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與太醫聊了一會兒, 餘光一直在打量緊閉的殿門,終是盼到了太平從裏麵走了出來,他長舒一口氣,打發了太醫, 迎了上去。
太平吩咐候在邊上的紅蕊道:“好好照顧才人, 日後我有重賞!
“諾。”紅蕊低首。
太平聲音低了幾分,“不要讓旁人知道我來過!
“諾。”紅蕊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太平也相信紅蕊是個聰明人, “等此事了結, 本宮有賞!彼θ徽f完,轉身看向李旦, “四哥,走了。”
“我還有些話想問上官才人……”
“走了!
太平推了推李旦,她隻想婉兒好好養傷。
“可是……”李旦還是想親自問問婉兒。
“她說了兩個字,靜等!碧接浀们宄, 婉兒方才囑咐了她這兩個字。
“靜等?”李旦疑惑極了。
太平點頭, “四哥如此, 我也如此,靜等便是。”
“不去找狄仁傑了?”李旦沒想明白。
太平再點頭,“不找!
李旦很是擔心太平, “可是……萬一……”他忍下了話, 若是告訴太平, 東宮那邊準備把髒水都潑她身上, 她會有多傷心。
太平輕笑,“我相信婉兒!逼鋵嵰蚕嘈虐⒛,不會讓她真的折在這件事上。
李旦心緒複雜,關切地喚道:“太平!
太平看了一眼天色,正色道:“再不迴清暉閣, 我是真的要被發現了,四哥,你相信我,我沒做過此事,我便不會有事。”
李旦看著眼前的太平,雖說她年紀尚小,可她神情淡定,看不出半點慌亂來。他自然是相信太平的,當初母後那般寵愛她,她就算失寵,也不至於動心思刺殺母後。妹妹雖然驕縱,卻沒有壞心,在李旦心裏,太平就是這個深宮中最溫暖的所在。
天真又熱忱,驕傲又明媚。
李旦自小就喜歡這個妹妹,如今妹妹有難,讓他靜等結果,他如何靜得下來?
太平看李旦滿臉焦色,沉聲道:“四哥,此事聽我的,不然節外生枝,反倒會害了我。”說著,她踮起腳尖,撫平了李旦緊皺的眉頭,“別怕!
李旦無奈沉歎。
“四哥在這個時候結交官員,仔細想想,確如婉兒所言,極是不妥。”太平一定要說服了四哥,“當我求你,什麼都不要管,什麼都不要查,好不好?”
李旦如何能拒絕這樣的太平?他忽然覺得心酸,伸臂將太平一抱,拍了拍太平的背心,“四哥答應你,九日後,不管結果如何,四哥都會盡力保你!”
“有四哥這句話,我就安心了!碧揭才牧伺睦畹┑尼岜,自始至終,四哥總是最疼她的那個哥哥。
後來,清暉閣突然走水,因為清暉閣位於半山上,庭院中儲水的大石缸居然隻有一半的存水,所以值衛的羽林將士們也亂做了一團。
這是太平迴去的後招,也是她算好的時辰,趁亂帶著春夏溜迴了清暉閣。
雖說這事傳至武後那邊,武後並不會覺得是意外,可隻要能鎮住婉兒不做傻事,太平願意冒這個險。
婉兒答應她不做傻事,她也答應婉兒靜等最後的結果。
終是有商有量的一起解決問題,太平覺得這樣的開始很好。
清暉閣外,是宮人們與羽林將士們的救火喧嘩聲,清暉閣內,太平爬上閣頂,遠望含光殿的方向,雖然隔著茂密的林木,她根本看不見含光殿的簷角,可她已經可以想象婉兒打開了小劄、看見那些字句的樣子。
“婉兒,看了那首詩,往後你能多哄哄我麼?”太平啞然失笑,抬手撫上了自己的唇,雖說早已沒了婉兒的氣息,可她期待著與婉兒的下次再見。
希望那時候,她沒有身陷囹圄,婉兒也能無災無痛,她可以牽著她去灞橋折柳,可以在上元節一同出宮觀燈看煙火。
這一世,她不想再與婉兒錯過了。
與此同時,含光殿中,趴在床上的婉兒翻開了太平留下的小劄,輕聲念出了上麵的那些詩句。
“瀟湘水斷,宛委山傾!
視線一瞬模糊,婉兒仿佛看見了她走後那三年的太平,遊魂一樣地落寞走在鎮國公主府的迴廊之中。
“珠沉圓折,玉碎連城。”
永失摯愛,生無可戀,即便知道婉兒再也迴不來,太平也想幫她做完最後一件事,這也是她茍活那些日子的唯一理由。
唐隆政變,李隆基將婉兒斬首旗下,將婉兒等同於韋後一黨。這不是婉兒應該背的罪名!朝野皆知,她曾經死諫天子,勿讓安樂公主成為皇太女。這樣的上官婕妤,怎會是韋後一黨?隻是成王敗寇,曆史總是由勝者書寫,李隆基越想要名正言順,就越不能給婉兒正名。
他殺她,是忌憚她身後的那些朝堂勢力,也是刺激太平報複的引子。他絕對不會給婉兒平反,那便由太平來吧。於是那三年,太平瘋了似的收集婉兒的詩文,正婉兒的聲名,揚婉兒的功績,一樁一件,辦得妥妥當當,全然不顧自己死後是否也能善終。
今時今日,雖然婉兒隻聽太平說了一句——
“我的婉兒幹幹淨淨,應該被後世稱好,我不容許任何人把髒水潑到你身上,所以,我茍活了三年。”
可看見小劄上寫下的這十六個字,婉兒哪裏還忍得住眼淚?易地而處,她知道太平做到那些有多不容易,更知道太平成日活在思念的漩渦之中,有多麼煎熬。
“甫瞻鬆檟,靜聽墳塋。千年萬歲,椒花頌聲!
