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林將士一路奔至紫宸殿外, 裴氏引著羽林將士進了殿中,將士跪地行禮,如實稟告武後,“才人與公主通了書信。”
正在看折子的武後眉角一跳, “書信可扣下了?”
羽林將士搖頭, 沉聲道:“末將還記得內容。”
“說。”武後提起朱筆,在折子上寫下了批示。
羽林將士想了想, 確保沒有漏字, 方才開口,“才人給公主寫的是一句詩, 葉下洞庭初,思君萬裏餘。”
武後的動作一滯,將折子移開,拿了一張宣紙過來, 把這十個字寫了一遍, 遞給裴氏交給羽林將士確認, “可是這十個字?”
羽林將士點頭確認,“是這十個字!”
裴氏將宣紙平展在武後案頭,她看武後臉上沒有笑意, 低聲問道:“可是暗語?”
武後沒有立即迴答, “公主迴了什麼話?”
羽林將士再道:“公主寫了一句祝福, 願才人福履綏之……”他忽然哽住了話, 不敢再說下去,隨後的那兩個字可是公主的封號。
武後睨視他,“怎的不說了?”
“後麵四字,頭兩字是公主封號,後兩字是長安。”羽林將士再拜。
武後嘴角微揚, 露了笑意,“原來如此。”
羽林將士請示道:“天後,此事如何處置?”
“按兵不動,靜觀其變。”武後揮手,示意羽林將士退下。
“諾!”羽林將士退出了紫宸殿。
裴氏不解其意,她隻覺上官婉兒不該在這個時候與公主互通書信,尤其是天後還下了明令。
武後擱筆,拿起寫了詩句的宣紙,笑道:“這下本宮踏實了。”
裴氏一頭霧水。
武後笑意漸深,看來真如婉兒所言,太平以誠相待,換了婉兒的報之以瓊琚。一個寫詩寄語擔心公主,一個祝福伴讀劃清界限,做戲也好,真心實意也罷,都在情理之間,也落不了旁人口實。
“頂罪者準備得如何了?”武後沒有再深究太平此事,問了裴氏另外的事。
裴氏垂首,“人已經備好。”
武後眸光微沉,“知情人呢?”
裴氏比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已經處置妥當。”
“也包括那兩個參與擊球的羽林將士?”武後隻想確認無誤。
裴氏點頭,“過了今晚,那兩人會畏罪自殺,定是死無對證。”
“他們的家人……”
“奴婢會處置妥當的。”
武後揮袖示意裴氏退下,“下去吧。”
“諾。”裴氏退出了紫宸殿。
武後重新拿起朱筆,隻覺朱筆的分量又重了些。在她案頭堆積的折子,那是大唐的軍國大事,這個血腥地獄,她必須走到底。
隻有坐上那個位置——
武後看向對麵空置的龍椅,雖說她如今大權在握,可那龍椅她還是坐不得的。她的滿腔抱負,她的宏大心願,都要等她坐上去,接受臣民山唿萬歲後才能開始實現。為了這一日,她已經走了數十年,謀了數十年,如今正是關鍵時候,她必須忍下那些惻隱之心,把這一步給踩踏實了。
上官婉兒說的不錯,這個局是必死之局,可她說的又不全對,因為這個局並沒有結束。
若是派去擊球的羽林將士沒能把球擊過來,她便再謀一迴。若是半途被擊球的兒女們發現了異樣,她便順水推舟地把罪都按在心腹身上,畢竟朝中不少人想她死,死無對證雖說不能拉那些人下水,可也能恫嚇那些人,讓他們更加惶惶不安。
英王李顯,她必須給他脫罪,畢竟剩下的這四個兒女,最好控製的便是這個三郎。四郎李旦最懂藏拙,此案肯定什麼都查不出,她想四郎肯定做做樣子便會作罷,最後等著一頓責罰便是。
東宮要救太子,或是李治想救太子,便會有人犧牲。與其犧牲太子臂膀,倒不如犧牲公主,讓公主扛下此事。太平驕縱,這些時日又常常與武後爭執,若能把此事按太平身上,李治樂見,東宮也樂見。這幾日,那邊肯定會想方設法地把髒水潑向太平,是以武後才會第一時間責難太平,將計就計引著那邊的人往太平這邊設計。
馬球是前局,由激怒太平搶球開局。
後局才剛剛開始,由太平為餌,守株待兔。
此局若成,東宮不僅要斷臂膀,太平也會真正讓天子信任,甚至會有機會觸及那個“權”字。萬事開頭難,尤其是女子想涉足朝堂,這是太平的第一步,不入地獄,如何成佛?
