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一道飛馬快報從慶州北部重鎮清平關傳來,將整個千葉都震了一震:本族兩名專務駐城期間,與南朝幾名士兵發生口角,進而演化成流血鬥毆事件。二人寡不敵眾,被對方當場刺死。慶原縣駐軍長車古達出麵質問,反被清平關守軍掌摑唾麵。一怒之下雙方動手,千葉駐軍重傷七人,車古達頭部遭受重創,昏迷至今。此人身份不凡,乃是車寶赤車大將軍之內侄;叔侄二人素日感情深睦,如兄弟至交一般。車寶赤一聽暴怒,當場斬下十四名江南美姬的頭顱,誓報此仇。正當此時,國會又宣讀了一份鎮州總兵遞交兵部的奏表,文中提及孫尚德遇刺一事,矛頭直指千葉,措辭極為激烈。兩件事一疊加,推濤作浪,火上澆油,令十六軍無不摩拳擦掌,蠢蠢欲發——南人敢反口作吠,先搗爛它的狗頭!
鬼軍作為曆次南征主力,自然遭到旁人更多的矚目。一時城內氣氛緊嚴,大有山雨欲來之勢。永樂末年參與過六族盟戰的老兵,這時尤其受人追捧,抽煙吃酒,都有人恭恭敬敬地在旁伺候。他一開始還拿喬擺譜,吃了幾口酒,就把那點陳年舊事倒得幹幹淨淨:城池堡壘如何縱橫奇妙,周圍的黑頭羌族如何滋擾生事,慶州城破時三日燒殺是何等痛快,南朝的婦人女子又是如何一番滋味。新兵聽了,隻覺血脈賁張,迫不及待地想幹上一場惡仗。烏熊車卞之流,已經恬不知恥地磨了屈方寧好幾天,要他請命離火部為第一先鋒隊伍了。
屈方寧對清平關之變,全然不能置信:南朝自慶州一役後,吞聲忍氣,割地賠款,作盡小心,生怕禮數不周,得罪了北邊這位大爺。區區幾名南兵,借他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挑釁千葉駐軍,遑論掌摑高官?夜裏問起時,禦劍目光不離軍報,隻道:“狗不敢咬人,叫幾聲討價還價,總還是會的!鼻綄幮念^一緊,往他盞中注滿冰梅子酒,獻到他手裏:“那他們鬧事殺人,就因為不肯老老實實複交歲幣嗎?”禦劍舉杯飲道:“由不得他。不該他的東西偷吃落肚,遲早是要吐出來的。分別隻在自己雙手捧來,還是別人剖開他的肚子,連皮帶肉地挖出來!
屈方寧聽他語意險惡,暗暗吞了口口水,一顆心也沉了下去:“黃惟鬆私吞歲幣之事,到底沒能逃過去。為了這筆銀子,他連幾百將士的命都舍得,卻不舍得謀劃一條萬全之計!不,常人哪有他這樣的眼力?換成車寶赤之流,早就上當受騙了,想瞞過他卻沒那麼容易!
隻覺一個冷氣森森的器盞在自己臉上冰了一下,耳聽禦劍在狼頭椅上笑道:“怎麼,聽到肉字,你又餓了?”
屈方寧呆呆地搖頭,心思動處,伏到他膝蓋上,眼睛看著酒杯,嘴唇微微張開,示意要喝。
禦劍隨手喂了他一口,卻給他咬住了酒盞邊兒。來去拉扯好一氣,酒水灑了一多半,這才算完了。他平日常聽郭兀良說起那隻白狐,道是頑劣親人,夜裏批閱軍務時,常跳到案前玩鬧,打翻茶盞,踢倒筆墨,偶爾盤踞在案卷上打盹,不忍驚醒,隻得躡手躡足從它身下抽取。他一生沒與甚麼小獸物打過交道,這時看來,自己腿上這一隻大可彌補此憾。逗了他幾下,屈方寧很經不起撩撥,三兩下就撲到他身上,坐在他懷裏。禦劍摟著他熱乎乎的身體,頗覺腿上抱了一隻大狐貍。隨即皺了皺眉,把他兩條筆直的腿往旁邊一掀,覺得很麻煩——狐貍是沒有這麼長的腿的。
屈方寧拿不出什麼狐媚手段,在他耳邊瞎哼哼了幾聲,話頭又往孫尚德身上轉過去了:“將軍,咱們又沒殺那個長得討人嫌的孫大人,就這麼不清不白地替人受過嗎?再這麼下去,咱們毀約枉殺的罪名,就要實打實地落定啦!”
