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天裏,尚揚被金旭的假設帶入情境裏一想,禁不住後背發涼。
“可是……”他覺得這種假設也還是有很多問題,道,“死者是有可能被嚇得心髒病發,可是兇手要怎麼潛入他家裏?”
死者是心術不正,但“混”也“混”上了副教授,肯定不能是住在荒郊野外,就算家中沒有裝監控,小區和電梯裏肯定有攝像頭,如果有可疑的人半夜潛入業主家裏,沒道理一點蹤跡都沒拍到。
那天他們和當地刑偵部門的同事們一起吃飯,支隊長還提到過,這案子當時引起了刑警們的懷疑,也曾介入調查過,最終能以因病自然死亡結案,一定是沒找到可疑線索。
金旭道:“我這都是猜測,沒事實依據!
他說是如此說,分明對自己這猜測方向有八成自信,道:“要是能去現場看看就好了!
尚揚道:“不能去,我們隻是來做調研工作,了解案情還說得過去,真插手就過分了!
金旭也隻得道:“明白!
尚揚知道他犯了查案癮,說:“這都好幾年了,就算能去現場,應該也找不到什麼!
“也不絕對!苯鹦耦D了頓,大概也是想到他們馬上就要迴去了,在這邊也沒有辦案的職權,索性不再多說,道,“算了,反正等這浮屍案抓到了嫌疑人,如果真和六七年前那案子有關的話,也就一下都解決了!
尚揚歪著頭看他,道:“休假才一個月,你就饞案子饞成了這樣,後麵幾個月,我看你要怎麼過。”
金旭:“……”
“要不你歇得差不多了,就迴西北歸隊,撒開了查案去吧。”尚揚語氣誠懇地建議道。
“不!苯鹦窳⒖谭磳,說,“案子有什麼好饞,我是饞別的才千方百計想休假……你不知道嗎?”
尚揚撇開臉,說:“不知道!
金旭不懷好意地看他片刻,沒頭沒尾地說了句:“你明天肚子還得疼。”
尚揚沒察覺到這惡意,還很天真地說道:“不可能,我今天貼好暖寶寶了,不懼寒風。”
“今天是風幹的,”金旭道,“明天是我!
尚揚張口結舌,血色霎時飛上臉頰。
金旭說的時候沒覺得如何,說完一看尚揚這樣,突然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
兩個人坐在人來人往的市局大廳一側,掩飾尷尬似的,都抱起了胳膊,坐姿還一模一樣,兩張臉上泛起的紅暈形狀都差不了多少。
過了好一會兒,尚揚拿出主任氣勢來,對助手說:“對這邊案情的關注要適度,我們最遲明天晚上就得迴去,周一還要上班的!
金旭停了數秒,才“嗯”了一聲,刑警的職業病已經刻進他骨血裏,接觸的案子不能插手,本來就隻能幹看著,現在連看都不讓看到大結局。但他也沒說什麼。
“你這不是挺服管麼。”尚揚隨意與他聊道,“怎麼在你們單位裏就非要當個刺頭?懟古指導、懟國保領導,聽說還懟過廳裏領導!
金旭道:“脾氣不好,不懂規矩,以後不了!
尚揚:“……”
“你很不服氣嗎?”他奇道,“怎麼對我也這麼陰陽怪氣?”
金旭說:“沒有……不想聊我們單位,說點別的好不?”
尚揚道:“為什麼?”
“就……”金旭不爽道,“像在提醒我,遲早都得滾迴去!
尚揚心想,不然呢,本來就是要迴去的啊,他還能一直休假嗎?忽又想起他前陣子說過的,跟自己一起工作和生活,從前都隻在夢裏才有的事。那時尚揚隻當情話聽了,此時突然湧上來了不一樣的感受。
還不等他仔細想分明,金旭看到樓梯方向的熟人,提醒他:“老黃。”
黃建平已經換掉了製服,穿了一身自己的衣服,腳步匆忙,正要出去的樣子。
快到中午了,尚揚猜他應該是要按妻子田蓉交代的,去接女兒。
“黃科長,”但金旭率先與對方打了招唿,說的卻是,“要出去查案嗎?”
