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屈方寧、小亭鬱辭別安代王,從孔雀城返迴妺水。千葉遣車唯、的爾敦兩軍為先鋒,禦統軍坐鎮中央,鬼軍、綏爾狐軍護持兩翼,向風雪牧場以西全線出擊。安代王披掛車寶赤舊時衣甲,金刀紅袍,口中喝聲不絕,一連斬殺數人。眾軍見大王悲痛之下,猶自威風凜凜,更無半點退縮,無不拚死奮力,一路勢如破竹,十一日之內,已將戰線推進至牧場中心以北。那麵獵獵招揚的千葉大旗,也插上了蘇頌王宮西北方最後一道門栓——一座名喚焉姑山的重鎮。柳狐在特爾佳斯山下誤入黃惟鬆圈套,已然大傷元氣;與車寶赤城下一戰,又折損哈幹達日一員驍將。哈幹達日身份尊貴,在畢羅頗得人心,一朝身死,對士氣亦有挫傷。如今千葉大舉來襲,朝中局勢緊張,人才亦複凋零,柳狐便有天縱之才,一時也無束手無策。何況禦劍對他排兵布局了如指掌,任他如何東奔西突,始終打不開局麵。眼睜睜看著敵人半隻腳已經踏入家門口,自知正麵難以抵抗,越性壯士斷腕,將西北方向軍隊悉數撤迴,於雪錯湖畔全麵集結,準備背水一戰。
千葉與畢羅世代為敵,這一次逼得老對頭走投無路,自各軍統帥以下,無不雄心勃勃,士氣昭彰。焉姑山城垛之下,日日夜夜迴蕩著將士們不知疲倦的歡歌。禦劍與綏爾狐幾人議事出營,在城頭暫立片刻,便見四五隊兵士高歌而過。其中一隊年紀最小,連隊長也不過十四五歲,腳步颯遝,把臂而行,歌聲嘹亮之極。凜風朔雪中聽來,令人心胸為之一爽。綏爾狐興之所至,信手打起拍子,隨聲應和。禦劍讚道:“久聞老將軍善歌樂,果真名不虛傳!
綏爾狐擺手笑道:“不是我自謙,年輕時喉嗓尚可,倒也唱過幾百個歌。如今老了,不成啦!”口中說著,向那隊年輕士兵遙遙望去,歎道:“我與他們一樣年紀時,也是這般意氣風發。每逢大戰前夕,都興奮得渾身燥熱,夜裏常常要起來澆冷水。自打娶了妻子,生了兒子,兒子又生了孫子,從此消磨了骨頭,別人的地盤也不饞了,珠寶女人也不要了,隻想早點迴家去,摟著老婆娘睡一覺。將軍你說,這是個甚麼道理?”
身後一人與他最為相熟,此時便應聲笑道:“甚麼道理?自然是嫂夫人手段高明,將你這把老骨頭吊得死死的了。”
亦有人附和道:“老將軍所言非虛。男人成了家,就好比野馬歸了主人,從此三餐一宿有了著落,奔波勞累也有了念想。就是脫了轡頭,斷了韁繩,走出千裏萬裏,也是要迴來的……”
禦劍雖娶過兩位妻子,卻從未有過甚麼離家之思。聽他們說得熱鬧,眼望夜色中大旗飛舞,細雪紛亂,心中忽然一動:“不知寧寧現在在幹什麼?”
歸營時夜色已深,鬼軍向來紀律嚴明,此時篝火邊仍有談笑者,間或以皮袋相碰,仰頭暢飲。禦劍還未開口,乾天部統帥已在旁道:“如今天寒地凍,沿途一直搶不到甚麼像樣物事。大王前日替王子殿下慶生,尋遍了六軍,才勉強湊足一桌酒宴。將士們身邊早已無酒,袋中灌的都是雪水!
禦劍隻道:“那也罷了!彼^人,相距雖遠,亦聽見將士們火邊話語,多是年長老兵唾沫橫飛,向小兵吹噓往日戰功。他千葉國土地貧瘠,水草不美,連牛羊也比別處瘦小些。北方寒冬極其漫長,多年來得以苦苦捱過,全賴開春入冬之際,向四邊悍然伸手,強取豪奪。千葉兵自十二歲起征,半大小子,最是要肉下肚的時候。蓋因常年食不果腹,動起手來比常人更為狠戾,堪稱窮兇極惡。他年少之時,率兵所到之處,周邊各族無不四散奔逃,連牛馬也無暇帶走。當時草原傳言,千葉兵一旦餓得狠了,連人肉都吃。隻是近年疆域擴張,進貢豐足,絲綢產業亦漸成氣候,這幾年新晉的小兵,便不如老兵能吃苦了。見小兵們聽到不可信處,噓聲陣陣,忽將老兵鉗手鉗腳地按住,灌了他一嘴雪水。他亦是個好酒之人,見將士們鬧酒逗趣,喉嚨也不禁有些發幹。舔了舔嘴唇,才想起帳中最後一壺酒已然見底,隻得作罷。才跨入帳門,親兵便來報:“南朝使臣到了!闭偃肟磿r,乃是文僖手下一名文官,當日在慶州曾打過照麵的。他向那人臉上望了一望,開口道:“有勞宋天奇宋大人親自來到,一路可還習慣?”
那人聽他叫出自己姓名,忙不迭跪倒在地,顫聲道:“卑職賤名,偏勞將軍記掛,愧不敢當!
禦劍似笑非笑道:“我記掛你們,你們卻未必記掛我。自我上月問起,到如今才緩緩地派了人來,隻怕是先走了蘇頌王宮一遭,也未可知。”
宋天奇惶恐道:“將軍明鑒!文相接到將軍手令,一刻也不敢遲延,上下打點完畢,便催促小人日夜趕來,如何敢生出別樣心思!”口中說著,向手下連使眼色,十餘名南兵捧箱抬籠,側身而入,輕輕置於地上。侍衛舉槍挑開其中一隻箱子,隻見金銀燦爛,堆疊如山。再開一箱,則是翡翠瑪瑙,五色鮮爛。最後一隻藤籠中卻是美酒數壇,氣味醇美,封皮未揭,已經滿室醺然。宋天奇道:“這十壇江南春,是從前送過幾次,幸未得將軍嫌棄的。雖非名酒佳釀,得來也著實不易。倉促之間,所備不周,還望將軍體恤咱們一番孝心!
禦劍道:“難為你們想得周到!睌[了擺手,讓人收了下去。複問道:“文相既有這般閑情雅致,想來我信中所說之事,都已辦妥了?”
宋天奇忙道:“好教將軍得知,那黃惟鬆已應召返迴京師,吃了一頓彈劾,如今正在家中禁足?v有插翅之術,也飛不到將軍麵前礙眼了。如今太原軍暫由副將馬華章接手,此人在軍中毫無威信,全然約束不住,擾得太原府中不得安生。這幾天官中滋事擾民的狀子,接得手也軟了!
禦劍聞言,心中甚慰,笑道:“趙延對他一向偏袒有加,這一次卻怎麼舍得?”
宋天奇拱手道:“去年年初,一位王姓道士進宮麵聖,自稱天師座下清虛真君,有長生不死之軀,唿風喚雨之能。聖上初不甚信,隻以平常道人相待。直至此人為人陷害,埋入地底月餘。待主犯伏誅,掘墳認屍時,衣衫已經爛盡,麵色仍鮮活如昔。有膽大者投石於身,道人忽挺身坐起,笑曰:‘擾人清夢哉!’自此深獲聖上信愛,唿作‘京裏先生’。行走居坐,皆不離分。對他一言一語,更是百般聽從。好在這位真人雖是修仙之人,卻頗有些世俗愛好,這半年來,倒與文相十分投契。文相與黃惟鬆不睦,隻須在他麵前稍加提點,聖上何有不聽的?他如今說一句,比別人說一百句都管用些呢。”說到後幾句,不禁麵有得色。
禦劍微微頷首,道:“文相這位新朋友有點意思,下次不妨與我也引見引見!焙龅溃骸扒G州軍如何?”
宋天奇怔道:“荊州軍?將軍問的可是賀穎南麼?他手下多是湖北鄉下佬,如今春耕將至,均已遣迴原籍,耘田插秧去了!
禦劍哂道:“不愧泱泱大國,黃河尚未解凍,南方卻已迴春了!
宋天奇聽他語帶譏嘲,不知有何深意,隻得連聲稱是。禦劍道:“你迴去罷!文相這一陣辛苦,我都記在心裏。去年他嫁女入宮,榮升國丈,我未及道賀,錯過了一杯喜酒。今年他這杯皇太孫的滿月酒,我是一定要喝的了!
宋天奇躬身道:“是,是。卑職定代為轉告!毖}一揖到地,道:“將軍雄才大略,一統北方之日可期。謹祝將軍心想如意,馬到成功!
禦劍心中一聲冷笑:“現下千葉畢羅開戰,你們心中,自然巴望越亂越好。北方一旦平定,南朝便真有不死之身,也要皮消肉爛,魂魄喪斷。一番鬼話,難為他說得這樣至誠。”揮了揮手,讓他退了下去。心中思忖:“黃惟鬆如與屈林聯手,此時絕無折返汴京之理。如無後路鋪著,他當日向柳狐用兵,便是走了空。他是何等精打細算之人,怎肯這般鋪張……?”才想到此處,胸口突然沒來由一陣躁熱,連心跳也加快了。他心中一凜,長身站起,深深吐納數次,躁意這才稍減,思路卻也斷了。
忽聞帳外嘈雜,一個破鑼嗓高叫道:“將軍,將軍,老巫給你送酒來啦!”
禦劍斥道:“來便來了,嚷什麼?”隻見帳門挑處,巫木旗兩邊腋下各夾著一個酒壇,大刀闊斧地走了進來。背上高高負著一物,卻是一隻塞得滿當當的包袱,都是他平日慣用的雪氈、靴襪之屬。禦劍道:“大王讓你們送些軍需,怎地連人也送來了?”
巫木旗放下酒壇,卸了包袱,兩手砰砰錘著膝蓋,道:“許久未隨將軍出征,難免有些心癢難搔。聽小錫爾說,這次咱們拿下天山,往後便是好多年沒仗打了。老巫如不趁此時撈一把軍功,往後可拿甚麼養兒子啊?”
禦劍聽他扯得不成體統,笑罵道:“老子原知道你沒存甚麼好心!币娝返蒙鯙轫懥粒瑔柕溃骸巴瓤蛇撐得住麼?”
巫木旗連連擺手,道:“老巫這兩條腿也是奇了怪了,本已爛了十之七八,問了好幾個人,都說沒救了。不知怎地,給綽爾濟老頭針燎火燙地搗弄了一年,竟然好了大半,跑也跑得,站也站得,連陰寒天也捱得住了,就是清閑日子越發少了。我欠了他這個人情,很有些不好意思,嘴也不和他鬥了,還幫他扇風點火,擺弄些瓶瓶罐罐。還是小錫爾那天好意提醒:‘巫侍衛長,綽爾濟爺爺前些日子與我們喝酒,說他藥帳最近來了個老長工,幹活既賣力,又不要工錢。我尋摸過去一看,老長工沒看見,倒是你替人家當牛做馬,笑嘻嘻的挺快活啊!!原來是拿我當苦力來著。虧我還對他十分感激,送了他許多藥酒藥膏……”
禦劍見他這一口啐得甚是憤怒,嘲道:“人家腿也給你治了,孫女也給了你了,就是支使你些,卻又怎地?”
巫木旗連連搖頭道:“一碼歸一碼,這老滑頭不是好人!庇胗粯芬,嚷道:“將軍,你這話就不對了。當初小桑舌是自己點了頭的,可不是老巫強迫了她。老頭兒心中一萬個不情願,卻也無計可施……”
禦劍懶得聽他囉唕,向地下一示意,道:“你帶的甚麼酒?給老子開一壇來!
巫木旗這才想起正事,忙將一個酒壇拍開,小心翼翼抱到禦劍麵前。還未湊近,便聞見一陣蘇媚之氣。伸指在壇口一抹,見醉紅瀲灩,赫然是自己平生最不喜的葡萄酒。巫木旗見他臉色不愉,忙道:“將軍,這可怪不得我。你存貨本就不多,這幾月更沒一些兒進賬。這還是老巫臨發匆忙,找小錫爾借了幾壇……”
禦劍聽了這番曲折,心中一笑:“想是寧寧捉弄我來著!弊焐狭R道:“老子怎麼沒存貨?盡讓你糟蹋了!”命人將文僖所贈的江南春斟來,隨口問道:“他現在每天都做些甚麼?”
巫木旗道:“也沒別的卵事,不過整憩羊舍、修挖雪渠,還帶人出去打過幾次獵。說起來,今年當真冷得厲害,幾趟下來,連好皮子也沒打到幾張。好不容易打了一頭黃羊,肉沒幾兩,羊肚盡燉湯給我老婆吃了……我走之前還問他:‘小錫爾,我這就陪將軍去了,你羨慕不羨慕?’他笑瞇瞇地說:‘巫侍衛長,等這一仗打完,我就和你們將軍一起住到雪錯湖去。那裏冬不冷夏不熱,鮮花鮮魚四季不絕,連小姑娘都比別處好看些。你羨慕不羨慕?’將軍,他這話是假是真?老巫跟了你這麼多年,往後你要和他一起去逍遙快活,萬萬不能把我一個人拋下……”
他素日這般絮絮叨叨,禦劍從不理會。此際聽他轉述屈方寧言語,想到他在故鄉無所事事,又嫌天冷,必定將一襲貂皮大氅披在身上,將一座大帳燒得十分暖熱,與他一幹手下勾肩搭背,喝得醺醺欲醉,橫七豎八睡倒一地,任誰也扶不起了。他原本就生得好,飲至酣時,眼餳身軟,投懷送抱,別有一番動人心處。遙想屈方寧當日秋場奪魁,趕來報喜之時,自己與他逗笑之語:“江南,還是我?” 他低頭為難的可愛模樣,宛在目前。他渴飲多時,此刻江南春已在手邊,卻止不住心頭一陣蕩漾,轉手抄了一口葡萄酒,送入喉中。細品滋味,竟比情意更美。巫木旗見了,自是百般不解:“一段日子不見,竟連素不沾唇的女人酒,也喝得笑容滿麵。莫非真是老巫太久不伺候,連他轉了性也不曉得了?”
翌日,其藍傳來捷報:小亭鬱已將紅雲軍全麵壓製。再一日,畢羅王阿斯爾派遣大長老前來議和,安代一言不發,拔出金刀,親手將之頭顱割下。他一步步走出金帳,將刀尖上的頭顱高舉過頂,向城下將士高聲問道:“畢羅人殺死我們的兄弟,害死我們的公主,如今他們無路可走,求我們饒他一條狗命!你們說,我們能放過他們嗎?”
城下將士振臂高唿:“不能!不能!”聲浪之高,連城牆也為之震顫。
安代王讚道:“好極!這才是我千葉的好男兒!”將手一擺,命人將酒送來。他左右兩側以禦劍、綏爾狐為首,各軍統帥呈兩隊翼開,金甲侍衛齊齊列隊,一人對一人,單膝跪地,將酒碗呈上。城下將士依品階高低站立,為首的千人隊長手中也均捧了一隻酒碗。其中所盛之物,便是巫木旗攜來的葡萄酒;鸸庋┥,一抹紅稠觸目驚心,宛如鮮血一般。
安代王飲盡一杯,眼中盡是狂熱之色,手中金刀連揮三下,叫道:“踏破天山!血債血償!”
將士們亦隨之怒吼:“血債血償!血債血償!”自千人隊長之下,曆曆往後傳遞,人人唇色鮮紅,如飲人血。
禦劍這幾日著緊打點南朝線報,探得與宋天奇之語大致相似,一塊心病已去了大半。隻是每每想到背後那道陰森狡狠、不死不滅的目光,心中仍有一絲隱憂。他對戰爭有種異乎常人的直覺,對安代王全力進攻的決議,其實並不十分讚成。但全軍士氣已達頂點,他身在其中,本就極易受到感染。兼之近日體熱如焚,眼見千軍齊飲血酒,心頭沒來由一陣衝動:“要打就打,錯了又如何!”
自此,千葉、畢羅兩軍進入全線決戰。兩方皆不惜代價,傾舉國之力,勢將對方鯨吞殆盡。畢羅憑借地形之利,千葉靠的是正麵強攻,一時之間,難分勝負。數十日間,雪錯湖旁拋屍百萬。舊的鮮血滲入泥土和花叢,很快就被新的鮮血覆蓋了。
就在此時,一個雷震九天亦不足以形容的消息從後方傳來:南軍來襲!雲內失守!妺水告急!
原來那京裏先生從年前閉關,已有數月之久。二月十五老君聖誕之日,忽踏濁霧而出,手執羽扇,肩負青鳥,自號九天真人。自雲乘八景之輿渡此微末世界,偶感其聖天子之氣,惜其登仙無門,有心點化,遂在洞玄石上,以指相刻,替趙延擬了一張仙方:取吳越之丹砂,商丘之楮實,赤峰之白堊,以銅盤納之,黑檮篷之,羽紗濾之;卒時去滓,微火輕煎,沃之以蜜,舂之以丹。餌大小如黍粟,日吞一丸;服之百日,身輕目明;服之千日,可登金闕玉京。獨有一條:餌丹限九九八十一之內造成,否則仙跡隱退,道緣斷絕,再無登天之望。趙延見皆是尋常物,喜心翻倒,以他五十餘歲高齡,多病老衰之身,竟雀躍而起,在太華殿上連翻了幾個跟頭。這枚改天換命的丹藥,自然一舉超越朝綱,成為南朝上下頭一件大事。細數方中之物,吳越不過蠻夷之地,商丘更是近在咫尺,唯有最後一味仙藥略嫌孤僻,遠在北方之北。赤峰乃是古名,位於習水下遊,即原紮伊白石迷宮所在地。所謂白堊,便是白石風化而成。南朝與紮伊並不接壤,欲覓仙藥,勢必要借道千葉。趙延生平最怕的就是與這頭草原狼主打交道,可惜仙人指路一事早已傳開,諂言賠笑也罷,陰遣使者也罷,別人自然不肯令他稱心如願。換在昔日,便是借他十個龍膽,也不敢將心思動到妺水岸邊。然而這一次事關重大,人仙之別,在此一搏,他如何舍得放過?當下一咬牙一發狠,一道聖旨急傳之下,真定、太原、河間、大同四府駐軍,並汾州、晉州、齊州、德州廂兵,以馬華章為統帥,浩浩蕩蕩二十萬兵馬,向妺水進軍。蓋因八十一日時限迫在眉睫,兵部一改往日慳吝之態,將一眾好兒郎裝扮一新,甲胄弓弩一律換新,皮褥靴襪厚實飽滿,糧袋中都是今年的新米,絕非陳倉黴物。連馬匹都很像樣,三成是耐力極佳的滇馬,雖不能上陣,長途馱運,卻是一把好手;七成是河湟之地戰馬,黃惟鬆糟踐了無數草場,拋灑了千萬銀兩,磨死了百十名馬弁,才養出這麼一批敢於踐冰踏雪的主。一眾人馬武裝起來,果然非同凡響。短短一月之間,便已攻破三道防線,一舉拿下千葉瞭望之所——雲內州,向棵子坡洶洶而來。
千葉激戰中聞聽此訊,自安代王之下,無不震駭。惟有禦劍心中一沉,暗道一聲:“來了!”其實南軍這一手法絕不新奇,甚至可以稱得上最古老原始的劫掠手段之一。三四十年前,草原各大部落尚未形成規模,千人之上的族群極為罕見,多是幾十戶、百來戶人家聚居。北方寒冬漫長,冰雪初融之時,頭場獵事最為緊要。一旦搶不到足夠食物,部族多半就從此衰落。青壯年男子須集全族之力,傾巢而出。多則三五日,少則二三日,住地隻餘少量男丁,此外盡是婦孺。此時外族騎兵從後方大肆來襲,婦人小孩全無抵抗之力,迎來的便是一場可怖之極的殺戮。這古法有個名目,謂之“打春”。禦劍之母當年因率領族中婦女,擊退數支打春部落,一度震驚草原。千葉壯大之後,更是隻有打人之樂,再無被打之虞。誰知世事難料,一代草原梟雄、北方霸主,竟被最弱小無用的南朝鑽了空!
