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天牢中傳來了兩名擊球羽林將士撞牆自戕的消息。李旦火速趕去,查驗屍首後,依舊一無所獲。
嫌犯突然死亡,雖說是自殺, 可也預示著此案並不簡單。一旦任由東宮坐實在太平身上, 隻怕就不是出家感業寺的下場了。
李旦一念及此,急忙趕至清暉閣, 亮了天子給的令牌後, 羽林將士放其入內。
彼時,春夏正伺候太平寫字, 瞧見殷王來了,急忙停下研墨,對著李旦行禮道:“參見殿下。”
“出去。”李旦示意春夏跟其他宮人退下。
春夏領著宮人們退下。
李旦往太平身邊一坐,急聲道:“都什麼時候, 你還有心情寫字?”這話一出來, 他意識到不對勁之處, 以他對太平的了解,太平應該哭著鬧著央他作保,言明她與馬球一案無關。
怎會如此淡然?
他不由得看向她寫的字, 太平恰好寫完了最後一個字, 幹脆地把小劄一合, 抬眼笑道:“我本以為, 四哥昨晚會來。”
“你還笑?”李旦皺眉,“都要大禍臨頭了!”
“第一,馬球一事我毫不知情,第二,四哥也知道我是無辜的。”太平不是半點不怕, 隻是現下怕也沒用,這是她必經之事,越鬧騰越容易適得其反,“若四哥真想幫我脫罪,可以找個幫手。”
李旦急問道:“誰?”
“大理寺丞,狄仁傑。”太平記得這個人,此人是母後日後重用之人,借著此案提前結識此人,也不是什麼壞事。
李旦聽過這個人,據說自從上任後,天天處理積壓多年的案件,如今已處置了數千件,判決下來,無一不服。
“好,四哥記下了。”李旦記下,還有九日,他找個幫手也好。
“你這幾日不要吵鬧,四哥一定會幫你。”李旦今日來此,為的也是勸慰太平,他生怕太平鬧得太過,反倒讓東宮那邊抓住把柄。
“四哥,一會兒你會去上官才人那邊麼?”太平更在乎這個。
李旦點頭,“要去。”
“帶我一個?”太平實在是不放心婉兒。
李旦倒抽一口涼氣,“風口浪尖的,母後也下了嚴令禁足,你就別節外生枝了!”
“我就是怕她節外生枝,所以才必須走這一趟。”太平知道婉兒的性子,若是九日後罪名按在了她的身上,婉兒一定會出來頂罪。
李旦疑聲問道:“怎麼說?”
“此事一時半會兒說不明白!”太平也不知道如何跟四哥解釋這些,“總之,我見她一迴,我保證這九日靜靜地在清暉閣抄寫經文禁足!”
李旦為難地看看殿外,“外麵都是羽林將士,四哥怎麼帶你出去啊?”他更擔心另外的事,“萬一此事傳到了母後那邊,我可就完了!”
“我可以打扮成內侍,扶四哥出去。”太平已經想好了,“我也能保證,迴來不會被他們逮到,你信我,我都設計好了!”就算逮到了也不怕,這些人她知道都是阿娘的人,她出去之事隻會傳到阿娘耳中,隻要阿娘不怪罪,此事便會不了了之。
李旦還是覺得不妥。
“四哥,你就看在我救過咕咕的麵上,幫我一迴吧。”太平挽著李旦的手臂搖晃,哀求道:“我一定不惹事!”
李旦猶豫問道:“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太平堅定地點頭。
李旦從未瞧見妹妹有這樣的神情,正在遲疑間,太平揚聲喚了春夏進來,讓春夏傳了膳,點了上好的葡萄酒,不等李旦答允,她已經開始她的計劃。
李旦無奈沉歎,他想太平一定是擔心上官婉兒,畢竟已經伴讀許久,她不放心上官婉兒也在情理之中。
若是他的咕咕病了,他一樣也會掛念咕咕。
罷了!
