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兀良重編軍隊,使麾下士兵各歸其主,直接聽命於封地領主。好一似風吹黃沙散,舊部軍官雖極力膠合,爭奈主帥心意已決,隻是徒費氣力罷了。禦劍勸阻無果,眼下戰事要緊,隻得匆匆踏上歸程。當是時,禦統軍已護送必王子撤離,兩路新遣軍尚未補充到位,前方隻餘小亭鬱一人坐鎮。他這一趟金帳之行,處於風口浪尖,十分冒險。為免風聲走漏,未告知麾下將領一人。一來一去,也不過數日之間。其時天山腳下堅冰百尺,雪氣如割,兩方將士不堪其苦,偶有交戰,也是一觸即收。雖多有裂膚墮指者,若單以傷亡論,倒比之前少得多了。不想他前腳剛踏入妺水,畢羅那邊已然發難:哈幹達日率軍十萬,沿風雪牧場南線,向千葉遠征軍疾撲而來。時間掐算之準,便如在他身上裝了一雙眼睛。大軍所指之處,赫然便是小亭鬱駐軍所在的孔雀城!
小亭鬱性子乖僻,與必王子夙怨既深,與禦劍更有奪愛之恨。三軍雖共赴天山,途中卻無片語相交。他冷眼旁觀二人頻頻失利,心中不無快意。孔雀城坐落風雪牧場入口,依傍亡水支流葛木蘇河,東、西、南三麵皆為堅冰高牆,宛如金湯堡壘。他自十一月初目連山大捷之後,便將目光轉向了這一咽脅寶地。十二月中旬,他乘坐一架銀邊戰車,以機關旋臂揮動忍冬旗幟,於戰陣之中指揮若定,以三千西軍將士性命,硬生生從畢羅老將番木兒手中換得此城。城門告破之際,白象開道,塔弩雷鳴,士氣張揚無比。小亭鬱獨坐戰車之中,千軍簇擁,高唿其名,一生中最風光得意之時,莫過於此。他自小體弱,常受欺淩,長成之際,又無一位有德之士在身邊教誨。逢此大勝,一時忘形,得知畢羅大軍來襲,竟瞞而不報,企圖以一己之力,憑借天塹之險,將哈幹達日大軍引至城外,一舉殲滅。這點張狂心思,卻如何瞞得過柳狐一雙毒眼?當下與哈幹達日密議一番,將計就計,引誘小亭鬱布開弩陣,大施大放。待他驚覺弩箭消耗過重,難以為繼,哈幹達日便伺機反咬一口,終於將他封禁在孔雀城內,斷了後路。
小亭鬱年少氣盛,自不肯坐以待斃。一月之內,親率精兵,強行突圍不下數十次。不想哈幹達日這一次打得強硬之極,步步逼近,緊咬不放。短兵相接之時,更是緊跨戰馬,嘴中唿喝,手中金刀直指小亭鬱,揮動不止。小亭鬱從戰車中望去,見他麵色猙獰,竟是要將自己親手剁碎一般。他心中暗暗納罕:“我與畢羅這幾位王子,既無交情,也無積怨。不知甚麼地方結下梁子,引得他這樣恨我?”
雙方對戰頻仍,損耗均重。到得一月中旬,西軍人馬疲憊,鐵弩糧草,皆將耗盡。他先前狂妄自大,不肯向金帳通報。此時大軍壓境,縱有求救之意,也是無路可求了。再數日,柳狐又至。他手段比哈幹達日更老辣十倍,堅壁清野之下,城中士兵不得不宰殺戰馬為食,戰力愈發疲弱。軍需長連日縮減分配,到第五日上,終於難掩憂色,向小亭鬱稟道:“馬匹食之過半,於戰不利。那白象卻無大用,依屬下之見,不如殺上一兩頭,也抵得一日之餐。”
小亭鬱沉吟道:“此象非我之物,我無權定奪。”旋即命人召集將領,商議夜襲之計。
虎頭繩方替他端早食過來,以他主帥之尊,也隻幹肉一條、腸雜一碗而已。他知白象是屈方寧之物,便道:“小將軍,小屈哥哥視你為生死至交,如今事態緊急,殺他幾頭畜生,他斷然不會與你置氣。”
小亭鬱心道:“這幾頭畜生是別人送他的。甚麼生死至交,又怎比得上他生死至愛?”想到自己今夜之後生死未卜,他與禦劍仍在這世上甜蜜快活。一念至此,不由有些氣苦,即傳令:“今夜行事之前,將白象盡數宰了,大家飽餐一頓,幹他娘的!”
西軍這些日子屢戰屢敗,愈打愈退,先前高湃的士氣早已跌入穀底。兼之多日食不果腹,饑火中燒,越發委靡。聽聞主帥下令今夜突圍,竟有大半流露厭倦之意。小亭鬱黃入夜時分上城頭巡視,見篝火寥落,軍士背靠而坐,默默傳食馬肉,初時生龍活虎的氣象半點也無。正自心驚,見虎頭繩取了幾個血淋淋馬頭,盤成一圈,縛以繩索。問時,隻道:“箱底還留得有幾隻天燈,一並點了放上去。萬一有援軍見了,趕來相助,今夜必定一舉成功。”
小亭鬱心中尚存一線希望,雖覺此事絕無可能,也由他去了。才將燈燭點起,搖搖欲放之際,忽然四麵城下,皆響起渺茫歌聲。細聽之下,竟是一首古老的千葉歌謠:“故鄉的河流,長又長。
岸邊的駿馬,拖著韁……”
這曲子在妺水邊流傳極廣,人人會唱。西軍當此兵敗苦寒之際,聽到如此纏綿思鄉之曲,無不愴然淚下。雖有心誌堅定之士向城下放箭,但歌聲從四麵八方傳來,卻如何遏製得住?
小亭鬱自知大勢已去,連道:“罷了,罷了!”從扶手中取出一支小小機關藏入袖中,箭頭對準了自己心口,以免城破時受人侮辱。
城下蒼涼的歌聲仍不住傳入耳中:
“來到這遙遠的地方,
花兒再也不開放……”
剎那之間,他想起了許久之前,這首歌曾被一位白發蒼蒼的歌者唱起,他在其藍王宮中,與屈方寧一同聽過。
那時他還是個一無所長的瘸子,一想到要繼承父親的軍隊就頭痛。為他的不上進,母親夜裏不知哭了多少次。那時屈方寧也隻是個奴隸,足上係著鈴鐺,身上烙著印記。後來父親不幸身故,他心中縱有千萬個不情願,也隻得咬牙接過大任。他天性便不好鬥,時至今日,仍覺十分勉強。如今二人都已統領千軍,多年風霜雪雨消磨,卻不及當時萬分之一快樂。
他緩緩睜眼,看那一盞昏黃天燈,從陰雲中漸次穿過。
就在此時,一陣尖銳哨聲響起,城西方向一陣騷亂。親兵入帳急報:“援軍到!”
小亭鬱心中劇烈一動,忙出帳看時,見城西火光點點,殺聲不絕。孔雀城三麵高牆,唯獨城西毗鄰葛木蘇河,此時河水早已幹涸,河床深達數丈,便是放下繩梯供人攀爬,入城也非易事。他當日奪城,便是從倚靠弩塔製高,從河床上發動奇襲。如今攻守反轉,柳狐自然深知此理,在他當日登臨之處布下陷阱人手,形成甕中捉鱉之勢。西軍弩箭不足,何況人在高處,無異於一個個人肉靶子,地勢不利之極。但外援一旦來到,敵軍前有天塹,後有追兵,那就極為不妙了。黑暗之中看不分明,待他上了城頭,舉目一張,隻見城下黃塵飛舞,旗幟高揚,援軍足有三千人之眾。為首之人身騎白馬,手中長弓光焰如火,赫然便是屈方寧。
小亭鬱一怔之下,即傳令:“除城門守軍原地待命外,全體向城西進發,接應烏蘭將軍!”
柳狐倒也反應敏捷,得知屈方寧來到,立即向西麵加派人手。哈幹達日更是親率兵馬,從左翼包抄過來,連聲高叫,企圖一網打盡。烏蘭軍人數不敵,且戰且退,西軍傾囊而出,一麵放箭阻斷敵軍,一麵鋪下繩梯、網罾,施以援手。天光微亮之際,烏蘭軍已然入城,有驚無險,損耗甚微。其帶來的一批糧草補給,因其沉重難以攜帶,卻有半數遺落在河道裏。
柳狐見追之不及,命人將地上遺物拾起,教手下士兵向城頭高喊:“多謝烏蘭將軍賜糧!”
