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心中怨氣未平,情事也不如往昔親密無間。屈方寧通頭通尾就在床上裝死魚,任憑禦劍抽頂套弄,一句呻吟也不肯發出。禦劍見他遲遲不射,親了親他柔軟的耳垂:“不喜歡這姿勢?來,換你喜歡的。”讓他臉對著床麵,膝蓋伏跪在床上,屁股朝外,自己翻身下了床,摟住了他腰身,重新捅了進去。
屈方寧也說不得多喜歡這姿勢,隻是禦劍身材高大,落地之後,他腰身須盡力上挺,才能吞吐後庭之物。這麼往上一抬,每次抽插研磨,莖上肉棱恰好都經過他最要命之處,那才是無可抵抗。讓他這麼弄了幾十下,縱使心中再不樂意,還是不爭氣地泄了出來。隻是身體雖然飄飄欲仙,心口沉悶之感始終揮之不去。二人交歡以來,實以這一次最不快樂。
禦劍對他的消極抵抗,顯然十分寬容。做了一次,見他立刻躺到了裏床,便不再做,隻把他攬過去抱在懷裏。屈方寧背對著他掙了兩下,低聲道:“我熱。”旋即想到去年夏天,正是二人情熱之時;有時自己下了晚訓,澡都來不及洗,就跟他滾成一團。禦劍抱他出去衝涼時,二人全身上下無一不是汗水直流。此刻想來,居然能跟這個人如此黏膩,簡直不知腦子怎麼長的了!
禦劍笑了一聲,倒也沒戳穿他的謊言,手臂緊了緊,闔上了眼。
屈方寧枕他手臂一年有餘,如今卻大覺不自在,極力往外靠了靠。禦劍身上有股鐵騎血鏽的烽火氣息,炙熱渾厚。平日不覺得甚麼,此刻卻也不願意聞到,執拗地把頭扭了過去。
禦劍隔了一刻,才歎息般睜開眼,注視他道:“寧寧,你非要跟我慪氣麼。”
屈方寧迴望他一眼,便不再看。禦劍吻了吻他嘴唇,低聲道:“小猴子,明天見。”
屈方寧眼眶一熱,緊緊咬住了牙關。這一夜片刻未曾闔眼,天微微擦亮,便撥開他手臂,自顧出帳去了。
禦劍對他的脾性倒也知之一二,卻沒想到這一次如此綿長難解。眼見五月將盡,屈方寧仍是每日早出夜歸,埋頭苦訓,以致整支小隊軍容端肅,風氣為之一新。在禦劍麵前,則完全變了一個模樣,既不撒嬌黏人,也不撒潑使性,連上床都沒甚麼熱情。雖然也有喘息、也會臉頰緋紅,但主動投懷送抱,卻是一次也沒有了。他原本是個活潑好動的性子,平日入睡之前、醒來之後,總要纏著禦劍跟他說話。現在卻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沉默得像個啞巴。禦劍也不加勸哄,完全就是聽之任之。屈方寧氣悶更甚,一天天越發啞得厲害。一夜禦劍與人商談西涼遺民安置之事,報告之人見識甚淺,說得錯漏百出。禦劍見屈方寧在旁暗暗皺眉,有意道:“屈隊長有什麼建議,不妨說來聽聽。”
屈方寧在帳門口枯坐了半個時辰,胸口恚悶已達極點,聞言眼珠澀然一動,壓抑道:“屬下不敢說。”
不敢二字出口,忽然不可抑止,嘶聲道:“屬下是甚麼身份,豈敢在您麵前誇誇其談?隻怕一個失言,又觸犯了甚麼法規軍紀,這一次直接亂棍打死,一了百了。”
禦劍眉心重重一蹙,周身氣息漸漸陰沉,手上羊皮卷緩緩攥緊,鬥然往來人腳下狠狠一摜,悶聲響徹大帳。
那人隻是一名副統領,何曾見過主帥發火,嚇得麵色赤青,哆哆嗦嗦,魂不附體地退了出去。
屈方寧也是頭一遭見他動怒,駭得心口一麻,幾乎就想逃出帳去,卻不敢挪步。
帳中氛圍森冷如冰,明明是五月夏初天氣,屈方寧卻隻覺身上單衣太薄,不覺抱緊了手臂。
半晌,禦劍才語氣淡漠地開口:“你迴去罷。”
屈方寧如蒙大赦,立刻疾奔出帳。出門長長吐了口氣,這才覺出不對來:“挨打的是我,受委屈的也是我,他憑什麼給我臉色看?”
