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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禦劍醒來之時,門外朔風正緊。一夜暴雪將帳頂壓得向下凹陷,幾根蛛絲在寒風中無力擺蕩。


    他腦中沉沉劇痛,如刀鋒鈍割一般。艱澀睜開眼來,見身前蜷著一個人影,緊緊裹著一卷貂被,手腳都縮成一團,顯然凍得厲害。臉上卻淤著碗口大一塊血腫,連眼角都腫了起來。破損處皮開肉綻,耳邊凝結了好幾道血末。


    他頭腦還未十分清醒,猶自恍惚了片刻,忽覺右手有些異樣。提到眼前一看,見手背上青了一塊,似是揮拳毆擊所致。頓時心頭一震:“我打他了?”


    再看時,見屈方寧脖頸上浮起一圈黑紫手印,淤腫邊緣都已潰爛。這一下震驚更甚,一探之下,屈方寧痛得皺起了臉,抗拒地動了一下,貂被也隨之滑下一截,隻見肩膀、後背上多處淤青,觸目驚心。他坐起身來,隻覺頭痛得厲害。迴想昨夜之事,隻記起宴席之後上了馬,命人前去查抄年家酒鋪,再後來便無半分印象了。何時來到屈方寧身邊,更是半點也想不起來。


    正蹙眉深思,隻見貂被微微一動,屈方寧低低呻吟一聲,醒了過來。他半邊臉腫得老高,左眼腫成一條縫,一見到他,全身瑟縮了一下,抓著貂被的手也僵住了。


    禦劍見他怕得厲害,更是確信無虞:“我昨天喝醉了,對他動了手。”見屈方寧頸上掐痕駭人之極,忽然一陣後怕:“倘若下手再重上一二分,寧寧……此時已經不在世上了。難道我內心深處,真的想殺了他?隻是……怎的全都不記得了?”


    一時不及細想,自行整衣下床。見皮帶遠遠扔在一旁,環扣都已崩斷,外衣卻一撕兩半,還踏上了一行腳印,實不知昨夜到底是如何情形。他一起身,屈方寧也隨之坐起,跪在床沿服侍他著衣。他隻穿了一件上衣,兩條腿都赤裸在外,隻見大腿外側浮起好幾道四指寬的印子,似是皮帶抽打而成,手勁極狠。他未料自己醉後如此暴虐,心中頗感懊悔,卻說不出口。沉默良久,才道出一句:“等下叫人上藥。”


    屈方寧點點頭,將他上衣褶皺拉平,便自己鑽入被中去了。禦劍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在床邊看了他一刻,這才轉身出帳。


    棉簾一掀,隻見門口白雪皚皚,直挺挺跪著兩人。一人白發蕭蕭,簪珠飾發,穿戴一新,一張皮肉層層下垂的臉凍得死灰也似,一絲活氣也無。吉達爾跪在她身後,捧著手爐、裘襖等物,顯是勸阻不住,隻得以身作陪。禦劍腳步一頓,詫道:“您這是作什麼?”上前一步,便要將她扶起。


    薩婆婆年老體衰,跪了大半夜,早已支撐不住。一見禦劍,身子一斜,便向旁癱倒下去。吉達爾忙以裘襖緊緊將她裹住,將手爐放入她懷裏。薩婆婆微微搖頭,推開手爐,雙臂顫抖抬起,便想向禦劍比劃。她一雙手早凍得無知無覺,如何打得手勢出來?隻略微做個樣子罷了。禦劍蹲下身來與她平視,啞聲道:“你要我放了他?”薩婆婆竭盡全力點了點頭,煙荷包般的癟嘴一張一翕,一字字艱難的比道:“城主,我和老頭子伺候了您一輩子,從沒表過一句功,沒提過一個要求。如今老婆子快不成了,算我求求您了,饒了那孩子吧!他心裏苦得很,快熬不下去了。我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保佑阿初長大成人。這孩子叫我一聲婆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也……在我之前……”動作愈來愈慢,終於凝在半空,就此挺直不動。