眾人驚怒之下,將南朝這群大逆不道的賤種咒罵了千遍,對趙延葬於皇陵的祖宗更是想出了萬種炮製之法。然而此際戰事膠著,一旦分兵相救,畢羅定會窮追猛打,還以顏色。隔日,妺水那頭傳來消息:郭兀良護送王室要人、貴族家眷數千,率先離開棵子坡駐地。禦劍當機立斷,遣人前往接應,共同奔赴千葉中部鐵壘重鎮——珠蘭塔娜城。數日,訊報傳來:雙方成功會合,王後公主無恙。安代王這些日子坐立不安,直到這時,才重重籲了口氣。眾將領家眷亦皆平安,隻受了些驚嚇。獨有巫木旗心急火燎,一跳而出,揪住那報子衣領,急問道:“那小錫爾呢?他怎麼樣了?”
那報子如何懂得他這些昵稱,愣怔了一下,才道:“烏蘭將軍麼?他與阿古拉小將軍帶領什方軍,與雲內……”
巫木旗叫道:“不對,不對!他自己好好一支隊伍,怎會跟阿古拉湊在一起?”
那報子吃了一驚,道:“可……烏蘭軍從第一天起就被指派到郭將軍手下,護送王後、公主一行,最先離開妺水,去往珠蘭塔娜了……”
巫木旗一個激靈,這才想起郭兀良心灰意冷、解散軍隊,不過數月。他猶自不信,道:“那些個領主雖然各歸其地,也還算是郭將軍的屬下,難道幾個人也組不起?……”
他還在苦苦琢磨,禦劍心中早已如同明鏡:郭兀良老成穩重,絕少差池,又是大王結義兄弟,正是護送王室第一人選。他原先隊伍倉促之間難以整編,屈方寧立刻將自己訓練有素的烏蘭軍讓出,判斷之準確,行動之迅速,堪稱一流。阿古拉憨愚無能,但手下軍隊受老什方將軍多年淬煉,早已能夠獨當一麵。加上屈方寧坐鎮指揮,應無大礙。果然,後幾日傳來的皆是南軍遇襲落敗、難以前行之訊。直到賀穎南聞聽聖上求丹不利,主動請命,荊州軍以不可思議之奇速加入戰團,訊報才就此斷了。巫木旗日等夜等,足足熬了二十天,阿古拉才派了一名親兵前來。才報得千葉平民逃至何方、什方軍所處何位置,他早已急不可抑,連聲問道:“屈將軍呢?屈將軍呢?!”
禦劍喝道:“你退下!”
兵隨主將,那親兵也是一臉憨相,說話也不太利索。聽禦劍喝了這一聲,才噗通一聲跪了下來,聲音竟帶了些哭腔:“屈將軍他……他被敵人捉了去啦!”
隻聽“咕咚”一聲,巫木旗直挺挺向後栽倒,一跤跌在地上。他顧不得後腦疼痛,一躍而起,指那親兵叫道:“你說甚麼?!好端端的,怎會給人捉了去?”
那親兵哭喪著臉,顫聲道:“這件事須怪不得我們將軍……他聽的是郭將軍號令,在興慶道上嚴防死守,幾天幾夜都未合眼。那姓賀的來得好生兇猛,又連使奸計,我們將軍一向心性耿直,殿下,殿下您是最知道的……”
必王子聽他說得顛三倒四,重重哼了一聲,道:“這與阿古拉有甚麼相幹?”
那親兵不敢再言,將身匍匐在地,簌簌抖個不住。耳邊忽而響起一個冰冷低沉的聲音:“你們中了姓賀的計謀,屈將軍前來營救,反被敵人擒獲。是也不是?”
那親兵識得這聲音主人,見他從自己片語之中便窺破真相,愈發怕得厲害,連牙關也格格作響,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安代王在扶手上狠狠一拍,怒道:“屈將軍既前往救援,你們當與他共同進退才是!怎能隻顧自己性命,讓他身處險地?”
那親兵磕頭不止,額血長流,哭道:“我們將軍絕無此意,實在是追兵來得太快……屈將軍帶領我們出來,趕到興慶草場時已是黃昏。見那姓賀的不依不饒,便讓我們借道崗堡,由他暫時吸引南軍火力。屆時將敵人引到西郊山下,我們與崗堡軍正好趕到,即可一舉剿滅。約的是次日淩晨,哪曾想他一夜也沒撐過……崗堡軍前哨還有人親眼看見,天蒙蒙亮時分,屈將軍身邊已不剩一人。那姓賀的趁他拉弓搭箭,從背後使了根絆馬索,將他脖頸套住了……”
巫木旗原本最急於知道屈方寧下落,聽他講述至此,突然一陣心驚,不敢再讓他說下去。隻罵道:“放屁,放屁!那賀家小狗武功低微,小錫爾勝他百倍不止。如何能被他套住?”
在場眾將領聽在耳裏,均知屈方寧死多活少,心中寂寂,一時無言。偷覷禦劍時,卻見他麵具下神色一無所動,連肩膀也未顫動一分。忽開口道:“崗堡軍……?南軍來得如是之快,自強奪興慶,竟未耽擱一日?”
妺水棵子坡既是千葉神樹祭祀之地,亦是王室金帳駐紮之所。西有狼曲山阻斷,東有鬼城鎮守,此外更有崗堡數十,密布方圓百裏之內,平日按賞賜劃分,由領主派人駐守。隻是自千葉立國、安代王定居於此,從未有過動用之日。一旦崗堡軍被迫出戰,便相當於敵人已經摸到了巢穴門口。綏爾狐輕咳一聲,低聲道:“南軍替他們老皇帝求丹問藥,自然戰戰兢兢,不敢怠慢!
禦劍冷冷道:“我看未必是隻為丹藥。”目光轉向那親兵,道:“後來如何?”
他語氣平平,那親兵卻不由冷汗涔涔:“小的也……隻聽說屈將軍被……送到敵營,南軍歡唿震天,都說一刀殺了他太過便宜,要慢慢折……要留著他性命……”
禦劍眉弓一動,道:“我問你棵子坡餘下族人如何?”
那親兵忙叩頭道:“迴將軍的話,餘部已全數退入鬼城。我三萬什方軍誓以性命鎮守,敵軍休想再向東行進一步!
禦劍唇角一動,似是欲言又止,旋道:“盡力而為!
安代命軍機處帶他下去,當場指名了一位聲譽極隆的長老,下令道:“立即撥取一批快馬趕往鬼城,以本王名義與南軍交涉,不惜一切代價,將烏蘭將軍換迴!
必王子聞言,不由腹誹:“我們在天山下拚死拚活,他卻在後方惹了一身騷!姓屈的若是還有一點骨氣,被俘之時就該自戕才是。好歹也是一方將領,竟淪落到要父王派人前去營救,當真無能之極!币娷囄ㄏ蛩麡O輕地搖了搖頭,心中倒也有幾分掂量,知道這話當著禦劍不能出口,當下硬生生吞入肚裏,臉上仍不免露出鄙夷之色。
隻聽禦劍緩緩道:“馬華章那一路人數雖宏,走的倒是取藥的道子。隻是荊州軍中途忽然加入,便是南朝中有人強勢插手了。我先前還以為姓趙的與畢羅私下達成協議,如今我族腹背受敵,畢羅卻並無得力後應,料來並非如是。南軍這一次其誌不小,大王如今急於相談,……恐非易事!
安代王道:“我心意已決,不必再說了!绷粝滤c一幹將領商議明日戰事,舉步出帳去了。
此際正是兩軍戰場最廣、戰線最長、兵力投入最多之時,千葉自禦統軍之下,悉數聽從禦劍指揮。眾將見他得知愛子落入敵人之手,仍部署如常,波瀾不驚,心中均欽佩無已。散場時,綏爾狐、的爾敦等素日與他親厚之人,便特意遲走一步,道:“南軍戰力疲弱,縱有甚麼野心,也是癡人說夢。將軍身有要務,無論指派我們之中何人前去,定然盡心竭力,將屈將軍毫發無損地帶迴來!
禦劍心中澄明:“南軍此刻出手,看準的便是我抽不開身。他時機抓得如是之準,自是有要緊後著。寧寧在他們手上大有用處,性命應是無虞,救卻救不迴來了!碑斚潞喍痰溃骸岸嘀x各位美意。眼下拿下天山是頭等大事,其他一概不論!毕崎_帳門,率先走了。
餘下幾人對視一眼,彼此搖了搖頭,才隨之出帳。隻見巫木旗站在山丘深雪之中,手搭涼棚,不住踮腳向營門望去。門口馬蹄聲亂,卻是方才被安代王委派和談的桑科長老,在一眾侍衛簇擁下,顫步邁入馬車,向東方一路行去了。
賀穎南觸案驚醒時,隻覺一陣喉幹舌燥。他吞了口口水,下意識尋找熱焰來源,才發現始作俑者正擱置在足邊。
那是他的戰利品——一把赤焰如火、沉玉雕花的長弓。
他揉了一把通紅的眼眶,頭腦尚未十分清醒。見弓身遍體流火,少年心性忽起,伸出一指,從墨玉鏤刻之間探了進去。隻聽一聲輕嗤,皮肉早著,忙縮手不迭?磿r,指尖早燙出一個蠶豆大小的血泡。他罵聲晦氣,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揉勻。這一來愈發口渴難耐,往身上一摸,皮袋中隻有些冷茶。見營帳中空無一人,遂揚聲叫道:“賀明!賀明!甚麼時辰了?”
隻聞腳步匆匆,肉香陣陣,間雜“老九兒叫我呢,給兄弟留點肋肉”數句嬉笑,近衛長賀明晃身而入,應聲道:“二更將盡了!币稽I抬起衣袖,大喇喇地抹去嘴邊油光。
賀穎南這幾日與馬華章商議繞行狼曲山之事,對方深諳道家真諦,機鋒玄而又玄,一句準話也無。賀穎南生就的直爆脾氣,與他推雲手般你來我往,耐心早已告罄。遂將手中書卷一摔,罵道:“老子在這裏聞書屁臭,你們在外頭倒是瀟灑快活。還不拿些來孝敬老子!”
賀明與他同在宗族之中,打小穿一條褲子長大,論年紀還大他幾歲,自然全不畏懼,隻嘿嘿一笑,探頭向外叫道:“你們幾個,把那頭死羊再翻覓翻覓,割幾條肉,替將軍上火烤起。瘦的不要,全要那腰眼子上的!睉饚拙洌瑢㈩^縮迴帳裏,道:“肥的沒了,精的也剩不多,骨頭燒一燒,倒還能啃下二兩肉來。將軍要是還藏得有酒,不妨拿些出來與兄弟們快活!
賀穎南與他們粗鹵慣了的,聞言唾道:“酒沒了,尿卻有一壺滿的。哪個嘴裏渴,盡管到老子褲襠裏頭來喝!逼炭狙蛩偷剑浑b剩幾根腿骨,烤得噴香焦糊。賀穎南腹中正饑,幾口下去,便連骨頭縫也啃得幹幹淨淨。他大嫌不足,怪道:“太少,太少!怎地吃得這般急法,都是餓死鬼投胎不成?”
賀明笑道:“將軍說得輕鬆!咱們曆次出兵,從來隻有給人追得屁股著火、滿地亂走的份兒。有時被打得慌了,連冷湯冷麵也難得吃上一口,幾時敢肖想他們的肥羊羔子吃?好容易打贏一迴,不連本帶利吃迴來,哪裏還有這等機會?”
賀穎南聽到末一句,心有所感,忽推案而起,道:“走!
賀明詫道:“哪兒去?”
賀穎南頭也不迴,徑直往營左一座看守森嚴的牢棚去了。
賀明恍然道:“原來是去提審人犯。大半夜的,他倒是好精神。”跟上幾步,忽而想到:“這人都抓來好幾天了,早晚不審,偏在這當口來了興致。莫是老九兒饑火燒心,要將那小蠻子殺來吃了?”他長年跟隨賀穎南東征西討,當年西涼國滅之際,曾親眼見過屈方寧縱躍千軍之間、連斬四個人頭,對他那副全身而退、如鬼如魔的身手,迄今記憶猶新。當下打了個寒噤,心道:“這口味也忒重了!”
牢棚嚴寒似冰。屈方寧垂頭耷坐地下,背靠一根拴羊木樁,盔甲皆已除去,隻餘貼身汗衫。兩條手臂反擰在身後,頸中牢牢捆著一股粗繩。聽見他進門,微微一掙,抬起頭來。
賀穎南在他麵前三尺止步,負起手來,放沉聲調,道:“屈將軍,你好。”
屈方寧鬢發散亂,垂落兩頰,聞言頭頸輕輕一甩,讓沾著嘴唇的一綹長發飛開:“……落在你手裏,有甚麼好?”
賀穎南前日追擊途中將他一支隊伍殺得狼狽不堪,連人帶馬一並生擒活捉。自與屈方寧對戰以來,從未有過如此壓倒性之勝利。聞言一揚下頜,道:“本將軍抓了你,你很不服氣,是不是?”
屈方寧覷了他一眼,嘲道:“你抓了我?要不是背後有人給你撐腰喂奶打小抄,憑你那點微末本領,抓得到我麼?”
他這句話倒是半點不錯。賀穎南正是憑借黃惟鬆所傳密令,才得以在興慶攻城戰中大展拳腳。他向來有幾分傲性,此役既非自己真才實學,便不肯居功,更不願誇耀人前。但當麵被人叫破,難免有些惱羞成怒,一指他麵門,道:“你嘴巴放幹淨些。我們聯合出戰,互通消息,那是理所當然,怎麼是打小抄了?你那鬼王爸爸當著人教你排兵布陣,那才是正經打小抄哪!”
屈方寧不屑道:“我可沒失過地丟過城,更沒為手下那點蝦兵蟹將不爭氣,逼得人家忠心耿耿的老兵死在亂箭之下!焙龆蛏弦惶а劢蓿娝稚蠣C傷,更是仿佛看見甚麼笑話一般:“原來你爸爸卻沒教過你,不要亂動別人的東西。那也怪不得你,從小不得爹娘管教,隻有一個親大哥,又早早被我弄死了……”
賀穎南與他纏鬥多年,對這位與自己年紀相若的少年宿敵,心情一向甚為微妙。對方雖是仇深似海的敵人,但不知怎地,一看到他身形麵貌,總有種說不出的親切之意。將他收監這幾日,也沒有絲毫侮辱為難。此刻聽他提到賀真,登時氣血上衝,道:“好,好!我倒忘了,五哥是死在你手裏!”盛怒下一拳揮出,正中他左邊臉頰。
他常年習練槍法,膂力非常人可比。屈方寧飽飽吃了這一拳,登時皮開肉綻,顴骨鮮血橫流,一隻眼睛高高腫了起來,半張臉都變了形狀。他緩了緩神,啐出一口血沫,反而露出笑意,嘶聲道:“賀小九,這一拳算我欠你的。我勸你及時收手,免得日後後悔!
賀穎南這一拳全無留力,雖戴得有四枚銅指套,仍打得手骨生疼。聞言冷哼一聲,道:“便是打死你,卻又怎地?”
屈方寧側頭在肩上擦去嘴邊鮮血,還未開口,牢門口忽聞馬蹄人語聲。旋見賀明捧一支金翎細卷而入,搔首怪道:“半夜派人送信來,這可是破天頭一遭兒……”
賀穎南識得金翎主人,顧不得屈方寧,忙伸臂接過。展信向燈光下看時,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還道自己困花了眼,忍不住抬起手背,使勁揉了揉眼角。
賀明見他舉止古怪,好奇道:“信裏說的甚麼?”
賀穎南太陽穴肌肉撲撲一跳,屈方寧已替他說了:“說我這等身份的貴客可不常有,讓你們將軍烹牛宰羊,親身作陪,好好地款待我!
賀明平日也算氣魄不凡,若換了別的戰俘,早就一腳蹬上了臉去。但他對屈方寧實在十分懼怕,此刻聽他口吐狂言,竟一時不敢妄動,還特意瞅了一眼賀穎南,等他示下。
不意一貫橫衝直撞、一身是膽的賀將軍這當口竟也縮了卵,雖則目光中充滿狐疑,仍向他揮了揮手,讓他退了出去。
待牢棚中隻剩他與屈方寧兩人,賀穎南才將他從頭到腳重新打量一遍,開口時聲音也已大不相同:“……你怎會與黃……元帥識得?”
屈方寧嘲道:“我識得他的日子,比你早十年也還不止。你要取鬼城,他讓你聽我教導,是不是?先前我好言好語勸你,你為什麼不聽?萬一用勁再多半分,打落我幾顆牙齒,這會兒你就是跪下來求我,我也不說了。”
賀穎南氣往上衝,右手指套嗆然一緊,有心再揍他一拳。手臂幾番提起放下,到底硬生生咽下這口氣,僵聲道:“……我誠心向你請教,你……若肯教我攻城之法,我……感激不盡。”
屈方寧左眼腫得隻餘一線,聞言抬起下頜,細細瞧了他片刻,唇邊似有譏嘲之意,眼色中卻微含讚賞:“我有兩條錦囊妙計,你要聽,不妨靠過來些。”
賀穎南走近幾步,傾身向他,模樣甚是滑稽。果聽屈方寧輕聲道:“鬼城東麵懸崖下,有條秘道,可直達山頂!
賀穎南怕他笑話,忍了又忍,終究是沒忍住,問道:“那第二條又是甚麼?”
屈方寧歎了口氣,在他耳邊道:“我這些年跟了我鬼王爸爸,養得身嬌肉貴,奇貨可居。千葉要是派人來換我,千萬莫要眼皮子淺,為些花言巧語、黃白之物,就隨隨便便把我放了。”
正如禦劍所料,畢羅與南朝消息並不互通,這廂千葉後院起火,畢羅仍是一力求穩,並無趁機翻雲覆雨之舉。半月以來,安代王的金帳又已向蘇頌王宮逼近了百餘裏。這日午後霧雪正濃,禦劍跨乘越影歸來,隻聽親兵報道:“桑科長老迴來了!逼鋾r綏爾狐、必王子等均率軍在外,待他趕去時,大帳中隻安代王坐鎮,桑科神色惶惶地立在地下,幾名長老陪侍一旁,他最掛念之人卻不在其中。
他一早便知南朝不肯輕易放人,此時見帳中空空,仍不免一陣失落。安代王攜他坐下,又親手為他暖了杯酒,才向帳下道:“那邊情形,你說與將軍聽罷!
桑科揖道:“是!北銓⒆约撼鍪怪乱灰徽f了。道是那太原軍副帥馬華章一收到拜書,翌日便派了大禮儀官過來,引千葉一行人入了兵營,盛饌相待。席間連稱得罪,禮數甚恭。然而一說到烏蘭將軍,便滿口曲裏拐彎,一再推諉不知。?贫喾凳,許他高官厚祿、錦繡前程,他不是裝傻充愣,便是顧左右而言他。無奈之下,隻得退而求其次,要求與烏蘭將軍見上一麵。馬華章麵露老大難色,一時說荊州軍軍務他無權幹涉,一時說賀將軍此刻不在營中,拖拖拉拉,不痛不快,好說歹說,才勉強領他去了。原來烏蘭將軍是被關押在一座羊棚之中,牢中昏暗,瞧不分明,隻依稀見他側臥地下,衣衫汙穢,一邊臉頰腫得老高,顯然傷得不輕。本想跟他說幾句話,賀穎南手下已匆匆趕到,汙言穢語,動手動腳,全不顧馬華章顏麵,將他們一並逐了出去。他猶自不肯死心,陸續安插人手前往打聽,才探得賀穎南此番生擒活捉,並非出於自願,似乎在原地候命,等人到來。烏蘭將軍不知為何,幾番出言挑釁,惹得賀穎南暴跳如雷,若不是手下拚命拉住,隻怕早將他打死了。?魄笠姛o門,派人遞信進去,問賀將軍要個明價,隻得了一句:“你們要換他性命,先將我賀家祠堂中那一十五座靈位黃泉複生,變作活人。”?菩闹寺窋嘟^,隻好以金銀開道,上下打點,好歹買得他在裏頭好過些。
禦劍聽到後來,眉峰越蹙越深,心中思忖:“賀穎南這支隊伍,與京都素有幹連。他等的人,不是莊明義,便是紀伯昭。他留著寧寧的命,是要作大用處。那是甚麼?……逼得我迴鬼城麼?”
