輕輕歎了口氣。未幾,議和使者自京中趕來,不知耗費幾許銀錢,才替南朝解了這次金城關之圍。


    自此賀穎南就懂得了,自己跟這個姓屈的,是永遠也不能公平對戰的了。他身後有一座不可撼動的靠山,而自己身後,隻有千瘡百孔、卑躬屈膝的朝廷。


    但他江陵賀家的傲骨,可沒因此消磨了一分。十二月天寒地凍之際,他與屈方寧再次會兵於拒馬城外。


    此時那白馬上的冤家對頭,模樣又與之前不同:一襲銀白貂裘垂曳至膝,軍靴邊翻出一層厚厚皮毛,頸上還係著一條純白的狐皮領子,通身上下白皚皚毛茸茸的,隻肘彎、膝蓋處露出軍服本來顏色。麵具歪歪斜斜地頂在額邊,手裏卻捧了一捧紅豔似火的果實,不時拋一兩粒入口,還很客氣地讓給身邊的人:“車小將軍,你吃嗎?”


    車唯身著暗紅披風,一臉不悅,聞言臉色更難看了:“不吃!”又補了一句:“我父親教導過我,不得與卑賤者共同進食。”


    屈方寧嘻嘻一笑,道:“您父親教導得很是。”吃得滿嘴都是汁水,噗噗地吐著籽,瞧來真是沒有半分首領模樣。


    賀穎南定睛一看,他手中竟是一捧石榴!此物生於盛夏,存放不易,真不知寒冬臘月,這孽畜是從哪裏弄來這許多。屈方寧見他忿忿而望,將手一遞:“賀小九,你吃不吃?”


    賀穎南眼角突突直跳,正欲開口,左側之人陰森森一翹蘭花指:“賀將軍,且慢說話。崔大人,咱們還是先怎麼著?您說。”


    右側絡腮胡武官一身西涼服飾,麵色陰沉,聞言隻對通譯說了幾句。令旗擺處,兩國同盟軍噔噔後退,擺出一個防守陣型。賀穎南麵有不豫之色,仍催馬奔向左翼,歸入隊列。


    屈方寧吃石榴的動作一頓,吮了一下手指,皺眉打量兩位發號施令的人物。


    車唯又在旁催促道:“快快快,拖泥帶水的教人不痛快!你遲遲不能決斷,不如將我爹令符交還!”


    屈方寧好聲好氣道:“車小將軍莫要著急,此城易攻難守,我先觀其布陣,煩您稍待片刻。”


    賀穎南聽在耳中,不禁心中一動。抬眼正與他目光相對,隻見屈方寧嘴角一抿,笑道:“賀小九,看來這一戰,咱們都有點不自由啊。”


    賀穎南一句話到嘴邊,硬生生咬住了。直至首戰告敗,盟軍退守拒馬城城外三十裏坡,車唯自率秋蒐軍肆意掃蕩,屈方寧卻帶了一支千人隊,悄無聲息地跟隨荊州軍而來。賀穎南迴馬迎戰,利落抖了朵槍花,一口濁氣總算吐了出來:“那又如何?”


    屈方寧石榴已經吃得所剩無幾,很珍惜地將一顆大籽放進嘴裏,聞言道:“你想如何?”


    賀穎南更警惕了,死盯著他麵具下的小半張臉:“你跟著我,有何目的?”


    屈方寧笑道:“想聽聽你怎麼打這場仗,行不行?”


    賀穎南勃然大怒,一槍挑出:“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屈方寧好整以暇地側身避過,依然笑嘻嘻的:“你不說我也知道。西涼那個催命鬼與貴國閹人監軍早就下了命令,要嚴防死守,不惜傷亡,誓必抗擊千葉大軍於拒馬城下,對不對?”


    賀穎南一聽他這兩個貶稱,真是大合我意,不禁生出幾分親切,麵色依然十分嚴肅:“是又怎地?堅守到底,正是我輩血性男兒之本分!”


    屈方寧歎氣道:“賀小九,你看你,腦子又發熱了吧?拒馬城地勢低矮,三麵開闊,通南北關隘,踞東西扼要,兵法有雲:絕地無留。守之何益?枉費性命而已!不如趕緊找個地方避避風頭,讓咱們安安穩穩過去算啦!”


    賀穎南怒不可遏,濃濃吐出一口唾沫,拖槍迴馬,向他小腹連刺三槍。


    屈方寧避得嫻熟無比,從前家中叔伯與他拆招,怕也沒有這樣熟稔。避讓中還不忘丟了顆石榴入口,含糊道:“賀小九,我就不明白了,咱們這迴打的是西涼,急的是李達兒,你們咋唿唿的瞎起什麼哄呢?替他們保家衛國,別人給你們發糧餉嗎?傷亡將士的家眷,西涼給不給養?賣你們的馬兒,價錢能否便宜一點?”


    賀穎南臉上肌肉一顫,叱道:“要你多管閑事!少來鼓唇弄舌,挑撥……離間。”說到後幾個字,語氣已有些頹喪。


    屈方寧笑道:“看來你是堅決不肯退的了。”


    賀穎南打點精神,叫道:“寧死不退!”


    屈方寧撥轉馬頭,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那……佯裝退守,伺機迴擊呢?”


    賀穎南不假思索,反駁道:“來往驅逐,徒勞無功!”


    屈方寧恨鐵不成鋼地嘖了一聲,照臉吐了他一顆石榴籽:“呸!鼠目寸光!除了千葉,拒馬城下就沒別的敵人了?”


    賀穎南全身一怔,琢磨了一下話中深意,心中陡然撲撲亂跳起來。隻見屈方寧深深凝望自己,嘴邊的笑意卻已斂去:“賀小九,騎兵無馬,猶如跛足。”


    賀穎南腦子甕甕作響,握槍的手緊張得幾乎麻木,嘴唇一動,卻搖了搖頭:“盟約甫立,口血未幹……”


    屈方寧嗤笑道:“人以虎狼之心待你,奈何以君子之禮待之?”


    賀穎南又是一怔,心想:“此言半點不錯!西涼奪我寒涼高地、河湟六州之時,何曾想到今日?”全身熱血澎湃,幾乎噴出胸膛。


    卻聞馬嘶聲聲,一個不男不女的尖利聲音叫道:“賀將軍,你愣在那兒作甚,還不剿除敵寇,迴城拒敵?哎呦崔大人,您可別跟他一般見識!”


    那名西涼武官哼了一聲,在荊湖軍密不透風的掩護下擤了一把鼻涕,嗬斥身邊一名給他打傘遮風的小兵:“靠近點!想凍死老子嗎?”


    他目光一暗,剛剛燃起的念頭登時涼了一半。屈方寧隨之望去,雙眼微微瞇起,道:“賀小九,平日總是欺負你,心裏著實有點過意不去。今天給你表演一個節目,聊表歉意。”


    賀穎南的木訥頭腦這一剎那竟似開了竅,裝模作樣虛劈一槍,側目道:“甚麼節目?”


    屈方寧偏頭想了想,笑道:“兩石一鳥的節目。”


    賀穎南強抑胸中怪異之感,目視他從背後取出那張當日射落他於金城關下的雪白長弓,搭上兩支漆黑如墨、重鏃鋼羽的長箭,貂裘下的精瘦手臂緩緩後屈,拉得弓弦喀喀作響,至滿月狀時,陡然脫手放弦。長箭如黑龍行空,筆直地釘穿了對麵二人的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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