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緒繼續問:“月球的情況如何?”
周平波沉吟片刻答道:“組織月球考察的是另一位總負責人, 聽他們說,月球上沒有發現生命痕跡, 他們也就和我的生物組沒有聯係。”
“屍體呢?”
“什麼屍體?”周平波被林緒的問題驚了一下。
隻見林緒蹙眉加快語速,“月球上有人類的太空基地,帝國曆史記載方舟艦隊是從地球起飛,因為偏航撞毀月球一角,沒有提及過月球基地是否有飛船加入艦隊。即使沒有屍體,也該有人類科技留下的痕跡。”
“深淵艦隊第一次發現古地球時,曾派遣無人探測器降落月表考察。”海因裏希在這時開口,“沒有在月表發現人類活動的跡象,除非……”
“除非被人類太空基地和月球一角一起被撞毀。”林緒的聲音越來越冷。
“月石環帶中有人造太空垃圾。”周平波補充道,“有小組在搜集這些垃圾,據他們所說,這可能是方舟中某些飛船撞毀月球時留下的殘骸。”
“他們說?”林緒靠著椅背, 他隻穿了一身日常製服, 長發鬆散地披在肩上, 卻在言語神態間顯露出前所未見的迫人冷壓。
周平波抹了一把臉,“地月測繪組的成員全部來自帝國科學院, 我的生物組也是。據我所知, 考察團的外聘專家多數集中在人文社科領域,考察團的最大資助者是帝國皇室, 自然演化號起航前, 他們給過一些任務目標, 包括考察遠古人類的誕生和演化、人類早期文明史、神話、藝術, 諸如此類。”
“曆史學家們的研究任務和方舟艦隊曆史基本無關?”
“的確如此……”周平波迴答, “聽說他們挖出了一個博物館, 裏邊的東西夠研究很久了。”
周平波又說了一些博物館的發掘情況, 但他實在是熬了太久撐不住,說著說著瞇起了眼。
海因裏希讓他迴去睡。
周平波揉著眼睛應下,結束通訊前,他轉給林緒一份正在考察中的博物館資料,考察團大部分資料都是可共享的,至少人文方麵資料共享,考察團成員們可以提前一覽殘存的古地球藝術品。
其他考察小組的資料也能看一部分,但其中大多數都充滿了數據與專有名詞,複雜的句式和圖表讓人頭暈眼花。
如果在裏麵有意篡改幾個數據,也很難被人注意到,更何況,參與考察的都是該領域內的大牛,至少千萬光年外的帝國民眾,不會想著去質疑他們在遙遠的地球得到的數據。
簡單翻閱後,林緒陷入沉思。
他撐著下巴,明明沒有擺出壓迫的姿態,周身卻仿佛蒙上一層銳利的霧。
不可靠進,難以捉摸。
林緒還在基地任高層行政職位時,有一個自己的辦公室,基地空間資源有限,即使是他也不能擁有多大的空間。
但這點私人空間容納著他卸下偽裝的溫和後,所有尖刺般的思索和決定。
後來,他親自投入戰鬥前線,反倒不用再去承擔為別人的生命做決定的責任,到了帝國,孤家寡人一個,更不必擔心。
海因裏希沒見過林緒這種狀態,他張了張嘴,心中來迴衡量幾番後,問道:“你想到什麼?”