李旦應下了太平所請,等禦膳送至,他陪她喝酒吃菜,鬧騰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太平換好了內侍的衣裳,與春夏一起垂著腦袋扶著李旦走了出來。
李旦佯作吃酒醉了,走路虛浮,口中含糊說著聽不清的話。
春夏急聲勸道:“殿下當心些,前麵有石檻。”
“沒……沒……”李旦擺手,勾住了垂頭扶著他的太平,將身子的重量壓向太平,迫得太平的身子佝得更低了些。
太平死命撐著,平日看四哥瘦瘦的,沒想到竟這樣沉。
三人走至羽林將士門口時,春夏急道:“殷王殿下多喝了兩杯,公主命奴婢們扶殿下迴去。”
羽林將士搖頭歎息,明明是來查案的,怎麼就喝成了這樣。果然,殷王如外間傳聞的那樣,誠不是個辦事的主兒。
他們本想仔細看看此時扶著李旦的太平,哪知李旦陡然一吼,“迴!我難受……迴去!要迴去!”
“諾。”太平沉了嗓音,應了一聲。小太監的聲音本來就是又尖又細,如今太平聲音沉下,倒有幾分像太監。
羽林將士便暫且作罷,反正這小內侍與春夏一會兒還要迴來,再查驗便是。
三人搖搖晃晃地走出好遠,等走出了羽林將士們的視線,三人不約而同地長舒了一口氣。
“好險。”李旦覺得心跳如雷。
太平得意笑道:“看把四哥嚇的。”
“你還好意思說,四哥這也是在冒險!”李旦其實已經後悔幫她了,可事已至此,他也不好再說什麼,隻能叮囑道:“迴來時,你給我小心些,千萬別被抓了!”
“放心!我安排好了!”說著,太平沉下聲去,“就算抓了我,我也不會供出四哥的。”說完,她對著李旦眨了下左眼。
李旦扶額再歎。
春夏不便跟去含光殿,太平掃了一眼山中的茂密綠樹,“春夏,你在這附近躲著等我迴來,可別亂跑,千萬別被巡邏的宮衛瞧見了。”
“諾。”春夏點點頭,她知道此事的嚴重性。
幸得清暉閣坐落在半山上,附近樹林茂盛,春夏人又嬌小,藏起來一時半會兒巡邏的宮衛也找不到人。
安排好了春夏,太平正色道:“四哥,我們走!”
一刻之後,兩人來到了含光殿外。
李旦亮了令牌後,便領著垂著腦袋的太平走入了含光殿。
太醫剛送了湯藥來,查看了婉兒的傷口情況後,重新調配了藥膏,交托給了紅蕊,認真道:“一日塗三次,傷口切忌沾水。”
“諾。”紅蕊記下了。
太醫退出後殿大門,恰好撞上了李旦。
李旦正色道:“父皇命我調查此案,現下特來找大人幫忙,可否借一步說話?”
太醫領命,“殿下,請。”
“請。”李旦引著太醫離開了後殿,迴頭對著太平遞了個眼色。
太平感激地還了個眼色,一步踏入了後殿。
婉兒素來喜靜,加之身上有傷,需要靜養,所以宮人們都打發去了前殿,後殿隻留了紅蕊一人伺候。
紅蕊本想責罵太平這個小內侍的無禮妄入,卻在看清楚她眉眼的瞬間,瞠目結舌地木立當地。
“噓。”太平從紅蕊手中接過了藥膏,揮手示意紅蕊退出去。
紅蕊隻覺心驚膽戰,垂頭退出了後殿,順勢把殿門合上。
這公主的膽子好大,公然違抗武後的嚴令偷跑出來看才人!紅蕊越想越不安,偏偏她又不敢得罪公主,隻得忐忑地在殿外候著,希望公主探視完才人,可以快些出來。
婉兒趴在床上,以為紅蕊送了太醫,便會迴來與她上藥,可等了片刻,並沒有聽見紅蕊迴來的腳步聲,不禁喚道,“紅蕊。”
終是聽見了漸行漸近的腳步聲,婉兒昨晚疼了一夜,幾乎沒有睡著,她實在是倦極,便沒有迴頭看看身後來的是誰,啞聲道:“上藥吧。”
太平靜靜地在床邊坐下,終是看見了她牽掛了一日一夜的婉兒。目光落上婉兒背心處的傷口,她隻覺心被什麼戳了一下,又痛又寒。
婉兒卻嗅到了她身上的酒味,很快發現身後人並不是跪在床邊上藥,而是坐在床上上藥,不禁迴頭厲喝:“放肆!”