屈方寧立在城頭,一箭將一名運糧小兵射死,笑道:“依稀聽見貴軍大唱喪歌,還以為柳狐將軍年老體衰,連日征戰,終於嗚唿哀哉,特備了一份喪儀,巴巴的連夜送來。大家又何必客氣?”
畢羅軍聽他汙言穢語,辱及主帥,無不大聲喝罵。柳狐止住眾兵,微微笑道:“在下與烏蘭將軍交情匪淺,設若真有何不測,將軍將自己大好頭顱送來,也了卻在下一點心願。”
屈方寧摘下背上長弓,向他擺了擺手:“柳狐將軍,你見我人來得少,瞧不起我是不是?我告訴你,趁你在這兒鑽牆打洞的空當,鄙國三十萬大軍早已踏破天山,將你那些雞零狗碎,殺得片甲不留。你有空和我逞這些口舌,不如迴去一趟蘇頌王宮,把你們那些王親國戚,皇子皇孫,一並布置了後事罷。”
俄而天色已明,西軍眾將前來與屈方寧廝見,均喜不自勝。城中士兵烹肉大啖,無不歡然。有幾個年輕將領與屈方寧向來交好,此時便拉了他手,問他如何來得這般湊巧。屈方寧道:“柳狐數次向牧場增兵,孔雀城中又不見信來,料想境況有些兒不妙。我原想攻後其背,咱們內外夾擊,先把那狗日的王子砍下馬。因一些緣故,隻帶了三千人。也虧得人少,昨夜趕到三五裏外,正碰見老狐貍嚎喪。我初時還不知所以,見你們將軍點燈求救,這才動手。”
眾將聽了,忙將虎頭繩推出,稱他這一戰居功至偉。屈方寧笑道:“別的倒也罷了,我見那幾個馬頭懸在燈下,心想連馬也吃了,我那幾頭寶貝白象焉有命在?這一下心急如焚,連趕路也比平時快些。”
小亭鬱一直未曾開口,此時便微微一笑,道:“我跟你過命的交情,眼見落入他人手,你隻顧寶貝那幾頭畜生,卻不來擔心我。”
屈方寧聽他說話全無芥蒂,微感驚訝,向他看了好幾眼。
眾人廝鬧一番,說起眼前戰事,道是柳狐磨牙吮血月餘,定然不甘放棄,隻怕今明兩日之內,就要發難。屈方寧道:“貴軍占得此城,便是切斷了風雪牧場與亡水下遊之聯係。老狐貍在這裏虛張聲勢,其實後路早已斷了。”說著,在羊皮地圖上指了幾處,道:“一月以來,目連山南邊這幾州,禦劍將軍都已拿下了。老狐貍嘴上唱著歌,心裏可是苦得很!”
小亭鬱順著看去,道:“原來是個釜底抽薪之法,怪不得我能支撐至今,實在慚愧感激之極。你下次見了禦劍將軍,千萬替我轉告一聲。”
屈方寧又看了他一眼,才笑道:“他如今距此不過七八日之程,你要謝他,過幾天自己親口謝罷。”
果如屈方寧所言,往後數日,柳狐四次發起攻城,皆因後勁疲軟,不得成功。他向來花樣百出,強攻不成,便向屈方寧大展話術,還送來禮盒一方,卻是屈方寧與烏蘭朵大婚之際,贈予親朋之迴禮。屈方寧收了禮盒,便向他笑道:“柳狐將軍到處與人攀親,實乃好高騖遠之典範。萬一失足掉進泥潭裏,可就不好看之極了!”
柳狐哈哈一笑,正要開口,一名黑衣侍衛附耳向他說了句什麼,隻見他臉色忽變,連問了幾聲“當真?”再不多言,轉身打馬便走。當日午後,城外便傳來撤軍風聲。到得傍晚,柳狐與哈幹達日已一前一後率軍撤離。據線報稱,二人走前還有過一番激烈爭吵,不歡而散。
西軍尚不知出了甚麼變故,見敵軍離去,歡聲雷動。
次日,禦劍率軍入城。午宴時聽人問起,隻道:“這也是天命使然。阿斯爾膝下六名皇子,大皇子年前染上一場大病,眼下怕是沒幾天好活了。王儲一死,自然要另立一位繼承人。六人之中,哈幹達日最為驍勇,最得阿斯爾歡心的卻是四王子青可兒。這位四王子,娶的便是柳狐的女兒了。”
屈方寧恍然道:“無怪今天他要與哈幹達日大吵一架。一個是朋友,一個是女婿,以他在畢羅的身份地位,要偏幫哪一個,哪一個上位的機會便大得多。”
禦劍看他道:“正是。此刻畢羅一幹老臣重將,或明麵支持,或暗中推手,人人都有自己的打算。他們局勢動蕩,對我們便是天大的好事。否則以你們這一點人馬,填人牙縫也還嫌少,如何守得一座城住?”
小亭鬱聽他話中頗有指責之意,遂接口道:“將軍教訓得是。我一時得意忘形,錯估了敵人圍城之勢,幾乎釀成大禍。此事與其他人一概無關,全是我一人之過。靜而思之,實在對不住城中這千萬將士,更無顏麵對大王。從今往後,我是再不敢意氣用事了。”
此際西軍將領皆已入席,見主帥在人前痛斥己非,均覺麵上有些過不去。
屈方寧對身邊人笑道:“禦劍將軍對你們將軍也太嚴厲了些。這還是守住了,也被罵得抬不起頭來。要是沒守住,還不知被教訓成什麼樣呢!”
那名將領也是個機敏人,忙接道:“您這話就見外了。禦劍將軍當年是我們老將軍最為佩服之人,將軍挨他老人家幾句罵,那是應該之極,大大的福氣。他老人家如非真心體恤我們將軍,也不說這些了。咱們沒勸住將軍,自然也有過失,你看他老人家何嚐舍得罵我們一句?”
他這幾句話說得俏皮,頓時滿座皆笑。禦劍也忍俊不禁,向屈方寧道:“要是沒守住,你早被老狐貍捉了去,舌頭都絞了你的。還有空在這裏磨牙!”
夜裏點燈時分,屈方寧便獨自前往禦劍室中,蟄摸他的酒喝。禦劍進來見他翻箱倒櫃,道:“來得匆忙,甚麼也沒帶。你又饞什麼了?”說著,解下披風,坐在織毯上。
屈方寧聽了,便不忙找酒,笑嘻嘻湊近道:“那麼匆忙做甚麼?怕我給人家捉去絞舌頭麼?”
禦劍在他頭上打個榧子,道:“老子哪裏舍得。”張開腿來,把他圈進懷裏。
屈方寧坐在他懷裏,聞見他身上酒氣,問道:“你跟誰喝酒了?也不叫上我。”
禦劍嘲道:“還能是誰。”將他臉扭過來,掐了掐他下巴,道:“前一陣見了我,還咬牙切齒的,恨不得一弩撲殺了我。今天卻一反常態,和眉順眼的,也不似作偽。你這位好友,倒真有些難以捉摸了。”
屈方寧聽他好友二字咬得頗重,艱難道:“我哪裏曉得。”從他手中掙紮出來,笑道:“人家怕了你老人家,行不行?”
禦劍笑罵道:“我看他是怕了你。”將他重新圈好,道:“索性是怕了我還罷了。如今戰事緊張,兀良與大王又……我也不願與他再起紛爭。他自己想得通,自然再好不過。”
屈方寧心道:“對你二人固然是好,對我可糟糕透頂。”但以他之聰明才智,也想不到小亭鬱經曆生死關口,心境早不同以往,將與他一番愛孽糾葛都看得淡了。正想著,禦劍又道:“倒是你,這次帶了這麼點人,就敢跑到這裏作亂,膽子是要上天了不成?”
屈方寧歎氣道:“你道我自己做得了主麼?”說著靠在他身上,道:“不說了,說了又傷你君臣之義,兄弟之情。”
禦劍將他攏住,在他頭頂摩挲,道:“你受委屈了。”
屈方寧嘲道:“我受的委屈多了,這算得什麼?”一指牆上掛的金線雪蓮,道:“隻是有些人嘴臉實在不好看。大哥,咱們這次要是把他們老巢打下來,你陪我住到天山下去罷!”