黃建平原本急促的步伐立刻遲滯了些,稍作猶豫才走到兩位調研人員麵前。
他這表現,還真被金旭說中了?真要自己一個人偷摸摸地去查案?
“你怎麼知道我要去幹什麼?”黃建平疑惑地看著金旭。
“我隨口瞎說的!苯鹦竦馈
黃建平:“……”
尚揚皺起眉來,不客氣道:“黃科長,你現在在辦公室工作,不要去給自己找麻煩,更不要給田隊長添亂!
黃建平臉色鬱鬱,說:“我哪裏能坐得?讓我去給田蓉當小卒都行,隻要讓我也能參與這案件,她說什麼都不讓我去。”
“我如果是田隊長,也不會讓你去!苯鹦裼帧半S口瞎說”,道,“你怎麼沒告訴我們?原來你和邱莉還有段情!
尚揚配合地做出“嘖嘖,看不出你個老黃竟是這種人”的表情。
黃建平比竇娥還冤:“什麼有段情?有個屁!”可能是普通話表達不清楚,他換了方言罵罵咧咧,總之是表達自己和邱莉之間毫無瓜葛。
“那你為什麼不跟田隊解釋清楚?”尚揚道。
“解釋很多次,解釋不清楚,她根本不信我,有的事我也說不明白……”黃建平說著忽一頓,換了一副不想再細說了的樣子,認真道,“我還能不懂規矩嗎?肯定不會給她添亂,我就是想去湖邊走訪一下周邊群眾,看能不能幫上忙!
金旭和尚揚都在盯著他臉上的細微表情,仔細聽他的表達與斷句。黃建平脾氣暴躁歸暴躁,可他是個有二十餘年工作經驗的刑警,很快就意識到自己在被觀察,他從剛開始被誤解的自然情緒裏迅速抽離出去了,重新變得鬆弛和有分寸,但這鬆弛和分寸都很刻意。
最後,尚揚道:“別去了,這不是你的工作。去接你女兒吧,別讓她一個人迴家,不安全。”
黃建平點了點頭,他一定聽出了尚揚知道他女兒有聽障,卻也沒有就這個問題再說什麼,隻道:“那我就先走了!
他朝外麵走去。尚揚和金旭原地望著他到院內開了車,駕車離開市局大院。
“我們?”尚揚不確定地提議道,“跟著他看看?我總覺得,他不是要去湖邊走訪群眾這麼簡單!
金旭點頭同意,說:“不過也沒必要跟了,他看出你我在懷疑他,他出門就會直接去接他女兒,不會去他原本要去的地方!
尚揚道:“這老黃到底有什麼秘密?我看不明白他了。”
金旭道:“不知道,不過他肯定不是浮屍案的兇手!
如果黃建平要為邱莉出氣,他的報複對象更可能是那個偽裝成邱莉給男下屬發性騷擾消息的“男p9”,而不應該是同為受害人的男下屬。
假設男下屬的死亡就是與邱莉的自殺有關,那作案的嫌疑人,一定是對真實情況還不夠了解的一個人。那這個人,就不會是身為公安內部人員的黃建平。
“邱莉的事應該和他無關,我倒是更傾向於,”金旭道,“他在六七年前,偵辦邱莉的姐姐邱靈的案子時,隱瞞了什麼。”
尚揚被帶入這個邏輯中,說:“他接手邱靈自殺案的時候,邱靈就已經死了,那他隱瞞下來,還導致他結下心病的,很可能和副教授的死亡有關。”
他又一想,吃驚道:“如果副教授真是被人裝鬼嚇死的,難道黃建平會是那個鬼?”
金旭不插話,靜靜聽他說下去。
尚揚接著道:“半夜潛入別人家裏還能做到不驚動家人和物業,順利躲過監控,不留下蛛絲馬跡,這對普通人是有不小的難度,可一個老刑警,他完全有可能做到啊!……天啊,不會真是他吧。”
金旭一臉笑意。
“……”尚揚道,“笑什麼?我說的不對你就指出來。”
金旭笑著揶揄他:“還說我,你破案的癮也不小。”
尚揚並不掩飾自己對探案的興趣,道:“不都是跟你學的?我在公安係統這麼多年,真正參與偵辦的案件,都是跟你一起!