熟悉的眉眼落入眼簾,婉兒的話哽在了喉間。
太平含淚一笑,聲音溫柔地可以掐出水來,“躺好,上完藥我就走,你也別趕我,不然鬧大了,我是要被重罰的。”
婉兒想說的話竟被太平一句話堵住了,她迴頭蹙眉道:“殿下不該來的。”
“我怕我不走這一趟,又會失去你。”太平忍著眼淚,拿了羽毛起來,挖了一塊藥膏,輕柔無比地塗上了婉兒的傷口。
婉兒的身子輕輕一顫,“我沒事。”她迴味著太平的那個“又”字,上輩子她死後,太平會是怎樣的傷心。尤其是太平昨日給她的迴信,是她藏了許多年的祝福,太平既然知道,定是後來找到了她的詩稿。
她曾千叮萬囑紅蕊燒毀的詩稿,竟然還是落在了太平手裏,她的那些真心話,隻怕在往後歲月裏,更像是一把把淩遲太平的刀子,一字一句,都剜得太平鮮血淋漓。
“殿下……”
婉兒剛剛張口,便覺太平的淚水滴在了她的腰窩裏。
“你也不準有事!”太平哽咽警告,“別再自以為是地待我好,你走後那三年,我雖權傾天下,卻身在地獄。”
為何隻是“三年”?
婉兒起了疑惑,若太平隻念了她三年,重生之後,便不會有這樣深重的執念,為了她再謀這片江山。
難道——
婉兒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可她還不及細想,便看見太平放了一本小劄在她身側。
“這是你留給我的太平長安,我不稀罕,今日還給你。”太平說完,給她塗抹傷口的動作快了些,“我的婉兒幹幹淨淨,應該被後世稱好,我不容許任何人把髒水潑到你身上,所以,我茍活了三年。”
聽著太平那些顫抖的語聲,婉兒遲遲不敢迴頭看她。
“我不要你以命護我周全,你這次若再敢胡來,我也會讓你嚐嚐,那是什麼滋味。”太平放下了膏藥與羽毛,明明是在威脅她,語氣卻依舊溫柔,“你給我記住了。”說完,她俯下身去,在婉兒耳畔啞聲道,“給我好好的……活著。”
雖是命令,卻也是哀求。
太平已經習慣了婉兒這種時候的靜默,她擦了擦臉上的眼淚,轉身欲走。
婉兒牽住了她的衣袖,已是紅了眼眶。
“做什麼?”太平忍淚輕問,帶著一絲微惱的撒嬌。
婉兒牽了牽衣袖,那些話她向來說不出口。
太平的眼淚滾出眼眶,卻笑了起來,隻見她猝然蹲下,左手覆上婉兒的臉頰,不管婉兒到底是不是這個意思,她隻想讓她知道,上輩子也好,這輩子也罷,她很想她,很想、很想她。
明明她才是公主,她卻可以為了婉兒不經意流露的一絲溫情,卑微至極。
明明她是罪臣之後,卻被公主捧到了心尖上那個位置,萬千寵愛。
當太平顫抖著吻上婉兒的唇,久別重逢,她與她那些想說的話,都化作了唇舌間的癡纏。思念、自責、深情交織在一起,兩個癡人又哭又笑,隻恨這重逢的時光太過短暫。
這一次,婉兒沒有逃,於太平而言,足以暖透她的整顆心房。
“不哭……”太平停下親吻,隻來得及安撫一句,婉兒的唇瓣追了上來,再次把她的聲音碾碎在了淩亂的氣息之間。
太平不禁心花怒放,知道這是婉兒迴答她的“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