沉思的神色幾乎一瞬間煙消雲散,林緒很輕地眨了眨眼睛,下意識換上溫和的目光。
他低頭看到海因裏希的金眸——海因裏希的手肘壓在膝蓋上,支撐住上半身,這是個放低姿勢,仰視林緒的動作,卻也讓林緒垂下的目光避無可避,落盡海因裏希眼睛裏。
眼部深邃的骨骼輪廓本讓這雙金眸看起來更冷,像深林中的有毒的冰潭水,但他從下仰視林緒時,卻有一種真摯與深情。
林緒臉上麵具般的溫和逐漸融化消散,此刻,他的表情終於恢複到海因裏希常見的,有點淡漠,卻也無比真實的神情。
“我想起來,在白銀航空港的宴會上,我遇到李青——他是我在首都星大學的同學,原本研究帝國早期科技史——他說,和一些人交流過以後,研究方向轉向了古地球神話,他是以神話學研究者的身份加入考察團的。”林緒迴憶著,
“研究帝國早期科技史必然會觸碰到方舟艦隊曆史,對星係航行至關重要的躍遷和曲率引擎技術都在那段時間裏被發明,但過去能被找到的資料一直隻有方舟艦隊官方編年史。古地球的發現能為早期科技史研究提供更多珍貴史料,一切方興未艾,他沒道理放棄。”
“他和誰交流過?”海因裏希抓住異常之處。
“我不知道,他沒有詳說。或許我該去問問他。”林緒開始計劃要以什麼理由接觸李青,他們並不熟,或者更準確地說,在林緒的大學時期裏,唯一熟悉的人隻有瑪琳安娜。
瑪琳安娜……
林緒沒聽她提起有什麼怪異的人來接觸她,瑪琳安娜研究的文學與詩歌也不像科技史那樣觸及方舟艦隊的敏感曆史。
為什麼那些人下手得這麼幹脆?
李青在宴會上來找他是為了將戈德裏克介紹給他,林緒和戈德裏克有過幾次書籍交換的往來,他可以從這裏入手重新接觸到李青。
但突然接入的視頻通訊打斷了林緒的思維,瑞恩活力四射的叫聲從通訊中傳出,直接攪亂了林緒和海因裏希之間凝重的氛圍。
“林老師!你看我發現了什麼!”
林緒頭疼地按了按太陽穴,海因裏希對著瑞恩一個眼刀掃過去,然而接收到威脅信號的隻有可憐的阿諾德。
阿諾德咳嗽兩聲,按住手舞足蹈的瑞恩。
終於,林緒無奈開口,“你發現了什麼?”
鏡頭一轉,畫麵中出現一片白茫茫,白茫茫裏麵多了幾團黑色的絨毛。
瑞恩和阿諾德從著陸器所在的半山一路向上,越過雪線,此刻通訊視頻的背景就是冰寒飄雪的皚皚白峰。
林緒一看畫麵,忽然坐直身體,甚至雙肩前傾,“這是……”
“是滾滾!是不是,林老師?”瑞恩蹲在雪地上,伸出手指輕輕戳了一下雪地裏露餡的小芝麻湯圓。
“是……是滾滾。”林緒迴答。
帝國記載古地球失傳生物的圖冊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丟失了大熊貓的學名,隻記下一個乖巧又易上口的疊音詞。
這隻滾滾看起來和小黑小白差不多大小,估計還在幼年期。
“隻有它獨自在這裏嗎?”
“嗯,還活著,但快凍僵了。”瑞恩環視一圈,雪地上沒有其他大型動物留下的足跡,“它看上去是走失,而且眼睛睜不開。”
隔離服能夠隔絕人類的氣息,不用擔心這隻小滾滾被碰過後會被母親拋棄,但現在去哪裏尋找它的母親卻成了一個問題。
“你先把它抱到山下氣候溫和的地方。”
林緒暫時這麼建議。
瑞恩按照他的話把滾滾抱起來,黑白相間的小東西捧在手裏軟乎乎的,連阿諾德都忍不住摸了摸滾滾的腦袋。
湊近距離後,瑞恩發現它的眼角在流膿水,他輕輕掰起一點眼皮,滾滾眼睛有炎癥發紅的跡象,小東西不舒服地叫了一聲。
“哦哦,它的叫聲聽起來好像兔兔貓。”瑞恩憐愛泛濫,“不過這個小可憐的眼睛發炎了,真不容易。”
“或許是雪盲癥。”阿諾德緊跟著憐愛地說。
海因裏希閉了閉眼,不想對自己滿心滿眼都是滾滾的副官發表評論。
“等等。”林緒忽然叫停他們,前傾的動作幅度比剛看到滾滾時更大,瑞恩一下子停住,看向鏡頭。
“倒迴去。”林緒快速道。
“啊?”瑞恩遲疑了一下,難道林緒想要換種辦法處置這隻滾滾幼崽?可這冰天雪地的……瑞恩不情不願地轉身,忽然又被林緒在一塊巖石前叫停。
林緒沒有給出解釋,隻是命令:“鏡頭向下,把這一塊的雪刨開。”
瑞恩抱著滾滾不明所以,是阿諾德迅速上前執行命令,將外骨骼前肢延伸出去一節,刨開積雪。
被掩蓋的冰冷深灰的巖石漸漸顯露出全貌。
它露出的表麵光滑到不可思議,幾乎不可能是自然產物,阿諾德逐漸意識到什麼,表情嚴肅起來,手上機械的動作變得輕緩。
隨著覆蓋在這塊巖石上的積雪全部被清空,瑞恩才發覺,這是一塊人造石碑!