禦劍道:“不白之冤也有很多種,有些可以拿來反將一軍的,就不必急著洗清了。鎮州總兵以此為媒口誅筆伐,仗的是一口悲憤之氣。一旦擒獲真兇,這口氣弱了,也就無勢可倚,隻能任人搓圓壓扁,不敢說半個不字。”
屈方寧心道:“真兇現在就坐在你腿上!倍硕ㄉ,靠在他肩上:“原來有如此好處,這點虧吃得不冤。那車將軍內侄無故遭人毆打,難道就這麼算了嗎?”
禦劍目光已迴到軍報上,隻淡淡道:“本族一向恩怨分明!北悴辉匍_口。
屈方寧胸口一陣滯悶:“他既這麼說,那就是非打不可了。萬一……萬一……我怎能對族人動手?”思及當日手刃賀真情形,更是心情沉重。想長長歎口氣,肩頭微微一聳,突然反應過來,隻得強裝若無其事。
他緊緊靠在禦劍懷裏,哪一點細小舉動瞞得過去?隻聽禦劍開口問道:“熱?”
屈方寧曖昧地唔了一聲,不敢再想下去。晚上親熱了一番,禦劍下床衝涼,他兀自帶著一身汗呆呆望著帳頂,連禦劍迴來也沒察覺。
禦劍見他獨自躺在黑暗之中,把星月光輝全都讓在自己那半邊床上,心中沒來由地一動。上床滅了珠光,見他頸下空空如也,隨口道:“你的珠子呢?”
屈方寧下意識收了收領口,道:“嗯……磕了一下,昏沉沉的不太亮了。我請了若蘇厄幫我洗,——就是我以前的朋友,冶煉營那個!
禦劍倒是笑了出來,伸臂抱住了他:“扯這麼一大篇,可疑得很哪。來,給大哥說實話,是不是拿去賣了?還是送給哪個女孩子了?”
屈方寧輕輕掙了一下,低聲道:“……真的拿去洗了。”
禦劍眉心一動,摟他入懷,撫摸他柔韌的腰身片刻,又道:“寧寧生辰快到了,想要什麼?”
屈方寧伏在他胸口,搖了搖頭:“沒什麼想要的。”
禦劍笑道:“無欲無求了?平時不是最愛獅子大張口麼?”在他鬢邊親了一口,逗道:“來,讓老男人給你獻點殷勤,嗯?”
屈方寧笑了一下,又趴著不動了。隔了一氣,才聽見他甕甕的聲音:“我不想過生辰!
禦劍“哦?”了一聲, 示意他說下去。
屈方寧抬目與他對視,卻什麼也沒有說,隻輕輕道:“行嗎?”
禦劍一笑搖頭:“不行!卑阉匦录{入懷抱中,闔眼道:“大哥已經給你準備了一份禮物,到那天親手送給你……你一定會喜歡的。”
換在平時,屈方寧早就撲了上去,使盡手段,追問究竟。此時卻隻低低道:“嗯。你安排的……我自是期待得很。”閉上眼睛,嫌了一聲熱,背對他睡向裏床去了。
待他唿吸沉酣,禦劍闔起的雙眼才緩緩張開,注視他一刻,複摟入懷裏,手臂緊緊鎖住了他身體。
年家鋪子濃鬱的酒香,為草原漢子們身上濃厚的氣味一蒸,越發沉積粘稠,幾乎有了形狀。
年韓兒今日穿得清涼,綠衫子襤褸萬條,露出半條雪白的大腿,迎來送往,笑語嫣然。酒到酣處,人人一身油汗,唯獨他一個人風致楚楚,好似剛從花枝上剪下的一朵鮮花,含苞帶露,清媚襲人。他一嫌吵,別人立刻把聲音壓得低低的;他一說要從河底起酒壇子,幫忙的蜂擁而出,將整個水邊都打擾得十分喧嘩。他半倚半靠地坐在河邊,香肩半露,挽衣濯足,別人看得眼睛都發直,摔了數不盡的跟頭。
可惜清淨了不到一會兒,就有個生平最不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小韓兒,幾天不見,你越發顛倒眾生啦!”