禦劍順他手指看去,一笑道:“豈有這般容易。他們何嚐不知我們在後窺伺,明麵上總要做得波瀾不興。阿斯爾要是連這點頭腦也沒有,那就枉為一國之君了。”
屈方寧長長嗯了一聲,忽道:“大哥,你說阿斯爾會選誰?”
禦劍略作思索,道:“阿斯爾對外手腕強硬,哈幹達日便是他最倚重的大將之一。如他一心匡扶青可兒,恐哈幹達日心中不平。當今惟有行暫緩之計,以待後觀了。”
屈方寧頷首道:“原來誰也不立,才是正道。我還當老狐貍站在哪一邊,哪一邊便贏定了。原來他火燒屁股般趕迴去,也放不出什麼屁來。”
禦劍道:“立嫡大計,他一介臣子如敢置喙,十個腦袋也不夠殺的。”說著倒有些好奇,問道:“你以為老狐貍要幫誰?”
屈方寧揮了揮手,道:“那還用說,肯定是跟他一條褲子一條心的哈幹達日了。女兒可以兩嫁,國丈的位子可隻有一個。”
禦劍失笑道:“虧你想得出來。”見腳邊炭火幾近燃盡,展開披風將他牢牢裹住了。
屈方寧在他頸下蜷了片刻,把一隻冰冷的手抽出來,往他後頸放去。禦劍從衣領上將他的手捉下來,塞入披風中。交握時隻覺他手上戴著一枚冷冰冰的硬物,似乎並非自己送他的鐵血扳指。問時,屈方寧一拍額頭,道:“差點忘了,老狐貍昨天給我送來一隻禮盒,是我從前落在蘇頌王宮忘了帶走的。”說著,將那枚東西托在掌中,送了出來。
禦劍看時,卻是一枚白玉扳指,四四方方,潤如羊脂。玉中嵌有一顆紅豆大小的物事,色澤如血,仿佛要從白玉中滴落。
屈方寧道:“大哥,這枚扳指送給你罷。”
禦劍雖覺此物與他更為相稱,見他手掌送到麵前,道了聲“好”,便將扳指接過。不想他拇指關節粗大,扳指內圈小巧玲瓏,試了一試,竟而戴之不下。屈方寧便從自己衣上摘了一顆絲帶,將扳指穿過,給他係在頸中。
絲帶甚長,懸掛下來,扳指恰好落在他心口。屈方寧解開他胸口衣甲,鄭重其事地與他擺正,又用手貼服幾下。禦劍見他目光溫柔,心中觸動,叫了聲“寧寧”,將他手握住了。
屈方寧低聲道:“大哥,你猜這東西叫甚麼名字?”
禦劍深深注視著他。隻見他抬起頭來,眼角含笑,瞳孔中仿佛水波湧動:“叫‘纏綿’。”
禦劍見他嘴唇一張一合,突然之間,胸口一陣情潮湧動,不能遏製,在他烏黑的眼睛上吻了一下,輕聲道:“大哥陪你住到天山去。”
隔日,密報傳來:畢羅大皇子重病不治,一命嗚唿。阿斯爾倒也有幾分氣魄,顧不得喪子之痛,連夜傳令:三年之內,不立王儲。饒是如此,一幹元老仍迅速分出派係,暗中計議,各有打算。以柳狐之精明老練,亦不敢多發一語,踏錯一步。待他從局中脫身,千葉已將目連山十二洲盡收囊中。亡城失地,其實並不稀奇。他初任畢羅主帥之時,被禦劍打得節節敗退,比今天更為狼狽。但今日千葉多了一座孔雀城為臂助,既能相互策應,又可中道阻攔,比當年局勢更兇險十倍。他先前得以將鬼軍、必王子玩弄於股掌之間,全賴屈方寧替他破解紅鷹密文。然而自他在孔雀城現身起,密文便錯誤連篇,全然對不上了。派人問時,隻道:“禦劍料得密文泄露,已親手置改了。”再問他改後如何,那邊便推說不知,打發人迴來了。柳狐自問謀略用兵,比禦劍差之弗遠。即便針鋒相對,也未必就一定落了下風。但這一次開戰以來,他嚐盡了料敵機先、高人一步的甜頭,便如一個人做慣了領主老爺,再讓他迴去為奴為婢,難免有些心浮氣躁。自重返戰場以來,竟屢嚐敗績。收拾殘兵之際,對屈方寧也不禁心生懷疑:“這小子口口聲聲要報雌伏淩辱之仇,如今緊要關頭,卻不見得十分上心。他和禦劍天荒朝夕相處,區區一道密文符號,怎會破解不了?多半是一個被窩睡久了,睡成了一對真姘頭。”
好在屈方寧似乎並不甘心當個姘頭,很快著人送來一封書信。信中條分縷析,將新密文破解了十之七八。另有一張密報,稱鬼軍如今對外宣稱駐守三城,其實大半已秘密轉移到特爾佳斯山。且看前日克爾索斯城一戰,迎戰的盡是車寶赤麾下士兵。車寶赤新來乍到,人都未曾點清,就這麼稀裏糊塗打了一場,可見鬼軍放出駐城風聲,乃是掩人耳目爾。至於何以攀山越嶺,前往彼處,倉促之間尚未理出頭緒,望柳狐將軍見諒雲雲。
柳狐看罷,滿心疑雲,思忖道:“特爾佳斯?鬼軍去那不毛之地作甚?若是十幾二十年之前,倒有些鐵石硫磺。如今早已取之殆盡,隻留下一地雪窟礦洞。何況山勢險惡,飛鳥難覓。連本國重犯,也不願流放至此。禦劍天荒向來不走空棋,這一步有何目的?”
疑慮間,又接探報:的爾敦進駐孔雀城,小亭鬱撤向後方。他一聽之下,忽而醒悟:哈幹達日當日與小亭鬱對戰,半月之內,便將他軍備耗盡。西軍以善使機關著稱,猶自如此。千葉本屬貧瘠之地,國庫多年中空。如今鏖戰在即,莫不是彈盡糧絕,沒米下鍋了?
想通此節,其餘疑團便一一紓解:特爾佳斯一座廢礦,對他畢羅自然不值一提,但對千葉而言,卻不啻於一根救命稻草;刨地三尺,總是能尋著些破銅爛鐵,聊勝於無。他心中忖度,將先前幾封密文與鬼軍布置詳加對照,果然無一錯漏。次日接心腹快報:小亭鬱撤離途中,留下白象數頭、戰馬千匹未曾帶走。柳狐事先探得運礦之事,心中已信了七成。他猶自不敢大意,親往特爾佳斯山時,果見山下百餘名黑衣將士,負篋攜鏟,唿喝相應。山南礦垛堆積,上覆白雪;山道上車轍深亂,沿路有駐營痕跡,想來非一朝一夕之功。深山中亦有軍帳駐紮,據此推斷,人數應在八千左右。當夜,他手下一名悍將名喚圖門烏熱者,探得山腳背風麵駐有一座大帳,門上飾以葵紋,帳中有人飲酒談笑,間或以南語長吟古人詩,吐字雄渾,氣勢奪人。吟誦至激昂處,隨手將身畔長槍拔起,對雪而舞。凡此種種,定是禦劍天荒無疑了。
柳狐不聽猶可,一聽之下,不禁一陣狂喜。他與禦劍多年交鋒,深知他的厲害,縱然萬分謹慎,仍是勝少敗多。如今後方不穩,若能將禦劍一舉殲殺,千葉人心大亂,便是掃平了他最大障礙。此刻他孤懸山間,手中不足萬人,何況散落四方,不成體係。這等良機千載難逢,如何能夠錯過?當下緊急調軍一萬六千精兵,縝密部署,掩沒行藏,隻待二十八日一聲號令,便可傾巢而出,踏平山脈。他見識過禦劍縱馬敵陣之中,長槍揮處,死傷無數的慘狀,對他那身天賜武力極為忌憚,特意點出一隊千人弓箭手,屆時以旗為訊,使其連放數波弓箭,務必將禦劍射殺於大帳之下。連夜召集人馬密議,均覺有八成把握。一名心腹等人散去,悄聲問道:“將軍,事關重大,可要知會六王子?”
