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原本隻是林緒脫口而出的衝動猜測, 他現在的狀態夠糟糕,即使猜錯了, 也不可能再差到哪去。
但阿爾弗雷德隻是有些驚訝,隨後沒有半分猶豫地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林緒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皇帝時,皇帝的神情姿態和現在阿爾弗雷德借由這幅軀殼表現出來的模樣完全不同。
然而之後他與皇帝的幾次見麵,現在迴憶起來,處處透露出阿爾弗雷德的風格。
“很好認,”林緒慢慢把自己挪到床邊,電擊傷口被抑製器來迴碾壓,幾聲悶哼從他的齒間泄出,林緒坐在地上背靠著床沿和阿爾弗雷德說話,“金發、藍眼,和以前的你一樣,骨骼相貌也相似, 怎麼, 你是想著有一天會醒來, 特意給自己配過種,方便在幾百年後從這張臉上找迴點熟悉感嗎?”
這間牢房和三千年前的牢房風格基本一致, 陰冷昏暗, 沒有多餘裝飾,看來之前那間白屋子是阿爾弗雷德特意修給林緒的。
他沒有迴答林緒的問題, 隻是開口問道:“痛嗎?”
“什麼?”
“電擊。”
“你可以自己來試試。”
“不了, ”阿爾弗雷德狀似玩笑, “我隻是個普通人, 被這麼一電, 當場就會去世。”
異能者的體質在變異時普遍得到增強, 需要施加數十倍的電流來壓製他們的意誌, 就如阿爾弗雷德所說,這種電量可以當場殺死一個普通成年男性。
“這是你當時給出的方案,你很清楚這件事。”阿爾弗雷德說。
末世初期,異能者的力量剛剛顯現,成為人類抵禦喪屍和變異動植物的一大助力,但也是從一開始,管理者們就意識到這種力量中暗藏的不可控性和危機。
異能抑製技術研究早早被提上日程,但電磁場抑製技術的誕生耗費了整整十年,在它出現前,人類使用另一種方式控製被判定對人類具有威脅性的異能者。
也就是眼前的電擊頸銬。
這一設計思路最初由林緒提出,因為技術簡單,工程師敲定內外設計後很快投產使用,再強大的異能者也無法抵抗緊貼頸部的強烈電擊。
東大區把圖紙分享給了北大區,阿爾弗雷德當時看到圖紙邊緣寫著設計人林緒的名字,還特地打了個衛星電話:“你這招會不會太狠了,我們基地那些異能者看到這東西對設計者可很不滿,你沒遇上反對情況嗎?”
“遇上了,不重要。”
阿爾弗雷德打趣道:“萬一哪天我覺醒成異能者,豈不是也要戴上你設計的電擊頸銬?”
“……我們隻會對被判定為高度危險的異能者使用抑製器,它是保障,不是枷鎖。”
“但誰危險,取決於你的判斷。”
林緒當時沒有繼續迴複這個低劣的笑話,後來阿爾弗雷德從未得到過異能,反而林緒意外覺醒。
在每次進行過新的異能移植,或是他的精神狀況出現波動時,總醫師會讓林緒暫時戴上抑製器,以免異能暴走,造成不可挽迴的後果。
林緒對此沒有任何異議。
牢房內沒有窗戶,隻有阿爾弗雷德所在的走廊的牆壁上方有一扇小窗,把高空光線撒入室內。
林緒說:“是,我清楚。現在我們見麵了,能把這東西給我摘了嗎?”
“不能,”阿爾弗雷德迴答,他直麵向林緒冰冷鋒利的目光,“你很危險。”
林緒側過頭望向阿爾弗雷德,冷淡的日光落在他的臉上,五官投下銳利的陰影。
在阿爾弗雷德的記憶裏,林緒麵對陌生人時常有一副極具欺騙性的溫和外表,又因為本身的英俊與智慧而能在與人的第一次會麵時俘獲友善。
但記憶總是會自動美化自身,所以,阿爾弗雷德跟隨方舟艦隊離開地球時,帶上了三張林緒的照片。
一張是從畢業大合照裏剪下來的,另外兩張是他在林緒讀書寫字時偷拍下來的照片。
方舟艦隊事務稍空閑時,他就會把這三張照片翻出來,矯正自己的記憶。
他某迴在房間重看照片時,第一次遇上靈君。
靈君用著林緒的臉、林緒的聲音、林緒的身形。
阿爾弗雷德在第一時刻還以為自己的大腦在宇宙輻射中病變,產生了某種幻覺。
但事實證明,靈君真實存在,並且不知為何,這種外星生命使用了林緒的模樣。
阿爾弗雷德隻能猜測,靈君來到方舟艦隊時首先看到了他手中的那三張照片。
祂不能直接複製飛船上人的外貌,兩個相同樣貌的人同時存在總讓人類感到驚悚,而林緒早已逝去,難以複生,靈君便選擇了這個形象。
阿爾弗雷德知道這是一種極其傲慢自負的猜測。
但他從來自命不凡。
他知道,林緒也是。
林緒閉了閉眼:“好吧,我很危險。阿爾弗雷德,我有一個問題,我讀瑪裏恩曆史,帝國第一任創始人明明結婚生子,壽終正寢,你為什麼還活著?”