年韓兒沒好氣地睜開眼,見他在上遊笑嘻嘻地看著自己,一雙腳正在水裏搖來蕩去,幾乎把水珠打到他臉上。當下翻了個白眼,濕淋淋地撩起雙足:“你一落腳,水都臭了。”
屈方寧嘖了一聲,果真往他臉上拍了一朵水花:“哥哥好歹天天洗過,未必比裏麵那些一年三洗的還臭些?”
年韓兒用力擦掉水漬,嫌惡道:“一年三洗,有些人還不是要陪人睡覺?”往他空空的腳腕上掃了一眼,有心說幾句惡毒之辭,話到嘴邊,卻變了模樣:“有屁快放!”
屈方寧讚道:“我們小韓兒越發像個男人了!甭曇艮D低,問道:“車古拉在鎮州遭人圍毆,至今昏迷不醒,此事是真是假?”
年韓兒冷冷道:“圍毆是真的。一個人想挨打,那還不容易?昏迷也是真的,不過到了該醒的時候,自然就醒了!
屈方寧心領神會,又道:“那份奏表出來的時機怎地如此湊巧,恰好在這風口浪尖上煽風澆油?”
年韓兒哼道:“我怎麼知道?多半你們家那位手大遮天,將一早到手的文書案卷壓了下來。如今蠻子也學著講名正言順了,先假作被逼無奈,又蓄意挑動事端,等群情激奮,萬民請願,就有借口揮兵南下了。”
屈方寧心道:“原來如此。千葉財政虧空已久,收不抵支,戰爭耗費更巨,早已無力供給,為何蓄意挑起事端?想來也別無其他,隻索加倍要錢罷了!睋鷳n之意稍解,笑道:“小韓兒消息靈通,能幹得緊哪!”
年韓兒也涼涼笑了一聲,譏道:“你笑甚麼?上一次為了打西涼,殺得金城關八千駐軍、四萬平民所剩無幾,駐馬城下一片白地;上上一次為了慶原十二州,燒得黃河北岸白骨成灰,寸瓦不留。這一次借口更多,胃口更大,屈副統領的弓,加上千機將軍的弩,威力更是無窮。等到貴軍凱旋之際,你猜細腰城下一萬多戶人家,還能餘下幾多?唉,隻不知是死在北戎鐵蹄之下,還是化作一枚……”眼波一轉,最後幾個字終於沒說出口。
屈方寧撥了撥腰間顱骨,懶洋洋道:“你也不必拿自相殘殺來嘲諷我。我今日殺一手足,是為來日千千萬萬骨肉完聚。因小失大,隻顧當下,豈不愚蠢之極?”向年家鋪子前彈唱作樂的青年漢子一瞥,似笑非笑道:“你那幾個賣笑錢幹不幹淨,沾沒沾過你故國姊妹的眼淚,你又怎麼知道?”
年韓兒悻悻啐了一口:“總比你賣身賣屁股好。”將打濕的衫子一手挽起,起身欲走。
屈方寧在後笑道:“小韓兒,咱們打小給人送作一車,天南地北,各奔西東。時隔多年,竟能於茫茫人海之中相認,你我之間,可稱善緣不淺。幹什麼一見麵,就非要弄得你死我活的呢?休戰休戰,早點做朋友罷!”
年韓兒心中一動,剛剛轉念:“此話倒也不錯。”旋即見他笑嘻嘻地望著自己,道:“後天北社驛館有兩個車隊過來,你幫我接待一下!
年韓兒大怒,深悔適才一瞬間信了他的鬼話:“姓屈的,你不要得寸進尺!真當老子是賣……的了?”