安代王見他神色陰鬱,忙向?剖箓眼色,示意屈方寧身受慘狀,不必一一述說了。
?茣,向禦劍道:“臨行馬華章已向我許諾,近日內將烏蘭將軍移送到他營下,好生優待。”
禦劍覷見他二人這番做作,心中暗暗歎了口氣:“賀穎南是個空心肚腸。賀真當初一條性命,他是不分好歹,牢牢記在了寧寧賬上。若是真心要殺,十個腦袋也砍了,何必給他吃這些零碎苦頭?”口中道:“姓賀的做不得主。他開的價碼,原不必放在心上!憋嫳M杯中酒,向安代王行了一禮,起身告辭。離帳之時,風雪迎麵一澆,忽然想到:“……此刻汴京之中,還有個最棘手的人物。他心思毒辣,常開人之所不敢想,這一次手中有了籌碼,隻怕要物盡其用,榨得他血枯骨幹。是了,寧寧也猜到他要借自己大作一番,這才……故意出言相激。他是不要性命了!”
他在人前行定如常,思緒未有絲毫動蕩。此際雪中獨行,突如中了定身法一般,手腳皆僵住了。迴過神時,隻覺麵孔麻木,積雪過靴。待迴到帳中,巫木旗見他鬢睫上皆掛滿雪花,忙舉袖來與他擦拭。禦劍道聲無妨,就湯鼎火旁坐了,脫下軍靴看時,底下汙雪早已結得實了。
巫木旗接過靴子,在火盆旁磕打幾下,麵上忽露難過之色,道:“將軍,你方才定定地站在外頭,落了一身雪也不曉得,心中必是在牽掛小錫爾。你須瞞不過老巫,前些天棵子坡……時,我也跟你一般,天天站在雪裏,等小桑舌和老東西的消息!
禦劍聽他類比得天真,不由一哂,道:“我千葉立國數十年,如今雖內憂外患,卻不至連將士家眷也保護不了。你夫人身懷六甲,兀良自會多照顧些!
巫木旗搖了搖頭,道:“將軍,小錫爾也是你的家眷。咱們家裏老的老,小的小,都安安妥妥地走了。他卻要留在妺水旁,舍生冒死,保衛別人的安危!
禦劍知道他向來感情用事,道:“這是他分內之事,且不必說了!
巫木旗深深耷下肩去,道:“分內也罷,分外也罷,他這會兒是迴不來啦。”說得自己也後怕起來,忽然一把攥住禦劍手臂,懇求道:“將軍,姓賀的若肯鬆口,咱們就是讓出十裏地、百裏地……使盡天下的金銀珠寶,也要把小錫爾換迴來!”
禦劍皺了皺眉,一句“胡鬧”已到嘴邊,見他目光極其懇切,隻在他手上輕輕一拍,道了聲“不必操心”。
他說得輕鬆,巫木旗卻如何能夠放心?夜裏在隨帳中翻來覆去,心情如鉛之重,直到三更還未合眼。才有了些睡意,隻聽營外一聲厲響,號角齊鳴。他心中咯噔一聲,連皮襖也未及穿,便急急趕了出去。隻見雪燈之下,禦劍高大的身軀立在主帳門口,麵具懸扣額角,臉色極為嚴峻。營門開處,幾名傳訊兵滿身血汙,從風雪中飛馳而來,聲嘶力竭地叫道:“——鬼城告破!”
四月初七夜,荊州軍自東麵山崖侵入鬼城。阿古拉營帳駐於山頂,首當其衝,當場殞命。荊州軍打開城門,原本駐於狼曲山的太原軍趁機湧入。天明城破,什方軍死傷過半,城內平民倉皇出逃。
鬼城之東高崖百仞,崖下空地,積雪經年不化。入夏之際,常有來此取冰解暑者。此時朔風如昔,地上卻是一片淩亂,散落的是繩索、箭桿、屍首……殘肢掩在雪中,已認不出究竟是哪一方的了。
隻聽背後腳步窸窣,似乎猶疑許久,才“喂”了一聲:“……黃元帥人已到了門外,你不下去見見麼?”
屈方寧背過身來,雙臂仍結結實實綁在背後,口中笑道:“堂堂元帥,豈是我一介囚犯說見就能見的。”向來人打量一番,嘲道:“賀將軍今天這張麵孔,可是俊得很哪!”
賀穎南前日混戰,一馬當先,在火場中七進七出,兩頰枯皮皸裂,鼻梁燎得焦黑,眉毛也燒掉一邊。此刻聽他出言譏笑,渾然不以為意,道:“他人還沒到,已問了三次你了。你不見他,他也要見你!鼻屏怂砩蠋籽,忽然有些忸怩,摸了摸鼻子,道:“你進去等罷!
屈方寧瞥他一眼,道:“賀將軍要關懷我,夜裏莫來與我說話,許我睡個囫圇覺,就謝天謝地了!鞭D過身去,仍舊遙望山崖之下。
賀穎南麵上一臊,道:“要不是黃元帥叫我處處請教,我也不來擾你!币娝吹萌肷瘢膊挥勺叩剿磉,張望道:“這裏有甚麼好看?”
屈方寧望著城外黃雲般馳來的隊伍,目光在那麵鬥大的“南”字旗幟上流連片刻,麵上似是輕笑,開口卻仿佛一聲歎息:“我在鬼城住過很久,曾在這山崖上,看過無數好景致。隻是連做夢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能看見自家人馬,高舉大旗,堂堂正正地踏進這裏。”
他語氣輕和,賀穎南聽在耳中,卻隻覺一陣剜心之痛。他也非口齒伶俐之人,側頭向屈方寧瞧了許久,隻憋出一句:“你……”忽見他左頰瘀腫,正是自己盛怒之下所傷。一時更不知如何開口,訕訕半天,突然攥起右手,狠狠給了自己一拳。這一下使了十二分力氣,頓時打得自己眼冒金星,鼻血狂噴,幾乎栽倒在地。見屈方寧臉露訝色,才齜牙咧嘴道:“……我那時不知道你是……一時氣急了向你動手,真是萬萬的對不住。你現在手不方便,我替你打迴來便是!
屈方寧訝色收轉,旋即搖頭一笑,道:“你也太耿直了些。我是你手下俘虜,給你打上幾拳,大有避人耳目之效。那有甚麼要緊?何況你五哥……原本也是我殺的。”
賀穎南眉毛跳了幾跳,道:“你不必說這些話來激我。這幾天我細細琢磨,想起當年初交手時,你常對我唿來喝去,板著麵孔訓斥我,一時罵我魯莽犯渾,一時又說我不知變通。我當時氣惱不服,如今想來,字字句句都是在點撥我。當日金城關下,你放箭射我,箭頭卻早已拗去。西涼拒馬城一役,也是你替我除去心腹大患。其實我隻消有些腦子,前後一貫通,便該想到你的身份……穎真哥哥聰明勝我百倍,自然早已與你相認。他將性命托付你手,想來……定是對你全心全意信任!
屈方寧凝目瞧了他好一會兒,才收迴目光,笑道:“怎地忽然這麼聰明了?”轉過身去,任崖頂冷風吹了良久,複開口道:“……你們賀家槍法中有一路殺著,招式極緩,看似優美,其實最為狠毒。我從未見你使過,那是什麼緣故?”
賀家最後一位長輩罹難之時,賀穎南不過十一二歲,身形尚未長成,許多精妙招式都不及學全。聞言搖了搖頭,道:“說來慚愧,我竟未能習得。聽你描述,可是那一十九式‘雲夢千裏’麼?幼年曾見兩位叔伯切磋時使過一次,惹得祖爺爺大發雷霆,說自家人比武點到為止,斷不該下此狠手。”
屈方寧微微頷首,低聲道:“原來是叫作這個名字!毙匆恍Γ蛩溃骸斑@十九式狠手,我倒還記得七八成。你若不嫌我這個外人胡亂指點,選個時辰,咱們一同練練罷。”
遙聞衛兵稟道:“黃元帥到了!彪b聽山下人聲嘈亂,太原軍一行將領,並四州統帥、朝廷督軍,簇擁著一人沿路上來。賀穎南知他此刻不便暴露,道聲得罪,命人將他押入演武場後一座營帳,重新捆縛。及至入夜,才一手擎燈,一手橫端了一個木盤,掀簾而入。但見一地狼藉,扔著散亂卷軸、碎瓷破幔、許多兵戎之物。帳中一張四四方方的鐵木大床,卻是堅實無損。屈方寧便被綁在一邊床腳上,正凝神望著一處,目光中似有尋覓之意。當下開口問道:“你在找甚麼?”
屈方寧轉過頭來,道:“沒甚麼。我找一幅畫兒!
賀穎南哦了一聲,向床下地道一示意,道:“我們上來時,這裏便是如此模樣了!闭f著,來到屈方寧身前,替他解開捆綁。以屈方寧之身份地位,衛兵自然不敢怠慢,由肩至脅綁了個十足十,幾束牛筋繩浸足了水,係扣處打的全是死結。賀穎南這門解救功夫,顯然不夠熟練,連拉帶扯,額頭見汗,才剝脫開一小半。屈方寧給他推搡得搖搖晃晃,鼻中聞見一陣飯菜香氣,低頭看時,見地下木盤中放著一缽米飯、一碗肉菜,一罐熱湯,其中菜筍飄飄浮浮,氣味濃鬱衝鼻。他吸了吸鼻子,蹙眉道:“賀小九,這是甚麼?”
賀穎南手上正忙,頭也不抬道:“叫人給你做了些吃食,你趁熱吃罷。”
屈方寧還未開口,隻見簾前一暗,一個蒼老枯啞的聲音嗬嗬笑道:“屈將軍從前吃慣了牡丹之都的鮑汁燕菜,怕是瞧不上你們湖北鄉下的爛肉酸湯!
賀穎南忙站起身來,規規矩矩喚了聲“元帥”。屈方寧仍張腿坐在地下,眼望來人,道:“黃元帥此言差矣。鄙地氣寒濕重,怎比得上人家江南魚米鄉?”
黃惟鬆笑道:“西京出了屈將軍這般不世英才,足以誇耀千古。那有甚麼比不過的?”說著,親親熱熱伸手向他,道:“我與令尊相識多年,常聽他彈鋏長歌,大發憂國之歎。他若知曉你今日作為,真不知是如何欣慰了。”
屈方寧甫將臂上繩索除去,正自活動手腕,聞言淡淡一笑,道:“是麼?”兩個字出口,右臂忽然毫無征兆地一抬,一拳重重揮在黃惟鬆臉上。皮肉相撞,一聲骨骼裂響,聽在耳中亦十分疼痛。黃惟鬆全無防備,被打得一個踉蹌,向後退了好幾步。
屈方寧收迴拳頭,目光不離他麵孔,道:“想打你很久啦!”指了指自己,道:“這一拳是我自己的。楊家哥哥那一拳,諒你也躲不過。還有楚姊姊、徐姊姊、大理韓家世子、賀小九的哥哥……這幾個且記在賬上。等這場仗打完,我再一一替他們索還。”
黃惟鬆滿口鮮血,痛得額上全是冷汗,聞言竟也笑了笑:“好極!老夫平生心願一了,休說一頓拳腳,便是這條老命,給你又有何難?”忽然喉頭一動,張口吐出兩枚牙齒。
屈方寧左右擰動手腕,似笑非笑道:“黃元帥,你莫要會錯意了。你將我們一幹稚子,生生與家國父母分離,不由分說推入深淵,從此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幹的全是吃裏扒外的勾當。甚麼二十年後,紅金旗下,盡是扯你娘的鬼話。成功也罷,失敗也罷,這一輩子總歸是毀啦!你老人家的偉大籌謀,在我看來猶如狗屎一般。我這些年苦苦鑽營,你道是為了你麼?你問軍情,我絕無絲毫隱瞞。再跟我傍些家長裏短的交情,我連你那半邊牙齒一並打下來。”
賀穎南品階遠較黃惟鬆為低,對這位雷霆手段、不畏人言的老元帥,向來十分崇拜。對他布置號令,可謂言聽計從。平日言行舉止,也常有意模仿。見屈方寧言語間毫不留情,竟隱隱有淩駕其上的氣勢,這一驚委實非同小可,兩邊張望,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黃惟鬆嘿然道:“你心中雖然瞧不起老夫,卻肯放下成見,與老夫合謀起事?梢娛馔就瑲w,總是不錯的!本共辉俣嘌裕瑥膽阎谐槌鲆痪磔泩D,鋪在二人之間,道:“求藥期限將盡,該加緊腳程了!闭f著,自鬼城開始,由東往西,劃出一道長長弧線,在中部某處點了一點。
屈方寧端起罐缽,喝了幾口筍湯。見他手指停留之處,似有些不可思議:“……珠蘭塔娜?千葉當年與烏倫族爭奪失利,退守此地。烏倫舉全族之力,圍攻一年有餘,終不能破。你帶了多少人馬,敢往這塊鐵板上撞?”
黃惟鬆笑道:“老夫清楚自己這點斤兩。與蠻子硬對硬地拚殺,豈不是自曝其短?我自有攻堅利器,不費一兵一卒,便能輕輕鬆鬆拿下。”
賀穎南聽他口出驚世駭俗之言,不禁瞠目結舌。屈方寧卻微微一怔,眼中疑光一閃,望向他成竹在胸的蒼老麵孔:“哦?甚麼利器?”
黃惟鬆蟒蛇般的目光轉向他臉上,露齒一笑,口血鮮紅:“——屈將軍,你說呢?”
禦劍自接到鬼城敗訊,眉頭便未曾有片刻舒展。及聽說黃惟鬆到來,更是徹夜未眠。仔細揣度南軍真意,腦中之弦逐漸繃緊,遂向安代王陳明利害,自請領率一萬五千部下,前往珠蘭塔娜。二軍對戰至今,畢羅敗象已呈,他縱不在前線坐鎮,也大可支撐得了。甫一開口,安代王便連聲答允,又道:“其實我早料得如此。你自己不提,我也是要催你前去的!彼熹侀_聖皮卷,提起錯金刀,點提勾畫,一氣嗬成。禦劍接過看時,正是千葉有史以來,將臣手中最高權令;見此令,如見君王。他一怔之下,單膝跪下,道:“聖令萬不敢當,還望大王三思!
安代王搖了搖頭,雙手將他扶起,道:“我們兄弟五人,如今隻有你在我身旁了。這一次要是連你兒子也保不住,我既無顏麵稱兄長,亦不配做君王!闭f著,將聖令交在他手裏,目光中頗有蒼涼之意。
禦劍見他心意堅決,隻得叩謝接過。翌日即動身向東,一路無話。待踏入珠蘭塔娜城門,與郭兀良相見,才得知南軍已進入嘎達斯草場,不疾不徐,如牧人追逐牛羊一般,將難民驅趕至此。難民不堪其苦,紛紛湧入城中,導致城中物資極度緊匱,不得不將王後、妃嬪及一眾貴族家眷轉移。禦劍略一沉吟,道:“留一部分在此駐兵守衛,其餘仍由你帶兵隨行,護送至雅爾都城。”郭兀良頷首領命,忽問:“那一萬八千烏蘭軍,可是隨天哥駐防於此?他們心中牽記主帥,幾次求懇我出戰不得,早已難捱得狠了!
禦劍眉峰微蹙,道:“不必理會,由你暫率便是。戰場上生死無憑,最做不得意氣之爭!
郭兀良深深看他幾眼,似欲言又止,最終隻應了聲“是”。
當夜二人隨城主巡視,但見城關之下布帳林積,難民與牛羊三三兩兩抱縮在一處,或合穿一件皮袍抵禦風寒,或湊頭共食豆餅草湯。傷病者呻吟不絕,風中隱隱傳來嗚咽之聲。郭兀良惻隱心起,微喟道:“這般景象,許多年不曾見了!币娨幻夏撩駥⒁浑b瑟瑟發抖的羊羔摟在懷裏,不住合眼禱告,愈發悵然:“烏倫之禍不過二十餘年,這些人之中,也有當年跟咱們倉皇出逃的。如今年歲老邁,風燭殘年,不知還禁不禁得?”
禦劍朝城下掃了一眼,淡漠道:“當年烏倫追兵圍城,何等氣焰,最後還不是滅得幹幹淨淨,一個不留。如今換了幾個南人,反而禁不住了?”
郭兀良心中一凜,垂首道:“是,兀良失言了!
禦劍瞥他一眼,不再開口。遠遠望見薄雪之下,一匹醒目之極的白馬蒼然立於帳旁。一名手腳極長、形如猿猴的矮個士兵,執一柄長長鬃刷,正替它梳理毛發。一名肌肉虯結的紅臉壯漢蹲在地下,不斷將碎餅喂入馬兒嘴裏,垂頭耷腦,唉聲歎氣,道:“……現下鬼城也破了,方寧弟弟處境越發艱難了。車老二,你平時鬼腦筋最多的,這會怎地沒主意了?我看也別理甚麼規章戒律,哥幾個往南軍營地一鑽,黑狗探聽風聲,我與亭名引開守衛……”說著伸出腿來,狠狠踢了旁邊人一腳,“人偷不偷得出,就看你的了!”
一旁或坐或站十餘人,看衣飾均是烏蘭軍隊長以上人物,聽了他這番言語,無不叫好。那瘦瘦小小的車老二捂著屁股,愁眉苦臉道:“古哥,方寧弟弟給人擄去,你道做兄弟的不心焦?那姓賀的咱們又不是沒打過照麵,看著莽裏莽撞的,卻哪裏是個蠢包?比咱們精鬼得多了。如今平添幾倍兵力,更有那南朝兵馬元帥在旁掠陣。那是甚麼角色?與禦劍將軍是齊了名的!你要車老二從他眼皮子底下偷人,那不是人的本事,是真神顯了靈了!”
旁人聽了,似覺有理,卻不甘心,仍向他唾笑譏訕。一名渾身著黑的兵士卻不與他們混跡,遠遠站在一旁,一雙尖耳朵凍得通紅,默默望向東方。
千葉疆域廣闊,自妺水鬼城往東,曆經望神嶺、嘎達斯草場、沃野之丘諸地,居中坐鎮的便是珠蘭塔娜。再往東行,最遠則是禦劍的封地雅爾都城。以地形論,西部長而狹深,愈往東愈寬廣,仿佛一隻圓腹細長頸的青色水壺,壺口朝西,傾倒在妺水之上。戰亂一起,壺口平民拖家帶口,向腹地逃去。一月之中,零零散散,也有三四萬人來到。郭兀良稍一估算,便知還有半數在路上,絲毫不敢掉以輕心。及至四月二十四日晨,他早起巡視,登高遠眺,隻見漠漠雲霾之下,東方地平線上黑潮湧動,不計其數的難民向城門口蜂擁而來,人頭攢動,沸反盈天,哭號叫道:“開門!開門!”