當婉兒顫抖著讀完最後的十六個字,她終是恍然,這小劄上寫的是什麼。這定是上輩子太平給她寫的墓誌銘,或許,也是太平唯一留在世上的隻字片語。
以她對李隆基的了解,太平為她平反,無疑是在踩踏他的威嚴,他若真的大權在握,就算會忌憚當初的那句毒誓,他也可以等太平死後,將太平挫骨揚灰,算起來,他也不算違背誓約。
上輩子也好,這輩子也罷。
太平從喜歡她的那一日開始,便把她放在了第一位,從未想過自己會如何,隻求護她安然?伤齾s一躲再躲,一逃再逃,用所謂的“為你好”,給太平留下了那麼煎熬的三年。
她的公主最後一定沒有太平長安,更不會福履綏之,那三年是她給太平的人間地獄,是她親手推進去的地獄。
婉兒合攏小劄,眼淚簌簌,無休無止。
小劄上的那三十二個字,是太平上輩子的最後情話,也是她上輩子的絕筆。如今一字一句,都像刀子染了悔恨剜著她的心,鮮血淋漓。
這迴她後悔了,切切實實地後悔了。
紅蕊瞧見婉兒哭個不停,方寸大亂地跪在床邊,勸慰道:“才人這是怎麼了?可是哪裏不舒服?”說話間,紅蕊急忙瞥了好幾眼她的傷口,雖說傷口並沒有流血,傷處卻鮮紅得仿佛要滴出血來。
紅蕊拿起邊上的藥膏,“奴婢再給才人上一迴藥,太醫說這藥膏裏摻和了止疼的藥粉,才人若是覺得疼極了,可以多上一迴藥。”
“紅蕊。”婉兒一把抓住了紅蕊的手,眼眶通紅,淚光盈盈,“我隻是難過……”
紅蕊關切地道:“若是不舒服,還是要請太醫的!
婉兒搖頭,將她的手捏得緊緊的,“你靜靜地陪著我便好!
紅蕊垂頭,“諾!
這一世,她不會讓自己有事,也不能讓太平有事。她虧欠了她一世,她必須快些好起來,補償那些年她錯過的時光。
“紅蕊!蓖駜喝塘巳虦I,忽然啞澀喚她。
紅蕊柔聲答道:“奴婢在。”
婉兒別過臉去,將太平留給她的小劄遞給紅蕊,沉聲道:“燒了!
紅蕊愕然。
“這一次,必須燒了!蓖駜翰幌朐倏匆娺@三十二個字,也不想太平再寫這三十二個字。
紅蕊接過小劄,恭敬地一拜,“諾!
婉兒看她準備去殿外燒,急忙喚住了她,“就在這兒燒!边@次她必須確保紅蕊沒有藏下來。
紅蕊領命,取了火折子來,把小劄當殿燒了個幹淨。
“開窗!蓖駜禾嵝鸭t蕊,萬一隨後裴氏來了,或者是武後來了,不至於引人猜疑她到底燒了什麼。
紅蕊將殿中的窗戶都打開來,焚燒的氣味很快便飄出了後殿。紅蕊把銅盆裏麵的灰燼一一刮下,用宣紙包了起來,偷偷埋在了宮殿的後牆下。
果不其然,半個時辰後,裴氏領命前來探視。
婉兒哭得久了,眼睛有些發腫,淚痕也未幹,定然是藏不住她哭過的痕跡,她索性痛哼了起來,看著裴氏走近,她佯作強忍痛楚的模樣,艱難地挪了挪身子。
裴氏看她這模樣,定是忍不住痛哭了鼻子,“天後命奴婢前來,隻為問才人兩句話!
婉兒啞聲道:“嗯!
裴氏沉聲道:“殷王殿下今日來過了?”
婉兒點頭,“殷王殿下確實來過,卻隻是來找太醫問話的,並未與妾說什麼。”
裴氏再問道:“公主也來過?”
婉兒故作震驚,“公主來過?”這個時候她與公主私下見麵,可是大忌,她若承認,隻怕太平少不得一頓責罵。
紅蕊本來就垂著腦袋,驟然聽見裴氏的聲音轉向了自己,連忙跪地叩頭道:“奴婢……奴婢……不知道……”
裴氏怒喝道:“什麼叫不知道?!有你這樣伺候的麼?!”
“奴婢知罪!”紅蕊再次叩頭。
婉兒生怕她會說漏嘴,徐聲道:“紅蕊說的是實話,她一直在殿中伺候我,並不知外麵的情況!
裴氏靜靜地看了婉兒片刻,終於開了口,“天後有句話要交代才人,若是公主後麵偷偷來探視才人了,還請才人規勸公主,莫在風口浪尖落人口實!
婉兒垂頭,“諾!
裴氏退出了後殿。
婉兒總覺得此事蹊蹺,喚了紅蕊過來,“紅蕊,去打聽一下,公主那邊發生了什麼?”
“諾!