屈方寧搖了兩下手指,歎氣道:“小韓兒,朋友之間,彼此信任是最緊要的。我讓你替我出麵,是覺得以你能力,足擔大任。你怎可這樣懷疑我?這支車隊要運的東西,是我頂風冒險,從狼曲山礦場偷出來的。此事關係你我二國未來,我可是挨了無數的鞭子,才巴巴地搭上這一條線。你萬萬不可給我弄斷了!”
年韓兒聽他語氣鄭重,將信將疑,冷道:“既然如此重要,你自己為什麼不去?”
屈方寧嘿然一笑,口氣中卻無甚笑意:“我自會在旁指點照應。茲體重大,多留幾個心眼,總是不錯的。假若都由我一個人接引,萬一……從此中斷,豈不是太可惜?”
說到萬一二字,聲音中竟有些自嘲之意,與平日囂張跋扈、望之生厭的嘴臉大異其趣。年韓兒一時倒有些不習慣,怔了一怔,依然一副嫌棄口吻:“哼!有萬一倒好了,可惜禍害都是遺千年的!
可惜這話一出口,立刻就被當好話聽了:“小韓兒,別擔心。哥哥為了你,也舍不得早死的!
年韓兒跟他鬥口百無一勝,不願糾纏,狠狠甩了個白眼,躍上河岸。
隻聽他在水邊喚道:“小韓兒。”
年韓兒不耐煩道:“還有什麼屁放?”
屈方寧在粼粼月光下蕩了蕩腿,看著他微微一笑:“你……哥哥大婚之時,我說過你許多壞話,對不住啦。我現在明白了,隻要心裏放不開一個人,多多少少,總要犯點賤的!
年韓兒胸口突的一跳,故作冷硬道:“你犯你的賤,關我什麼事?”水淋淋地走向年家鋪子,立刻有人前來擊鼓獻歌,把熱鬧重新帶迴了人間。
直到進了鋪門,迴頭一望,屈方寧還坐在河岸下,默默地望著河麵上的銀色月光。
狼曲山近日大興土木,人人為統帥的新婚之喜忙碌不休。幸喜來了一支財大氣粗的商隊,聽說主家是做琉璃瓦的,家大業大,大江南北都開得有分號。商隊胃口上佳,不但收購了堆積如山的廢鐵渣,還帶走了一批淘汰下來的弩床、馬具。一時間,狼曲山異常漂亮,閃閃發光,不複往日三五一堆、丘壑聳立的怪異模樣。不過主家有個怪癖,行事隱秘,不喜宣揚,因此西軍軍務長隻跟小亭鬱打了聲招唿,就以填穀之名,護送商隊上路。直到和市附近,才灑淚而別。護衛軍目送貴人走遠,心中不由好笑:這鐵渣早已榨得精幹,千裏迢迢勞時費力地運迴燒煉場,賺的那幾個瓦錢,抵得上商隊運耗嗎?
屈方寧翹足坐在鬼城山崖邊,任涼風將上衣鼓滿,目視西軍車隊蜿蜒遠去,低低歎了口氣。
未幾日,千葉以蓄意滋事、挑釁慶州盟約為由,向南朝提出“永寧十六新盟”,其中首當其衝者,即歲幣銀兩倍之,又附有慶原十二州工事規格、馬匹養殖限製令種種條款。南朝兵馬大元帥黃惟鬆強硬迴擊,隔日即發出嚴正聲明,誓不簽約。千葉答得也很爽快,一點迴寰餘地也無:不服就戰!黃惟鬆答得更是斬釘截鐵:要戰便戰!