駐城軍軍長年紀尚輕,從未見過如此陣仗,張目結舌之下,忙向郭兀良請示。
郭兀良正自沉吟,隻聽遠處鼓聲如雷,難民身後赫然現出一路大軍,轡甲鮮烈,意氣昂揚,旗幟上亮出血紅一個“南”字。為首之人身騎黃馬,白發蒼蒼,手中鐵槍微微一舉,騎兵止步,步兵從間隙中冒出,半跪拉弦,排成一個偌大弧形。箭頭指處,正是城下難民。
郭兀良腦中嗡的一聲,情不自禁踏上一步。城下喧雜聲好似光陰前溯,當年種種情形,清清楚楚地浮現在他腦海裏。那是永樂末年,六族南侵之時,河湟、興慶、晉十九州……一多半便是這麼拿下的。南人既無馬匹,也無牛羊,手中抱攜的多是雞鴨、農具、黃曆、被頭……小兒女皆臉色蠟黃,穿著綠褲紅襖。婦人裹了小腳,越發跑得慢了。六族精悍無比的兵馬,便如驅趕牲畜一般,將一大群哭哭啼啼的難民送到州城下。一旦守衛放下吊橋,接納難民入城,身後大軍便趁機湧入,破城屠殺。遇上不肯冒險開城門的,六族追兵便洋洋灑灑放箭,射殺難民,更將滿坑滿穀的屍體堆疊在城牆下,踩踏而上。他性情溫和,向來不喜大開殺戒,當年親眼見此修羅地獄,雖知不得不為之,心中仍舊極不好過。此刻形勢逆轉,城下苦難者皆是一族同胞。他最重手足之情,這一下如何抵受得?心神動蕩之下,幾乎便要脫口下令。
忽聽身後有人稟道:“郭將軍,鬼王殿下有請!
他心中倏然一緊,頭腦頓時清醒了不少。定了定神,隨來人邁入主帳。禦劍正與城主圍爐溫酒,見他進帳,將手中酒卮一揚,道:“今日天陰驟雪,寒氣逼人。兀良,過來飲一杯如何?”
郭兀良牽念平民生死,嘴唇甫張,隻見酒案之上,明晃晃攤開一物,正是千葉最高聖令,持有者如王親至,忤逆者格殺勿論。他腳步微微一頓,已然心知肚明,隻得在二人身邊坐下。
城主遞過暖酒,勸道:“郭將軍剛才在外頭吹了冷風,多喝幾杯暖暖身子罷!
郭兀良默默接過,仰頭一飲而盡。
禦劍見他神色慘然,問道:“怎麼,酒不合口味?我特意從畢羅帶過來,想你平日偏好這清淡的,這下卻料錯了。”
郭兀良淡淡道:“天哥斷事如神,怎會有錯?”
禦劍目光在他臉上略一停留,便挪開了。
臨近正午,城下忽然一陣騷亂,弓箭離弦聲、奔逃痛哭聲、推擁慘唿聲……由遠而近,一浪高過一浪,顯然是南軍見城關久久無動靜,開始動手屠殺。禦劍眉心微蹙,在城主耳邊低語幾句。城主應聲而起,離帳而去。片刻,城頭喧嘩,守衛四應。少頃,城下一陣莫名死寂,接著便是千千萬萬如浪滔天的高聲咒罵。原來難民有以身作梁木、撞擊城門者,禦劍竟命駐城守衛彎弓搭箭,向排頭之人射去。千葉弓箭手射術之精,更勝南軍十倍。轉瞬之間,門口便拋下幾百具屍體。
郭兀良一顆心翻翻覆覆,好似油煎,聽見聲音有異,一語不發,便起身向帳外走去。
隻聽禦劍在身後淡漠道:“兀良,天下萬事,有人力可為,亦有天命作祟。你又何必非要勉強?”
郭兀良腳步一滯,轉過身來,目視他麵具下雙眼,顫聲道:“天哥,在你心中,人命皆為草芥,舉世無一可珍惜者,是也不是?”
禦劍持酒不語。郭兀良露出慘淡笑意,頭也不迴地走了出去。
入夜之時,變故又生。南軍刀斧開道,箭鳴槍挑,將難民驅逐開來,留出正中一條道路。數十名士兵身負幹草柴木,忙忙碌碌,各司其職,在距城門十丈外的平地上,搭起一座木架高臺。三聲鼓過,黃惟鬆、賀穎南一左一右,提著一人步上臺來。那人身著一件破爛白衣,黑發披散,頭垂在胸前,不知是死是活。直到士兵將高臺四角點燃,黃惟鬆將那人頭發拉起,露出一張血汙麵目來,火光下看得分明,不是屈方寧卻又是誰?
守衛大多認得這位被俘的年輕將領,城頭頓時一陣大嘩。烏蘭軍更是激動萬分,高叫不斷。
黃惟鬆對此聽而不聞。他昂起臉來,向城頭咧嘴一笑:“鬼王殿下,我拿這位小朋友和你做個交易,行不行?”
禦劍自城下建起高臺之時,便已親臨城頭,與郭兀良並肩而立。及見屈方寧現身,神色才有了些變化。聽見黃惟鬆唿喊,手中流火在青磚上微微一頓,開口道:“甚麼交易?”
黃惟鬆故作訝然,道:“將軍這就見外了。永樂七年,定州城下,咱們可不止打過一次交道。老頭子也沒甚麼新鮮主意,想來想去,隻好故技重施,懇請將軍忍痛割愛,讓出這一座大好城池了。”
禦劍唇角一動,冷冷道:“是麼?我不記得了!
“了”字出口,隻聽一道淩厲破空之聲,一支長箭從他手中如電光般飛出,直奔黃惟鬆麵門。隻是雙方距離實在太遠,箭至半途,其勢已衰,最終隻錚然一聲,牢牢釘入三尺高臺。那木架如何經得起這般動蕩,一聲裂響,竟就此垮了半邊。一時木屑蓬飛,連屈方寧頭發上也沾上好些。
賀穎南從前是見識過他槍弓之威的,聽見聲音不對,立刻向後退了數步,掩入屈方寧身後。借塵屑飛舞之機,與黃惟鬆對視一眼,心知他這一箭,便是明擺了告訴二人:當年他親手射殺獨子,今日也決計不會退讓一步。
屈方寧仍舊深深垂著頭,髒汙的亂發極輕地一晃,嘴唇中發出的聲音嘶啞微弱:“……我早說過了,這一招沒用!
黃惟鬆舉袖在臉上一抹,低聲道:“我看未必!睆哪炯茚岈F出身形,仍似不肯死心:“將軍對自己至親至愛之人,難道當真如此薄情?”搖了搖頭,向旁道:“賀將軍,你動手罷!”
賀穎南應了聲“是”,走到屈方寧身前,從靴筒中拔出匕首,向屈方寧咽喉比了一比,喀啦一聲,將他衣衫從中破開,露出胸口大片肌膚。
烏蘭軍早已齊聚城頭,見他突然動手,一齊驚唿出聲。
賀穎南置若罔聞,一刀未盡,一刀又起,手中白刃連閃,將屈方寧衣物盡數割裂。他刀法精絕,匕首過處,痕跡全無。直至收刀閃到一旁,屈方寧身上才陸續沁出血珠。血珠逐漸成線,織成一張綿密血網,緩緩向他手腕、腳踝處滴落,望之觸目驚心。
烏蘭軍見主帥受辱,在城頭叫罵不絕。額爾古幾人更是怒不可遏,當場就要下去拚命。
禦劍凝望屈方寧片刻,青色麵具轉向賀穎南方向,漠然道:“荊州賀氏一門英豪,賀將軍何苦行此下作?”
賀穎南秉性正直,當眾對戰俘施加酷刑、以此脅迫對方屈服之舉,確是生平未有。聽禦劍一語叫破,明知手段是假,仍不免有些羞恥,一時竟不敢與他對視。
黃惟鬆見他一無所動,長長歎了口氣,道:“將軍鐵石心腸,某生平罕見!弊笫忠粨],一旁軍士立即上前,將手中幹草投擲在屈方寧腳下,澆上鬆蠟、火油等易燃之物。四周火把高舉,將高臺照得亮如白晝。
郭兀良看得分明,一顆心如同沉入冰底:“……他這是要活生生燒死方寧?”
隻聽黃惟鬆道:“你這條命不值一錢。鬼王殿下既然不要,咱們也不必白費唇舌。屈將軍,再見了!”向賀穎南使個眼色,舉身從高臺躍下。
賀穎南一怔之下,這才縱身下臺。一時還拐不過彎來,隻道:“先前密議之時,他二人可都沒提這一出。都瞞著我一個人不成?……”忽然心中一個激靈,難以置信般向黃惟鬆望去。
火光吐焰之下,黃惟鬆麵相竟有些猙獰:“左右,點火!”
四名軍士高應一聲,將手中火把投向高臺。四周壘砌的木頭受了雪潮,一開始燒得甚為緩慢。但見一條淡藍色火焰如冬蛇蜿蜒,從塌陷處盤旋繞行,直到與地上濺落的火油相遇,這才轟然一聲,變作半人高的紅焰。正逢一陣北風唿嘯而過,風借火勢,火上澆油,烈火頓時熊熊燃燒,將屈方寧身影淹沒在黑煙之下。
烏蘭軍頓時亂成一團,有戇直者不顧一切向禦劍衝來,被守衛攔住,不斷叩首,痛哭哀求;也有人咬牙一語不發,自行尋了長繩垂落,欲與主帥同生共死。
郭兀良心中一片混亂,偷眼向禦劍看去,見他嘴唇抿得鐵青,唿出的白霧清晰可辨。
一剎那間,他竟憶起當日鄂拉河畔,屈方寧被送往繁朔之時,他拋落在水中那隻小小荷包。
他胸口一陣劇痛,心想:“天哥也會有些不舍麼?”
一念未畢,隻見禦劍右臂一探,從身畔提起一張白鱗覆蓋的長弓來,二指挾住一枚長箭,輕輕搭在弦上。箭頭所指之處,正是屈方寧心髒。
郭兀良不忍再看,將目光移向遠處。但見火焰飛騰之中,屈方寧一直低垂的頭緩緩抬了起來,目光似乎渙散不清,脖頸艱難轉動數次,才找準城頭所在。
城頭未點燈火,淒淒暗夜之中,隻餘流火暗昧紅光。屈方寧凝目瞧了片刻,被綁得緊緊的手腕忽然掙紮了幾下,接著張開五指,一比一劃,做了幾個動作。
賀穎南在臺下瞧得清清楚楚,見他五指伸出,翻覆一次,虛握成圈,最後輕輕擺了一擺。
他不識得這手勢,舉目向城頭望去,心中駭然:“早就聽說禦劍天荒目力過人,難道連這小小動作也瞧得見?”
郭兀良在禦劍身邊,見他身姿如鑄,弓弦飽滿,手臂肌肉高高鼓起,顯然這一箭就要射出。突然之間,隻見他全身一晃,蒼青色瞳孔一陣急劇收縮,唿吸也亂了。
高臺上的火焰向屈方寧腳底卷去。黃惟鬆昂首立於雪地,身後二十萬南軍將士寂然無聲。
似乎過了萬年之久,他終於聽見了一個地獄般低沉暗啞的聲音:“——開門!
天色將明未明之際,鐵灰色城門一聲沉重鏽響,緩緩向兩邊打開。早已按捺不住的難民發一聲喊,爭相擠踏而入,將衛兵撞得東倒西歪。賀穎南在燒得焦黑的木架前立馬四顧,見南軍兵分幾路,好似流沙濯濯,灌入這座傳說中的千葉重鎮。天光蒙昧之下,一時竟有些恍惚。
黃惟鬆一夜打熬,此時雙眼腫得通紅,瞧來比昨日更老了幾分。見他兀自在原地發呆,伸臂在他盔甲上一拍,道:“如何?老夫這攻城利器,稱一聲無堅不摧,不為過罷?”
賀穎南尚未開口,他身畔一名神氣猥瑣、馬臉焦黃的手下已忙不迭地稱讚道:“老家主目光如炬,一眼就看穿了禦劍天荒的軟肋。別看他一張臉冷冰冰的,其實心中把蘇大人瞧得比甚麼都要緊。拿旁人來要挾他,那是全無用處。但隻消沾上蘇大人一點邊兒,必定一舉成功……”
賀穎南從未見過此人,隻覺他措辭有些奇怪,一時卻想不通是甚麼緣故。轉而問道:“元帥,接下來如何?”
黃惟鬆舉目凝望眼前巍峨城關,良久,意味莫名地一笑:“自然是趁熱打鐵,永絕後患了!
城關彼方,此時卻是另一番景象。城中留不住人,前腳進門,轉眼便要撤離。難民忍饑挨餓多日,才得一個遮風落腳處,如今又被迫舉家遷徙,恚怒失望,可想而知。城中駐軍依黃惟鬆要求,鬼軍先行,烏蘭軍殿後,從西城門逐一撤出。烏壓壓一片黑色人潮在風雪中艱難前行,輾轉十裏有餘,隻聽隊尾探報:“烏蘭將軍迴來了!惫娧┑刂行煨煨衼硪黄ナ蓠R,馬背上打橫負著一人,渾身是血,兩隻腳未著鞋襪,隨著馬行顛簸,在馬腹旁一起一落。烏蘭軍重見主帥,激動萬狀,一擁而上,將他從馬背上抱扶而下。見他身上青紫潰爛,刀傷縱橫,神色委頓之極,無不破口痛罵。郭兀良忙命軍醫上前救治,隻見一名白須蓬亂的老者從人群中擠出,道:“小老兒識得屈將軍,願請一試。”
郭兀良護送隊伍中多為女眷,曆經一路奔波,兼之天氣嚴寒,傷病者眾。禦中醫官人手不足時,常見此老便提著藥箱,四處走動,替人診治。他孫女也挺著大肚子,為人拭身煎藥。因其性情溫柔,頗得眾人喜愛。見他自告奮勇,喜道:“有勞老丈了!
屈方寧見了那老者,神色似有些驚訝,嘴唇翕動,卻發不出聲音。綽爾濟道:“別說話,爺爺來瞧瞧你的傷!泵藢⑶綄幏旁谄稚,扒開他眼皮看了看,又在他身上爛瘡處嗅了嗅,從腰畔摸出一套小小銀刀來,割破皮肉,替他放出膿血來。
烏蘭軍擁在主帥身邊,見他手法熟練,皆放心了幾分。隻有額爾古心情緊張之下,一個腦袋越湊越近。綽爾濟斥道:“你走開些!擋得看不見了!鳖~爾古十分不服,瞪眼道:“你自己老眼昏花,反來怪我?”綽爾濟與他原是舊識,當下更不多言,抄起銀刀,作勢朝他頭頸削落。額爾古信以為真,大叫“要死”,忙忙跳將起來。餘下幾人七手八腳,將他推到綽爾濟刀下,罵道:“別人好端端替將軍療傷,你嚷嚷個屁!”額爾古吵鬧不休,一時熱鬧非凡。
他烏蘭軍風氣一貫如此,早在鬼軍之時,便動不動嬉笑打鬧,旁若無人。屈方寧平日從不約束,此時卻似有些羞於見人,低聲道:“……大庭廣眾下,莫發瘋了!
他這幾名手下跟隨他多年,何時見過他這等頹態,一時都駭得不敢言語。額爾古不知其故,一躍而起,道:“弟弟,那姓賀的欺負你了,是不是?古哥替你報仇,將他活生生捉拿過來,剝光全身衣衫,跪在你麵前叫爺爺。”
屈方寧倦道:“晚上駐營再說罷!闭f著,將手背敷在眼上,不再言語。
郭兀良一見屈方寧歸來,便立即向前方傳報。足足等了半天,才收到禦劍一句“知道了”,除此之外,更無別話。另有一條指令,卻是讓他率軍先行一步,與前方什方軍會合。珠蘭塔娜城破前,包括王後在內的一眾家眷,已由什方軍主力護送,正在前往雅爾都城途中。什方軍繼承人阿古拉已死,現由一名喚作努保兒的統領帶隊。禦劍這道命令,便是讓他重任護送之職了。次日一早,一隊鬼軍便齊列帳前,說是將軍指派過來,任憑郭將軍調遣的。他心中奇怪,向烏蘭軍營地望去,心想:“天哥讓出珠蘭塔娜,換了方寧性命。我還道他終於轉了性子,怎地人迴來了,卻拋在一旁,不聞不問?”
他手下隊伍解散已久,這兩個月暫攝烏蘭軍統帥,此刻受命離職,自要向屈方寧交代。前往他營帳時,除詳述軍務外,隻道:“將軍聽聞你迴來,十分喜慰,囑你好生休養,治傷為先。此際人心動蕩,待他安置妥當,便來看你。”
屈方寧垂目道:“我理會得!泵銖姶蚱鹁瘢溃骸拔沂窒逻@些不成器的廢物,前些日子有勞郭將軍費心了。他們人雖憊懶胡鬧,倒也不是全然不懂事,這幾天盡跟我念叨郭將軍的好處,反把我嫌得一錢不值。”語氣雖故作開朗,眼底仍難掩黯然之色。
郭兀良心有不忍,道:“你不在時,天哥也常常記掛你。”
屈方寧自嘲一笑,道:“郭將軍不必安慰我。我丟他的臉,丟得夠大的了!叭赵诔窍,我一聽黃惟鬆開口,便隻恨不能速死。他是甚麼樣的人,怎肯受人要挾?我原本沒想要他應允……就是被他一箭射穿,我也隻會感激,絕無半點怨恨!
郭兀良憶及禦劍手中滿拉弓弦,心中一緊,強笑道:“莫說孩子話。他怎麼舍得?”寬言幾句,便告辭離去。
屈方寧望著灰毛氈簾從他身後落下,心道:“他有什麼舍不得的?老子為了這一天,自十五歲起,前前後後拚了八年,受的傷流的血,沒八百也有一千。時至今日,也不過掙了三分贏麵。你當賭得容易麼?”
往後十餘日,烏蘭軍皆隨鬼軍在外調度。屈方寧傷重難行,昏曉不辨,隻知隊伍緩緩往西南方向行去,帳外難民啼哭之聲也漸漸少了。一日晨起,營帳未拔,隻聽門外親兵稟報:“禦劍將軍來了。 ”一語未落,靴聲響處,禦劍臂中挽著大氅,內裏一身黑色軟甲沾滿血跡,走入屈方寧帳中。大軍連日趕路,陳設因陋就簡,地下隻胡亂鋪了幾張皮子,做屈方寧歇息之所。額爾古幾人正圍坐他身邊,溫湯換藥,不一而足。見禦劍來到,不敢造次,忙各自起身,散了開去。禦劍舉步邁入,與他相隔兩三尺之遠,便不再前行。
屈方寧原本裹在毯中養神,此時忙掙紮坐起,慌亂中幾乎將身邊團爐打翻。
禦劍見他肩臂赤裸,其上刀痕宛然,還未結痂。腰上、腿上仍綁滿繃帶,顯見傷勢不輕。遂開口道:“你身上好些麼?”
屈方寧應了一聲,不敢與他目光相觸,顫聲道:“好得多了。”
禦劍道:“那就好。”向外一示意,道:“幾時好利索了,來前方見我!
屈方寧道了聲“是”,小心翼翼望了他一眼,不自然地舒展一下腿腳,道:“也就是綁得嚇人些,其實並沒甚麼要緊,騎馬上陣,也都來得。將軍……有何差遣,隻管吩咐便是。”
禦劍從他頭頂望去,隻見他頭發枯焦淩亂,被火燎去一邊,瞧來甚是狼狽。他心中憐惜頓生,走近幾步,單膝屈跪在他身畔,推起麵具,責道:“傷還沒好,又胡鬧什麼?”
屈方寧聽他語氣放緩,這才自在了些,望向他冷峻麵孔,烏黑的眼睛水光閃動,哽咽道:“大哥,我……丟人現眼了。給人俘虜這麼久,又……讓人換作交易。我早該尋死的,可他們看守太嚴,我……實在沒找到機會!