金旭樂了,道:“這也算是嫁雞……”
尚揚喝道:“閉嘴!
金旭便不說了。
“有癮也不行,”尚揚感覺這樣不行,道,“這終究不是我們的工作,盡早迴去吧還是!
金旭提議道:“去跟小陳警官道個別?”
尚揚看穿他的目的:“你就是想去偵查隊,看看人家有什麼進展!
金旭反問道:“你不想?”
尚揚很想堅決地給個否定答案,可最後還是悻悻地說了實話:“想!
偵查隊裏,小陳警官正準備泡麵當午飯,全隊人都出去了,隻他一個人留守,食堂也不敢去。
“有,有進展!”他很熱情地幫尚揚和金旭同步更新了一下浮屍案的最新情況。
這名男死者是應屆碩士,學校不錯,長得也一表人才,校招即順利拿到了大廠offer,入職還不到三個月,就被“女上司”騷擾。
男生被“邱莉”騷擾並挑釁後,憤怒地把截圖貼到了公司大群裏,隨後在公司hr主持的調解局上,他和邱莉當麵對質,雙方發現,原來整件事是別人的套路。
真正的惡人自然也要處理,這邊單說這男生與邱莉之間的矛盾,男生本人也是感到尷尬且羞愧,當時就當麵向邱莉道了歉。
但邱莉提出要求,要死者在公司大群公開道歉,還要再寫一份書麵道歉書,貼在公司辦公區、食堂等顯眼的地方,好消除對邱莉名譽造成的不良影響。
男生同意在大群道歉,但不同意道歉書到處張貼,他認為自己也是這件事的受害者,幕後那人是為了整邱莉,說到底他是被拉下水的無辜路人,如果四處張貼道歉書,對邱莉的不良影響能不能消除還未可知,但他是百分百會社死,在這公司也沒法好好待下去了,他也不想丟了來之不易在大廠的工作。
雙方第一次沒談攏,hr後來也幾次從中協調,但邱莉和男生都不肯讓步,甚至還發生了幾次無謂的口角。
一周後,邱莉墜樓,隨後被警方確認是自殺。公司裏眾人到這時才知道,整日看起來不茍言笑的女強人邱莉,實際上患有不能被刺激情緒的精神類疾病。
警方從男生的女朋友口中得知,在邱莉死後,男生感到十分內疚,認為如果自己當初能查證一下“邱莉”的微信,如果在事發後肯做出一點點讓步,也許邱莉就不會步上絕路。
女朋友在剛被警方找上門,通知她男生墜湖死訊時,她還以為男友是太內疚而一時鑽了牛角尖,選擇了自殺。
尚揚聽到這裏,不禁道:“這男生……太可惜了!
“他會覺得內疚很正常,本來做的也是有不對的地方,”金旭道,“可也去自殺就離譜了,他女朋友是怎麼想的?這男生又不像邱莉,邱莉本身是有病才會做出輕生決定!
小陳警官道:“還沒說完呢,是因為還發生了一件事!
邱莉自殺後,遺體在殯儀館裏停靈。公司裏部分同事都有去獻花送別,男生也到場獻了花,但那天不巧,剛好遇見了邱莉的丈夫,董平。
小陳道:“董平一看是他就瘋了,把他的花拿起來扔了,把人也趕走了,在殯儀館門口指著他罵了一通,說他是逼死自己妻子的兇手,要不是同事們攔著,董平是要打人的。一個剛畢業沒多久的年輕人,哪見過這陣仗,他們公司同事說,這男生迴去路上哭了一路,本來就對邱莉的死覺得內疚,被董平的話連嚇唬帶洗腦的,人就有點迷瞪了,這幾天都沒去上班!