    吉達爾見師母身死,悲中從來,也顧不得禦劍在旁,伏在她屍身上慟哭不止。啞巴發不出聲來,隻是任淚水滾滾而下,落入雪地,立即冷凍成冰。


    禦劍在門前默立一刻,向薩婆婆屍身深施一禮,道:“以族禮厚葬。”複向身後望了一眼,囑道:“不要告訴他。”即向主帳匆匆趕去。餘光瞥見吉達爾動作一滯,也並未在意。入了主帳,巴納等前來奏報年韓兒死訊,遞上供狀一份,及查抄年家鋪子所獲物證,大多是偽造通關文牒、輿圖殘片、令符戎旃等物。其中有一摞書信,乃是千葉一眾王公大將信件、公文,連安代王作廢的詔書、那其居長老抄錄的經卷都在其中,甚至有一份禦劍審批圈改過的舊時法令。信中穿插夾了幾張半透明的薄紙,紙上空無一字。禦劍將其置於自己手跡之上,隻見墨跡畢露,纖毫分明。巴納震驚難言,指道:“他這是……臨摹將軍筆跡,以便偽造文書。好奸細!”禦劍臉色陰沉,隨手一抖,一片焦紙忽從故紙堆中飄出。抄在手中一看,見上麵寫著兩行小字:“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筆跡秀媚,不知是模仿何人而作。即令往下追查,巴納才領命而去,不一刻便趕來奏報:年家鋪子付之一炬,年姓老婦不知去向。禦劍森然道:“此媼必與他脫不了幹係。一介老朽,還能上天下地?”巴納唯唯諾諾,自去追捕不提。吉達爾也前來請命,祈將靈柩運迴雅爾都城。禦劍沉吟道:“也好。”派了一隊衛兵,以族中最高禮製發喪,吉達爾叩頭而去。


    此時已是三月過半,飛雪開春之年,軍務繁忙,千頭萬緒。接連幾日,竟無片刻空閑。這日從國會出來,聽小亭鬱問了幾句,勾動心緒,便想去看看屈方寧傷勢如何。來到他帳門前,不知為何竟有些猶疑。手在棉簾上停了一停,才掀門進帳。房中藥氣不減,炭火燒得正濃。屈方寧背身睡在床上,姿勢與他離開時所見到的一模一樣。聽見他進來的聲音,也不迴頭起身,隻靜靜道:“婆婆走了嗎?”


    禦劍一聽他語氣腔調,便知道瞞他不過,應了一聲:“嗯。”


    屈方寧一動未動,連語氣都沒有絲毫改變:“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禦劍本不欲他傷心太過,見他不哭不鬧,神態卻比當日還令人心驚。想哄他一哄,卻不知從何說起,隻得生硬地坐在床沿,道:“她老人家是壽終正寢。你也不要太難過了。”


    屈方寧輕輕點了點頭,把自己抱成一團,頭深深地埋了下去。


    禦劍隻得合衣上床,將他抱在懷裏,語氣放緩:“行了,不哭了。”


    屈方寧顫抖著點頭,嗚咽聲卻更明顯了。禦劍胸口與他相貼,隻覺他身上湧起一陣異樣的潮熱,不禁有些焦躁,強硬地將他扳了過來:“這是什麼哭法?還想吐血不成?”


    屈方寧臉上淤青大半已經消失,眼角還有點腫,烏黑的眼睛裏全是淚水。聞言向他看來,使勁點著頭,肩頭卻抖得愈來愈厲害了。


    禦劍也拿他沒有法子,指腹給他擦了擦眼淚。卻哪裏擦得幹,手一抹過去,立刻又被新的眼淚打濕了。如是幾次,他也沒了耐心,俯身過去,吻住了他哭得發燙的嘴唇。


    這嘴唇上滿是眼淚的滋味,又苦又澀,比平日卻是柔軟了許多,也聽話得多。屈方寧給他吻了片刻,哭聲漸止,與他的唇隔開少許距離,連眼睛都不敢抬起,小聲道:“我……沒哭了。”


    禦劍無聲一笑,迫使他麵對自己,看著他吻了下去。屈方寧抽噎還沒停止,乖乖地張開了嘴,任他吻著,手也輕輕抓住了他背上軍服。雖然迴應也如平時一樣機械單調,談不上甚麼熱情,但一剎那間,他竟有種莫名之感:寧寧這個時候,是跟以前一樣,全心依賴著他的。


    一念及此,心頭一陣燥熱,壓著他的力道也重了幾分。屈方寧在他身下掙紮一下,沒有逃開,反而更配合地與他深吻。親到後來,簡直有些纏綿繾綣的意思了。分開之際,屈方寧嘴唇紅通通的,頭也埋在了他胸口,仿佛很是不好意思。這個吻對現在的二人而言,實在有些過於甜蜜了。


    禦劍猶覺不足,低頭在他頭頂親了幾下。見他肩上淤腫都已平複,頸上的掐痕也已轉淡,便以指節輕輕摩挲。屈方寧在他懷中一動,自己也伸手摸了摸。禦劍問:“還痛不痛?”