消息傳出,黃惟鬆幾乎沒被彈劾的折子埋沒,朝中對他的撤職唿聲一浪高過一浪。若非孫尚德聲望日隆,以殘弱之軀對抗滿朝飛唾,他老人家怕是早就已經滾下了臺。這一次老皇帝趙延倒是開了竅,知道這個錢著實拿不出手——想來是前年歲幣征收太狠,將他老丈人家的馬匹悉數收去,使得皇後一家出門無車可坐,簡直把國麵丟盡,——一邊苦巴巴地哭窮唱衰,一邊偷偷把武將新銳賀穎南指派了過去。待賀小將軍三萬荊湖軍開入清平關,監軍大臣也從汴京啟程。人選敕令一出,朝野上下頓時一片嘩然:此次清平關對戰,監軍不是別人,正是那位逍遙天地間、萬事不關心的逍遙侯沈七侯爺!
這一腳玄妙之棋,不但惹得南朝文武百官熱議不絕,連北方諸族都為之騷動了一陣。國會談議、軍中哄傳、牧民之中亦流傳無數小道軼聞。更有少女為之春心萌動:聽說這位侯爺年紀甚輕,妻子新喪,才情曠世,有芝蘭玉樹之美。帕衣節的狂熱還未褪去,大家說來說去,說得越發憧憬了。不但堆積的小消息越來越多,稱唿也一天天親密起來,從“那姓沈的大臣”到“姓沈的”又到“那個人呀”,兼有“沈郎”“沈七哥哥”等稱謂雜然相間,不一而足。聚眾談論之時,個個麵泛桃花,吃吃而笑。軍中有情人的,都仔細叮囑了情郎,見了沈七侯爺,一定要替她多看幾眼。倘若竟能一舉擒獲,教他坐在紅木囚車裏送迴來,那就再好不過了,簡直願意天天給他送馬奶酒、唱“打春”歌。阿古拉路過時不識趣地冒了一句:“南朝女的都是哭淚包,男的都是病秧子,刀拿不起,馬跨不上,一個個瘦得像雞……”立刻被女孩子追打了一路,紛紛嬌叱:“你才是雞!你才是雞!”最後粉拳挨了一百有餘,而且全家都變成雞了。
屈方寧相對這些激動的人群,那就冷靜多了。沈姿完雖然名噪一時,在他看來也就是個“來打仗的”。既然是來打仗,就隻有會打和不會打之分!盎〞r久雨”在他心裏,肯定是不會打的,於是也沒什麼好掛懷的了。隻不知這位侯爺在亂軍之中、城池之下,是否還有那份溫雅和善、骨清神秀的高華之姿?
隻是此刻並無胡思亂想的閑暇,一念轉過,便不再多想,又催促車卞去北社驛館拿他的紅貨。這送貨人之中當然別有文章,隻是瞞過車卞一人而已。車卞一下晨訓就出了門,直到晌午時刻才迴,也沒迴離火部銷假,徑自繞到夥食營舀麵湯去了。屈方寧心急如焚,傳了好幾聲才把他傳迴來,劈頭問道:“貨呢?”車卞猶自唿嚕嚕吸著麵皮,聞言眼皮也沒抬,喉嚨咕嚕了兩聲。屈方寧又急又氣,一伸手把他海碗掀了,厲聲道:“我問你貨呢?!”車卞一下駭得懵了,滿手麵湯都不敢擦,顫聲道:“沒、沒人。”屈方寧心中砰地一聲大跳,喉頭動了一動,壓低聲音道:“怎麼會沒人?是……貨沒送到,還是哨兵……攔截了?”車卞晃了晃老鼠腦袋,有點畏懼地看著他:“不、不知道。驛館裏空蕩蕩一片,沒有人。”屈方寧一顆心空空作響,強自鎮定道:“北社驛館三教九流暫住之地,如何能請得出偌大空來?想是你沒看清楚。”車卞不敢接話。屈方寧心中慌亂,手指攥緊鬆開幾迴,囑道:“你速與送貨人相約碰頭。馬上!”車卞點頭不迭,應了好幾聲,忙忙地退出大帳。才到門口,屈方寧忽道:“要是……”忙立定了聽著。屈方寧卻欲言又止,手在空中抬了片刻,又垂了下去:“沒什麼。你去!边@才撤了出來。出門之後,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做的黑市買賣,方寧弟弟從不過問,今天怎麼這麼熱心起來?況且一宗大貨南來北往,難免有些到不準的時候,平時晚個三五天都是家常便飯,怎地今天渾水摸魚一上午,他就暴躁成這樣?