“克隆人而已,”阿爾弗雷德並不避諱和林緒講這個,“為什麼要活著……我想活著,僅此而已。冬眠技術讓我活到現在,但原本的身體已經衰老無用,我就把意識轉換到後代的身體中。”
“你不止想要活著,還想要青春永駐、榮華富貴地活著。”林緒語氣淡淡,卻透露出嘲諷的味道。
阿爾弗雷德:“就像你一樣。”
無論他們在這裏如何談論異能者危險,使用種種殘酷手段控製異能者,都無法抹除阿爾弗雷德心中對異能的羨豔與渴求。
尤其是在林緒也覺醒異能以後。
阿爾弗雷德印象中的林緒仿佛從始至終都沒有被刻上歲月的痕跡。
林緒求學時還很年輕,戰爭爆發後,二人沒有私人聯係,直到林緒在東大區掌握了權力,各大區很偶爾地進行視頻通話。
後來,林緒原本要去北大區和阿爾弗雷德麵談,卻半途遭遇襲擊覺醒異能,這場麵談會議最後不了了之。
異能和基因改造使林緒的身體重新迴到巔峰狀態,一直維持到現在,而阿爾弗雷德依靠冬眠技術,時睡時醒,在方舟艦隊度過上百年時光,早已垂垂老矣。
“除此之外呢?你還想要什麼?”林緒問道,“如果你認為我的存在對你、對瑪裏恩帝國是一種威脅,你現在就可以殺了我,就像是你殺了羅爾森。”
如果說之前兩人還能仿佛溫情脈脈,實則各懷心思地敘一敘舊時情誼,林緒現在的話一出口,他和阿爾弗雷德之間的虛與委蛇將徹底破裂。
他們現在可不再是什麼同舟共濟、互相試探的好朋友了。
這是猛獸與獵人的僵持。
但阿爾弗雷德愣了愣,他的表情有一瞬間的空白,似乎是在心裏努力組織語言。
“我沒想……殺你。”
林緒的灰眸緊盯著他。
阿爾弗雷德張了張嘴,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幹脆沉默著不說話,隻剩目光在林緒身上遊移。
他的黑發因冷汗黏在額邊,電擊時的痛楚讓他的下唇被咬出深深血痕。
林緒的聲音聽上去冷靜,但兩人都安靜下來時,阿爾弗雷德才聽見他唿吸中的顫抖。
頸側的焦黑傷口邊緣發紅發紫,青筋正在抽動。
電擊帶來的痙攣和痛苦仍未消散,林緒隻是在強撐住自己和阿爾弗雷德對話。
阿爾弗雷德的目光流連在觸目驚心的傷口上。
林緒簡直像一隻被漁網拖上岸脫了水的肉食魚類,或是被捕獸夾夾住的孤狼,正拖著淋漓鮮血的傷口朝捕獵者發出血腥嘶啞的威脅。
阿爾弗雷德很喜歡林緒,透過林緒溫和的偽裝,他看見嘲諷、孤傲與十足的富有激情的掌控欲。
他是少有的能讓林緒撕裂偽裝,冷笑罵人的人。
他為這種偽裝與真實的糾纏著迷。
但在三千年前,他沒有和林緒做對手的機會。林緒畢業後找了個安靜的工作,後來末世降臨,各大區基地共同合作求生,距離遙遠,沒有能力和必要對彼此發動戰爭。
終於,如困獸般的林緒出現在他的眼前,一切圈套由他親手布下,極度的興奮在阿爾弗雷德體內蔓延。
林緒看著阿爾弗雷德變幻莫測的表情,眉頭皺得愈發緊了。
阿爾弗雷德為什麼要把電磁場型抑製器換成頸銬型抑製器?從安全性角度來說,前者性能更強,能夠完全壓製住異能。
而後者……它的外觀看起來像某種刑具,羞辱的意味甚至更勝於控製。
阿爾弗雷德……
林緒的眸光暗了暗,他做好準備,發動異能,強電流再次襲來,震顫甚至比前一次更加強烈,電擊處冒出一陣白煙。
“啊——”即使林緒有了心理準備,當電擊真正襲來時,強烈的痛楚仍讓他眼前發黑,在地上翻滾蜷縮,像一隻掉進開水的蝦。
須臾,電擊停止,林緒表情痛苦,胸腔起伏大口喘著氣,仿佛在暈厥的邊緣,阿爾弗雷德在電擊再次出現的瞬間驚訝起身,打開光腦,隨時準備喊醫生進來。
過了好一會,林緒勉強緩過勁來,他顫顫巍巍地爬向阿爾弗雷德的方向,扒住鐵欄桿把自己拉起來。
但他根本站不穩,整個人靠在欄桿上。
“阿爾弗雷德·諾博森……”林緒顫抖著咬牙切齒,狼狽不堪。
阿爾弗雷德被他這麼一盯,腎上腺素飆升,血液汩汩急速流動,什麼醫生、什麼救治都在他腦海中煙消雲散,他的喉結動了動,忍不住上前幾步靠近林緒。
林緒的牙關在打顫。
阿爾弗雷德伸出手,他想摸摸林緒的臉頰。
他知道自己現在就是個變態,他也清楚地知道一個有道德有良心的正常人這時候該怎麼做,阿爾弗雷德所有道德良善的外表都是為了這一刻。
林緒也是個瘋子,阿爾弗雷德清楚地知道這一點。
林緒也喜歡掌控,喜歡看人崩潰,那麼……林緒是不是能猜到他的一切行動?
就在阿爾弗雷德的手指碰上林緒側臉的瞬間,一隻拳頭猛地砸在阿爾弗雷德的正臉上,骨骼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
鼻腔內脆弱的毛細血管瞬間破裂,鮮血濺在林緒的拳頭上,阿爾弗雷德被這股力道砸得連連後退,最後撞在牆壁上。
林緒扶著欄桿完全站直,麵若冰霜地看著滑坐在地麵的阿爾弗雷德。
他知道阿爾弗雷德會如何行動,這一拳一直在他的計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