    屈方寧搖搖頭,又點點頭。禦劍心情正好,笑道:“這是什麼?到底痛還是不痛?”


    屈方寧輕聲道:“現在不痛了。那天……唿吸起來肺都要裂開了,眼前好久都是黑的。”


    隔了一會兒,又低低咕噥一句:“還以為活不成了。”


    禦劍又是心疼,又有點好笑:“你怎麼不推開我?”壓到他耳邊,啞聲道:“要不幹脆殺了我?”


    屈方寧低頭想了一會兒,道:“推不開。”黑眼睛向他一抬,聲音帶著鼻音:“殺不了。”


    禦劍將他抱得更深,嘴唇貼著他熱熱的耳垂:“嗯,不是不想殺,是殺不了。”


    屈方寧怕癢般躲避了一下,靠在他頸下不動了。禦劍也禁欲有些日子了,跟他這麼肌膚相親,難免有些動情,抱著他的手也忍不住探入衣服底下:“幹什麼?”


    屈方寧冰冷的鼻尖與他相觸,甕聲甕氣地說:“……在想怎麼撒謊。”


    禦劍啞然失笑,將他下巴挑了起來,與他接了個充滿情欲氣息的長吻。屈方寧順從無比,自己挺起腰身,分開了兩條腿。禦劍下體脹得發痛,硬硬地抵在他腹部,聲音也啞了:“你……受不受得住?”往下一探,隻覺他屁股瘦得都沒肉了,到底有些擔心,忍著欲望道:“用手算了。”屈方寧點一點頭,挽了挽袖口,握住他粗壯莖身,試探地套弄了幾下,動作逐漸加快。剛替他弄出些興致,卻停了下來,有些躲閃地小聲說:“……弄不動了。”禦劍情欲已被他挑起,再不能罷休,將他一把翻了過去,捋了一手油膏,捅入他後穴之中。屈方寧低聲悶哼,似乎難以承受。禦劍在他頸邊刺青上一吻,喘息道:“輕些?”屈方寧點點頭,嗚咽了一聲。禦劍耐著性子輕輕幹了他一會兒,終於按捺不住,將他抵在床麵上猛操。幹得興起之時,屈膝壓在他一邊大腿上,一進一出,抽插得他全身隨之顫動。臨射精前,見屈方寧蒼白的手指攥緊床單,轉過臉來,霧蒙蒙地瞧了他一眼。他問:“怎麼?”卻不答話,又將臉埋了下去。禦劍親了他後頸一口,道:“要我親你?”屈方寧使勁搖了搖頭。禦劍一笑俯身,與他深深一吻,拔出他體外射了。


    這情事也無甚稀罕,不過是從前千百次魚水之歡中的一次,甚至都不能算十分快活。然而當此之時,卻如黃連水裏一口糖霜一般,甜得有些發苦。禦劍射過一次,意猶未足,將他抱著麵對自己,重新提槍上陣。屈方寧乖順之極,無所不從。從午後幹到黃昏,由黃昏而至深夜,屈方寧始終被他牢牢攬在懷裏,睡一兩個時辰,又在半夢半醒中張開大腿,任他頂入。大約三更時分,禦劍問了他一句:“肚子餓不餓?”屈方寧搖搖頭,精神頗為不濟。禦劍在他體內緩慢進出,但覺濕軟滑膩,魂為之銷。又在他耳邊道:“裏麵?”屈方寧眼睛已經睜不開了,求饒般在他肩上靠了一下。禦劍喘道:“沒多少。”屈方寧掙了一掙,也就隨他去了。禦劍將剩餘精液全數射入他身體之中,身心爽利,心滿意足,這才放他睡了,自己也打了個盹。隻覺他全身熱烘烘的,臉色紅潤可愛,背後虛汗似乎也沒那麼厲害了,更是放心了不少。不一時東方見白,便從他身邊坐起,心中頗有戀戀難舍之感。屈方寧也抹著眼睛起來,服侍他穿衣著靴。穿戴完畢,目光落在他喉結下倒了個邊的女葵紋銀扣上,便跪直身體,替他撥正。


    禦劍見他模樣乖巧柔順,心中縱有萬般冷漠,這一刻也軟了下來,問道:“寧寧昨天這麼乖,想要什麼?”想起一事,更多了三分溫情:“是不是想看看婆婆的墓?”