作為太平的母親,武後唯一能給她的保護,便是那個頂罪人,既是太平最後的護身符,也是她反殺收局的關鍵人。
起初覺得上官婉兒的出身最是適合,滅門之恨,膽大妄為也是合情合理,可武後給婉兒上藥後,她對這個小姑娘生了興致,把這枚棋子放這裏棄了,未免大材小用了。
想到這裏,武後看了看婉兒的那句詩,絕口不提她自己如何,隻關心太平如何。她又想了想太平寫給婉兒的祝詞,品出了不一樣的意思。
願婉兒福履綏之,太平長安。
這哪裏是簡單的一句祝詞,分明是一句要挾。太平是在示警她這個母後,婉兒安,則太平安,婉兒有事,則太平也會有事。
“還沒飛起來,就敢反咬阿娘了。”武後笑了笑,太平小小年紀能有這樣的心思,也算一種別樣的欣慰。這次太平沒有明著跑出來保護婉兒,卻選擇了這樣的法子保護婉兒,看來這些日子婉兒在那邊確實辦了不少事,教了太平不少。
“上官婉兒……”
武後眸光複雜,想到這丫頭咬牙忍痛的模樣,她不禁多了幾分好奇。
李旦今日本是去英王那邊辦公事的,卻被李顯拉著說了好久的話,李顯瑟瑟不安,李旦安撫了好久,他才終於緩和了一些。李旦離開英王府時,看了一眼天色,這個天色進宮問詢太平,隻怕才到清暉閣,宮門便要下鑰,他也問不了多少事情。所以李旦選擇作罷,直接去了東宮。
李賢氣急敗壞,東宮眾臣安撫了大半日,他還是沒辦法安靜下來,手中提著佩劍,好幾次想脫口而出,他受不了這樣的陰霾日子,他隻想與母親來個痛快。
李旦上前抱著兄長不斷哀求,李賢終是放了佩劍,紅著眼眶問他,“你來當太子,如何?”
李旦惶恐,急忙跪地叩首,“弟惶恐!”
李賢眼底閃過一抹鄙夷之色,“是惶恐我,還是惶恐母後?”
李旦不敢答話。
“哈哈哈,母後要的就是你這樣的太子,她容不得我的,哈哈哈,容不得的。”李賢又哭又笑,環顧東宮眾臣,“她是要砍了我的一臂,要你們其中一人的命啊!”
上次監國時他動了武後的人,李賢知道武後一定會報複,可沒想到用的竟是這樣的法子,足以誅心。
“殿下,事情其實還有轉圜的餘地!”其中一臣急聲提醒。
李賢冷笑,“哪裏還有轉圜?”
“公主。”此人隻提醒了兩個字,防備地掃了一眼李旦。
李賢頓時了悟,他佯作難受,坐倒在地,“四郎先迴去吧,我頭疼,想歇一會兒。”
李旦知道他們想利用公主扭轉乾坤,可如今的太平已經不是母後寵溺的太平了,馬球場一案,一定要一個人出來頂罪。
若是太平……
李旦隻覺背心生寒,她可是他們的親妹妹啊!
“還不走?”李賢看李旦木立在原處,催促道。
李旦欲言又止,最後隻能作罷,對著李賢行禮後,垂頭離開了東宮。
夜色已深,候在門口的內侍牽過了馬兒,伺候李旦翻身上馬,又提了燈籠來,準備引著殷王迴府。
李旦迴首看著“東宮”二字,身在帝王家,便要把一顆滾燙的心變成世上最涼薄之物麼?他垂下頭去,看著腰間綴著的白銀雲紋鴿哨。
太平雖然驕縱,他卻知道太平最是心善。當初敢冒著被母後責罵的風險,收留他的咕咕,他終是欠她一份人情。
鼓聲在長安城中響起,那是宵禁的開始。
熱鬧了一日的長安城將進入靜夜,亮起百家燈火,又次第暗下。
“殿下,快迴府吧,不然一會兒金吾衛要來了。”內侍催促李旦。
李旦點頭,再深望了一眼東宮緊閉的宮門。
罪在太子,兄妹皆安,罪在太平,這個妹妹隻怕命不久矣。
權衡輕重後,李旦已經有了自己的打算。
他策馬往前走了一陣,忽然想起了球場上那個受傷的才人,明日去那邊走一趟,再聽聽她那邊的話。
靜夜無聲,各方勢力已經開始了各自的破局。
李治躺在榻上,望著遠處的小窗,月光落入小窗,落在地上如雪似霜。
手指撥弄著兩枚棋子,一黑一白,久久不發一言。
內侍德安湊近天子,輕聲道:“陛下,時辰不早了。”
李治喃聲問道:“朕這裏有兩枚棋子,該舍哪一枚呢?”
德安看了一眼他掌心的兩枚棋子,不解天子之意,“老奴愚鈍,不知陛下深意。”
李治皺眉,“朕老了,有些事力不從心了。”人也會變,一如媚娘,也一如他。夫妻同心多年,創下如今這樣遼闊的大唐疆域,他是感激媚娘的,可一旦沾染了野心與權欲,夫妻也就沒那麼同心了。
德安勸慰道:“陛下尚是盛年。”
“頭風發作,幾欲碎骨。”李治指了指自己的額角,“若沒有這頭疾,如今也不會這這樣的局麵。”
這句話德安不敢接。
李治滿是深意地看看他,“你才不愚鈍。”伺候多年的內侍,哪個不是狐貍?
德安惶恐叩首。
李治倦然搖頭,將兩枚棋子放到邊上,喚德安扶著,走向了龍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