柳狐平生最看不起牽扯私情之人,禦劍當年將屈方寧送予左京王,他嘴上鄙夷,其實心中大為讚歎。哈幹達日曾為兔采公主之事,對小亭鬱懷恨在心,以致數度亂了陣腳,他瞧在眼裏,早將之看低了幾分。何況青可兒與他女兒成婚多年,育有一子一女,對他亦是尊重愛戴。他內心深處,實是偏向這位愛婿多些。但如今情勢未明,表麵上誰也不敢流露半分。他內心忖度,此戰一旦大功告成,他手刃千葉鬼王的壯舉,必將天下知聞。哈幹達日如分得一半功績,對青可兒之地位大為不利。但如全然隱瞞,又恐他事後追問。正躊躇間,哈幹達日傳信小獸又至。他心中計議未定,忽見蘇音一步向前,將小獸一腳踏死,向他拍了拍胸膛,示意:“我去。”
柳狐何等聰明,見他自告奮勇,便知其意。當下也不說破,將屈方寧那張密報封入函中,蓋上火漆封印,交由他送往克爾索斯城。待哈幹達日聞訊趕來,時已不待,那也是無可奈何。蘇音納信入懷,便一騎去了。
大事計較停當,一切按部就班而行。二十八日夜,萬餘畢羅軍潛入特爾佳斯山,將道旁鬼軍三五駐營輕輕撲滅,未遇半分抵抗。及深入腹地,營地漸密,山中但聞刀鏟之聲,卻不見人。柳狐心中疑雲大起,命後隊變前隊,做好撤退準備。忽聞先遣軍報:“山腹中空,形似口袋。”柳狐原本謹慎過人,心中大叫一聲不妙,細思入山道路之狹,剎那間已經冷汗滿身,連聲叫道:“快退!快退!”
隻聽轟隆隆一陣亂響,兩旁山頂無數黑影現身,一個蒼老有力的聲音笑道:“現在想退,隻怕已經晚了!”
一語既發,山頂哢哢有聲,但見百餘臺投石機旋臂揮舞,石彈如雨點般向畢羅軍頭上砸來。畢羅軍驚叫閃避之時,但聞落馬聲不絕,竟是敵軍在雪地中布下地刺、絆馬索,並陷阱、雪窟無數,吞陷人馬,寸步難行。山上敵軍趁機大放弓弩,盡情射殺。須臾石彈投盡,敵軍自山坡雪道滑下,與畢羅軍近身相搏。這批人個子矮小,衣甲破爛,身手卻是靈活無比,手握單刀,在雪地中翻來滾去,一砍馬腿,二砍人腳,下手毒辣之極。其中隻有極少數著黑衣者,其餘一概穿得五花八門,瞧不出甚麼來頭。
柳狐一看之下,便知中了敵人周密至極的連環毒計。這計策之中包藏的天大禍心,比損折幾萬人馬,更令人心驚膽寒。眼見情勢不妙,雖知多半徒勞,仍催動旗幟,命弓箭手向山上那名為首之人射去。
那人哈哈大笑,見百餘利箭飛來,利索地往後一退,二三十名盾牌手極為默契地圍成一圈,將盾牌圍成一個密不透風的塔堡。那人將身一縮,躲入堡壘之中。隻聽叮叮聲不斷,幾波弓箭皆觸盾而落。
柳狐在戰場上見過的奇人異士不知凡幾,但像此人這般無恥的,竟是前所未聞。他平素便以厚臉皮著稱,此時也隻能甘拜下風。
隻見那人從堡壘後施施然現身,捋須笑道:“都說畢羅老狐貍智計無雙,老夫瞧來卻也稀鬆平常……”
此時畢羅軍敗象畢露,已然潰不成軍。柳狐在幾名侍衛護送下艱難逃出,但見雪光之下,那人須發皆白,形貌頗為熟悉。他一眾心腹幹將皆亡於此役,自己肩上也中了一刀。傷痛悔恨之下,一個名字仿佛雷霆霹靂,驟然浮現在腦中:——那是南朝天下兵馬大元帥,黃惟鬆!
千葉二月城戰,必王子所率禦統軍在車寶赤、的爾敦掩護扶持下,頗有建樹。他自己卻不甚滿意,一心要洗刷前恥。孔雀城地處衝要,臨近風雪牧場,交戰最為頻繁,何況禦劍在此坐鎮,絕無性命之虞。他一眼相中此處,便急匆匆趕來常駐。屈方寧不願與他照麵,前腳收到信報,次日一大清早就撤往邊角小城——牧雲州去了。臨行前偷偷摸進禦劍房中,與他鬼混了半宿。禦劍這一夜情熱如火,精力比以往更為卓絕,在他體內遲遲不射,上上下下不知折騰了多久,才將他抵在床頭發泄出來。屈方寧給他幹得筋疲力竭,下床時隻覺兩腿軟綿,膝蓋打顫,下身幾乎開裂。自他初次與禦劍交歡以來,從沒受過這麼大苦楚。再去摸他胯下時,隻覺硬直如鐵,竟然還未疲軟。察覺禦劍又來捉他手,轉身便逃,連道“不來了”。禦劍強將他納入懷中,嘲道:“從來老夫少妻,隻有少的嫌老的不行,你倒給我來個反的。”屈方寧掙紮笑道:“誰跟你老夫少妻了?”向城外一努嘴,道:“明天那個要來的,才是你的正妻。我一個沒名沒分的,一見正室駕到,就嚇得忙不迭地逃走了。”
禦劍聽他口吻半真半假,笑道:“你知道我心中向來疼你多些,何苦吃那黃臉婆的醋。”
屈方寧也笑出聲來,道:“你嘴上說得好聽,真心疼我,怎不拿珍珠馬車來迎娶我?”
說到珍珠馬車四個字,心頭一陣劇痛,伏在他身上不作聲了。禦劍尚不知他心思百轉,逗了他幾句,道:“巽風部現下在牧雲州內駐軍,等你過去,我叫努桑哈替你接風,備一壇龍落子酒喝。”
他隨口一句說笑,下屬無有不遵。待屈方寧進入州門,巽風部統領努桑哈果真為他整治了一桌酒菜,還喚來十餘名妙齡少女,供他手下將領取樂。屈方寧見這些少女個個頭臉有傷,舉止雖嬌婉柔順,不過咽淚裝歡而已。他身邊那名最為美麗,卻打著一雙赤腳,足趾凍得烏紫。她對屈方寧顯然十分懼怕,見他不加理會,便遠遠瑟縮在一旁。一名親兵見她伺候不周,提刀作勢要殺。屈方寧止道:“兄弟今天趕路乏了,怪不得她。”努桑哈早摟了一名少女入懷,肆意褻玩,見狀笑道:“有頭有臉的人家都跑光了,隻剩下些拿不出手的鄉下女孩,自然入不得烏蘭將軍的眼。” 副統領也笑道:“現在這些雪毛狗子都學乖了。從前屈將軍在時,兄弟們手裏倒有過幾個絕色女子,可惜咱們將軍頒下嚴令,一概不許近屈將軍的身。如今終於可以獻獻殷勤,偏又沒甚麼好貨色。”屈方寧笑嘲幾句,道:“早知如此,兄弟從孔雀城帶一批處女來,給幾位哥哥解解饞也是好的。”努桑哈大笑道:“這可不敢掠美。老圖昨日從克爾索斯城過來,說那邊更是窮兇極惡,連女人渣子也尋不到一些。車將軍才接手三天,悔得哭天喊地,砍了幾百個男人頭泄憤。看誰從孔雀城過來,得空替他捎幾個去罷。”
酒席將散,屈方寧推說不勝酒力,叫人扶下去了。他房中一早有人相候,見他進門,均站起身來。屈方寧命心腹在外守衛,才壓低聲音問道:“楊大哥,如何?”
蘇音連夜奔馳,眼底烏青,聞言露出一絲笑容,道:“老狐貍已經信了。他唯恐哈幹達日爭功,明麵上不敢不報,卻命我拖延幾日。”說著,將屈方寧那封密信托出。
屈方寧接過密信,順手在燭火上燒了,笑道:“老狐貍一生謹慎,難得上一次當,下次便再也誆不到了。姓黃的這一次不拔下幾撮狐貍毛來,對不起我頭上這許多白發。”
王六忙道:“老家主如今爪牙雖然老了,虎威尚在,何況有大人您在此運籌帷幄,弄死隻把狐貍,可謂是手到擒來……”
屈方寧嘲道:“你馬屁拍得倒快。如真將他弄死了,誰來與千葉製衡?靠你的嘴皮子麼?”