    屈方寧目光奇異地看了他一眼,緩緩搖了搖頭。


    禦劍俯下身去,與他目光相觸,聲音低沉溫柔:“咱們就這樣,好好的在一起,好不好?”


    屈方寧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伸出手來,在禦劍左肩紋章上擺弄了一下,自己鑽入被中去了。


    禦劍頗覺奇怪,軍靴一動,走出幾步,又忍不住迴過頭來。見他已經背對自己躺下,頭發長長地披散下來,一眼望去,簡直如同瀑布一般。恍惚中隻是不解:“寧寧的頭發幾時這樣長了?”想到他昨夜一反常態,主動抱著自己要吻,隻覺胸口一陣動蕩,又隱隱覺得不安。點卯晨訓之際,全然的心神不屬,連巫木旗在他眼前拚命擺手也沒在意。隻聽巫木旗的破鑼嗓門怪道:“將軍,將軍,你這邊肩章怎地少了一枚?掉到哪裏去啦?”


    他略微迴神,一瞥之下,果見自己左肩紋章隻剩四枚,最外側空空蕩蕩,隻剩一個顏色較深的痕跡。他心中鬥然重重跳了一下,不顧巫木旗念念叨叨,舉步便往主帳走去。眼見大雪滿山,天地素白,腳下愈近一步,心中的不祥預感便愈多一分。才到練武場,隻見幾名男奴麵如土色,慌慌張張向他跑來。他心中頓時沉了下去,將來人往兩旁一揮,疾步來到屈方寧帳前。簾門一掀,隻聞見一陣濃濃血腥氣。舉目一看,隻見滿屋通明,血流成河,從床沿直蜿蜒至他腳邊。屈方寧靜靜躺在床上,一條青白色的手臂軟軟垂在床沿。他遺失的那枚女葵紋章,正深深的插在他手腕命脈之上。


    他在門口停了一瞬,才沿著血跡一步步向床邊走去。足下仿佛踏入虛空,靴底紋齒與血液黏合之聲清晰可聞。靠近床沿,見屈方寧右手鮮血已經凝固,不再流出。傷痕參差,每一道皆深可見骨,割得筋脈翻出,紋章鋸齒上沾滿黑血。


    他低低叫了兩聲:“寧寧。”聲音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在他頸邊一探,隻覺他皮膚尚有餘溫,唿吸卻已經停止了。


    他眼前血紅一片,心中明明地知道:“寧寧死了。”但這念頭突兀地懸浮在腦海中,宛如一個巨大濃黑的謎題,一時間竟無法解開。


    褲腿旁忽傳來一陣異樣炙熱,卻是一盆燒得正旺的炭火,白炭上血跡斑斑,顯然屈方寧臨死之前,還將手放在火前烘烤,以求血流加速。


    一瞬間,他再無半分疑慮,完完全全地相信了:這詭計多端的小騙子,是真的一心求死。他昨夜的婉孌順從,今早看著自己的目光,都是在向他告別。


    嬌氣又怕痛的寧寧,在自己手上割了十幾道口子,流幹了一身的血,眼睛永遠睜不開了。


    他忽然覺得可笑:昨天那麼明顯的異狀,為什麼自己一點也沒有發覺?因為他早認定了小騙子滿嘴謊話,不論他說什麼、做什麼,他都不會相信了。他最後的一點真心,他也全當作了心機。


    忽然之間,他想起了屈方寧曾經對他說過的話:“我倒寧願你騙騙我!”


    他俯身將屈方寧抱在懷裏,木然向門口走去。走出幾步,隻覺屍體被什麼牽扯住了。迴過頭來,見一根細長的鐵鏈正栓在他左腳腕上。但鎖住他是為了什麼,這時卻想不起來了。


    就在此時,屈方寧左手食指突然微微動了一下。


    他鬥然全身劇顫,側耳去聽他鼻息,又嘶聲向門外吼道:“軍醫!軍醫!”