禦劍見他麵有羞慚之色,想他一生心氣甚高,便是當日手腕斷折之時,也不肯輕易向人服輸。這次不慎讓南軍活捉俘虜,於他自然是極不光彩之事。當下隻道:“兵家勝敗,原也尋常。何況你是為救人而去,誤入敵人埋伏,旁人說來,也知非你之錯。”
屈方寧聽他勸解,更是紅了雙眼,搖了搖頭,道:“不是的。我……腦子太過糊塗,竟讓南朝細作混在軍中一年有餘。那奸人假意與我手下兵士交好,詐得密道之事,這才引得黃惟鬆……潛伏上山。鬼城失守,全是我識人不清之禍。你……讓出珠蘭塔娜,也是因為我!闭f到後幾句,既羞且愧,眼中滴下淚來。
禦劍見他哭得可憐,連帶左頸那朵蒲青色花也微微聳動,開口道:“你認人失當,審視不嚴,諸般過失,日後大哥自會與你結算。現在養傷為要,且不要哭了!崩^而冷冷一笑,道:“昔日我族落魄之時,比現在更淒涼十倍。人人隻道千葉一蹶不振,未曾想卷土重來,短短幾年之間,便成一代雄主。如今不過少了幾座城,難道不會搶迴來麼?”
屈方寧全身一顫,聲音也振作了些,應道:“是!”他哭得急了,淚水一時止不住,一邊拿手背拭去,一邊拿眼覷望禦劍,似想與他親近,卻又不敢。
禦劍歎息一聲,坐到他身旁,伸臂將他攬住,摸了摸他頭發。屈方寧忙投身入懷,將臉頰緊緊貼在他頸窩中,小聲道:“我這幾天都沒敢睡覺,怕……大王怪罪你!
禦劍皺了皺眉,將他抱得緊些,道:“胡思亂想甚麼?他便是怪罪下來,你大哥也擔得起。”
屈方寧輕輕哦了一聲,在他懷裏安靜了片刻,伸出手指,觸摸了一下他胸前血跡,又放在自己鼻前聞了聞。
禦劍道:“南軍派人尾隨刺探,昨夜已盡數滅了。姓黃的要與我做交易,待大哥將這些累贅送走,便讓他試試厲害!闭f著,提起手掌,將他臉上淚水抹去了。
言語間天色漸明,少頃,帳門銅環給人叩了幾下,一名黑衣瘦小兵士端著藥碗,與綽爾濟一同進來了。綽爾濟見禦劍坐在帳中,怔了一怔,向他臉上打量了好幾眼,才躬身行禮。禦劍也微一頷首,道聲:“費心了!睅ぶ屑扔兴,他便不欲久留,在屈方寧背上輕輕一拍,便起身出帳。走出一段,隻聽腳步匆匆,綽爾濟從後趕來,氣喘道:“將軍留步!
禦劍心中一凜,頭一個想到的便是屈方寧傷重有變,忙止步道:“他怎樣了?”
綽爾濟一愣,道:“烏蘭將軍麼?他身上受了些寒氣,手腳凍壞了幾處,此外都是皮肉傷,過幾天便不礙事了。小老兒過來,為的是將軍您!
禦劍心中稍安,詫笑道:“怎麼,我身上也有些毛病不成?”
綽爾濟向他臉上瞧來,遲疑道:“小老兒不敢這麼說。隻是方才窺見將軍麵容,隱隱浮現一層青氣,是以有此一問。敢問將軍,近日是否勞累太過?”
禦劍體質強健,絕少有人問他身體抱恙之事。當下道:“也隻屬平常。不過……”頓了一頓,道:“前些日子常莫名燥熱,脾氣也比平時暴躁些。近日睡得也不甚安穩,經常半夜厥醒。平日倒無影響,遂也不甚在意!
綽爾濟頷首道:“這就是了!睆纳砩先〕鰩酌躲y針,示意禦劍伸出手來,道聲“得罪了”,便替他紮穴診脈。禦劍見他神色凝重,問道:“如何?”
綽爾濟細細診查許久,才逐一收迴銀針,道:“將軍心火極盛,肝毒淤積,血流更比常人快了數倍……不知是甚麼緣故?”
禦劍血氣原比常人旺盛,隆冬之際,也不覺嚴寒。正逢兌澤部統帥前來奏報,便道:“三十多年都是如此,想來也習慣了!闭羞宦暎憧v身上馬。
綽爾濟搖了搖胡須,道:“不,從前必然不是如此,F下隔著衣甲,看不出端倪。將軍如有空閑,不妨解開衣衫,讓小老兒仔細瞧一瞧如何?”
禦劍曾見他替屈方寧起死迴生,倒也不願拂逆其意,笑應道:“巫侍衛長有親家如此,卻也不枉了!毕蛩稽c頭,打馬而去。
綽爾濟這一日思想禦劍身上病癥,一碗湯藥熬熬煮煮,直到潑將出來,才忙給屈方寧送去。眼見他皺眉苦臉,才喝了一二口,隻聽馬蹄急響,一名身著什方軍服色的士兵奔入帳來,顫聲奏道:“哪位是綽爾濟先生?巫侍衛長夫人自上路以來,一直精神不濟,連日小腹疼痛,昨夜更是下體見紅,醫官不得解,望先生救命!”
綽爾濟一聽桑舌有難,驚得麵無人色。屈方寧忙喚人替他收拾藥箱,親手包了一大包珍稀藥材,又派人牽來快馬,囑咐身邊親兵帶他上路。綽爾濟勉強止住心慌,向他道:“我先去瞧瞧她,再來……替你和將軍醫治。”
屈方寧怪道:“爺爺還有空說這些。桑舌妹子何等嬌弱,一步也耽擱不得。我們皮粗肉厚,有甚麼打緊?”向前頭騎者微一示意,幾匹馬疾馳而去,融入茫茫風雪。
珠蘭塔娜往東,地域異常遼闊,非西麵狹長地帶可比。數萬平民在禦劍調派下,分頭徙向東南沿線集市、城鎮,好似一群羔羊星星點點,流向廣袤大地。此時五月將近,春迴大地,萬物生長,平民一路追逐水草,放牧牛羊,生活漸趨安定,不似先前淒惶。禦劍待此事一了,立即掉轉方向,向中部殺了個迴馬槍。黃惟鬆自取興慶以來,一路順暢之極,以他平日之老辣穩重,也難免有種種照顧不全之處。此際一舉拿下珠蘭塔娜,當務之急便是梳理戰線,站穩腳跟,一麵薅奪糧草,一麵安頓沿路崗堡帳寨。向西隻派遣德州、大同軍四五千人,輕探觸角而已。這兩路人馬非他親手調教,士兵膽怯畏寒,作戰亦無章法,一遇上訓練有素的千葉士兵,全無招架之力。一戰之下,潰不成軍,大同府駐軍統領更被一槍穿透,立斃馬下。賀穎南趕往救援,禦劍對他更是了如指掌,沿途稍作布置,便打得他灰頭土臉,撤退不迭。黃惟鬆這才知曉厲害,忙將太原軍主部緊急調迴,與禦劍正麵相抗。珠蘭塔娜城下,械鬥聲終日不絕。這時千葉方麵,郭兀良護送已遠,屈方寧傷重未愈,統帥者便隻有禦劍一人。他手中兵馬堪稱孤缺,滿打滿算,不過一萬五千鬼軍、一萬八千烏蘭軍,加上駐城餘部,統共隻三萬餘人。對上南軍四倍以上兵力,以寡敵眾,竟是遊刃有餘,少有敗績。城破伊始,千葉軍隨平民敗走,仿佛獨狼當頭挨了一棒,夾尾西逃。這時元氣稍複,便傲然折返,再發嘶吼,重露爪牙。南軍一個大意,便被它輕輕撕成碎片。黃惟鬆麾下近十萬人馬,是他尋遍天下,邀來當年韓嗣宗、王章手下紅鎧軍,專程訓練三年而成。如今與北草原真正精銳之師遇上,也不過勉強打了個平手。他心焦之下,不斷向畢羅施放訊息,隻望千葉前線全麵潰敗,不得不將禦劍召迴?上觳凰烊祟姡~前方勢頭正旺,借雪錯湖冰雪消融之機,更是步步深入,連打了好幾個勝仗,眼見一隻腳已經踏入蘇頌王宮門檻。算起來,隻怕畢羅先一步族滅,也未可知。他謀算一世,才一手打造出千葉如今兩難之境。不想禦劍強悍如斯,單憑一人之力,便將他一場美夢全盤打亂。眼見千葉困局即將告破,自己卻落了個不尷不尬之地,連日心急如焚,卻也無計可施。
忽忽七月已至,北草原上無遮無蓋,太陽猶如火輪一般,暑氣毒辣之極。荊州軍久駐湖北雲夢澤旁,那是個最悶熱潮瘴之所在,因而咬一咬牙,倒也還捱得住。黃惟鬆手下卻盡是北方士兵,幾時受過這等苦楚,炎夏未過半,已病倒了三成。一日午時將近,一隊河間軍沿妺水嘎達斯支流巡視,途中實在熱得受不住,脫衣下水,不巧與敵軍相遇,幾乎全軍覆沒。為首幾人倉皇逃迴,衣衫不整,血水澆淋,顫聲稟告:“鬼王來了!”全城如臨大敵,黃惟鬆更是親披戰甲,準備迎戰。少頃,果見禦劍輕騎而來,身後所率不過千人。南軍卻無一人敢出城交手,眼見他到來,忙將城門閉得緊緊的,一絲縫隙也不敢留下。禦劍仰頭看時,見東麵城牆上,密密麻麻都是弓箭手。黃惟鬆手持鐵槍肅立其中,身畔盾兵全副武裝,此外卻傍著一名黃臉癩痢漢子,形容甚是猥瑣,不住向他耳邊說著甚麼。他曾聽屈方寧提過一次,因手下南朝細作混入,出賣密道訊息,鬼城才被迫失守。他目力既佳,記性亦出類拔萃,一見那漢子,便想起當日那啞伯病故、屈方寧悲慟難抑之時,正是此人前後唿喝,顯狠逞能。他心中一閃念,即想道:“這賊人瞞騙寧寧,十分可殺!碑斚赂鼰o他話,臨陣挽弓,向城頭疾射而去。一眾盾兵識得厲害,數麵鑌鐵盾牌高高舉起,將黃惟鬆護在其中,遮得密不透風。不料箭至身前,忽而轉向,向王六顱首插去。王六何曾想到他欲殺之人竟是自己,隻叫得一聲“我的媽呀”,頜麵早著,立仆。一旁盾兵見狀,縱飽經曆練,仍生生駭退一步。
黃惟鬆見他揮手間便滅一人,暗暗心驚,臉上卻半點不露,隻朗聲笑道:“這麼久不見,鬼王將軍不來理會我這老頭子,卻箭指宵小之輩,莫是恥於失城割地,急著泄憤不成?聽說貴國缺了將軍助力,在雪錯湖邊很是不妙。將軍忙著報一己私怨,卻將真正要務拋諸腦後,就不怕以後無路可退,無家可歸麼?”
禦劍縱馬在城下打了一轉,流火斜指雪地,槍尖鮮血蜿蜒流下:“黃元帥說笑了。敝族大好城池,你拿得了,未必守得住。”說著,冷冷一笑,道:“何況黃元帥向來不善經營,汴京之內,從來是親朋無幾,樹敵眾多。屆時再折幾萬人馬,究竟是誰無家可歸,隻怕難說!币粨P長槍,率兵而去。
黃惟鬆目視他人影不見,暗暗歎了口氣:“此人眼光當真毒辣。我動身北伐以來,六次向聖上請求增兵,始終不見迴應。天意難測,那有甚麼法子?”
他在這頭思量,禦劍心中亦在盤算:“我族征戰天山已久,兵馬疲憊,糧草難繼。最多三月之內,如不能攻破畢羅,前景可危。如今我與南軍城下對峙,黃惟鬆不敢縱我離去,我卻也無力取迴。趙延那老貨至今不發聲,難道真是動了坐收漁利之心?”一念至此,胸口又是一陣躁悶。如單以戰事論,如今雙方僵持不下,未必十分令人心焦。但他一生之中,無論身處何地,從來都是頭一個打開局麵,將主動牢牢握在手中。似這般處處掣肘、步步被動之境地,實在前所未有。思慮中輕撫胸口,手指觸到冰冷的護心鏡,旋即想到:“入暑以來,我身上這急熱之癥,倒比先前好些。隻是寧寧在南營受了傷寒,至今反複發作,遲遲不能痊愈。想是隨行軍醫手段有限,不如將他送往雅爾都城,讓綽爾濟好好看一看!
他計較已定,迴去一說,屈方寧卻決然不肯,將身一滾,緊緊攀附在他大腿上,仰起臉望向他,眼神十分委屈可憐。禦劍猜出他心思,道:“大王早已通報全軍,不許再提交換之事。何況到了大哥領地,哪個敢笑話你?”屈方寧搖了搖頸子,將臉埋在他身上,悶悶道:“我要和你在一起!別人笑便笑去,我一點也不在意!庇衷谒终七吘壿p輕蹭了一蹭,道:“大哥,你不要送我走,好不好?等我痊愈,便立刻上馬出戰,一刻也不耽誤。要是你不在我身邊,我天天記掛著你,病更好不了了,說不定哪天就死了!
他少年時代與禦劍歡好之時,便常愛說些生生死死的癡話。隻是二人之間曆經變迭,雖重修舊好,仍有許多觸碰不得之處。如此甜蜜癡纏之語,已有多年未曾聽他說過了。一時不禁怦然心動,手掌撫摸他耳垂頭發,道:“小孩子又說怪話。你既不願走,留在大哥身邊便是了。”說著,俯下身去,吻在他柔軟的後頸上。
太液池旁,清香如注。池中白霧嫋嫋,流水浮煙,假山亭臺之間,太極八卦臺上,一座一人多高的黃銅鼎爐正緩緩噴吐黃煙。滿池芙蕖開遍,紅藕白蓮,映出一片蒼翠。趙延獨自在殿中靜坐,頭頂盤了個鬆垮垮的道髻,腦後簪著一枚金簪。幾根稀疏白發漏出,在水風中輕輕擺動。
田文亮湊近他,低聲道:“聖上,文太師在殿外等候多時了!
趙延仍闔著雙目,似歎了口氣:“叫他進來罷!
少頃,文僖緩步走入殿中。他朝服已除,隻著一襲青布衣衫,腳上穿著一雙圓口布靴,走路無聲無息,竟也有帶了幾分道骨仙風。
他在趙延身後站定,一揖到地,道:“臣萬死,驚擾聖上清修。隻是此事茲體重大,臣心係聖體,實不敢有片刻耽誤!
他說到此處,偷眼一瞥趙延臉色,見他微微頷首,這才從懷袖中取出符籙數紙、牒文數封,並一張按滿指印的押狀,稟道:“聖上明鑒,那京裏先生蒙受天恩,卻是個欺世盜名之輩。他自稱修駐於紫雲道府,有乘雲駕霧之能,前月仆童卻從他床下撿出此物!闭f著,將手中之物呈上,口中道:“……聖上請看,此人原名牛三六,四年之前,從山東太原前往京師,沿途歇停何處,皆有關牒作證。臣追查之下,方知此人在太原名聲赫赫,卻是一名天橋雜耍藝人……同鄉數十人,均已畫押為證。此人欺君罔上,心術不正,臣愚鈍,竟誤結奸人,受其蒙騙。如今臣終日惶惶,還望聖上降罪!”
趙延始終未睜雙眼,聽他開口請罪,才緩緩道:“有這等事?”
文僖揖道:“正是。隻是此人出身市井,卻對宮中形製了如指掌,想來……必是有人蓄意教唆,惑亂聖心。”
趙延背對他久久不語,殿中靜謐之極,隻聞流水之聲。
池畔水風清涼,水晶盤中擺著幾串葡萄,皮上白霜才凝成細小水珠。文僖垂手而立,額頭卻已悄悄見汗。
隻見趙延往麵前一指,道:“文相,你瞧瞧,這是什麼?”
文僖探首望去,見他盤膝而坐,身前幾疊銅錢垛得整整齊齊,外圓內方,顏色嶄新,正麵印著“永寧通寶”四個篆字。
他尋思片刻,道:“迴聖上,這……應是鑄錢司今年新製的錢幣。”
趙延頭頂道髻微微一點,道:“不錯!彪S手拈起一枚錢幣,在手中輕輕撚動,問道:“本朝自開國以來,民生興旺,廣鑄錢幣。僅朕即位以來,每年新鑄之錢,便以百萬貫計。金錠、銀錁、銅錢、鐵幣……今年鑄出的新錢,明年便不夠用了。文相啊,你跟朕說說,這麼多的錢,都到哪兒去了?”
文僖從眼底窺視他神色,心內琢磨他話中深意,一句“聖上勵精圖治,藏富於民”才到嘴邊,隻見趙延擺了擺手,道:“上次安信王給朕上了個折子,是與和市相關,替四皇子邀功的。朕信手這麼一翻,見上頭列了許多款額,甚麼牛七百文,羊五百文,騾八百至一千;還有許多小宗物事,甚麼繒布絹帛,甘草香藥,瓷壇漆碗,犀角象牙,朕也記不清了。朕問他,這些物什,是北人賣給咱們哪,還是從咱們手裏買哇?他說,迴聖上的話,既有他們賣給咱們的,也有從咱們手裏買的。朕又問,是他們從咱們手裏買的多哇,還是咱們從他們手裏買得多啊?他說,自然是他們買得多。西北苦寒之地,有甚麼好東西了?無非是些毛氈皮革,硝得還粗糙無比,任他磨破了嘴皮,也賣不起價錢。先前他們首領還頒布嚴令,還不許他們賣馬,近幾年也漸漸沒人聽啦。人哪,總要吃飯的不是?說起來,咱們這邊的牙人也忒不像話,為了些金銀財帛,那禁品也是一車一車往外帶呀。簪釵環佩,鳳頭珠眼,塞北娘兒們沒有不愛的;薑桂麝臍,時令瓜果,哪個老貴族家不得來一點?書籍卷帙,經史子集,更不必說。那些個將官領主,巫神長老,個個都以精通南學為傲哪。千葉前些年搗鼓的甚麼素波絹,偷師我朝織造之法,不過學了些皮毛。真真比較起來,便是南方大戶家養的一名繡女,也足以叫他愧殺。數十年前,他們連一座集鎮也無,更不知定居之法。漫說甚麼黑曜城、烏古斯、珠蘭塔娜,便是那蘇頌王宮、白石迷宮,又有哪一樣不是咱們南朝的製式?將來千百年之後,咱們兩家都湮沒了;後輩子孫往地下一挖,隻見亭臺樓閣,起的是一樣的飛梁鬥拱;水墨丹青,繪是一樣的皴皺點染;床椅陳設,使的是一樣的烏木金粉;詩文詞句,寫的是一樣的閑情雅趣。官製品階,妃嬪後位,仿佛一母同胞;陪葬錢幣,墓穴棺槨,竟也不差毫厘。一眼望去,隻怕還分不出誰是誰呢!”
他口吻輕快,文僖一個頭頸卻愈垂愈低。好容易張開嘴來,聲音顫抖得連自己都害怕:“……聖上思謀千古,臣……萬不能及!
趙延嘿然一笑,道:“朕一介凡夫,如何有這般心懷?都是那逍遙公子沈姿完點化的。朕與他坐席清談,了悟了不少人間至理。你也算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了,不過與他一比,那就大大不如。”
文僖垂頭道:“是。沈公子天姿妙人,見識自是遠在臣之上。”
趙延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這些年常常替朕分憂,比起韓嗣宗、孫尚德之流,又不知高明到哪兒去了。他幾個深以慶州城下之盟為恥,心中憤憤不平。一到貢糧納幣之時,就煽風點火,攪得朝野上下不得安寧?伤麄円恍囊鯉煴倍ǎ銇砻磕贶娰M開銷,遠超歲幣何止十倍?勞民傷財,以此為最。黃惟鬆尤為過之,十餘年前,竟異想天開,向朕討要太子。你道他要人作甚?哈哈,他要太子潛身草原之上,身負興國大業,臥薪嚐膽,隱姓埋名,做一個茹毛飲血的異族王。這會朕要尋丹問藥,他轉頭就找個耍雜耍的來哄騙朕。你道朕真瞧不出來?不過體恤他一把年紀,裝神弄鬼不易,陪他作作戲罷了!
文僖震駭無已,良久,才顫聲道:“然則……聖上既知此人罪大惡極,為何不著手處置?”