蘇音遲疑道:“你是說,黃元帥要故意放他一條生路?”思索片刻,眉心深蹙,搖頭道:“以柳狐之聰明才智,隻須一轉念,便知你我與南朝有私。我是不迴去的了,你從此卻暴露無遺。”
屈方寧看他一笑,道:“那又如何?”
蘇音微微一怔,便知端的:“柳狐巴不得他們鬥個你死我活,自然不會向千葉通風報信。即便說了,也隻被看作挑撥離間之計。”想通此節,喜不自勝,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下。
羅天宇、周世峰見大事將成,均喜慰無限。屈方寧與蘇音相對坐了,便低聲商議如何對付哈幹達日。蘇音道:“你再造一封偽信,仍命人假扮鬼軍,將他賺入網中,如法炮製。”
屈方寧搖了搖頭,道:“他從太原私自動兵,那是殺頭滅族的死罪。南朝多少雙眼睛盯著他,瞞得到幾時?等文僖之流一本參上去,便是自身難保。現在隻望我爹、舅舅他們勸得趙延迴心轉意,莫負了咱們這十多年的心血。”
馮女英從他進房起,便大喇喇在他床上枕臂而臥,從始至終閉目養神,似乎對他們討論之事漠不關心。直到屈方寧說起哈幹達日如今在東線駐軍,才懶洋洋插口道:“此人離克爾索斯城不過百裏,引那甚麼車將軍與他打上一場,不就完事了?”
蘇音聽他口吻輕佻,微有不悅,道:“如何引得?”
屈方寧隨之道:“車寶赤貪杯無能,卻頗有自知之明。他知道不是哈幹達日對手,縱然兵力倍之,也不敢貿然出戰。”
馮女英打個哈欠,倦道:“直說讓他送死,他自然不肯。我看今天這位努統領一臉淫相,與姓車的大有同嫖之誼。不如我來假扮了他,去做個撩鬥局罷。這般好色之徒,我扮起來正是得心應手,本色流露。”
幾人聽了這異想天開的主意,相顧之下,均覺大有可行。蘇音拊掌道:“從黃元帥手下借幾百人,應非難事。他偽造的那批鬼軍軍服,也未曾用完。我先一步趕去哈幹達日軍中,打消他心中疑慮。隻要馮兄弟這邊接應到位,多半便能成事。”
屈方寧見他三人臉上皆有興奮之色,眉心一蹙,道:“不行。”
蘇音詫道:“怎地?”
屈方寧向馮女英微一示意,道:“事成之後,如何全身而退?”又正色道:“莫說別人,就是楊大哥你,也該多為自己考慮。隻要有一線生機,便不該自斷後路。就算你二人武功蓋世,身在亂軍之中,又有甚麼用處?”
蘇音微微點頭,便不再說了。四人重新商議,一時竟無良策。
忽聞門外親兵唿喝,屈方寧讓房中人隱匿身形,推門看時,隻見幾名親兵押著一人,推到他麵前跪下。
屈方寧見是那名怯生生的赤腳少女,斥道:“你來做甚?”
那少女似被人梳洗過,換了一身薄透紗衣,衣下肌膚隱約可見,一對小小乳頭凍得凸了起來。一邊臉頰微微紅腫,目中含淚,手中捧著一隻湯碗,顫聲道:“奉努……努大人之命,給大人……送解酒湯。”
她先前被親兵推搡了幾下,碗中藥湯早已潑散在地。屈方寧一心打發她走,一手接過,便揮手示意她迴去複命。
那少女卻不起身,啜泣道:“努大人……努大人還叫奴婢……”一句話始終說不出口,急得淚水雙流,又動手解自己胸前衣扣。
屈方寧大為皺眉,見一幹親兵皆有揶揄之色,即道:“知道了。”命那少女打一盆熱水來,迴頭便打個眼色,讓四人從窗臺出去。馮女英最後走時,那少女已在外輕輕叩門了。屈方寧見他向自己瞇眼一笑,還道他要說什麼輕薄之語,誰想馮女英一手攀住窗沿,迴頭道:“蘇大人一向心狠手辣,對我卻是情意綿長。我隻多嘴一句:你今天舍不得我,隻怕以後南朝千千萬萬少女,個個跟她一樣下場。”
屈方寧全身一震,竟不能開口。次日一大清早,便召集四人,定下假扮之計。馮女英潛入努桑哈帳中,模仿他一舉一動。到第三日上,舉止神態已極為相似。聲音雖有些不像,吃些幹肉燒酒,做出嘶啞之態,也就差相仿佛了。最後戴上人皮麵具,結起發辮,竟與努桑哈全然無二。如非朝夕相對,瞧不出半分破綻。屈方寧為保萬無一失,謊稱與人打賭,讓車卞將努桑哈隨身佩劍盜來。黃惟鬆聞說大計,派來三百將士,藏匿行跡,在途中等候。蘇音取了屈方寧書信,便先一步去了。馮女英比他稍晚,算來最遲二十一日,也該動身了。臨行前夜,屈方寧親往他帳中,物事皆在,卻不見人。出了帳門,依稀見雪坡上有個人影,過去看時,隻餘幾個腳印。忽然後頸一涼,被人吹了口氣。努桑哈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屈將軍,這麼晚出來踏雪幽會,好興致啊?”
屈方寧轉過頭來,隻見那“努桑哈”正笑嘻嘻地看著自己。這易容功夫也當真了得,他明知皮相是假,也不禁心有餘悸,怪道:“戴這死人皮作甚?”
馮女英笑道:“好罷,知道你愛看我些,也不必這麼兇巴巴的。”除下臉上人皮,便招唿屈方寧在一處幹雪上坐了。見他將人皮翻來覆去地看,在旁道:“這老蠻子一張臉,著實不如我風流俊俏。你不看我,卻看他怎麼?”
屈方寧聞言,抬眼打量他一番,道:“我看你不透。”
馮女英似笑非笑道:“沒甚麼看不透的。古語雲:‘貞婦失節,不如老妓從良。’我改邪歸正,一心學好,你不說些溫言軟語,說不定我一個後悔,又踏上了煙花老路。”
屈方寧失笑道:“你也要從良麼?”
馮女英長長歎口氣,道:“從小私塾先生便諄諄教誨,學要好伴,居要好鄰;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果真一字不假。我從前結交的盡是些色中餓鬼,天地萬物,不過拴在一條雞巴上,將甚麼禮義廉恥,仁義道德,看得狗屎也不如。如今在你們之間呆得久了,耳濡目染,也沾了一身假道學氣。現在迴頭一望,隻覺從前行徑實在不怎麼光彩,隻盼著後半截兒體麵些。……你笑什麼?”
