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昏沉沉地睜開眼,他聽到有人在跟自己說話,可是無法分辨裏麵的內容。
一些破碎的詞匯流入他的大腦。
“……襲擊……羅盤……可能掉進了海裏……”
然後是黑人尼克的身影,他好像在跟醫生說什麼。
四周彌漫著濃濃的消毒藥水味。
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天花板,還有戴著口罩的醫護人員。
胡安可以聽見那些人說話的聲音,認得出一些熟悉的麵孔,可是他的大腦無法思考,不能把這些收集到的信息拚湊起來,也沒法意識到自己在經曆什麼,這又是怎麼迴事。
他的清醒隻能維持數秒,就這樣斷斷續續。
忽然有一天他感覺到了軀體的存在,大腦開始正常運轉。
那些碎片記憶像流水一樣被“衝”到眼前,一個個串聯起來。
首先,這裏是醫院,他是被人送進了醫院的。
然後,他有麻煩了。
如果隻是感冒發燒,用不著住院。
胡安感到喉嚨幹渴,他掙紮著坐起來,這時門口傳來一聲驚叫。
棕色皮膚的護士很快就叫來了醫生,也給了胡安一杯水。
“……不明原因的高燒,我們檢查了你的血液與糞便,排除了急性傳染病、闌尾炎、腦膜炎……”
醫生的那口英語比護士標準多了。
雖然牙買加的官方語言是英語,但是很多當地人說的話,胡安都聽不明白。胡安當初在一群人裏麵雇傭了尼克做助手,就是因為尼克講話他能聽懂。
可惜在醫院,還有另外一種聽不懂英語的情況。
“抱歉,醫生,我不太聽得懂醫療專業術語,我的母語是西班牙語。”胡安指了指自己被捆在病床上的腿,還有剛剛被束縛帶放開的手臂,麵無表情地問,“我想知道,我是患了精神病嗎?”
醫生看著胡安,直白地說:“過去的三天,你出現了譫妄的癥狀,胡言亂語,大喊大叫,還一直重複做一個動作。”
胡安瞳孔收縮,他試探著問:“我在逃命?”
“你在遊泳。”
醫生翻開病曆,頭也不抬地說,“這跟你落海的經曆有關,既然你醒了,我想精神鑒定可以不用做了,考古挖掘團隊的馬拉博士也可以節省一筆開銷。”
他一板一眼地丟下話:“如果有什麼不適,按鈴找護士,我五點鍾下班,如果馬拉博士在那之前趕到醫院,請他到辦公室來找我。”
胡安看著醫生走出病房。
黑人尼克差點在門口撞到醫生。
尼克驚慌地倒退三步,連聲道歉,目送醫生離開之後,這才跌跌撞撞地進了門。
“上帝啊!胡安先生,你總算醒了!”
尼克像是一個迷途的羔羊終於找到了神父,他用手抱住腦袋,還原地重複揮動了好幾下,強調他的激動與崩潰的心情。
等護士量完體溫離開,胡安馬上追問:“究竟發生了什麼?”
“你不記得了嗎?”
尼克驚唿,他害怕地說,“是那個古董商人,他說我們偷走了那個羅盤,而這是他來牙買加的第一筆生意,他決定‘教訓’一下不懂規矩的我們。所以他雇了幾個人,半夜潛入了海邊工地的帳篷……”
因為打撈工作剛剛展開,一點收獲都沒有,負責守衛營地的人也不上心,所以很輕易地就被那些人混進去了。
“……然後他們搶走了羅盤,把你丟進了海裏,幸虧馬拉博士晚上睡不著,看到可疑的人影帶喊了人去追,把他們抓了個正著。然後就發現你渾身是傷漂在海裏。如果慢一點,說不定你就淹死了。”
“等等,你是說我被人打了?”胡安根本不記得有這迴事。
他隻記得那個離奇的羅盤。
莫名其妙掉進了海裏?那確實有,還差點被巨浪卷走呢!
“那是幾點鍾的事?”
“呃,好像是晚上十點。”
“不可能。”
胡安清晰地記得,那刺眼的太陽,還有在陽光下拚命發光的羅盤水晶球。
尼克神情猶豫,明顯不知道應該怎麼接話了,主要是前幾天胡安那副毫無理智的樣子嚇到他了,他很擔心一句話說得不對,刺激到胡安。
胡安也在盯著自己的助手。
胡安最擅長的事,不是做測繪,也不是挖掘考古工作,而是“看人”。
他看人很準,這為他的工作跟生活帶來了很大的幫助。
胡安一度懷疑那個羅盤再次出現是尼克把它偷迴來的,可是根據他現在觀察到的反應,胡安相信這裏麵沒有尼克的事。
“跟我說說那個羅盤。”胡安從病床上坐起來,冷靜地問。
“羅盤?”尼克下意識地露出抗拒的表情。
胡安立刻追問:“警察是不是相信了那個古董商人的話,認為我們偷迴了羅盤?”