    一眾男奴早已跪在門外等死,見狀立即四散飛奔而去。轉眼間便有幾人迴轉,向禦劍急打手勢。慌亂間哪裏辨認得那許多,將屈方寧腳銬一撤,便抱著他向前山疾步趕去。才到主帳前,隻見巫木旗正手舞足蹈,追著一個黑辮梢、藍布裙的少女說話。他認得正是老藥師綽爾濟的孫女,即厲聲道:“綽爾濟在哪?”桑舌給他雷霆爆破般一喝,駭得麵色雪白,顫聲道:“山……山……”禦劍打斷道:“叫他來!”桑舌戰戰兢兢連點幾下頭,慌慌張張地提裙向山下奔去,在山道盡頭還絆了一下。


    巫木旗才看清他手裏抱的人渾身是血,大驚道:“將軍!小錫爾怎……”見禦劍臉色陰森冷厲,剩下的話便不敢問了。


    綽爾濟來得很快,見到屈方寧麵容,雙目鬥然睜大,動作僵硬了一瞬。得知是他自己割脈,又是渾身一震。隨即強自穩定心神,秉持醫者救死扶傷的操守,將他平平整整放在寢帳床上。聽診切脈,隻覺心跳唿吸皆無。扒開眼皮一看,瞳孔也已放大。將他腕上紋章拔出,見血都已經流空,心知救治無望,強忍悲痛,向二人搖了搖頭。隻聽哇的一聲,巫木旗放聲大哭。禦劍卻磐石般佇立床邊,神色一無變化。


    綽爾濟喃喃道:“好端端的,怎麼會……?”雖則如此說,眼見屈方寧眼窩深陷,渾身藥氣,昔日英挺驍健的身軀瘦成一把枯骨,不知這半年受了多少病痛折磨,實在談不上“好端端的”。心中一陣難過,眼中也流下淚來,腦子裏卻隻有一件事:“桑舌要是知道他死了,這一生恐怕都沒有笑顏。”但桑舌此時就在主帳外焦急等候,要瞞過她,又如何能夠?


    巫木旗邊哭邊道:“小錫爾不是那麼軟弱的人,他什麼苦都吃過的,天坑都下過的。將軍昨天還看過他,還說他最近好一些了……他一定是痛得受不了了。”說著,便撲在屈方寧屍身上,不斷搖晃,要他睜開眼來。


    他性格率真,要哭便哭,要笑便笑,綽爾濟倒並不擔心。反見禦劍神色不改,目光不動,肩頭微微起伏,顯然正在強抑悲傷。他心中暗驚,顫聲勸道:“人死不能複生,請將軍……節哀。”


    禦劍眼角極輕地顫動一下,忽道:“你再看看他。”


    綽爾濟行醫多年,見慣生離死別,曉得現在空說道理也是無用,隻得向巫木旗使個眼色。巫木旗哭得滿臉鼻涕,抬起一張胡須亂糟糟的臉來,卻是不明其意。綽爾濟低聲道:“老巫,你先讓開。”便在他肩頭一推。巫木旗一個踉蹌,撞動屈方寧屍身。隻聽骨碌碌一聲輕響,一枚淡紅色的明珠從他左手指縫中滾了出來,幽幽吐露光芒。