屈方寧急急將他趕出營地,焦躁得滿身細汗,在主帳中一刻不停地踱了幾轉,又喚來阿木爾,命他前往年家鋪子探聽虛實。阿木爾領命而去,少頃即迴,報告曰:“賣酒的少年不在帳中,老婆婆不理人!鼻綄幰活w心頓時沉到穀底,待要下令他繼續監視,嘴唇竟然不聽使喚。阿木爾見他舉止異常,立即打個手勢:“我再去打聽。”便煙影般離帳而去。屈方寧中心煎熬,苦苦等了半個時辰,主帳一道詔令,把他傳了上去。這一路懸心吊膽,自不必說。就是去年為額爾古之事上山求情,走得也不如今日艱難。遠遠望見主帳帳門半啟,露出一線隱隱約約的人影,忽然勇氣全無,忍不住就想轉身逃走。隻聽側帳一聲大吼:“呔,哪裏跑!”接著背後給人狠狠打了一掌。他一時間駭得全身僵直,勉強打起笑臉,迴臉道:“巫、巫侍衛長。你……嚇死我了!
巫木旗嘿嘿道:“你去哪兒?將軍正要見你呢。”隨手將一對雕花棋笥夾在腋下,拉著他往帳門口走。
屈方寧躲避般掙紮一下,小聲道:“我……軍務處還有幾件案子,晚上再……”
巫木旗大咧咧一揮手:“沒事,壓幾天怕什麼?老莫敢找你麻煩,我大腳丫子踹他臉!”
他這一揮手甚為豪放,一對棋笥立刻離身而去,沾灰惹塵地滾出好遠。禦劍的聲音也從門內傳出:“來了?進來!
屈方寧本擬替他撿迴物事,多拖一刻也是好的。聞言無可奈何,隻得硬著頭皮進去了。
帳內景況如故,禦劍兩腿交疊坐在狼頭椅中,專注地閱讀手中一本半舊絹冊。扶手上一疊或藍或紅的奏表報章,擺放也甚為隨意。
屈方寧在他身前站定,尋話開口:“將軍叫我何……”一瞥他手中絹冊,一顆心幾乎停止跳動。那藍緞封皮之上,分明是一個“驛”字!
禦劍目光仍在冊子上,似乎並未注意他:“沒事不能叫你麼?”手略下執些許,露出封皮上大大的“驛使稽程”四個字。
屈方寧心跳這才複蘇,隻覺耳中轟轟作響,全身如虛脫般相似。隻見禦劍緩緩從書中抬眼,望著他一笑:“忽然想見你了!
屈方寧佯作輕鬆,也掛上笑容:“……我也很想見你呢!
禦劍笑意更深,放下絹冊,似乎要抱他。手到中途,卻是往左首團桌上指了一指:“看來寧寧果然想我得緊,連這個都沒注意!
屈方寧一眼望去,但見紅蕾玲瓏,蕊珠如火,一大盤紅豔豔的石榴籽堆在水晶盤中,顆顆飽滿,色澤流麗。心中暗叫一聲不好,佯作驚喜之狀,合掌道:“這個是給我的嗎?”
禦劍目光始終停留在他臉上,聞言隻道:“自然是給你的!卑阉У酵壬,在他後頸深吸一口:“不然還能給誰,嗯?”
屈方寧一與他肢體接觸,心裏更毛得厲害,不斷遏令自己冷靜,偏偏就是鎮定不下來,手臂上的汗毛幾乎都豎了起來,肩膀也不禁微微聳起:“一會兒……巫侍衛長進來了。”
禦劍聽起來十分遙遠的聲音在他腦後響起:“怕?”
屈方寧強自道:“不是怕,隻是……你跟我……”一時竟連個借口都找不出來。
禦劍含笑看著他不自在的樣子,目光中卻沒甚麼笑意:“寧寧,你今天真有點奇怪。是生病了?”手掌溫柔地按住了他額頭,將他眼睛遮住一多半,言辭卻是不容置疑:“……還是有甚麼事瞞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