趙延將銅錢擲迴地下,頭搖了一搖,顯得十分意興蕭索:“他要幹的這些事,朕哪,是一件也不讚同?上А薜降资侨怏w凡胎,難以除卻這一點私心。我朝開國百年,終究不能葬送在我手裏!
文僖隨他目光望去,見池畔腳步輕悄,小小道童伶俐來去,手中木盤高舉過頂,盤中皆鋪著一尺見方的黃紙,紙上的煉丹聖物擺放得一絲不亂:紅的是丹砂,黑的是楮實,青的是羽紗,黃的是花蜜……中間一盤卻是空空如也,想是留著存放那惟一所缺之物,“赤峰白堊”的。
荷風鼎煙中,依稀隻聽他一聲歎息:“……這千古罪人,能不當,還是不當的好啊。”
永寧十二年九月,南朝傾四京三十府、二百四十州之力,以紀伯昭、徐廣、莊文義三名鎮國大將為統領,遣軍三十萬北上,與黃惟鬆會合。
五十萬南軍碾軋而來,禦劍縱是天神下凡,亦無法可想,隻能逐步退卻。畢羅聞聽佳訊,士氣大振,原本已精神渙散、心生退意之人,也不由生出一股破釜沉舟的氣勢。反觀千葉,士兵長期在極寒之地滯留,久戰不下,身疲力竭,難以支撐;兼之後方不穩,軍心本已動搖,聽聞南軍大舉來襲,沮喪之意如瘟疫一般,在軍營中飛快蔓延。此消彼長,入秋以來,連續幾次交戰,千葉節節敗退,前線多處崩潰。禦統軍不得不掩護安代王退往西南,以防萬一。禦劍此際全力向西北進發,算來在酉風林前,兩軍便可相會。南軍派賀穎南、紀子厚為先遣隊伍,追擊鬼軍。這兩人都是少年將領,一開始過於興奮,企圖貼身短打,吃了一兩迴教訓,便都學得乖了,隻遠遠盯防追蹤,不再緊隨其後。禦劍幾次誘敵無果,心中也是暗暗驚奇:“這兩隻小鬼,倒也沉得住氣!焙迷诎资詫m地貌奇詭,非別處高天坦途可比。南軍一踏入紮伊境內,便舉步維艱,比之前慢了不止十倍。禦劍當年挑滅紮伊,對白石迷宮了若指掌,穿行砂礫石林之間,一則將駐軍收歸麾下,兵力漸雄;二有地利可倚,糧草軍備,源源不缺。最可欣慰者,則是屈方寧一身舊傷漸漸痊愈,胃口一天天健旺起來,近幾日連馬也能上了。他先前記掛小情人身上傷病,行軍駐營,顧慮遠比以往為多。屈方寧這一好轉,非但了卻他一樁心事,更能領兵布陣,大添助力。此刻處境雖未見明朗,心境反比先前開闊,當下徐徐行之,隻等安代王前來。
南朝這番北伐,可謂精銳盡出。昔年“淮南五虎將”,除賀克儉身死、以賀穎南替代外,時隔二十年,重新聚首。紀伯昭年不過半百,昔日與禦劍對陣之時,手中流星錘不敵流火,被他生生斬斷一臂,遂與黃惟鬆一同坐鎮後方。剩下幾人之中,莊文義性子衝和,徐廣卻是善行詭道。禦劍時而趨避,時而截殺,時近月餘,二人竟不能向前一步,始終在白石林外圍打轉。主力尚且如此,先遣更不必說;紀子厚久駐京城,賀穎南不善詭術,禦劍隨手布置,屈方寧略施手段,便將二人耍弄得團團轉。眼見十月將近,四萬禦統軍浩浩而來,鬼軍北上迎接,兩軍在原紮伊邊境會師。安代王一見禦劍,便親親密密拉住他手,又讓必王子向他行禮。遙遙望去,仿佛他不是後退以求自保,倒似凱旋歸來一般。南軍見了,忍不住大作噓聲。但瞧不起歸瞧不起,卻又有甚麼法子?
禦劍單憑麾下五萬兵馬,便將三十萬南軍完全牽製。如今與安代會合,戰況將如何一邊倒,可想而知。連柳狐聞聽此訊,也不禁大為歎息。誰知十月以來,千葉在紮伊戰場竟屢戰屢敗,難有一勝。按理說來,禦統軍大幅加入,必王子揮戈出戰,戰力絕非先前可比;兼之一國之君親臨,正是建立功勳之良機,按說士卒應更為振奮。不知為何,竟是愈打愈不順手。無論禦劍布置何處,南軍皆能一眼窺破,每每巧妙閃避;對他最為精通的人手調派,亦是了如指掌。性急躁進的,南軍便派出擅長纏磨之人,一退一停,藏頭縮尾,磨得他耐性全無,終於一頭栽倒;謹慎小心的,南軍便不施半分詭計,使的盡是搏命打法,重騎強弩,直搗黃龍。如此三番五次,軍中難免議論紛紛,禦劍自己也是滿腹疑雲。他自年少起便有戰神之名,預判敵情,猶如神斷;出手精準,從不落空。別人要跟上他的思路,已經極為勉強;要說思謀比他更勝一籌,簡直無異天方夜譚。思前想後,不得其解。忽而記起:去歲他與柳狐戰於目連山下,柳狐步步搶先,如開天眼,情形正與此時相似。一時想到:“莫非有內奸作祟?”當下親往金帳,請安代王收迴他統帥大權,讓各軍將領自行決斷。安代卻堅持不允,更召集全軍,厲聲道:“禦劍將軍用兵如神,草原上人人皆知。誰敢質疑他的決策,便是與我作對!”
禦劍主張分而擊之,不過是假借其法,試探一番。見安代如此大張旗鼓,雖感詫異,倒也頗感其情。往後數日,戰況仍未見起色。遍觀全局,隻屈方寧表現出色些,人手折損也最輕微。必王子麵子上掛不住,對他失手被俘一事冷嘲熱諷,隻做聽不見而已。十月底,屈方寧率部埋伏鄂拉河前,正與對麵南軍相遇。徐廣所率大軍避之不及,被烏蘭軍一陣急射,打亂得不成模樣。他隔河而望,憶及燕飛羽當日身披灰羽、翼生雙脅的英姿,心中一陣悵惋:“倘若你女兒在此,便能解你眼前厄難了!睉鹆T迴營,清點完畢,才尋了塊巨石獨自坐下,將當日楚、燕二女領他出宮情形細想一遍,旋即記起:“不,那位姊姊親口說過,她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隻是個馬夫的女兒。姓黃的要是知道他偷梁換柱,臉色必定精彩之極。嗯,她要不是給主人家做了這個替死鬼,這一輩子又當如何?她性子這等剛烈,嫁到一般人家去,肯定不得夫婿歡心。想要帶兵打仗,更是萬萬不能的了。她對楚姊姊愛之入骨,如非老天捉弄,她二人身份懸殊,隻怕一世也無緣相識。唉,楚姊姊一直到死,也不知曉她的心意。不知她舉劍自刎之時,可後悔不後悔。俊
此際紅日西沉,涼意漸生,秋風裹挾寒沙,瀝瀝灑在他身上、發間。他細細想著心事,一時竟是癡了。
隱約耳邊聽見些細碎聲響,猛然迴過神來,隻見禦劍高大的身軀站在腳下,貼身甲胄已經除下,手中挽了件漆黑如墨的軍服,麵具上銀光流溢,揚首向他道:“在這發什麼呆?”
屈方寧呆了一呆,道:“沒有!焙龆哪钜粍,放下雙腿,拍了拍身畔,道:“大哥,你到這兒來!
禦劍向烏黑天色望了一眼,口中道:“大哥現在沒空陪你玩!痹掚m如此,仍抬腳走了上來,伴他身邊坐了。見他身上落了許多細沙,旋將他腰身摟過,給他拍打了幾下。
屈方寧道:“我也不占用你許久。”任他擺弄一番,才將兩腿搬了過來,與他大腿緊緊貼在一起。
禦劍不解其意,哂道:“這是做甚麼?”隻覺他軍服用料甚薄,遂抖開手中外套,給他披在肩上。
屈方寧單手將衣服攏住,搖了搖頭,道:“沒做甚麼,想起幾樁從前的事罷了!焙龆慌ゎ^,將肩上一枚女葵肩章摘了下來,握在手中把玩片刻,道:“大哥,你記得麼?這件衣服,我也曾有過的。”
禦劍見他深深望著自己,眸子裏烏光閃動,胸口忽而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巨大情意,將他摟緊了些,才低聲道:“自然記得!
屈方寧嘴唇抿了抿,側身靠了過來,與他唿吸相聞:“我還在這裏喂了個石榴給你,也記得麼?”
禦劍與他離得極近,見他喉結微微顫動,話音似帶沙啞,旋將指腹摩挲過他臉頰,似乎並不濕潤,這才笑道:“怎麼不記得?寧寧這是看大哥年紀大了,考驗我記性來著!
屈方寧將臉埋在他頸邊,輕輕道:“嗯,你今年生辰也過啦!
禦劍見他處處透著奇怪,微感詫異,忖度他心中所想,失笑道:“大哥從前威風些,現在沒那麼威風了。最近打了幾個敗仗,你心裏害怕,是不是?”說著舒展手臂,將他完全納入懷裏。他從識得屈方寧第一天起,便深知他不願當一頭乖乖躲藏在他身後、等著他愛惜庇護的小羊羔。他一心所願,便是能與他並肩而立。隻是他年長屈方寧太多,手段比他強硬百倍,平生又是叱吒縱橫慣了的,內心深處,總想將他護於懷抱之中,一手替他遮風擋雨。此時隻覺他單瘦的脊背在自己手掌下一起一伏,心中憐愛頓生,在他耳邊吻了一吻,道:“天塌下來,也有大哥頂著。且不說眼前尚有轉機,便是全盤皆輸,卻又如何?這千裏江山,大哥賺得到一次,就賺得到第二次。”
屈方寧原本與他頸首交纏,容色十分動情。聽到末幾句,突然全身一震。再抬頭時,眼角一抹紅潮已經褪去,口中道:“我知道!碧鸷谘壑,凝目向他臉上望來,旋即觸碰了一下他麵具邊緣,道:“大哥,你眼睛好紅,是晚上睡不好麼?我擔心得很。”
自天氣轉涼以來,禦劍身上熱癥複發,一天除數次躁悶狂躁之外,夜裏更是驚厥盜汗,頂多入睡一兩個時辰,且噩夢連連,難得安穩。有時沉沉醒來,反比睡前更為疲倦。軍醫反複察看,瞧不出半點端倪。見屈方寧目光中全是關切,隻道:“如今多事之秋,夜裏費些工夫,也是在所難免。不過打熬幾宿,大哥還能就此垮了不成?”
屈方寧手指在他臉頰邊流連,又輕輕撫摸他下巴淡青胡茬,聞言歎了口氣,道:“大哥,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不必如此哄我。你從前睡得也不多,可每天神采奕奕,絕不是現在這般模樣。唉,我……知道你最近不好過。那些風言風語,你一句也別往心裏去。大王……視你如手足,必能分辨是非曲直!睂⑺路贿過來,從巨石上一躍而下,複立定迴頭,向他一挑眉眼,道:“下次大哥若睡不著時,叫我來陪你便是了!毕蛩麚P手告別,走入自己營地去了。
禦劍見他說話吞吞吐吐,不禁一怔,心想:“甚麼風言風語?”忽聞親兵來報:賀穎南率四千荊州軍,在申宮外現身。當下不及多想,入帳召集人手,商議對策。
原來白石林地形古怪,紮伊族人視為不祥之地,原本隻在鄂拉河邊遊牧。因其與世無爭,是個絕佳避難之所,臨邊疲於征戰、舉家遷來者眾多,連千裏之外的樓蘭、暹羅、鄂羅斯國,亦有聞名來投奔的。十餘年中,紅須碧眼、金發雪膚的異族,倒占了二三成之多。紮伊第二任君王雄才大略,大膽起用外族,繪製地圖;又經一位高人指點,將石乳丘陵稍加變動,最終成品,便是這照太陰曆十二地支排列、宛如年輪的白石迷宮。以禦劍、柳狐之才,對此亦是一籌莫展。當年如非巴達瑪帶路,紮伊隻怕未必覆亡。南軍最開始也是一頭霧水,雖有設伏攔截、中道折返種種舉動,比起通曉地圖,更似有人提前通風報信。未想近日以來,南軍大破路障,曆次相遇,都能察覺他們對地形又熟悉了一層。手下提起時,禦劍隻微一搖頭,道:“奇門遁甲之術,南人浸淫千年,原本就最為擅長。以己之短,攻彼之長,自是阻攔不住!毙闹泻鋈灰粍,想到:“南人破解天幹地支,主道在他們眼中已無秘密可言,對細末之處卻是一無所知!奔磽芄碥姙橐魂牐瑥纳陮m背麵切入;烏蘭軍為一隊,繞行西北夾道。禦統軍原本按兵不動,必王子堅持請戰,隻得點出兩個千人隊,命兩名隊長隨烏蘭軍行進。算來兩隊呈夾擊之勢,正將賀穎南合圍其中。三軍將領領命而去,各自調派不提。
屈方寧迴到營地,先將額爾古召入帳中,道:“古哥,有一門差事,勞你辛苦,替我跑一趟罷。”便將禦劍布置向他托出,連兵符一並放在他手中。
額爾古在烏蘭軍中大有派頭,身上掛的是統領之職。他對帶兵打仗倒不十分熱衷,對珠寶美女亦沒多大興趣,除與丹姬夫人親熱之外,隻愛呆在屈方寧身邊,與他喝酒快活。如今困宥白石林中,他也隻緊緊跟隨屈方寧隊伍,不輕易離開一步。此時見軍令頒來,還愣了一愣,才接過道:“這等好事,不找你的大阿佳、小阿佳,怎麼卻想起古哥來了?”所謂阿佳,是北語中兄弟之意。屈方寧重用羅天宇、周世峰,他們那一幹老功臣心中不忿,嘴裏胡謅亂喊,也有不滿之意。屈方寧起的正經名字,反無一人叫喚。
屈方寧在他肩頭打了一拳,笑道:“甚麼大阿佳,小阿佳?我便隻有你一個阿佳!庇掷谏磉,抖開一張殘破羊皮地圖,向他詳細示意。
額爾古吐了吐舌頭,道:“好哇,這話可別讓你二哥聽到。他爭不來名頭,更要加倍地搜刮你古哥家當了!碑斚屡c他貼身而坐,並頭查看。
屈方寧手指滑動,指道:“夾道盡頭,有一東一西兩處岔道。東路盡頭有塌穀,西路則無可藏身之處。敵軍若向東,便是假裝敗退,暗地設伏;向西則可大膽追擊!庇窒蚨R統軍營斜瞥一眼,壓低聲音道:“古哥,我隻管顧你。別人若是執意求死,咱們大可不必理會!
額爾古與他同仇敵愾,聞言了然於胸,應道:“包在古哥身上!币娝磉叢捅P中放著一整塊煮肉,自然而然從腰畔拔出彎刀,給他一片片切開。割罷還刀入鞘,見屈方寧正一霎不霎望著自己。遂拈起個肉片,送到他嘴邊,道:“看甚麼?趁熱吃罷!
屈方寧張口接住,仍笑望著他,道:“沒甚麼。想起咱們小時候,古哥也是這麼照顧我。從前吃肉不容易,都靠你和二哥搶別人、偷別人的,F在用不著啦!
額爾古笑道:“那算得什麼?古哥頭一迴見你,就知道你將來肯定大有出息。如不早獻殷勤,等你飛黃騰達,當了大統領、大將軍,哪裏還認得甚麼錫爾的窮哥哥?”
屈方寧佯怒道:“是了,原來從前比手勁讓著我,是早就算計好了的。我今天算是知道了!”
額爾古哈哈大笑,作揖道:“古哥說錯話了,行不行?”舉起肌肉虯結的手臂,向他手腕比了一比,道:“咱們結拜時就說好了,我是哥哥,你是弟弟。哥哥一輩子讓著你,也是應該的!
屈方寧側目看他許久,忽而一笑,道:“多謝你讓著我!睂⒈P中肉片一分為二,與他靠在一處吃了。見他起身離帳,又叫了聲:“哥哥。”
額爾古迴過頭來,見他欲言又止,片刻才道:“……雅爾都城傳信來,丹姬夫人一切安好,就是掛念你得緊。你幾時抽個空,過去陪陪她罷!
額爾古擺了擺手,道:“那婆娘最耐不住寂寞,我一年半載不見,她自會尋別的漢子睡覺。你身體才好,莫操心這些小事!毙磁呐淖约盒靥,道:“那姓賀的傷你辱你,看古哥明天將他活捉迴來,給你出口惡氣!边@才掀開帳門,一徑走了。
屈方寧目送他背影離去,放下銀刀,默默坐了片刻,才向內帳開口道:“……事不宜遲,現在便動身罷!
翌日清晨,三軍總共一萬兵馬,分頭向申宮奔襲。次日黃昏,佳訊傳來:禦統、烏蘭兩軍追行西北夾道,荊州軍始料未及,雙方撞個正著。激戰之下,賀穎南率殘部倉皇撤退,兩軍從後追擊。千葉駐軍聽了,精神皆為之一振。何曾想,一夜過去,形勢竟全然逆轉:南軍詐退入穀,西岔路盡頭,伏兵逾五千人。禦統軍退讓不及,死傷慘重,隻餘二百人;烏蘭軍自額爾古以下,全軍覆沒。
消息傳迴,駐地一片死寂。眼見曙光將至,卻又急轉直下,對千葉本已搖搖欲墜的軍心,無異雪上加霜。禦劍亦知這次打擊足以致命,立刻召集一眾將領,好生勉勵一番,隨即前往王帳告罪。
此際天氣寒涼,又逢慘烈兵敗,營地燈火昏暗,四處闃然無聲。風高霜白,更顯寂寥。禦劍隻身走來,未到近前,隻見四名金甲衛兵無精打采地立在帳外。帳中人影晃動,氈門卻遮得嚴嚴實實。隻聽一個充滿焦躁之意的聲遙遙傳來:“……父王,你怎地這般固執?那傳言絕非敵軍挑撥離間,分明是本族之內,有人故意放出風聲!要不然,安……王叔之事何等絕密,普天之下除了……,還有誰人知曉?”
他耳力絕佳,一時間聽得清清楚楚,那正是我龍必的聲音。心中尚自不解:“甚麼傳言?”腳下卻不由放慢了。
隻見安代端坐的身影照在帳門上,似是全然不為所動:“阿必,我告誡過你不止一遍,為君者無端猜忌,有百害而無一利。燈籠包不住火,風遲早會透過城牆,世間哪有甚麼真正的秘密?且不說別人,便是當今叛軍屈林之父屈沙爾吾,對你王叔一夜暴斃之事,也早就心生疑竇,暗地打聽了不止一次。十多年閉口不提,隻是裝乖賣傻而已。他要犯上作亂,正好借這個由頭,百般利用,煽動人心!
我龍必急道:“屈林一個不成氣候的野寇,流竄多年,連一處棲身之地也未曾覓得。他手下無兵無馬,就是舌頭編出花,又煽動得誰來?你寧可臆測到不相幹的旁人身上,兒子手頭鐵證如山,你卻不肯聽上一聽!”
安代喝道:“好生說話,咋咋唿唿的幹什麼?坐下!”旋即搖了搖手,似是甚感疲憊:“……你身邊那幾個人,慣會捕風捉影,無事生非。你素來不喜禦劍家那孩子,他們為討你的好,甚麼話都說得出來。那些不盡不實之語,不聽也罷!
我龍必並不落座,聞言哼笑一聲,道:“父王,兒子前日所告,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您自己心裏明白。天叔他從前或無此心,自從身邊多了那姓屈的,隻怕就兩說了。您說他愛惜人才,我卻要問上一問:他明明喪子已久,為何遇著一個非親非故的外族少年,便忽然上了心,親手教導,著意栽培?他兒子從一開始便與我針鋒相對,到最後變本加厲,連烏蘭朵也從我手中硬生生奪走。他最風光那幾年,草原上隻知有他,不知有我。是了,那首歌怎麼唱的來著?‘王妃非我願,但求達慕垂鞭’!……天叔向來用兵如神,近來卻為何接連失誤,大不如前?父王,你是真的深信不疑,還是……不敢深想而已?”