二人自此陷入冷戰,平常相見了,也沒有隻言片語,連目光都不相對。屈方寧頂著這一口氣,頭幾天怒氣衝衝,滿腦子隻是想:他要是來找我,我不拘抓個甚麼,就往他臉上摔過去!隨他說多少好聽的話!……大不了這條路不走了!可惜時光過隙,始作俑者始終不來。非但不來,更沒有一個正眼,連最平常的交往都沒有了。屈方寧虛張聲勢地驕傲了幾天,見禦劍毫無和好之意,不禁有點兒慌,尋思著故國危矣,敵軍頭子要是來示好,也隻好半推半就、順水推舟地原諒他算了。小不忍,則亂大謀……然而六月都過去了一半,預想中的示好始終沒有來。
二人之間的異狀,連小亭鬱都聽聞了,同他打趣道:“你跟禦劍將軍怎麼了?快去服個軟罷,他心情不好,我們在國會也跟著遭殃。新來的書記官,連著兩次都給他嚇哭了。”
屈方寧背靠他輪椅木輪,把玩著他新製的環形連弩,聞言自嘲道:“我有什麼本領跟他吵架?打得我半死不活,還威脅我不準提,不然就把我扔到連雲山下。呸!扔就扔啊!我又不怕!”指向鬼城主帳方向,惡狠狠一按機關。看他咬牙切齒的德性,多半是把那位心情不好的大爺當成了活靶。
小亭鬱笑道:“方寧,你一說到禦劍將軍,語氣比平時小著好幾歲。”接過他手中連弩,一邊示範,一邊隨口道:“將軍對你一向嚴格,那也怪不得。要是換了我,絕不會動你一根手指,更不會跟你生氣。”
說者無意,屈方寧心中卻是一動。旋即想到:“要是去了西軍,就更動搖不了他一分一毫了。”沒奈何,隻得喪氣地迴去了。
當日軍中傳令,命離火部三千常備軍整飭行裝,翌日清晨,隨主帥前往雅爾都城。雅爾都城遠在另一側國境之畔,狼群出沒頻繁,因又稱“蒼狼之城”。從前舉族東遷之時,便以此為臨都。近年千葉冶織二業蒸蒸日上,不再逐草而居,年少一些的,便多半沒見過這座傳說中的狼城。
此城對於鬼軍八萬將士,意義更有不同。因為城主不是別人,正是鬼軍主帥禦劍天荒。既是他出身之地,也是首戰告捷之所;家中親眷,如今也在城中居住。這一趟差使,輕鬆愜意不說,更有衣錦歸故裏之榮耀,真乃千載難逢的美差。消息傳出,離火部立刻遭人側目,吃了許多白眼丸子。
翌日出發,禦劍輕騎在前,大軍隨侍在後。眾兵一路歡歌笑語,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唯獨不高興者,屈方寧一人而已。隻是額爾古、烏熊幾人都留在鬼城,他的不高興無人可說。
當夜駐紮在一處清流邊,眾兵紛紛舀水捉魚,又在水邊點起篝火,煮魚大嚼,笑聲不絕。屈方寧一個人遠遠坐在黑暗處,望著禦劍在火邊與人交談,心中無由一陣委屈,又忍不住有點兒驕傲:“我才不跟你服軟!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