    綽爾濟一見這珠子,鬥然想起前兩日出診春日營時,正好聽見車卞在大談藥經,說得狗屁不通,偏偏一營小子信以為真。他一時興起反駁了幾句,還贏了兩條足有小指粗細的蟲草。末了車卞十分不甘,向他吹噓道:他方寧弟弟有一靈珠,是唐五代時徐福後人遠渡重洋、從扶桑國萬裏迢迢獻來,為馬嵬坡自縊而亡的楊貴妃招魂所用,吐蘊仙人之氣,感應三界五行,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綽爾濟醫術精湛,原本不信起死迴生之說。但千葉族人篤信宗教,他對舍利金宮百年一開花、千年一結果的“轉世金丹”也曾有所耳聞,是以也有些半信半疑。見果有此物,心念一動:“倘若真有還魂之效……?索性已經無力迴天,試上一試,也是聊勝於無。”抱著萬一之念,將明珠喂入屈方寧口中,以指按壓喉結,助其吞服。許久許久,隻見他喉頭一動,發出極輕的咕碌之聲。這一下盡皆大喜,忙喚人煎參湯來。桑舌最擅熬藥,便由她操辦。頃刻藥成,隻見汁水黏稠,不知她使了多少名貴藥材,落了多少眼淚。湯藥灌入,不到半柱香時分,隻見屈方寧胸口起伏,一口將藥嗆吐了出來,眼耳口鼻皆淌出藥汁。巫木旗大叫一聲:“活啦!”綽爾濟一探之下,隻覺他氣息微弱,也是喜不自勝,連忙全力施救。他醫術精湛,診脈之時,已知他髒腑受損,五勞七傷,胸口一團積鬱之氣,確如傳言所說,病入膏肓。解他衣衫時,見他左頸下刺著一大團猙獰的花朵,不覺有些奇怪。幸而屈方寧命不該絕,到日落時分,脈象愈見穩健,氣息也漸漸穩定。他這夜便在地下打個地鋪,以便徹夜照看。與巫木旗說起時,巫木旗也搖頭不知。忽發奇想道:“是不是將軍怕他死去無依,特意在他身上留下印記,好讓閻羅、無常認得他是誰家後人?”又忙啐了幾口,自己打了自己兩個嘴巴:“呸呸,我胡說八道,過路仙人聽不到。小錫爾這幾個月病得厲害,想來多半是治病的手段了。”


    綽爾濟心道:“哪有這樣治病的?”向帳外一望,見主帳燈火煌煌,禦劍高大的身影正獨自坐在帳中。迴想屈方寧活轉之時,他也未見歡喜動容,隻是臉色極為可怖。老藥師內心隱隱覺得不對勁,一時卻難以明白。隻有一點差可確認:將軍與他孫婿兒之間,定然不是尋常的父子關係。


    衣不解帶地忙碌了兩日夜,到第三天黃昏,替他手腕傷口換藥之時,忽聽頭頂傳來一聲極其虛弱的:“爺爺。”


    他一怔抬頭,正好與屈方寧睜開一線的眼睛相對,頓時喜極而泣。巫木旗聞聲而入,連哭帶笑,自有一番喜悲。綽爾濟拉著他手,鄭重囑道:“你這條命是撿迴來的,萬萬不可再做傻事了。”屈方寧輕輕點了點頭,道:“多謝爺爺救了我。實不相瞞,我也沒勇氣再死一次了。”看一眼自己右手紗布,嘴角一動:“……著實是痛得很。”巫木旗忙在旁道:“是啊!咱們還有許多好吃的沒吃,許多好玩的沒玩過,就這麼隨隨便便死了,多麼可惜呢!”喂了他一口藥,又在碗中加了幾塊甘草糖,道:“我們將軍擔心得緊,這幾天飯也沒吃,覺也沒睡,每天心心念念就是你的……”


    一語未畢,隻聽靴聲沉沉,禦劍麵無表情地掀門而入,立在門口。綽爾濟與巫木旗頓覺氣氛凝重,對視一眼,放下手中物什,施禮退了出去。


    禦劍前行幾步,在帳中一張軟榻上坐下,距離床沿足有七八尺之遙。屈方寧緩緩向他瞥了一眼,便不再看。


    二人之間沉默良久。禦劍終於開口,聲音極為嘶啞:“一哭二鬧三上吊,嗯?”


    屈方寧短促地笑了一下,咳嗽了兩聲,倚床不答。


    禦劍也幾不可見地笑了一聲,起身向他一步步走去。


    其時大雪已經停止,帳門卷起處,一輪枯紅慘淡的落日正在他高大的背影後,向大地投下燦爛輝煌的假象。


    屈方寧閉上了眼睛。察覺他的氣息籠罩過來,隨即臉上、身上紛紛揚揚,不知灑落了甚麼。


    隻聽禦劍毫無感情的聲音響起:“以後好自為之罷,屈方寧。”


    靴聲從他身邊退去,由近及遠,最後歸於沉寂。


    他睜開眼睛,看著眼前一片閃著明藍色光澤的孔雀翎羽,嘴角一勾,露出一個極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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