屈方寧止笑道:“我在想薛師父那般暴烈性子,卻收了你這麼一個徒弟。”想到迴伯,心中陡然一酸。
馮女英見他臉色有異,嘿然一笑,道:“她老人家收了我,每天與人打架鬥毆,強身健體,有甚麼不好?”忽而五指輕拂,在他麵頰前一晃而過,隨即攤開手來,隻見掌中躺著一枚紅寶石耳環。隻聽他笑道:“師父若不是喜歡我,也教不出這麼俊的功夫。”
屈方寧舉手一摸,耳環果然少了一枚。遂笑道:“小偷小摸,算什麼狗屁功夫了?”一指他腰間,道:“等你迴來時,將這佩劍原原本本交還給我,我便認你有幾分真本事。”見時辰已經不早,便催他起身。
馮女英懶懶應了一聲,起身拍了拍衣上雪,搖搖晃晃走出幾步,忽迴頭道:“蘇大人。”
屈方寧抬起頭來。隻見雪光熒熒,馮女英麵上含笑,向他道:“謝先生曾說,你想要一生安樂,現在這個情人,是萬萬要不得。不過以我之見,你愛他當真愛得緊。這一世如不同他一起,隻怕再也不會快活。蘇大人,你這麼聰明,別讓自己後悔。”
屈方寧驚愕之下,隻覺一陣不祥預感流遍全身,眼望著他,一時卻說不出話來。
馮女英看了他片刻,展顏一笑,道:“幸好馮某天生不好男色,不然被你這麼看著,哪裏還舍得走?”拍拍腰間佩劍,道:“此物必完璧歸趙。”揚了揚手,轉身走了。
當年烏蘭軍重編時,屈方寧花了無數心血,將邊陲小族戰俘收錄帳下,對其中機敏可信者著意籠絡,養出一批忠心耿耿之士。此次馮女英孤身受命,亦派得有隨行者。次日午後,便傳來探報:“已與五百人途中會合。”再四日,又報:“馮大人已順利入城。車將軍外出未歸,城中隻有車小將軍坐鎮。幸得馮大人所料周全,從綿雲道中擄掠了數名女子,一並帶往城中。車將軍聞訊大喜,已經連夜趕迴了。”
屈方寧此刻憂心如焚,聞言卻也有些好笑:“黃惟鬆好好一支忠勇之師,誤跟了這無行浪子,盡幹些打家劫舍的勾當。”
探子道:“馮大人還讓我轉告將軍,說他也是被逼無奈,才出此下下之策。又說他平日手段溫柔,絕不是這般不憐香惜玉之人。”
屈方寧啐道:“老子問他了麼?”想到他既有餘裕說俏皮話,可見境況並不十分險惡,心下稍安。再聽報時,車寶赤已迴城設宴,與馮女英喝成一團。他忙問:“可露了甚麼破綻不曾?”探子道:“車將軍與馮大人飲酒甚歡。馮大人頻頻向他附耳低語,酒過三巡,更是勾肩抱背,親密無間。”
屈方寧心中一樂:“他生平禦女無數,想來是有些獨得之秘。車寶赤好色如命,聽了豈有不愛的?”果然不日便傳來喜訊:“車將軍召集萬餘人馬,意氣洋洋,趾高氣昂,高喊‘活捉狗王子’,與馮大人一並往克爾索斯山去了。”
幾人聽見妙計得售,無不歡悅。然而往後數日,音信斷絕,再無一人前來。到二十九日上,忽聞訊報:“黃元帥昨夜重創柳狐,將他手下圖門烏熱等一舉鏟除。”羅天宇等喜極而泣,王六更掏出一壇酒來,說首戰告捷,須好好慶賀一番。周世峰見屈方寧憂色未除,道:“待馮、楊二位兄弟事成歸來,再一並慶賀不遲。”
王六最會瞧人眼色,聞言忙道:“捕頭大人教訓得極是。小人見過馮公子飛簷走壁的功夫,那腳下連個影子也沒有,一霎眼就不見人了。他還跟小人說,二位當年在六扇門中,也算數一數二的高手了。眼睜睜看著他采……那個……多年,連他一片衣角也摸不到。這話固然有點不盡不實,不過依小人之見,他老人家逃命的本事當真不壞,逃得出京城小姐的繡樓香閨,也逃得出臭兵油子的長槍短棒……”
屈方寧心道:“隻怕沒這麼容易。”揮了揮手,讓他幾個散了。
足足過了六天,才有探報傳來,說蘇音負傷極重,現身城外某處。屈方寧忙趕去時,隻見他滿身是血,一條傷腿腫脹得不成模樣,背上刀口深可見骨,萬幸性命無礙。見了屈方寧,精神略振,道:“哈幹達日信不過柳狐,命我隨行左右。馮兄弟那邊一切順利……二十九日清晨,兩軍迎麵相遇,車寶赤被踩成肉泥,哈幹達日胸口中了一刀,也是死多活少。”說到此處,激動難抑,一陣大咳。
屈方寧見他傷重,怕他耗了力氣,喂了他一口水,示意他不必再說。身旁幾人一起上前,將他抬上軟轎。
蘇音咳嗽稍定,眼望屈方寧,喉頭微微一動,道:“馮兄弟將一物交予我帶迴。”說著,便向腰下摸索。
屈方寧將他手臂放迴,緩緩從他腰間抽出一物。隻見血色宛然,正是努桑哈那把隨身佩劍。
蘇音低聲道:“他……為打消車寶赤疑慮,請命為先鋒。交戰伊始,以自身為餌,誘使秋蒐軍前行。還試圖混淆兩軍視線,直到中途才被人發覺……最後身中數箭,還飛身將車寶赤踢下馬背,笑道:‘老車,你這下可上了當了!’”
羅、周二人聽見他如此義勇,均感敬佩,都不由流下淚來。王六在旁勸了幾句,心道:“蘇大人又要大哭一場。”看屈方寧時,卻見他神色一無所動,隻說了句:“我便知道他沒打算再迴來。”將佩劍收入懷中,命二人抬蘇音迴城。
王六與他相識一年有餘,深知這位蘇大人性情,此時不禁大感意外:“他平日遇上一點小事,動不動眼眶通紅。這馮公子平時跟他黏黏糊糊,如今命也丟了,他卻舍不得哭了!”
克爾索斯山一役,雙方死傷極其慘重。車寶赤當場喪命,哈幹達日重傷不愈,未及與柳狐會合,已經命歸黃泉。安代王聽聞車寶赤死訊,痛心憤怒之極,不顧群臣反對,召集帳下二十萬駐軍,親征畢羅。三月中旬,他那頂金光璀璨的華蓋,便在眾人環擁下,浩浩蕩蕩開入孔雀城。十二州駐軍將領,自禦劍以下,全數趕往城中,迎接國君大駕。車唯遠在克爾索斯城,既傷心父親慘死,又忙於收拾殘軍,比安代王還遲來一步。安代王一見他,頓時失控,幾步迎上前去,一把摟入懷中。連叫“可憐,可憐!”車唯也跪在他麵前,放聲大哭。安代王指天咒日,要踏平蘇頌王宮,為他父親報仇雪恨。
車唯原本委頓在地,聞言忽抬起頭來,嘶聲道:“大王要替我父親報仇,這裏便有個冤孽對頭!”說著,直直向禦劍身後一指。
他這一舉動大出人意料,一時場中百餘將領,都向他所指之處看去。
努桑哈見人人目光都望向自己,驚駭道:“車……車小將軍,這是怎麼說?”
車唯切齒道:“你這惡賊!你謊稱青可兒向畢羅王進讒,哈幹達日唯恐王位旁落,隻帶千餘輕騎,抄索雲小道趕往蘇頌王宮,哄騙我父在某處將他攔截,不費一兵一卒……卻將他送入畢羅精兵埋伏之中!我恨不得啖你之肉,食你之血!”
努桑哈聽了這匪夷所思的指證,瞠目道:“甚麼?……豈有此事?”見安代王與禦劍都看著自己,立刻跪了下來,顫聲道:“真神在上,屬下自二月十二日受命駐守牧雲州,未敢擅離職守一步,更不曾見過車將軍。格日、高吉他們幾個,都可為屬下作證。”說到此處,忽然靈光一閃,想到這幾個都是自己手下,難以取信於人。當下跪行幾步,一把拉住屈方寧衣袖,叫道:“烏蘭將軍也是天天見過屬下的,大王,將軍,你們信不過屬下,還信不過烏蘭將軍嗎?”
屈方寧安撫地在他手背上一拍,道:“這段時間以來,我與努統領確是同吃同住,每天相見。車小將軍傷心之下,一時認錯了人,隻怕也是有的。”
禦劍與努桑哈相識十餘載,一手將他培養提拔成八部統領之一,深知此事絕無可能,當下勸慰幾句,便欲將車唯扶起。
車唯一雙血絲密布的眼睛滿含怨恨,從努桑哈移向屈方寧,又緩緩移到禦劍身上。雖一語不發,但人人都看得出來,他目光中明明白白就是在說:“我誰也信不過。”
安代王見他神色不對,親手將他攙起,道:“我兄弟的兒子,便如我的兒子一般。你有甚麼委屈,隻管與我這個父親談。”挽了他手,走入內室去了。
未幾,安代王傳令全城將領,即日從孔雀城北上,強攻風雪牧場。各軍行進何處,一一派遣完畢,西軍、烏蘭軍卻一個字也未提起。安代王當晚將小亭鬱、屈方寧二人請到帳中,親自斟酒,言中之意,卻是讓他二人打道迴府,鎮守後方。兩人也十分識趣,一個說路遙天寒,弩機搬運不便,何況機關將盡,殺敵無力。一個說自己兵力稀薄,本就出不了幾分力氣,更不必說體質虛寒,難耐征途,大王憫惜下屬,令人感動。當下君臣相樂,賓主盡歡。直至出門,小亭鬱才向屈方寧瞧了一眼,嘲道:“趕我走不稀奇,怎麼連你也這麼不受人待見了?”