正胡思亂想,忽見火焰的煙霾後,禦劍似乎向自己這邊抬了抬頭。他嚇得連忙低頭,心跳得砰砰作響,生怕給他發覺了。隔了一會兒偷偷瞥去,火邊空空如也,禦劍已經進帳去了。
他鬆了口氣,又有些莫名的失落。默默坐了一會兒,就在青草蟲鳴之間睡著了。
草原六月露水極重,次日清晨醒來,隻覺身下潮漉漉的仿佛一汪水,身上卻溫暖異常。迷迷糊糊伸手一摸,摸到自己身上蓋的一件厚重之物。原本蓋得好好的,給他毛手毛腳一摸,一個尖銳的物事擦過他的臉,劃得甚是疼痛。
他吃了一痛,皺著眉坐起,一看身上披蓋之物,頓時全身一僵,鼻腔也酸了起來。
那是一件漆黑寬大的軍服,肩領上綴著全軍獨一無二的五枚女葵紋章。
他吸了兩下鼻子,才恨恨道:“紋章都不拆,差點殺死我!”抱著那衣服又迷怔了一會,才整理衣裝去應卯了。
自此一路無話,六月底,大軍抵達雅爾都城。城中長老在三十裏外迎接,備了美酒肥牛犒軍。屈方寧吃飽喝足,見追風懶洋洋的不太起勁,便一手牽著,走到集市上買豆餅去了。
這集市也是十分熱鬧,無論牧民、獵戶、販賣小物的商人,臉上都有一股彪悍凜烈之氣,腰帶上插的都是圓月般的彎刀,隨時可以徒手搏狼似的。集上多的是賣狼三樣的,狼牙項鏈、狼爪手鐲、狼皮褥子無所不有。屈方寧拿起一個狼皮帽子戴了一下,熱得一腦門汗,連忙扯下來不要了。
賣豆餅的小販也是非常熱情,雖隻做了一個餅子的生意,還是慷慨地用油皮紙給他包起來了。有個穿著狼皮涼鞋的小姑娘,一直在後麵扯追風的馬鬃,手勁也是非比小可,一把就揪了好幾綹。屈方寧見她一頭黃毛稀稀落落的,好笑道:“你自己沒有頭毛,就要扯別人的呀?”
小姑娘被人道破心事,憤怒地一抬頭,見他的頭發也是烏黑油亮,更生氣了,手一哆嗦,又死命薅了一把。
屈方寧臉一板,道:“我生氣了啊。”
他藉著眼角的威力,生氣的樣子可說十分有震撼力。小姑娘嚇得一愣怔,手中的贓物一個沒抓住,飄飄地飛到草棚那邊去了。
屈方寧給她逗笑了兩聲,眼角忽然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就在城門那邊看著自己。
他背心一熱,故意背轉身,不與禦劍的目光正麵相對。
小姑娘見強取不得,馬上換了一種手段,撒嬌扭動道:“哥哥,沙麗娜,”指一下自己,“要馬馬。哥哥,給馬馬。”
屈方寧心內笑得前仰後合,臉上卻一點也不流露:“不是哥哥。叫叔叔!”