最初露在雪層外麵的一部分上有一段線條,瑞恩起初隻當它是巖石的一段裂紋,現在連起石碑上的所有線條,才發現它們共同組成了一副幾何圖像。
一個豎長的菱形中有一個正方形,正方形四個頂點抵住菱形四邊,又一個圓形落在正方形中。
在整個圖像之上,刻著幾個方正的字符。
阿諾德隻看得出這些一定是含有某種信息的人類符號,但並不知道具體是什麼,一旁抱著滾滾的瑞恩緊盯著字符。
“這是……唔……華夏字符?”
瑞恩知道林緒會讀寫華夏字符,但由於瑪裏恩帝國遺留的華夏字符文物遺存很少,研究者寥寥無幾,又因為實在太難懂,瑞恩在林緒身邊實習幾年,一直沒有學過華夏字符。
“是。”林緒此刻的迴答聽上去像這塊石碑般,仿佛曆經無數時間、在風雪中露出冷硬的記憶。
石碑上寫著:新·東大區基地——謹以此銘記人類最後的火種。
林緒清晰地記得基地的一切規劃,其中不包括這塊石碑。
而且,基地原本的名稱是:人類東大區總基地。
東大區還包括著零零散散十數個人類幸存者基地。這塊石碑上去掉總字,加上“最後的火種”一詞,不能不讓林緒聯想,東大區其他基地都被毀滅了嗎?
“石碑上說了什麼?”海因裏希的手蓋住林緒在視頻畫麵外顫抖著的手背,石碑文字下的集合圖形也是他在錄音盒上看見的圖案。
林緒一字一句、將原文全部複述給他,複述完畢後,林緒努力穩住自己的唿吸,“阿諾德上校,請把坐標發給我,我現在就過來。”
“那……”瑞恩弱弱說。
林緒已經起身向裝備室走去,“你抱著滾滾下山,不用等我。”
海因裏希沒有遲疑,立刻跟上林緒-
狂風唿嘯,高海拔的天空一片澄澈,沒有濃雲,便沒有新雪落下,但強風把堆積起來的雪吹得像沙塵四散,雪粒敲打在隔離薄膜上,激起一陣陣亮點。
刀割般的寒意透過薄膜刮在臉上。
阿諾德守在石碑旁,如同筆挺的旗桿,他抬手向海因裏希行禮時,林緒已經蹲在石碑旁查看。
高海拔的寒冷減弱了腐蝕,即使在三千年後,也還能看清石碑陰刻字痕中的紅色染料殘留,用的是方方正正的宋體,林緒猜測雕刻石碑使用的是激光雕刻,基地的技術水平沒有因為異變倒退迴原始狀態。
石碑底部有斷口,林緒又往下刨開幾層積雪,沒有發現底座。
石碑是在別處斷裂,然後出現在這裏。
他仰頭望向真正的昆嶺峰頂,極陡峭的山峰已經無法被雪附著,再往下,鋒利如斧刻的山脊仿佛要刺破青空,無遮無攔的陽光使得刃脊在另一側投下明晰的陰影,巨大的冰塊和細碎的石子堆積在陰影裏。
發現石碑的地方是一個冰鬥,它可能是在著三千年裏被冰蝕作用從更高處帶下來。
後來的人類把基地建在了什麼苦寒之地?
海因裏希站在他身後:“這個圖案是指什麼?”
林緒起身,這時卡珊德拉發來消息,瑞恩已經迴到著陸器,以及,湖泊挖掘工作得到了初步成果,計算機根據探測設備發迴的數據,建立了湖下建築物地基的初步模型。
模型顯示出一個嵌套著圓和正方形的豎長菱形。
林緒瞥過模型,迴答:“這是末世東大區總基地的標誌,依據基地輪廓繪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