屈方寧披起雪氅,也向他瞧了一眼:“我遭人記恨也不是頭一迴了,難道你此刻方知?”
小亭鬱深知他與必王子一派多年恩怨,一邊展開暖毯,歎息道:“因小失大,一葉障目。這世上的笨人,實在多了些。”
屈方寧跨上馬背,聞言也歎了口氣,道:“話是這麼說,有些事,隻有笨人做得出來。”說著,抬起手來,輕輕拈了拈自己那枚紅寶石耳環。
禦劍審事縝密,見車唯舉止大異,自須追究分明。不等夜深燈落,便將努桑哈及一眾巽風部將領喚來,詳加詢問。努桑哈向來對他又敬又怕,見他神色嚴厲,哪敢有半點隱瞞,將自己數日行蹤交代得幹幹淨淨,連搶了多少女子、何日陪侍何人,都一一抖落出來。禦劍且不理會他這些荒唐,問其他人時,也是大同小異。他凝思片刻,問道:“近來你身邊之物、親近之人,可有異常?”
努桑哈略微一怔,道:“身邊之物?……是了,屬下有一把禦賜短劍,常年佩在腰間,連睡覺也不曾取下。前些日子喝多了酒,不知落在何處。百般尋覓不得,某日一掀床帳,卻好端端放在枕邊了。”
禦劍心中一動:“此事有蹊蹺。若是敵人,要他性命足矣,取他佩劍作甚?”旋即想到:“中原武林有一門易容之術,施術者可改頭換麵,徹底變成另一人模樣。雖不曾親見,但既有傳聞,或許真扮得七八分相似,也未可知。我紅哥原非善辨真偽之人,隻怕……”正思索間,太陽穴忽然毫無來由地一炸,一陣脹痛從腮頜急速上行,接著胸口也是一陣空悸。此時腳邊炭火正濃,就這麼一瞬間,竟湧出一身熱汗,連內衣也浸透了。
努桑哈等見他神色忽變,忙近前詢問。禦劍被幾人身上熱氣一烘,心中一陣莫名狂躁,斥道:“下去!”
這兩個字出口,便如落雷一般,震得滿室嗡嗡作響。眾部下見他驟然發怒,駭得一霎全散,膽小的更已嚇得腿軟,一步也走不動了。
禦劍亦自不解,心道:“我這是怎麼了?”
門外忽報:“烏蘭將軍請見。”隻見屈方寧手中挽了一隻碩大包袱,步履如風地走來了。見滿地是人,便撤步笑道:“我再等等罷。”
禦劍道聲不必,揮手讓人散了。努桑哈一幹人如蒙大赦,錯身出門時,均向他投以感激目光。屈方寧待人退盡,才走到他身邊,道:“努統領怎麼了?大老遠就聽見你罵人,嚇得我不敢近前來。”
禦劍見了他,心中躁鬱稍減,隨口道:“他說找了幾個姑娘陪你睡覺,老子大光其火,非弄死他不可。”
屈方寧怪道:“滿口胡言亂語。哪有幾個?明明隻有一個。”順勢坐到他身邊,笑道:“便是一個,也是難得了。看在他忍痛割愛的份上,我來替他賠個不是罷。”
禦劍笑罵道:“虧你說得出口。”屈方寧挨他一坐,頓覺一陣異熱撲上身來,心中一陣煩亂,伸腳將炭盆踢到一邊。
屈方寧似未發覺他身上異狀,將包袱放在地上,口中道:“大哥,我聽說克爾索斯城一戰慘烈之極,戰場化為火場,車將軍遺體……險遭毀損,是麼?”
禦劍道:“是。幸而山雪濕冷,火勢難以蔓延,才得以將他帶迴。大王為他允了秋蒐軍出陣一事,已經萬般自責。若他死後仍遭焚身之苦,我們更不知如何自處了。”
屈方寧也歎了口氣,道:“車將軍平日和藹可親,對我更是處處照顧。再殺十個畢羅王子,也抵不上他一命。”頓了一頓,道:“不過哈幹達日當時受傷極重,死傷亦眾,夾尾奔逃之時,未必有放火的空閑。”
禦劍略一思索,向他道:“依你看如何?”
屈方寧道:“想他花大力氣放一場火,總該有個緣故。若不是為了泄憤,就是這火場之下,有甚麼見不得人的東西了。”
禦劍心中一動,頓時想到:“如有人偽裝混入軍中,借火抹去痕跡,確是一幹二淨。”
隻見屈方寧動手將包袱解開,道:“大哥,哈幹達日與老狐貍為了立嫡,是有些不對付。隻是他二人向來交好,除了君臣之份,也還有些同僚之誼。哈幹達日孤軍落難,老狐貍總不至袖手旁觀。我多方探聽,才知他二月底原要與畢羅另一支隊伍會於千雲州下,不知發生了甚麼變故,中途忽而轉向,往特爾佳斯山方向去了。特爾佳斯礦山廢棄多年,老狐貍特意繞路,總不是為了那些個破銅爛鐵。我暗自起疑,追查之下,竟在山穀深處發現屍體拖拽痕跡。再派人四處察看,發現四周雪嶺上車轍淩亂,石彈、弩箭集於穀底,顯然是有人在此布下陣仗,讓老狐貍吃了個大虧。此事不足奇,奇的是他們帶迴來這幾樣物事。”說著,攤開包袱皮,指道:“大哥,請看!”
禦劍凝目看時,心頭重重一跳。隻見包袱中除幾枚鏽跡斑斑的箭頭外,竟是一件燒去半截的鬼軍軍服,其上光澤宛然,赫然是一張銀色麵具。拿起看時,與自己那張足有八分相似。那軍服卻是材質粗劣,微微一撚,手指便染得烏黑。但如在黑夜之中,便是眼光再毒辣之人,一時也瞧不出區別。
屈方寧道:“大哥,你看這幾樣行頭,莫不是有人異想天開,竟……扮成你了麼?”
禦劍道:“正是。此事幕後主謀,如今我也猜到了。”拿起一枚箭頭來,刮去鐵鏽,二指微一用力,箭頭應聲而斷。
那箭頭長不過一二分,便是刀工火錘,也不易拗斷。禦劍道:“這叫斷頭鐵,產自徐、袞二州,既無筋道,又易炸膛。南軍多用此鐵,因其鏽蝕極快,常有死於破傷風者。”將箭頭拋下,冷冷一笑,道:“我道是誰背後作怪,原來還是那幾位故人。想是姓黃的死心不改,想趁亂分一杯羹了!”
屈方寧不意他猜測如是之準,怔了一怔,才道:“是黃惟鬆那不要臉的老賊麼?……他要扮成你,可有點兒不像啊。”
禦劍將易容之術與他說了,道:“也不必十分相似。他假借夜色掩映,或取我一兩樣慣用之物,別人瞧在眼裏,自然信以為真。紅哥見到的‘努桑哈’,隻怕就是個西貝貨。”又道:“這伎倆頭一次使出,確實防不勝防。一旦識破,便不值半文錢了。隻是柳狐也非愚笨,黃惟鬆能將他誆騙入彀,多半還有人暗中相助。此人能得柳狐信任,顯見蓄謀已深。這份膽魄隱忍,也是了不起得很了。”
屈方寧心道:“這個了不起的人,就在你麵前。”旋即拿起那張銀麵具,舉在臉上,道:“大哥,那易容術說得那般神妙,真能扮得一模一樣麼?”
禦劍見麵具下露出他尖尖的一個下巴,溫柔之心頓起,道:“怎麼,怕別人扮成大哥騙你?”
屈方寧一揚頭,道:“我才不怕。便是扮得再像,我使出一招來,保準他現出原形,無處可逃。”
禦劍聽他口吻得意,隨手將他攬在懷裏,道:“甚麼招?”
屈方寧從麵具下覷著他,湊近他耳邊,吐氣般輕輕說:“……我讓他脫下褲子,陪我睡一覺。”
禦劍驟然笑出聲來,擰了擰他下巴。屈方寧靠在他胸口,自己笑了一陣,仰頭道:“大哥,這法子當真不錯。要是有人扮成我,你也這麼揭穿他罷!”