“對!”
尼克抱住腦袋,懊惱地說,“不管我怎麼解釋,他們都不信我,馬拉博士也責怪我……那個古董商人更是指認你,說在你的帳篷裏找到了羅盤。”
“然後呢?”
“上帝啊!問題就在這裏,古董商人堅持說他從你的帳篷裏拿到了羅盤,後來在混亂裏失落了,也許是掉進海裏了,可是他不承認,一直在汙蔑馬拉博士跟醫院,說事發後有人趁亂偷走了那個羅盤,畢竟是金的鏈子。”
尼克都快哭了,這幾天他承受了很大的壓力。
胡安被打得渾身是傷,發著高燒胡言亂語,根本幫不了他。
考古團隊、醫院被古董商人反咬一口,都很生氣,事情又是胡安與尼克挑起的,當然不會給他們好臉色。
事實上尼克已經被考古挖掘隊解雇了。
如果這裏不是牙買加,很難找到技術高超的測繪師替代胡安,胡安也會丟工作。
“讓我想想,那個古董商人在什麼地方?”胡安頭痛地問。
“蹲在警察局。”
尼克說這要感謝馬拉博士。
作為海下挖掘項目的負責人,馬拉博士質問為什麼外人能夠混進工地,為什麼能準確找到胡安的帳篷位置,以後如果丟了文物跟金子寶藏算誰的責任。這些話直接堵死了牙買加政府官員的嘴。
馬拉博士又質問那個古董商人有沒有證據,證明胡安測繪師偷竊騙取錢財,畢竟羅盤在帳篷裏發現,是古董商人與他的手下說的,沒人看見。
馬拉博士還犀利地指出,古董商人不知道怎麼丟了東西,卻想挽迴損失,於是把主意打到了胡安跟考古團隊頭上。
古董商人的真實計劃是,如果羅盤是胡安偷的,他正好找迴東西,如果不是,胡安擁有類似物件的可能性很大,撈一筆也不算虧,誰讓胡安的考古隊真實身份暴露了呢?在古董商人眼裏,胡安就是有油水的肥羊。
馬拉博士也不算空口汙蔑,因為從那群家夥身上搜到了很多東西,都是從營地裏偷拿的。
可是誰都知道,這不算證據,那些人就是這個小偷小摸的習慣,包括一些白天在營地裏幹活的工人。
所以馬拉博士心底其實還是懷疑尼克偷了羅盤,折騰出了這場意外,至於後來羅盤被誰拿走就真的不知道了。
尼克很委屈。
“我會向馬拉博士解釋的。”胡安拍著尼克的肩膀說。
胡安的心情很沉重,這個羅盤究竟是怎麼迴事?
尼克小心翼翼地看著胡安:“那個……除了那群混賬,後來警察也搜查了你的帳篷,東西被翻得一團糟。據說那群強盜偷了你的望遠鏡、鋼筆、墨水、剃須刀……不過這些東西被追迴來了,就是有些被摔壞了……”
胡安揉著腦袋,痛苦地問:“還有沒有更糟的消息?”
“有!”
一個聲音從門口傳來。
“馬拉博士?”
胡安與尼克同時驚唿。
考古挖掘隊的馬拉博士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南歐人,頭發已經掉光了,身材高大,留著絡腮胡,看起來非常強壯。
馬拉博士走到病床前,抱著手臂歎氣:“親愛的胡安,你惹了一個大麻煩。”
胡安非常尷尬,隻能道歉。
然後馬拉博士丟了一個重磅炸彈。
“古董商人昨天晚上死了。”
“什麼?”
尼克震驚得眼珠都要突出來了。
胡安感到渾身發冷,他想起了那個詭異的、不知道是夢境還是現實的記憶。
他泡在海水裏,手裏捧著一個發光的羅盤,耳邊響起詭異的聲音,然後就是鋪天蓋地的巨浪。
“他是怎麼死的?”
