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家祥和的除夕夜,這是金警官參加工作以來,第一個不必加班還有家人一起過的除夕。
尚揚帶他迴了家,兩人陪著父母吃過年夜飯,本來還打算迴去,被媽媽挽留,當晚兩人便留宿在了家裏,這樣也省得明天一早再起個大早趕過來給父母拜年。
飯後,爸爸隻坐了一會兒,就迴房間躺著休息去了——既是因自從病了以後格外嗜睡,也是因為知道自己在會讓年輕人感到不自在。
客廳裏,三人開著電視,拿春晚當背景音,聊起了家常話。
金旭其實不太會和長輩聊天,總有種拘束在,但尚媽媽一向喜歡他,會主動找話題,聊了不片刻,她還去把家裏幾本大相冊拿出來給金旭看。
相冊裏麵有尚揚小時候的很多照片,他是從小就長得出色,所有合影裏第一眼就能看見的一定是他,童年時玉雪可愛,少年時幹淨美好,青春期能看出短暫地當過幾天中二拽哥,等上了警校變成寸頭,之後就全是挺拔帥氣的模樣了,隻是一年更比一年“廳裏廳氣”。
“他是真好看。”金旭微笑翻著看,沒忘了再誇一誇尚媽媽,“一看就是您親生的。”
因為爸爸不在場,尚揚沒了坐相,懶散地躺在旁邊大沙發上,懷裏摟著伊麗莎白,眼睛看著電視裏的節目,耳朵聽著旁邊倆人聊天。這時他聽見了金旭奉承媽媽,也附和道:“我隻遺傳到楊警監十分之一的美貌,就能在東城區橫著走了。”
尚媽媽被他倆哄得直笑,又讓金旭看:“你瞧這幾張,多可愛。”
那是尚揚的幼兒園時期,穿著小裙子、頭上別著花卡子的“女裝大佬”照。尚媽媽解釋說,她本來很想要個女兒,結果生出來是尚揚,也沒法子,趁尚揚年紀小不懂事還不知道反抗,趁機當女兒打扮他,好過過女兒癮。
“這都是兩三歲、三四歲的時候,他自己還挺喜歡裙子。”尚媽媽大爆兒子的童年趣事,道,“我們那時還住公安大院,他一穿上裙子,我都還沒給他係好帶子呢,他就往院兒裏跑,叫別的小朋友都快點出來看他轉圈圈,自我介紹說, ‘我可是一個花仙子’。”最後一句她還說得抑揚頓挫,就是小朋友當花仙子才會有的口吻。
尚揚:“……”
金旭憋笑憋得肚子疼,不敢笑出聲,隻怕一會兒會被尚揚打。
尚揚則是尷尬得臉發紅,他早記不清楚那麼點兒時候的事了,出聲辯解道:“那肯定是夏天,穿裙子比穿褲子涼快。”
媽媽道:“那你還把紗巾頂在頭上學過白娘子,手還這樣、這樣地比劃著變法術……”
“我去睡覺了。”尚揚無地自容,站起來跑了,進臥室前還要給自己跑路找理由,“今年春晚怎麼更難看了!”
他在家裏的房間理所當然一直是保留著的,往常也偶爾會迴來過夜,這晚他睡在自己房間裏,金旭去睡了客房,尚媽媽提前就已經收拾了出來。
第二天早上,尚揚起了床,出來一看,金旭已經在幫尚媽媽準備早飯,準確地說,是尚媽媽嗑著瓜子,指揮金旭在拌配餃子的涼菜。金旭係著圍裙,新春第一天,拌菜的筷子使得虎虎生威,幹活幹得滿麵春風。
“媽,過年好!”尚揚給媽媽作揖拜年,又一陣風到主臥去,過本命年的爸爸坐在床邊正穿紅襪子,尚揚衝爸爸作揖,“爸爸過年好!”