禦劍聽他們一來一去,竟說到了自己身上。他生平不屑背後聽人口耳,當下倒轉腳步,悄然折返。迴帳尋來心腹,一問之下,不禁啞然。原來那謠言從月初起始,由遊方巫祝帶來,早已傳得人人皆知。據聞一共有三:一是直指安代王位來曆不正,乃是當年謀害了先王最為倚重的大王儲安明太子,篡奪而來;安明太子如何仁慈溫厚,卻被一手養大的親弟弟一刀戳入心髒;他臨死如何高唿衛兵,衛兵卻被郭兀良、車寶赤攔截在帳外,諸般情節,描繪得活靈活現;樁樁件件,宛如親見。又有佐證雲:千葉曆來將帥、領主不分家,安代自己做王子時,便曾擁軍八千,蓄奴數萬。既廣有土地財富,又坐擁精兵良將,人心不足,貪婪成性,終於向兄長舉起屠刀。他要是堂堂正正繼位,為何即位大典一過,立刻褫奪一眾將帥之領地,並頒下嚴令,不許執兵權者蓄養奴婢?其二更為惡毒,說的是安代謀害兄長之後,做賊心虛,整日疑神疑鬼;對禦劍將軍這樣的忠臣良將、不世英才,更是百般猜忌,明麵上不敢言語,暗中卻千方百計戕害其子嗣。若非如此,北國將領一概多妻多嗣,禦劍將軍正當盛年,怎會隻有一個兒子?以他堂堂戰神之能,又怎會保不住獨子性命?第三條卻最為驚心動魄:據說,禦劍將軍一世英雄,卻被人如此提防,心中不滿已久。如今千葉一分為二,前有畢羅,後有南軍。安代被困白石林中,身邊空空落落,無人可用。禦劍對其心灰意冷,不願再替這位武力聲望皆遠遜於己的無能君王賣命。眼前良機千載難逢,他精心謀劃,萬事俱備,最遲在明年開春之前,便要自立為王,取而代之。
草原曆來有遊走四方的巫者歌者,自己不事生產,善娛人耳目。北方各族奇聞異事,宮廷秘辛,多半便是由他們在篝火邊傳播開來。這些人生計艱難,口舌無憑,為一夜安歇、一碗羊肉,挖空心思,炮製了無數奇談怪論。隻說禦劍自己,便常常是他們口中三頭六臂、生吃小兒的對象。長年累月,牧人對他們也有了些聰明,無論說得多麼匪夷所思,都隻作等閑聽之。但這三條謠言最厲害之處,卻在大處全然是假,細處卻件件是真。他聽到一半,心中已然澄明:“這哪是甚麼巫祝傳言?分明是對方高人在背後授意。真假混雜,最難辨認,無怪有人信以為真!北赝踝有男鬲M窄,最易受人挑撥。這謠言傳到他耳中,那是恰逢其會,正中關竅。其父安代則頭腦清明得多,與他情誼之深,遠非一般君臣可比。當下並不介懷,隻命人究查源頭,不許謠傳雲雲。想到他父子二人對話中提及屈方寧,不由一哂:“我對這個非親非故的外族少年,果然十分上心,卻不是為了甚麼後嗣承誌,隻想天天與他在一個被窩睡覺罷了!毙聪氲剑骸斑@次領兵出戰西北夾道的,有他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哥。從前他與我鬧得不可開交之時,為了這個哥哥,尚肯低聲下氣來求我。如今生死兩隔,可不知該哭成甚麼模樣了。”
不出他所料,屈方寧自接到額爾古噩耗,已昏厥過去三次。中途醒轉,什麼話也聽不進,隻一徑叫人將屍首尋來。一眾屬下怕他傷心過度,隻帶迴幾件衣甲。屈方寧將遺物抱在懷中,嘴裏隻翻來覆去道:“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边@一戰一敗塗地,他身為烏蘭軍主帥,如為大局著想,理應自陳罪責,將過錯包攬在自己身上。他現在又哪有這般機靈?人雖在金帳之中,隻是雙眼發直,渾渾噩噩而已。別人問一句,他便應一句,失魂落魄,不知身在何地。
我龍必本來對他便無半分好感,前些日子接車唯密報,說是聽他親口說過:禦劍將軍比他父王厲害得多,他亦勝自己十倍。言下雖未挑明,卻明明白白是動了大逆不道的心思。見他舉止大異,忍不住出言嘲諷:“好端端的,敵軍難道會從天上飛來?夾道便隻一處可埋伏,地圖上標注得清清楚楚,偏看準了派往這一處地方,生生折損六千兵馬。細究起來,還不知是失手誤算,還是借刀殺人哪!”
屈方寧一天滴水未進,此刻兩眼枯紅,眼窩深深凹陷進去,臉頰都幹脫了形狀。他相貌俊美,又素來愛著華服美裘,如今披頭亂發,昔日風采全無。人人看在眼裏,都心生不忍。聽見必王子語出涼薄,都不禁暗暗皺眉,心想:“烏蘭將軍傷心欲絕,你縱要猜疑怪責,也不必忙於這一時半刻。”
果見屈方寧抬起頭來,仿佛聽見了世上最不可思議的話語一般,淒涼神色之中,又添了無限悲憤:“……你是說,我……親手謀算,讓我……我哥哥去送死?我恨不得追隨他於地下……你……你好惡毒!”一口氣沒提上來,忽然一陣大咳。
必王子心道:“此人最會惺惺作態,隻合騙騙別人,須偏不倒我!笨谥械溃骸拔铱蓻]這麼說。隻是屈將軍自上次失手被俘,迴來之後種種反常之態,在場諸位有目共睹。其中究竟是什麼緣故,那就要問屈將軍自己了。”
屈方寧一雙眼死死盯在他身上,聞言冷笑兩聲,道:“是,我是曾被南軍俘獲,那有甚麼大不了的,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拿出來說道?且不說其他,單是這白石迷宮之內,你必王子殿下,就曾被人生擒活捉。救你出來之人,不是別人,正是我!我一向委曲求全,你卻總是苦苦相逼。連我哥哥不幸陣亡,你也要拿來譏嘲。好,好,好!我也倦啦!大不了同郭將軍一樣,大家徹底散夥罷!”
“郭將軍”三字出口,帳中人人相覷,心中皆道:“郭將軍何等忠義,隻為當日謠傳,多年心血,毀於一旦。難道日暮鄉關之禍,又要重演?”
眼見屈方寧頭也不迴地邁出帳門,厲聲催人牽馬過來。隻見安代在親隨簇擁下匆匆趕來,顯然已經知曉帳中之事。一見屈方寧,即揚聲叫道:“烏蘭將軍,請留步!
屈方寧一手挽住韁繩,似在強抑怒意,迴身道:“大王有甚吩咐?”
安代使個眼色,親隨立刻上前,手中捧著一個銀盤,盤中擺著一隻金酒壺,並小小兩個金盞。隻聽安代笑道:“無他,隻是見將軍行色匆匆,不知要往哪裏去?”言語間必王子已被押出。安代滿麵堆笑,提著必王子背心,將他輕輕向前推去,叱道:“阿必,去敬了這杯酒,給屈將軍好好賠個不是。”
必王子橫覷屈方寧一眼,心中有萬般不服,卻也知父王親來打圓場,那是前所未有之事,隻怕這次事態嚴重,不得不為之。當下忍氣吞聲,追上幾步,奉酒到屈方寧麵前,低頭道:“屈將軍,我方才多有得罪。望你看在我父王份上,既往不咎。”
屈方寧居高望向他,嘴唇抿成一線,許久才伸出手來,將那隻金杯緩緩接過。
安代王欣然道:“我與禦劍是真神見證的兄弟,我們的兒子理當也是兄弟。倘若兄弟之間也生了嫌隙,那做人還有甚麼趣味?……”
一語未了,隻見屈方寧手腕一翻,金杯倒轉,將一杯酒盡數傾在地下。
他直視必王子,目光如霜之寒,一字字道:“殿下以為,覆出去的水,還能收迴來麼?”擲杯於地,向他父子一眼也不瞧,徑自上馬離去。
禦劍得知帳前覆水之事,心中一陣歎息:“必王子不敢向我囉唕,卻作應在寧寧身上!彼靹由碲s往金帳,見安代一個人坐在王座上,自斟自飲,酒氣衝天,身邊卻無人伴隨。遂上前道:“適才方寧無禮衝撞殿下之事,我已聽說了。方寧兄長歿於此役,他傷心之下,任性妄言,望大王體諒。”
安代醉眼斜乜,見他來到,麵上泛起一絲苦笑,擺手道:“少年人重情重義,那有甚麼要緊?隻可惜阿必寒了他的心,無福做他的兄弟。”舉杯向他一晃,嘿然道:“寡人打小有你們幾個在身邊,勝那小子百倍!闭f著,伸出一隻戴著寶石戒指的右手來,一根根曲起,搖頭晃腦數道:“一個,兩個,……阿蘭是個女孩兒,可不能算在裏頭。那時候的日子,真快活呀!如今紅哥沒了,兀良也走了,我知道,是我傷了他的心……我不該那麼跟他說話,連一點兒疑心也不該有哇!可我們把阿蘭嫁給了別人,他心裏永永遠遠,留著這麼一道刺,任誰也沒法抹去。我本來不想聽那些鬼話,可一想到他看著阿蘭的眼神,卻叫我怎麼安心哪!”
禦劍眉弓蹙起,上前奪走他手中酒杯,道:“大王醉了,歇一歇罷。”
安代死死握住酒杯,連聲道:“不,不,寡人沒醉!彼讲艛档阶钺,右手三指彎曲,隻餘食、中兩枚手指,向自己示意一下,又對準了禦劍:“當年妺水邊的一夥兒,隻剩下咱們兩個了!你三十歲那年,我上鬼城給你祝壽,一路走,一路思想著:我有王後,有妃子,還有五六個兒子、女兒。你呢,孤家寡人一個。我琢磨著這麼下去不是辦法,一心想給你尋點樂子?少p你點什麼好呢?封地你有了,十六軍統帥你當了,金銀珠寶你不缺,嬌滴滴的美人你也不要……再這麼下去,隻能把王位讓給你了!不曾想你認了個乖兒子,從此愛他愛到心尖尖上,時時刻刻陪著他,甚麼也教給了他。他頭一次在外打了勝仗,旁人都向你道賀。我看你嘴上不說,心內實在十分快活。他落在敵人手裏,聽說你心急如焚,連續幾日幾夜不曾合眼。唉,那時我才突然醒悟過來:你心裏究竟喜歡什麼,想要什麼,我從來就沒明白過!
禦劍聽他言語混亂,說到後來,竟顯出些前所未有的生分。一時拿不準他心中所想,拱手道:“當日南軍以方寧為質,我未稟明大王,自作主張,將珠蘭塔娜拱手讓人。茲事重大,此役之後,還請大王重重責罰。”
安代緩緩搖了搖頭,喃喃道:“我不怪你!你第一個兒子已經沒了,總不能……讓你連第二個兒子也……”忽然打了個酒嗝,全身一跳,道:“當年我替代安明哥哥繼位,全族上下,不服者眾。要不是我急於建功立威,你也不至……不至親手……”
禦劍心中驟然一緊:“大王忽然提起阿初,那是什麼意思?”聽到後來,更是如芒在背,後退一步,半跪道:“當日定州城下,是我自行其是,與大王立國大業並不相幹。大王這話,未免……折煞人了!
安代忙傾身來扶,不知是否酒力作祟,一下卻扶了個空?谥须b道:“我自然知道。唉,你的決策,向來比我高明得多。你兒子要是還在,也當然比阿必出息多了……”
他聽到這兩句,一顆心登時沉了下去:“他將我和他自己相提並論,又拿我兒子和他兒子比較,其意不言自明。他幾次提到寧寧,明麵上誇我栽培之深,實是暗指我……有篡位之心。嗯,他在這位子上坐久了,便以為人人和他一樣,把幾分王權看得比甚麼都要緊。難道老子昏了頭瞎了眼,放著寧寧不要,卻來覬覦你這勞什子的大王?”
他與安代雖有君臣之名,從來都是肝膽相照,磊落光明。功高震主之事,隻作南人笑聞聽。此際為君王見疑,卻並無南書中常見的悲戚恨怨之心,憤懣不平之意。除三分可笑外,倒有七分意興闌珊。心中反反複複,便隻一句話:“……倘若兄弟之間也生了嫌隙,那做人還有甚麼趣味?”
烏蘭軍營地,靈幡如雪,似帶哭聲。屈方寧支頤坐在額爾古靈位前,雙眼仍泛紅腫,目光已全然清明。羅天宇、周世峰立在帳下,見他與阿木爾比了幾個手勢,追問道:“大王果然這麼說?”阿木爾點點頭,分開兩手,各自比了個方向。屈方寧微微一笑,道:“如此最好不過。”二人按捺不住,見阿木爾退出帳門,忙問道:“大人編的故事,可見成效麼?”
屈方寧微一頷首,摸了摸身邊靈牌,歎息道:“拿人命堆起來的故事,自然要多做些用處。”打開一卷黃曆,翻了十餘頁,問道:“畢羅也快撐到頭了,眼見此處不能久留。黃惟鬆還在外頭優哉遊哉,決戰之期,到底定下沒有?”
周世峰恭謹道:“就在二月初六!
屈方寧信手一翻,恰是二月初六。遂冷笑一聲,道:“‘諸事不宜’。是個好日子!”忽想起一事,問道:“西軍那邊,還沒把我要的東西送來麼?”
羅天宇道:“是。那小營長已搭過信來,言中萬分愧疚,道是這大半年來試過上千種物事,那至寒之刃與至熱之鐵,始終無法融煉成功!
屈方寧不言不語,指節輕叩數下,終於頓了一頓,向內帳道:“……楊大哥,煩請你再跑一趟,找到西軍冶煉營的若蘇厄,告訴他:西北含珠山下鍛鑄古族,千百年來,刀魄皆寄於人體。藏魄之人,與族同名,就是他的朋友……‘霍特格’!
往後兩月有餘,白石戰場始終未見明朗。他君臣二人離心,仿若一層陰風冷霧暗中浮沉,明麵上瞧不出端倪,實則人人心中陰霾密布,惴惴不安。禦劍深知局麵一旦僵持,於戰於己都極為不利。但寒冬一至,他身上熱癥如春潮驟起,沛然而發。不但胸口躁悶、汗出如漿,一夜之中,更是輾轉反側,難有片刻安神。往往到天色將明之際,才略微有了些睡意。但金號一響,戰事緊急,卻是半點耽誤不得。長此以往,不但身體大不如前,對戰局更是決斷不明,誤錯頻頻。一日金帳議事,手下將領向他請教飛龍澗布兵事宜,他眼望沙盤地圖,心頭竟是一陣茫然,嘴唇一動,良久不能出言。迴到帳中,心中煩鬱之極,順手提起流火,欲舞練一番,稍減躁意。未曾想長槍入手,竟是微微一沉;騰轉揮舞間,亦覺窒滯不靈。他將流火拋在一旁,暗自心驚:“如今戰事艱難,我又是這般模樣。莫非真有鬼神見妒,不許我有生之年,親手成就大業?”
他向來不信天命之說,思而及此,自是意誌消沉之故。好在新年甫過,千葉蒙昧不明的前途,終於迎來了一線曙光:前線大軍攻破蘇頌王宮,阿斯爾被射殺於亂軍之中。畢羅領主或降或死,柳狐攜青可兒王子喬裝出逃。這場天山下的征戰,實在戰線太長、耗時太久、代價太過慘重,乃至勝利的消息傳來時,白石駐軍先是不敢相信,麵麵相覷之後,才爆發出一陣歡唿。歌酒歡慶之後,雪錯湖旁六部鬼軍馬不停蹄趕往白石迷宮,禦統軍則護送安代、必王子,入主蘇頌王宮。千葉原來所占領地,此刻早已四分五裂:其藍有屈林紅雲軍作亂,小亭鬱久戰不下;棵子坡、狼曲山、鬼城、珠蘭塔娜一行重鎮,皆被南軍搶占。如今白石林中,禦劍、屈方寧亦已被逼到飛龍澗盡頭,距被大水衝毀的紮伊王宮隻有一步之遠。但如今畢羅在手,背靠天山,仍不失為北草原首屈一指的大國。隻須三五年恢複元氣,大可重拾統一之望。一夜之間,人人心中充滿希望,走路帶風,臉上放光,軍中風氣,颯然一新。月中,鬼軍齊聚飛龍澗下。他們原本便是草原上最精銳、最可怕的一支隊伍,以一當十,莫可抵擋。八部重聚,猶如百川歸海,戰力激增,非先前殘部可比。兼之新近取勝,興奮之情猶未散去;且對禦劍敬若天神,此際重新歸於他麾下,自是個個爭勇當先。數日以來,竟未有一敗。南軍人馬雖眾,卻硬生生被打退了好幾步。烏蘭軍先前表現也算差強人意,鬼軍一到,立刻被比得光彩全無。
二月初,禦劍接報:紀伯昭大軍已來到飛龍澗前,親自督戰。南軍這一陣敗績連連,他心中不滿之極。此人薑桂之性,老而彌辣,雖斷了一臂,脾氣仍火爆如少年。他在幾人之中爵位最高,連黃惟鬆也降之不住。一進駐營,立刻破口大罵,自紀子厚以下,個個被罵得狗血淋頭,隻得分頭出營,苦苦尋覓越澗之法。飛龍澗本非天塹,禦劍當年便曾聯手繁朔,飛越而過。當下召集千葉眾將,商議應對之策。屈方寧原本坐在下首,忽傾身過來,在沙盤凹陷處一指,道:“他找得到最好,若是找不到,便讓我去當個好人,助他一臂之力罷!
他所指之處,正是澗底小道之一,盡頭有石孔、石窟,千穿百變,積雪鋪陳,可做天然埋伏。禦劍聽他言中有請纓之意,微一沉吟,道:“這半年來,你手下折損太多,疲態已顯。誘敵之法固然可行,且不必你親自出馬,換努桑哈前去即可!
屈方寧向他看了一眼,眼中微露笑意,道:“當年我對陣燕飛羽,這條路走得熟極而流,在座各位都是知道的。將軍又何必跟我見外?”
禦劍見他堅持請戰,自不願拂逆其意,遂將烏蘭軍何時退轉、鬼軍於何處設伏,一一布置停當。一名年長統領在旁笑道:“我倒說句不見外的:屈將軍與咱們這般親親密密坐在一處,並聽將軍號令,此情此景,仿佛還在昨日。屈將軍胸懷大誌,我們將軍留你不住。但他老人家待你之心,永如你在鬼軍之時。”
屈方寧原本與禦劍隔得極近,聞言又是一笑,往他肩臂上靠了靠,道:“那好極了。我早厭看了手下那群沒出息的東西,隻恨沒個正經由頭脫手。薩統領既這麼說,我可是要當真的。到時我赤手空拳,領了些舊部迴來,將軍若不肯接讓,我便在你們營地前賴著不走了。”
一語未了,隻聽一個粗豪的嗓門叫道:“甚麼?小錫爾要迴來了?那敢情好!營地萬萬不是問題,老巫情願把自己的帳篷讓給你,再給你連唱十個歌兒。”
屈方寧抬頭見他,訝然笑道:“巫侍衛長,你幾時來的?桑舌妹子給你生的小毛頭,你去看了沒有?”
巫木旗咧嘴一笑,顯然心滿意足:“看了,怎麼沒看?特特地向將軍討了幾天假,這才從狼城趕過來。你不見那小子,長得全隨他娘,半點也不像他爹我。我揉了他老半天,還給他取了名字!闭f著,將手中一大缽煮得香噴噴的羊肉放下,忽然歎了口氣,道:“……可惜綽爾濟那家夥卻見不到了!”