而他的女朋友說,他在家裏休息那幾天也不出門,蒙著頭睡覺,可是又一直做噩夢,半夜裏驚醒了就睡不著,說覺得很對不起邱莉,沒想到幾張截圖能把人逼死之類的話。
所以女朋友聽說他墜湖,第一個念頭就是以為他自殺。
“那這個董平?”尚揚越發覺得,邱莉的丈夫很有作案嫌疑,道,“找他了解過情況沒有?”
小陳道:“說到處都找不到人,田隊現在也帶人在找。董平沒有工作,在家帶孩子和照顧邱莉的媽媽,他們家也沒人,老太太和孩子也沒在。”
聞言金旭也擰起了眉,尚揚擔憂道:“跑了?可帶著老人孩子,能跑哪兒去?”
小陳也答不上來,道:“還有一件事……浮屍的身份被媒體曝光了!
尚揚頓時一個頭兩個大。
他這半天還沒上網看過,輿論現在已經炸了鍋。
湖中浮屍竟然和前幾天上過熱搜的自殺案有關,這事簡直噱頭十足,如果後麵兩個月沒有更離譜的事發生,這事就是年度熱點社會新聞之最了……有男有女,有資本家有打工人,有大廠有名校,案發地點還是蜚聲海內外的名勝之地。
尚揚和金旭:“……”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尚揚道,這類輿論的爆炸,牽一發而動全身,一個處理不好就很容易出大麻煩。
“我也有種預感,部裏又快派督導員來了!苯鹦駞s道,“要不你申請下,再當個顧問?”
尚揚怒道:“你就隻是想破案,也不想想影響力這麼大的事,責任我能擔得起嗎?”
“怎麼不行?”金旭道,“級別你夠,刑偵經驗你有,其他有影響力的案件顧問你也當過!
尚揚:“……”
小陳警官聽懂沒聽懂吧,反正先插上話:“我看行!
尚揚:“吃你的泡麵。”
他們正說著話,外麵忽然傳來孩子的大哭聲。
金旭離門口最近,出去駐足看了片刻,一臉微妙進來道:“我要是沒猜錯,好像是董平來自首了!
尚揚疑惑地出去看,一位老婦人抱著一個嚎啕大哭的四五歲的小孩,那小孩伸手要去夠旁邊一個男人,那男人大約四十出頭,原本要跟著兩位警察進某間房去,此時被孩子哭得滿臉猶豫加心痛。
這三人組合,符合邱莉的媽媽和孩子、丈夫董平的基本特征。
偵查隊的田蓉隊長帶隊在外各處尋找嫌疑人董平,整隊人都沒迴來,董平竟來自首?
男人被警察帶進了房裏,婦人在另一名警察的陪同下,抱著哭鬧不止的孩子去別處等。
小陳連忙跑去打聽了下,迴來匯報:“那男的就是董平!”
金旭道:“是自首嗎?”
小陳道:“那就不知道了,得等問完話才知道,我這級別也不夠格去旁聽。”
尚揚倒是夠級別,可他現在完全沒什麼名頭能去旁聽,這都是不該調研員插手的工作了。
他心裏幹著急,來迴踱步,太想知道董平來幹什麼,是不是自首?是董平殺害了男下屬嗎?還有六七年前,那名副教授到底是不是正常死亡?
金旭悠悠閑閑地問道:“餓嗎?先吃飯去?”
尚揚:“不餓,不吃,沒心情!
現在他倒成了最著急想辦案的那個,沒天理了。
又踱來踱去了幾圈,他的手機震動起來,拿出來一看,疑惑地接了:“袁。繋质颤N?”
久違的前前任徒弟、現在刑偵局工作的袁丁,在電話裏笑嘻嘻地問道:“尚主任,你和金師兄是不是正一起在……”
“你管我們在哪兒呢。”鑒於袁丁圍觀過兩位師兄愛情的開始,尚揚不等他說完,就先發製人地嗬斥道,“領導的事你少管!”
袁丁怕來不及說完就被掛斷,忙直奔主題道:“我現在在高鐵站,馬上過去找你們!我奉命要去督辦那起浮屍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