最後他又迴來廚房,對金旭抱拳:“你也過年好。”
金旭道:“過年好。”
尚媽媽此時沒在廚房,他問尚揚:“你想吃哪個餡兒的餃子?給你多煮點。”
尚揚挽起袖子想幫忙煮餃子,說:“都行,每樣都來點吧。”
“你不用管,”金旭道,“外頭玩去。”
尚揚也沒走,朝外麵看了看,見媽媽穿過客廳進了臥室,找爸爸說什麼去了。
他抽身迴頭,靠近金旭,迅雷不及掩耳地在金旭臉上親了一口。
金旭:“……”
在自己家睡了一覺,尚揚仿佛睡出了些叛逆的童真,表現出來就是膽大妄為,還有點任性。人在充分被愛著的時候才會如此。
而金旭也從這個傳統節日裏感受到暌違數年的團圓幸福與闔家歡樂。
“新年快樂。”金旭認真地說道,“謝謝你。”
“恭喜發財。”尚揚對他展顏一笑,說,“我也愛你。”
到下午,這對年輕人和父母告別迴去,這迴把伊麗莎白帶迴來了。
在尚揚媽媽較為健康的管理下,這隻小胖狗瘦身成功,不再像先前那樣走幾步就喘,下車牽著它走,它就撒歡跑起來,四條小腿兒都跑出了幻影。
進了家門,尚揚去給小狗的飲水器裏添水,金旭把它的虎頭帽衣服脫了下來,家裏溫度高,穿著會不舒服。
“還沒問你呢,”尚揚好奇地問起來,“昨天晚上我睡了以後,你和我媽又聊什麼了?”
金旭道:“阿姨說薑雲起帶著幾個小孩兒笑話你,後來你就再也不穿裙子了。小薑小時候還挺討厭。”
尚揚道:“小時候不懂事,家長都忙,沒時間管我們。後來我也打迴去了,把他攆得滿院子跑,沒兩天他就學會了爬樹。”
“他現在在北京沒有?”金旭道,“有空找他吃個飯。”
尚揚道:“不在,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你挺喜歡他呀?很少聽你主動說想找誰一起吃飯。”
“他現在不討人厭。”金旭單手抱起扒他腿的伊麗莎白,一臉酷拽,大言不慚地說,“我想找個熟人秀秀恩愛。”
尚揚失笑道:“那不如迫害袁丁,叫他來家裏吃飯,反正刑偵局也放假了。”
又問:“就聽我媽講了我的童年?我聽你倆聊到十二點多才去睡。”
金旭抱著狗坐在沙發上,道:“說你有點少爺脾氣,等你散德行的時候,讓我別跟你一般見識,叫我讓著你。”
針對這種親媽行為,尚揚隻得:“哼。”
“阿姨還說了,”金旭學尚媽媽的語氣道,“小揚心軟,好說話,真吵了架也不會記仇,你們生活中要互相體諒,工作裏互相扶持,要珍惜彼此。”
尚揚沒再作聲。
“聽見了沒?”金旭狐假虎威地說道,“小揚,你媽讓你珍惜我。”
他從沒當麵這樣叫過尚揚,隻背地裏這麼叫人家,這下當著麵叫出了口,心裏還有點不平靜,不自覺地提著口氣,想看尚揚什麼反應。
“小羊記住了,”但尚揚就沒聽出來,道,“關我尚揚什麼事。”
金旭:“……”
尚揚自以為說了個好笑的笑話,趾高氣揚地背著手進房間裏,把衣服換了,忽反應過來,好像這次不是諧音梗?換好衣服出來後,他奇怪地打量金旭。
金旭正在無聊地擼狗,伊麗莎白被擼得舒服,小短腿兒四仰八叉,亮出了小肚皮。
尚揚道:“你剛才叫我什麼?”
“……”金旭道,“你不喜歡就不叫了。”
尚揚道:“沒不喜歡……有點怪。”
他坐到旁邊,從茶幾的果盤裏拿了個砂糖橘,手裏剝著皮,又對金旭道:“你再叫一次聽聽。”
金旭又叫了他一次,他這次笑了出來,道:“怪好聽的。”
伊麗莎白等了一會兒,沒人擼它了,大概看出自己多餘,跳下沙發跑去咬玩具了。
尚揚吃著橘子,懶洋洋地躺下枕著金旭的腿,讓金旭再多叫叫他,金旭道:“你指定有什麼大冰塊。”
尚揚:“大冰塊?什麼啊?”
“一般要寫成冰塊的emoji表情。”金旭一本正經地科普道,“救命也不能寫成救命,要寫成九敏。我不明白為什麼,我猜都是為了顯得洋氣。”
尚揚哈哈大笑起來。
金旭也笑起來,摸到尚揚的耳朵揉了一會兒,尚揚不笑了,定睛看著他,他俯下身與尚揚親吻,再一會兒,尚揚就也和伊麗莎白一樣,舒服得蹬著小腿直翻肚皮。
春節小長假晃晃悠悠,一天又一天,兩人除了遛狗和買菜,就沒出過門,仗著年輕和一雙好腰,整日胡作非為。
直到初六,臨上班前一天了,尚揚要去參加高中同學聚會,不得不爬起來,把盤絲洞裏數日積攢的妖氣一收,將自己打扮迴了人樣。出門前,他問金旭:“迴來用不用給你打包吃的?”