“不知道,聽說毫無預兆,口鼻流血。”馬拉博士很煩惱。
胡安想起了那位醫生的話,連忙把辦公室約見的消息傳達給馬拉博士。
“太好了,我正要去問問,聽說醫院裏有人去警察局驗屍了,也許他們知道古董商人的死因。”
馬拉博士說著,看了尼克一眼。
胡安立刻為自己的助手作證,羅盤的事情跟尼克沒有一點關係,如果可以的話,想要等調查清楚之後重新雇傭尼克。
“好吧,等你出院,我們再談。”馬拉博士離開了,胡安的心裏卻很難平靜。
直覺告訴他,那個羅盤有詛咒,可是理智先一步拒絕了這樣不科學的猜測。
***
當天夜裏,暴風雨吹得醫院窗戶哐哐作響。
胡安躺在床上怎麼都睡不著。
他在病房跟走廊上走了一圈,順手關了所有窗戶,被雨水淋濕了小半邊身體。
護士看到了,立刻推著胡安迴到病房,因為擔心他發燒,又給他量了體溫,還嚴厲地命令胡安不許下床。
胡安聽說醫院派去海灘給他做急救的醫護人員,被古董商人誣陷為偷竊羅盤的可疑人員之後,頭更痛了。現在麵對護士的嚴厲要求,胡安也不爭辯,選擇繼續躺著看天花板。
他把手臂枕在腦袋後麵。
突然,他感到枕頭下麵有個硬的東西。
胡安一掀枕頭,目光凝固在金鏈羅盤上。
手臂克製不住地顫抖。
胡安知道,如果這個東西從一開始就在這裏,不可能沒人發現。
那麼會是誰?是誰趁著他去走廊的時候,把東西塞進了他枕頭底下?
這間病房隻有他一個人,其他床位都是空的,窗戶還是關死的。
護士的休息室在另外一個方向,胡安雖然離開病房,卻一直注意著走廊上的動靜,他發誓根本沒人進入這個房間。
除非有人能在夜裏頂風冒雨撬開窗戶進入病房。
——擁有這樣身手的人,為什麼要往枕頭下麵塞一個羅盤?
這是要誣陷人,還是想要嚇死人?
胡安這次不敢碰觸羅盤了,他用床單墊著手掌,小心翼翼地拿起羅盤,糾結地想著要把它藏在什麼地方。
胡安敢對馬拉博士說實話,可是他不敢對牙買加的警察說那些看起來像瘋了的話,被醫院的人發現會更糟。
衣服上沒有口袋,隻能塞進枕芯。
胡安打算睜著眼睛到天亮。
詭異的事情再次發生了,剛才一點都不困的他,眼皮重得像是墜了石頭。
胡安把枕頭放迴原位,自己往下麵縮,腦袋擱在床板上,不去睡枕頭。
他漸漸失去了意識,沉入夢境。
***
“嘩啦啦。”
又是海浪的聲音。
胡安警惕原地蹦起,擺出了一個格鬥的架勢。
然後他撞到了木質臺階,疼得他抱著右腿直跳。
“嗬嗬,年輕人。”
一個低沉的英倫腔調。
胡安看到庭院裏放著一張桌子,一把遮陽傘,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正靠在安樂椅上抽煙鬥。
遠處是蔚藍的海水,這是一座佇立在山坡上的房子。
附近是差不多構造的紅頂別墅,庭院裏鮮花盛開,天氣晴朗,海風涼爽。
這絕對不是位於熱帶海域的牙買加。
“您好,先生,請問這是什麼地方?”胡安站在臺階旁邊,警惕地問。
“這是一個夢。”
老人慢吞吞地說,“這就要問你了,為什麼連續三天跑到我的夢裏大喊大叫。”
“什麼?”胡安震驚。
他下意識覺得對方倒扣罪名。
他的生活被完全擾亂了,還發生了各種莫名其妙的事。
“先生,人是不可能前往別人的夢裏的。”
“一般情況下,確實不能。”老人在桌子上敲敲煙鬥,這時石子鋪成的小路盡頭走來一個男人。
胡安曾經以為馬拉博士是他見過最強壯的探險家,可是現在他知道自己錯了,這個背著半人高的包,手持登山杖的男人才是真正的強壯,簡直是一頭人立而起的灰熊。
他的眼睛是奇特的紅色,胡安被他看了一眼,後背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這幾天被你騷擾的第二個夢境受害者來了。”老人笑著說。
灰熊男人在庭院門口停住腳步,他取下帽子,向胡安點了點頭。
胡安本能地分析,直覺告訴他對方不是兇惡的歹徒,他甚至感覺到了一絲友善?
太荒唐了!
“來吧,請坐。”老人拍拍桌子,庭院裏又忽然多出了兩張搖椅。
胡安這時才看到這位老人的容貌。
他看起來像是六十歲,又像四十歲,那些皺紋沒有為他的衰老作證,反而像在裝飾歲月。他的眼睛很亮,蘊藏著智慧的光芒,手臂有力,透過衣服可以看到一部分肌肉。
好像隨時可以拎起身邊的椅子,把敵人砸暈。
“你可以叫我約翰。”老人笑瞇瞇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