禦劍思及綽爾濟曾為他診療之事,問道:“他怎麼?”
巫木旗搖搖頭,道:“就是三四月間那一次。他年紀大了,路上又受了勞累,還沒進城就不行了。這老家夥也是,一大把歲數了,一路也不歇息。不知到底是甚麼催命鬼趕的,拿自己性命渾不當迴事……”
屈方寧輕拍他肩頭,低聲道:“爺爺是年壽到啦!他這輩子濟世救人,子孫後代必有福報。”提起一支長柄銅勺來,一邊替他分盛羊肉,遞給眾人,一邊說話逗他高興:“且來說說,你給你兒子,取了個甚麼名字?”
巫木旗一下就振作起來,興致勃勃道:“那就厲害了。這小子生在雅爾都城,名字便叫做‘赤那’!願他長大之後,同蒼狼一般勇猛矯健……”
時近深夜,眾人羹足肉飽,紅光滿麵,各自辭去不提。禦劍身有熱疾,羊肉又是助性之物,一碗下肚,身上更是如火中燒。出門澆了一趟雪水,亦無平複之效。眼見這一夜難熬,索性和衣而臥,閉目養神。朦朧之中,隻聽帳外傳來極其輕微的踏雪之聲。腳步行到門口,隻停了一停,旋即氈簾被人掀起,帶入一股清冽冷風。禦劍雙目微瞑,一眼望去,隻見一個高挑英挺的身影映照雪光裏,沙啞道:“……我來陪將軍睡覺了!
白石林中潮濕陰冷,多處不見陽光。便是炎炎夏日,石乳背陰處也常結滿白霜。當年蛇窟、鱷潭所養,皆是陰寒之物。此時正當嚴冬,比別處更冷了數倍。屈方寧走到近前,將頸下緞帶輕輕一拉,身上一襲雪白貂裘悄然滑落,底下竟是全然赤裸,連一件貼身小衣也無。隻腳上一雙淡金織線的小羊皮靴,裹著一雙修長小腿,柔柔軟軟地踏在他身邊。
禦劍既知是他,心中一陣說不出的安寧,猶帶著些甜蜜與困倦,一時還不願清醒。隻覺屈方寧在虎皮褥子上跪了下來,伸開雙腿,不等躺下,已經迫不及待,鑽入他懷抱之中。禦劍但覺一個冰冷的身體湊攏過來,在他身上輕輕磨蹭,似在撒嬌覓求溫暖。手卻遊魚般滑到他腰間,將他衣袍袢帶扯開,繼而探入他下腹,靈巧地解開他軍褲銅扣。
禦劍這些日子疲於戰事,無暇與他親熱。此刻正逢大勝,小情人主動跑來投懷送抱,正是引火添柴,求之不得。當下也不睜眼,隻將一手虛攬在他光滑背脊上,撫摸縱容。屈方寧全身都迎靠在他懷裏,借著這一抱之力,越性翻上身來,將他仰麵壓住。禦劍才摸了摸他臉頰,便覺他退了下去。接著胸前衣襟被拉開,一陣帶著濕軟之意的吐息襲來,卻是屈方寧伸出舌頭,含住了他一邊乳首。
他闔目不動,任屈方寧柔軟的舌頭在他胸前打轉,輪流齧咬他挺立的兩邊乳頭。屈方寧自己一對乳尖倒是敏感之極,往日情動之時,給他指腹摩挲一下,都能呻吟出聲。這會還施彼身,熱情雖可稱道,技法頗不純熟。最終放開之時,隻覺疼痛異常。屈方寧卻兀自往下,以唇舌侍弄他小腹。他臉頰如火,唿吸熱燙,手指勾著禦劍褻褲往下,舌頭在他臍下、股溝之間不斷卷舔,將他一圈毛發打得塌濕。待褻褲褪下,便將臉全然埋在他胯間,捧起他兩個囊袋,就口吸吮不休。
禦劍右手探下,將他垂落在自己大腿根上的發絲撈起,順在他耳後。屈方寧一覺察他手掌靠近,便張開嘴唇,將他中指納入口中。禦劍在他嘴裏插了幾下,隻覺緊致火熱,濃甜如蜜。他有意引逗,將手指拔出一半,屈方寧立刻追了上來,咬著他指根不放。禦劍在他嘴裏攪了一攪,重新抽手,這一次卻故意將他引到自己胯下。他那物早硬得鐵槍一般,筋脈怒張,兀立高聳。屈方寧果然乖乖張口,將他整根肉莖一吞到底。
他嘴上這門功夫久經調練,原本就厲害非常。此刻使盡解數,全力施為,吸得盡情盡意,次次深入及喉,比平日尋常前戲,更助興了十倍。禦劍給他弄得渾身爽利,支起身子一看,見他額頭沾著一綹濕發,麵色潮紅,臉頰鼓起,雙手緊緊捧著自己陽物,舔得嗞嗞有聲,仿佛生怕他中途抽身而去。他心中愛意橫生,暗想:“寧寧這副情態,倒有多年不見了。”當下一托他下巴,將莖身從他嘴裏抽出,複將他攬抱上來,道:“大哥也與你弄弄!闭f著,已握住他兩邊汗津津的小屁股,信手搓捏一番,便往凹處探入。
屈方寧中途給他打斷,紅腫嘴唇猶自半啟,一時似有些茫然。待他粗硬手指碰到後穴嫩肉,才以鼻音“嗯”了一聲,屁股翹起,一蹭一蹭地就他的手。直到發覺禦劍指腹在他肉壁上一輕一重地擠壓,肉根也隻直挺挺戳在他腹部,這才掙紮了一下,將他褻玩後穴的手頂到一邊,主動用自己下體摩擦他陽物,意示催促。
禦劍本不願他明日太過辛苦,原想用手弄出來便罷。見他遍體都是求歡之意,遂將手指拿出,在他耳邊咬了一口,親昵道:“你要大哥現在疼你,明天可上不得馬了。”
屈方寧又長長“嗯”了一聲,烏黑的眼睛裏春潮湧動,也不知聽明白沒有。見他嘴唇在動,便貼近過來,與他接吻。一條腿也抬了起來,不斷往他腰胯上盤。
禦劍與他唇舌交纏,亦是情欲大動,單手將他一個足踝拿住,高高舉過肩膀,讓他後庭孔洞對自己露出,便扶著陽根緩緩捅入。甫一入港,隻覺濕滑甜膩無比,好似破開了一大包蜜水,剎那之間,一陣強烈之極的快感席卷全身,直是欲仙欲死。略一抽插,更是重波蕩漾,暢美難言。他嚐了這個甜頭,再也抑製不住,一翻身,將屈方寧牢牢壓在身下,盡力操幹起來。屈方寧更是熱情萬狀,兩條腿竭力勾住他腰身,腳掌胡亂在他臀部抵踩,抬起濕漉漉的後庭迎合他,把自己拚了命地獻給他。
禦劍與他交歡多年,從未見過他如此情深癲狂的模樣,一時隻覺天靈蓋陣陣發麻,插他一會,便不得不停頓片刻。待最後在他體內射精之時,心中竟生出一股留戀之意,幾乎舍不得一次射完。屈方寧自己已射過一次,給他最後那幾下搗得全身顫抖,嘴裏嗚嗚有聲,眼淚也流了出來。禦劍喘息未定,把他仿佛從大雨裏撈出來的身體攬入懷中,聞著他身上汗濕的氣息,隻覺人生至此,心滿意足。依稀感到屈方寧手臂從他腋下穿過,在他背上一筆一劃,不知在寫甚麼。
他低聲問:“寧寧寫了個什麼字?”
屈方寧在他懷裏動了動,吹氣般輕聲說:“我畫了隻雲雀兒!
禦劍細思他話中情意,簡直心魂俱醉。旋將他抱得更緊些,在他發頂吻了一吻。
忽然之間,他在屈方寧烏墨般的黑發中,看到了幾處刺目之極的白發。除了頭頂、額角星星點點,連鬢邊也藏了許多銀絲。
他心頭一痛,頓時想到:“這大半年來,我一心替千葉挽迴敗局,諸般重任都壓在寧寧肩上,全沒想到他的辛苦。”
他低下頭來,在屈方寧鬢邊白發上親了親,歉然道:“是大哥不好,讓你受累了!
屈方寧仰起頭,與他目光相對,極輕道:“你哪裏不好?你拿珠蘭塔娜,換了我迴來。我知道不應該,可是我這裏……”他一指自己胸口,“實在開心得很!
他在二人抱擁的地下拍了拍,道:“很多年前,也是在這個地方,我也是這麼睡在你懷裏,對外麵的千軍萬馬全不關心,一心想跟你同生共死。結果第二天早上,你就把我送了出去。你還跟我說:屈隊長,不許失敗。大哥,不瞞你說,那一天,你可把我的夢全打碎啦!
禦劍自與他重歸於好,別事或可一笑而過,惟有當年將他送予左京王一事,實在傷筋動骨、血肉淋漓,從不敢輕易提起。聽他主動開口談及,一時竟有些心悸。
屈方寧伸出手掌,緩緩撫摸他堅毅的麵孔,道:“迴來以後,你教了我許多道理。你說的一點也不錯:區區這點兒情愛,在千秋家國麵前,算得了甚麼呢?你一生最想要的東西,從認識第一天就告訴我了:你要太陽的金光照射到的地方,都是你的故鄉。可我無論怎麼想,終究還是有些過不去。這大概就是南人戲本子裏頭說的,……‘意難平’罷!
“可我現在明白了:天下最好、最對的道理,也不一定人人都愛聽。我這輩子最快活的時辰,就是在那座木架臺上,親眼看見你打開城門……因為我知道,在大哥心中,終於有一次,是完完全全以我為重。就是當時立刻死了,我也無憾了!
禦劍聽到後來,似覺不成話,俯身在他的紅嘴唇上親了一口,道:“小孩子滿口要死要活的!睂⑺滞笞较,環在自己腰身,笑道:“寧寧忘了,你也跟大哥說過:土地再好,也是死的,不會說話,不會笑!覀儗帉幍牡览,自然也是很好、很對的!
屈方寧淚痕未幹,仰麵看了他片刻,忽然嘴角一翹,露出笑容。
禦劍將他溫熱的身體摟在懷裏,隻覺二人之間前嫌冰釋,完好如初。自己將他送人也罷,折了他手也罷,他娶妻生子也罷,與旁人談情說愛也罷,煙消雲散,盡成一夢。此時此日,此月此年,夜靜風息,積雪寂寂,北方帳中睡著一對世上最平凡的情人,仿佛一場長醉,永遠不必醒來。
屈方寧整個人蜷進他懷裏,臉頰貼著他胸前垂下的白玉扳指,嘴唇翕動,低聲叫道:“大哥!
禦劍怕他太過疲倦,哄道:“大哥在這裏。睡罷!眼睛合上。”
屈方寧乖乖閉上眼睛,不再言語。禦劍將一床暖毯披在二人身上,聽他唿吸漸漸平穩,便也隨之闔起雙目。隻是身上燥熱難言,一時卻無法入睡。
良久,隻聽他在黑暗中又叫了一聲:“大哥!
自下江南以來,禦劍曾聽他以千萬種語調叫過自己,卻從不知道他這聲稱謂之中,能藏著這麼深的柔情。比之前他打開身體、主動迎合,還要濃鬱、甜美得多。
他曲臂將屈方寧收攏,胡亂在他麵頰、耳畔吻著。屈方寧身體輕微一掙,鼻息漸濃,在他親吻中睡去。
恍惚一盹之間,天色將明。屈方寧打著哈欠,一絲不掛地跪坐起來,伺候他穿衣著襪。帳中一團昏黑,他手上動作卻是熟練之極,那是從前夜夜同床共枕時做慣了的。待他將禦劍腰帶扣好,靴鈕係緊,貼身軟胄穿戴妥當,肩章徽扣一一理順,青銅麵具拉到嘴唇之上,這才退了一步,仰起頭來,仔細端詳。禦劍笑道:“如何?”
屈方寧睡眠未足,麵容還有些倦意。聞言向他比了一比,道:“大哥英偉過人,實在是好看得緊。”
禦劍大笑,伸臂一攬,將他整個人摟進懷裏。屈方寧身上隻披著件貂裘,這麼一拉一抱,胸口肌膚袒露,被他身上鐵甲冰得一哆嗦。禦劍隔著衣物,在他光裸的腰身上摸了摸,道:“迴去罷!你這樣子,可不能讓人看到!
屈方寧應了一聲,從他懷中掙出,見他護心鏡有些歪了,便重新伸出手來,替他正了一正,才緊一緊自己鬥篷下的風扣,轉身走了。
少頃,烏蘭軍營地遍傳號角之聲。禦劍步出主帳,遙見屈方寧持弓立馬,正向副將施令。他一身裝束雪白幹練,胯下追風白鬃招揚,惟錦帽下垂落的一束長發黑如鴉羽,遠遠望去,實是秀美奪人。似感應到他目光一般,迴身向他舉了舉飛光,旋叱令一聲,領兵而去。
禦劍心中一笑,亦督兵出戰,命各部潛往飛龍澗盡頭,埋伏待命。
近午,紅鷹傳訊:紀伯昭果然中計,緊咬佯裝敗退的烏蘭軍不放,已尾隨至對麵澗底。禦劍大喜,心道:“姓紀的急於求成,今日讓他另一條手臂也折在這裏!笔瘽颈M頭有一山丘高地,可作遠觀,禦劍便坐鎮於此,揚起蒲青女葵大旗。八部鬼軍嗅見血氣,亦是摩拳擦掌,殺性大興。不想午時一過,澗底便斷了音訊。派人去探時,道是久候不至,隻見數匹驚馬從澗底霧氣中奔出,馬背上負著十幾具烏蘭軍屍首,死狀甚為淒慘。禦劍隻道澗底出了極大變故,忙策馬出營,調兵救援。未幾,但聞馬嘶人號,烏蘭軍一支隊伍殘破得不成形狀,狼狽逃迴。屈方寧被幾名傷兵簇擁其中,胸襟、後背全是鮮血,不知受傷何處。禦劍心中一緊,見屈方寧已被人攙扶下馬,忙迎上前去,關切道:“怎麼迴事?”
屈方寧錦帽不知落在何處,披頭散發,神色痛楚。見他靠近,嘴唇上下翕動,忽然膝蓋一軟,合身跌在他懷裏。
禦劍一手攬住他後背,將他全身托起。屈方寧昨夜在他身下呻吟承歡,那肌膚相親的甘美之意還未消退。此刻一碰到他身體,心中油然生出一陣疼惜。
隻聽屈方寧顫聲道:“大哥……我……”
“我”字未落,他軍服袖筒之中,已如閃電般探出一物,向禦劍心口筆直插落。
剎那之間,禦劍隻覺胸前傳來一陣奇異之極的感覺,仿佛一縷最溫柔的春風吹進心田。
而這和暖的春風之後,緊跟著的卻是一股麻痹全身的劇痛。
他難以置信地低下頭,隻見一把顏色幾近透明的匕首,深深地插在自己心口正中央。屈方寧今早親手為他係扣的護心鏡上,隻留下一截如煙似霧的漆黑刀柄。他那隻戴著鐵玉扳指的右手,就牢牢握在這刀柄的盡頭。
他天賦神力,長年練武不暇,反應比常人迅捷百倍。旁人如欲近身加害,隻須稍露殺意,他便能立即覺察。不待敵人兵刃出鞘,早已一掌拍碎對方天靈蓋。此刻心中明明白白知道是遭了暗算,但將目光移到屈方寧烏黑的發頂上,這一掌竟沒能拍下去。
屈方寧這一刀快捷無倫,他這麼緩得一緩,立即連刃拔出,就地向後翻滾開去。那匕首不知由何種物事鍛成,刀刃沾滿血跡,色澤仍如一片虛無。刀風過處,將他頸下那枚白玉扳指一並帶起,無聲無息剖為兩半。一粒鮮紅如血的蠱蟲赫然從中掉落,拋入積雪之間,滾了幾滾,瞬間融出一條焦線。
一時之間,他甚麼都想起來了。一年之前某個深夜,屈方寧將這枚劇毒蠱蟲掛在他頸中,甜蜜蜜地對他說:“扳指的名字,叫‘纏綿’!
他全身力氣如決堤般飛速流逝,心中隻想:“你這樣算計我!
他向屈方寧退卻的方向望去,眼前陣陣模糊,一個高大的身軀搖搖晃晃,終於支撐不住,雙腿一軟,栽倒在地。
隻聽馬蹄勁急,箭破長空,賀穎南、紀子厚、徐廣、莊文義同時現身四方,高聲叫道:“禦劍天荒已經死了——!殺!殺!殺!”
主帳在飛龍澗最高處,帳前諸般情形,曆曆分明。鬼軍眼睜睜看著無所不能的戰神將軍轟然倒地,早已沒了主張。再聽南軍齊聲怒吼,言之鑿鑿,更是心亂如麻,戰意全無。雙方一交上手,竟是潰不成軍。
鬼軍主帳亦有禦劍心腹衛兵,親見屈方寧反水,震驚之下,不管不顧,撲上前來。但在南軍弓弩手勁射之下,如何近得他身?眼見一名親兵拚著身上中箭,縱馬向他殺來。屈方寧已翻身上馬,此時從箭囊中抽出一支白羽長箭,也不迴身瞄準,反手一箭,輕輕鬆鬆便將他射殺。
忽聽一個嘎啞之極的嗓門叫道:“小錫爾,你是瘋了,中了邪了,怎麼向自己人動起手來?”
屈方寧迴頭望去,隻見巫木旗手裏捧著一個四四方方的藍布包袱,目瞪口呆地站在帳前。
他垂下弓箭,輕聲道:“我沒瘋,也沒中邪!
巫木旗先前在偏帳之中,全未見到他行刺出手。此時見禦劍倒在地上,驚道:“將軍,將軍,你怎麼了?”
他幾步踉蹌過去,跪在禦劍身邊,將他沉重的軀體扳轉過來。見他護心鏡上破開一個刀孔,忙摘下扔到一邊。禦劍穿的是一身黑色軟冑,隻見胸前鱗甲全染成深色,看不見血流多少,傷在何方。他口中連聲叫著“將軍”,拚命撕扯禦劍胸襟。但心慌意亂之下,雙手簌簌發抖,如何便扯得開?
屈方寧眼中露出不忍之色,向他道:“別急,死不了!”
巫木旗跟聽不見他說話一般,解開禦劍上身衣甲,從自己花裏胡哨的身上取下紗布、藥角,替他包紮傷口。他唯恐綁得不牢,紗布纏了一圈又一圈,裹得嚴嚴實實才罷。
他喃喃道:“將軍,老巫給你找大夫去!”
他伏下身子,兩手抓住禦劍手臂,用盡全力,要把他敬愛的將軍負在背上。禦劍遠比他為重,竟也被他強行帶出十餘步。隻是雙腿無法離地,在雪中拖出長長兩道痕跡。
屈方寧闔上雙眼,歉然道:“巫侍衛長,對不起了。”
巫木旗兀自向前走去,忽然全身一僵,和禦劍一起摔倒在地上。
他包袱裏的食盒散開了,裏頭的物事一件件滾落在雪地上。那是熱騰騰的麵餅、酥饢……掉在穿透他腦門的長箭旁,很快就變得冰涼了。
禦劍本已陷入昏迷,被巫木旗一番搖撼,又恢複了些許意識。隻覺四周靜得可怕,這一場忽如其來的惡戰,竟在頃刻之間便已結束。
恍惚之中,隻見南軍來來去去,將營地完全包圍。屈方寧輕輕巧巧躍下追風,一步步向馬背上的紀伯昭走去,身上貂裘垂迤及地,揚起陣陣雪霧。
他在紀伯昭身前止步跪下,以他前所未聞的流利南語,朗聲稟道:“……屬下蘇方宜,南朝禦史蘇沁次子、黃惟鬆元帥心花之謀執行者,參見紀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