“不用,我遛狗就在外頭順便吃點。”金旭對他這個聚會不太滿意,說,“高中同學到底有什麼好聚的?畢業這麼多年了,生活都沒交集。”
尚揚道:“不是每年都聚,偶爾有空才聚一次,今年正好十五周年,班主任快退休了,有幾個同學也迴了國發展……”
他解釋著,自己都覺得這理由沒勁透頂。他的高中是一所有曆史的重點名校,越是名校畢業生就越愛搞聚會,畢竟越是名校,學生越容易有“出息”,沒事聚一聚總有“好處”。這種理由湊起來的聚會是很無聊的,不過成年人的社交本身就是這麼庸俗市儈,該去還是得去,終究人是社會性動物。
“就去吃頓飯,不喝酒,”尚揚也沒再繼續解釋,隻是道,“很快就迴來了。”
這瞬間,他有了個新的體會,他是已經歸於俗流了,金旭卻是“土”但不“俗”的一個人,工作以外,這人就隻做自己願意做的事,處自己樂意處的關係,追尋自己想追尋的生活,一個純粹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聚會上,尚揚見到了許多和他自己一樣,不太純粹、仍在低級趣味海洋裏浮沉的老同學們。
不過都是三十出頭的人了,不乏各行各業已冒尖或正要冒尖的佼佼者,各個都是場麵人,無聊當然還是無聊,大家情商都在線,相處起來不會太難受。
上次這班人搞聚會是四年前了,這四年裏大部分人都沒再見過,尚揚甚至已經分不清楚部分同學誰是誰,對不上號。
尚揚自認和人中龍鳳的同學們比起來,他各方麵都平平無奇,不是焦點人物,自己的職業也有一定保密性,就全程盡量降低存在感,還坐了不引人注意的位置,打著安靜吃完飯就走人的算盤。
聚會的小廳裏熱鬧非凡,這時一位同學姍姍來遲,陣仗卻很大,甫一進門,幾位交際型的同學立刻圍上去,占據了有利位置,奉承的奉承,套近乎的套近乎,各顯神通。有幾位慢了一步沒趕上近距離當哈巴兒的,在外圍暗自懊悔。坐著沒動的人裏,看戲吃瓜的有,輕露嘲諷的也有。
尚揚看著這位遲到的老兄,覺得眼熟,一下又想不起是哪位,聽人叫了名字,才恍然大悟:高中時班裏有兩棵班草,其中之一是尚揚本人,而這位名叫“井軒”的男生,是另一棵。
但兩棵班草的水土不一樣,因而一直就不太熟。尚揚的父母在公安部門工作,當時的職務在同學的父母中不值一提,經濟條件也很普通。這位井軒同學就家世不凡,那幾年管得不像現在這麼嚴,他上下學都是家裏司機開著紅旗車接送。
在尚揚印象中,這人應該是高三後半學年去了國外念預科班,之後什麼情況,他就不清楚了,高中同學的幾次聚會,包括有同學辦婚禮,人家從沒參加過。
這當然很正常。這種同學會來參加聚會,才不正常。也許井軒是看在即將退休的班主任的麵子上吧。
尚揚這樣隨意想著,反正也跟他沒關係。
“尚揚!”
就在他以為堅持等菜上齊了、埋頭吃飯、吃完迴家就是勝利的時候,井軒熱情地叫他名字,還大步走到他旁邊來,仿佛和他很熟似的,說:“我來晚了,都沒我位置了,坐你邊上吧,行嗎?”
尚揚雖然疑惑,也隻能禮貌迴道:“當然可以,請坐。”
今天一共擺了四桌,明明旁邊一桌就留了空位,看起來是事先知道井軒會來的同學留給他的,他在尚揚這邊坐下時,尚揚分明就看到有幾位曆來長袖善舞的同學麵麵相覷,明顯沒想到井軒不坐那桌跑來這邊。
井軒把外套掛在旁邊衣架上,迴來坐在尚揚旁邊,這張桌上其他同學向他打招唿,問他最近忙什麼,他客客氣氣地一一迴答了。
從他與同學你來我往的凡爾賽對話中,尚揚得知他歸國創業幾年,與人合夥開了家科技公司,公司去年已經完成了美股上市。和井軒對話的這位同學則是在證監會下屬機構工作。
“聽說你做警察了?”井軒應付完了同學,轉頭與尚揚攀談,道,“沒想到啊,我還以為你會去學藝術。”
尚揚詫異道:“我可沒什麼藝術細胞,你是不是記錯人了?”