小姑娘立即改口:“叔叔!馬馬!”口裏喊著,黑手已經伸到追風屁股邊了。
屈方寧眼疾手快,一把就抓住了那隻小胖手,笑道:“叔叔給你個好玩兒的。”摘了棚邊掛的一頂圓頂紅纓帽子,給她戴在頭上。又折了一條毛茸茸的狼尾巴,插在帽邊上。
這尾巴實在太大,立之不住,一下就掃了下去,成為一條灰撲撲的大辮子。小姑娘一摸,似乎也有點滿意,蹬蹬踏踏地就走了。
屈方寧目送她離去,趁隙向城門一瞥,小模小樣地掏出豆餅,喂起了他的馬兒。
暮色時分,暑氣四起。屈方寧衝完一個澡,渾身清爽。迴營一看,寥寥無人。一問才知禦劍已前去會見族人,特許隨行將士在城中自由走動。當夜雅爾都城娼門客滿,美酒為之一空。屈方寧自然不同他們胡天胡地,自己冰了一皮袋青梅酒,隻穿一件密羅白的薄上衣,套上一條短褲,光著腳就跑出去了。在雲青色的城牆邊,又遙遙地聽見蒼茫的牧歌,於是手足並用,輕靈地爬上了城牆的垛子。
這城牆隻二人多高,恰好可以避開地上暑氣。製式也是別具一格:縱七八道,橫十餘道,將整座城不很規整地分成許多小塊,其名為邑;邑之間互有通衢,五色帳篷搭在其間,繁華處有歌吹燈火,琴娘撥動胡不思;寧靜處帳頂經幡輕輕晃動,羊羔溫順地蜷睡在圈中。遠處的歌聲也清晰了一些,所唱的似乎是一曲英雄的讚歌:“從蒼狼環伺的鄂尼山上
走來了金色的雅爾都王
太陽的身軀 光芒萬丈
星星的雙眼 照耀四方
孔雀的衣織 五彩斑斕
沉毅的麵容 英偉無雙!……”
而後又有些鮮花情郎的辭句,究竟是讚歌還是情歌,也分不清楚了。
城牆之上設有崗哨,崗哨以壕溝相連,極窄,僅可供一人側身而行。溝內並不幹淨,多的是風吹來的小物事。屈方寧在城牆上走來走去,俯望足下小小的集市,不覺走了很遠。走到一處拐角,見前麵有個亮澄澄的失物,撿起一看,是一隻豁了口的黃銅馬鐙。伸指一彈,嗡嗡作響。即想:“這是誰扔上來的?手勁可真了得!”
忽然牆下空、空有聲,給人敲了兩下。接著一個低沉微啞的聲音在腳下響起:“……在看什麼?”
他心髒倏然一麻,幾乎停止跳動。喉頭吞咽了一下,才有些僵硬地轉過身來。
禦劍高大的身影就在離他不足三尺的地麵下,麵具已經摘下,深邃的眼睛帶著笑意,正溫柔地看著他。
他搔了搔麵頰,有點別扭地說:“沒看什麼。”又胡亂揚了揚那個舊馬鐙,“我撿了個這個。”
禦劍看清楚那是甚麼,似乎一下沒能夠理解,應了個“嗯。”
一陣短暫的沉默。屈方寧訕訕地把馬鐙放迴原地,偷偷在自己褲沿擦了擦手。
禦劍把他的小動作看在眼裏,道:“不看了?那下來罷。”退開一大步,張開手臂。
屈方寧在牆頭琢磨了一下,挪到垛子凹處。
禦劍看著他道:“來。我接著你。”
屈方寧放下雙腳,手臂在垛子上一撐,飛鳥兒投林似的,一下就落入他懷裏。雙手環著他寬闊的肩膀,聞到他身上強烈的氣息,眼眶一陣酸痛。
禦劍一手緊緊抱著他精瘦的脊背,一手攬在他膝彎,見他打著一雙赤足,遂問:“鞋子哪去了?”
屈方寧很小聲地說:“……沒有穿。”
禦劍道:“我送你迴去。”
屈方寧靠在他鋼翅般的鎖骨前,在他手臂中一顛一簸,眼圈更紅了。走出好遠,才低聲說:“……謝謝你的衣服。”
禦劍看了他一眼:“以後別睡外麵。”
屈方寧眼角一熱,抱緊他脖頸,看著他剛長出來的胡茬,在月光下呈現硬朗的鐵青色。
禦劍低頭,與他目光觸在一起,腳步停了下來。
身前是一堵厚重的牆,年代久遠,蘚絲垂綴如蛛絮。一匹古拙的石馬立在身後的方磚上,沾上露水的晚風從無人可見處吹來。
禦劍問道:“還生氣麼?”
屈方寧搖了搖頭。
禦劍啞聲道:“這次不準反悔了。”低下頭來,給了他一個滾燙的深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