禦劍胸口給他一擠壓,煩悶之意更濃。當下強忍不適,在他唇上親了一下,道:“那倒不必了。別說當麵相見,便是千萬人之中,大哥也能一眼認出你來,一根頭發也不會錯。”
忽然之間,門外金號角長鳴三聲,帳前齊報:“大王急召!”頓時腳步急亂,馬嘶燈明,眾將冒雪向王帳趕去。依千葉慣例,號角一旦吹響,衛兵便割下一條羊腿,懸掛帳中。羊血滴盡時,如有未入帳者,嚴懲不貸。二人趕到時,隻見安代王背手而立,望著那繩索上微微搖晃的羊腿出神。聽見禦劍到來,苦笑一聲,道:“從前發令急召,紅哥總是來最晚的一個。我罵他沒規矩,他反怪我帳中不夠暖熱,讓我多燒幾枝好炭火。如今我情願連這座大帳一起燒了,卻再也等他不來了。”
禦劍見他眼眶泛紅,言語混亂,自他即位以來,絕少有如此流露性情之舉。隻得勸道:“逝者已矣,你我好生照顧他後人,待其日後獨當一麵,亦足以告慰紅哥地下英靈。”
說話間,其餘將領陸續趕到,帳中逐漸擁擠。屈方寧退到門口,見安代王攜了車唯,親親密密拉在自己身邊。禦劍正向他說話,想是在解釋偽裝一事。車唯神色變幻,忽側目向他看來。屈方寧向他霎了霎眼,做了個極怪的鬼臉。車唯頓時滿臉厭惡,扭過頭去。
隻聽身後小亭鬱悠悠道:“你又把他怎麼了?剛才看你那一眼,如看亂臣賊子一般。”
屈方寧嘴角一挑,道:“我哪裏知道。”複向他看了一眼,道:“說起來,這一次還真是為了個亂臣賊子。我不和你搶,你自己請命去殺罷。”
須臾群將畢至。安代王環顧眾人,沉聲道:“叛賊屈林,已於三日前在黑曜城起兵。誰願為寡人討之?”
小亭鬱聽見屈林二字,更無半點遲疑,應聲道:“末將願往!”
安代王向他望了一眼,道:“這賊子藏匿多年,偏偏挑了這個節骨眼上興風作浪,想是與畢羅勾結一氣,妄圖牽製我後方。他處心積慮已久,此番更是有備而來,你可有必勝把握?”
小亭鬱麵色沉鬱,握拳於心口,道:“戰死而已。”
安代王與禦劍對視一眼,微微頷首,轉向屈方寧道:“屈將軍,千機將軍前往其藍平叛,我族十萬婦孺性命,便在你一人肩上了。”
屈方寧雙膝跪地,毅然道:“屈某縱然自己性命不在,也要護得族人周全。”
車唯與必王子並立一旁,見他落了個獨守後方的大任,三分不屑之中,又帶了七分不安。當下附耳必王子,竊竊私語幾句。屈方寧偷眼向他二人一瞥,心中不由重重一跳:“這兩個草包要壞老子的事,那可大大的不妙。”
他費了偌大心力,才得以將自己置於此位。這一步走塌,之後翻天覆地的大計,便是步步落空。饒是鎮定過人,一時竟也汗濕了衣裳。
卻見必王子推開車唯,神色訝異,怪道:“你腦子燒糊塗了,說的甚麼蠢話?”複壓低聲音,嗤道:“無緣無故的,你以為把他摘開容易?我不知跟父王磨了多久嘴皮,才磨得他允了。如今天隨人願,正是將他踩在腳底的最佳時機。你居然要他留下?……棵子坡本就留得有兵,阿古拉他們也不是死人,再不濟也有郭師父坐鎮。要你勞的哪門子心!……”
屈方寧一顆心這才落迴原位,心道:“草包畢竟是草包。”他向來瞧不起這位王子,此時對他一以貫之的智力,卻不禁十分感激。
此時帳中羊腿已不再滴血。衛兵抽出刀來,將腿肉削成極薄的一片片,澆以滾熱血酒,奉送至眾人麵前。安代王持酒而立,大聲道:“諸位,今日你我同飲此酒,他日踏平蘇頌王宮,便將阿斯爾那老狗,並他妻子、兒女,一族老小,也一刀刀如法炮製,給我大千葉將士下酒!”
眾將轟然叫好,高舉血酒,一飲而盡。
出帳時已近三更,北風極烈,寒氣齧人。禦劍飲過羊血,渾身更如火燒一般,隻穿了一件貼身汗衫,胸襟敞開,連大氅也未披。出門上馬之際,見屈方寧籠著一件其白如雪的裘袍,連脖子也裹得嚴嚴實實,手挽追風,正在雪地中望著自己。
他見屈方寧目光十分奇異,既似含譏帶笑,又似滿溢濃情,心中微微一動,暗想:“寧寧為什麼這麼看著我?”覷見他唇邊殘留一抹血痕,便隨手替他拭去了。
隻聽屈方寧眼睫輕顫,望著他胸前垂下的那枚白玉扳指,輕聲道:“大哥,衣裳添些,莫要著涼了。”
禦劍聽他語調不穩,隻道是他體質不足之故,憐惜道:“大哥不冷。”見他隻帶了一名縮頭縮腦的親兵,隻顧在前頭打著火把,毫無伺候主帥上馬之機靈。遂將他腰身一托,輕輕送上馬背。
屈方寧將身坐正,踏入馬鐙,韁繩在手臂上纏了幾纏,卻並不前行,微一俯身,從革囊中抽出一張白色長弓來,正是那把禦劍親手相贈、如今他已無力拉開的“月下霜”。
他在弓弦上輕輕一撥,向禦劍道:“大哥,自你鐵血斷折,一直沒鑄成甚麼趁手兵刃。這把弓從前是你之物,如今正是可用之際,你拿著用罷!”說著,便直遞到禦劍麵前。
禦劍隻覺他今夜處處透著奇怪,伸手握住弓箭粗糙如鱗片的一端,忽道:“寧寧,你不願迴去,想與我一起打到天山麼?”
屈方寧嘴角微微一翹,道:“有甚麼不願意的?以後什麼時候去不得,何必急在這一時。”策馬行了幾步,複轉頭向他一笑,道:“大哥,我替你看家去!”
烏蘭軍即將撤迴,營地已遷至城外。行至中途,雪地中人影稀疏,連火光也隱沒不見。屈方寧一路未曾開言,這時才忽然道:“你老家主信誓旦旦,說對付文僖已有絕妙法門。我倒想問問,究竟是甚麼萬全之策?”
王六一直瑟縮著身子走在馬前,聞言隻唯唯諾諾:“是,是。”
屈方寧不耐煩道:“是什麼?我說得明明白白,千葉已知南朝在背後動作,如今後境懸空,禦劍天荒必向文僖施壓,迫使趙延下令停兵。文老賊如不能令他安心,他隻消一道口令,我這個局便立刻破得幹幹淨淨。如今紅雲軍也已在我調度下起兵,那是將西軍絆在西南唯一之途,舉手定成敗,再無重來之理。你老家主說得不清不楚,要我如何安心?”
王六苦臉道:“是。非是小人隱瞞不報,老家主說了,此事極盡玄妙,與聖上近年最為尊崇的一位真人大有關聯;甚麼天人交相,為而不爭,老家主自己也一頭霧水,小人愚蠢,那是更加不知了。這位真人現居文太師府上,不過論起交情,與我們老家主卻是舊相識了。”
屈方寧心道:“老皇帝沉迷求仙煉丹,黃惟鬆從此處安插人手,倒是半點不錯。”想到南朝上上下下幾萬名官員,貪戀權勢者也罷,一心報國者也罷,自這位道君皇帝以下,一舉一動,都被迫弄些神神鬼鬼的虛頭。一時又覺諷刺,又略感寬慰,見王六眼神飄忽地瞧著自己,忍不住給了他一馬鞭:“你鬼鬼祟祟的,還有什麼屁要說?”
王六抱頭逃竄道:“不敢,不敢。小人方才見大人與鬼王將軍如此這般……,實在是肉麻了些。”他畏懼屈方寧鞭打,話一出口,便逃得遠遠的。
屈方寧嘲道:“這算甚麼了?換在幾年前,比這肉麻十倍的都有。”微微一頓,道:“他若是知道我這一去必敗無疑,一定親手將我片成幾百片,連眼睛也不眨。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