井軒笑道:“高二藝術節的時候,我記得你彈了鋼琴,好像是《天空之城》,彈得很好啊。”
尚揚自己都忘了,被人提了才想起來確有其事,當時也是臨時抱佛腳練習了一段時間,不是因為對鋼琴或藝術感興趣,青春期嘛,想出風頭而已。
“瞎彈的,鬧著玩。”尚揚不好意思聊這事,忙迅速翻篇,說,“長大以後還是想幹點正事,上了公大,出來就當了公安。”
井軒打量他,道:“但你沒怎麼變樣,我一進來就認出你了。”
“你也沒怎麼變樣,你剛才一進門我也……”尚揚本想說也認出他來了,但其實並沒有,最後還是誠實地說,“我也看你眼熟。”
井軒一愣,看了尚揚一眼,很快又笑起來。這時又有其他桌的同學過來找他說話,他就和別人聊了幾句,剛聊走一個同學,又來一個,絡繹不絕。
尚揚在旁邊喝著茶,繼續等上菜。
“沒完沒了,”井軒把幾個來套近乎的同學都打發走了,低聲對著尚揚這邊,臉上的表情還是很和善,語氣不是,吐槽道,“這幫人真挺煩的。”
尚揚不明白他什麼意思,跟自己也沒熟到這種程度,就隻好裝作沒聽見。
終於上了菜,開席吃飯,熱鬧了兩個多鍾頭,等來了這場聚會的結束。
部分同學有換場地再續攤的意思,不管想走的還是不想走的,旁人都還在客氣,尚揚實在忍不了了,說迴單位有點事,鑒於公安單位隨時可能有事,這理由很合理。尚揚拿了外套要走。
“我也有事得走了。”井軒也起身拿了外套,對尚揚道,“也是要走長安街的,送你一段。”
尚揚:“……”
創業公司coo隨時有事,這也很合理。
“我說,井軒,”出了飯店門,尚揚道,“窮得買不起車,是寫在我臉上了嗎?”
不然怎麼井軒就知道他肯定沒開車來?當然尚揚也沒窮到買不起代步車的地步,隻是沒需求才沒買而已。
井軒哈哈笑,說:“我知道你沒買車,名下也沒房。”
尚揚心道大概是哪個同學跟他說的,道:“你有事就忙去吧。”
井軒道:“我沒事啊,不想在這兒待著了,都是些煩人家夥,不舒服。”
尚揚本來想說那你怎麼還來?轉念一想,自己不是也來了。
“我迴家真走長安街,”井軒道,“順路捎你,不費事。”
“好吧,那我不客氣了。”尚揚道。
路上,井軒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尚揚聊些無關緊要的話題,主要是工作和父母。
他知道尚揚的父母都退了休,還知道尚揚的爸爸去年大病一場。
“你聽誰說的?”尚揚懷疑地問。
沒房沒車還有可能是哪個知情同學透露給他的,父母的事,知道的人就沒那麼多了。但肯定也不能算是秘密。
井軒開著車,轉頭看了看尚揚,那眼神和表情,透出一種詭異的熟悉感。
尚揚:“……”
他感到很不適,又因為聯想到了什麼,而很想笑。
稍後金旭微信裏問他“結束了嗎?幾點迴家?”時,他迴了句“在路上了,我遇見個神經病”。
金旭:什麼?
尚揚:就是有個男的,有點像你。
金旭:什麼意思?
尚揚:像你以前追我的時候,像了七八分。
金旭:你什麼意思?
尚揚:有話不好好說,就會裝x,還裝得非常油膩。
金旭:???
金旭:誰裝x誰油膩?
尚揚沒再迴他,決定到家以後再取笑他。
十幾秒後,金旭即抓到了重點:是有個男的在撩你?你的同學嗎?
而此時井軒的豪車快要開到尚揚單位了,這條街上不好停車,尚揚正想說,看哪兒合適就在哪兒放下他。
井軒道:“你就住在單位後邊?我送你到小區門口,方便點。”
尚揚:“?你知道我住哪兒?”
井軒握著方向盤,看他一眼,道:“尚警官,如果我說我調查過你,你不會抓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